二、平宸濠的后果:忠泰之变(1 / 1)

藩王宸濠叛乱事件不同于明代过往的藩王起兵,原因在于宸濠经营地方及朝廷甚久,已经隐然形成一个以宸濠为中心的政治势力集团。而当阳明迅速平乱之后,紧接而来的问题,就是对此集团的“政治清洗”,也使得阳明此时具有左右朝局的地位,成为权力斗争中,各方拉拢的焦点。但历史事实却不是这样的发展,原因必须从阳明当时所面临的处境以及其所做的政治判断,才能理解往后平宸濠的后果——“忠泰之变”——的由来。当然,处于“忠泰之变”的险峻情势下,引发阳明深化其“圣人之学”的契机,因为阳明在经过此变故之后,其“良知”说才获得确立,诚如《年谱》所云:“经变后,始有良知之说。”[33]而“良知说”的精义,在于确立衡量万事万物的标准乃是一个人自身的“良知”,因此任何动作举措,必须时时遵循此“良知”而为,而这即是“圣人之学”。但是阳明在成就不世之功绩之后,究竟处于什么样的困境,致使他以“良知”为把柄,度过此困厄时期呢?而此“良知”说的内容与上述新说法之间的关系又是如何呢?这些问题都扣紧着“忠泰之变”,唯有清楚理解此变之由来经过,才能了解其中之关键。

(一)政治斗争的焦点:交通宸濠的关键证据

宸濠将叛,对当时庙堂诸公而言(不论是暗中支持或是公开反对宸濠的),都是一项半公开的秘密,而之所以没能立即对宸濠做出处置,主要原因是朝廷内有相当多的大臣与其勾结。当宸濠真正起兵之时,从不论是地方官员或是朝中大臣的暧昧态度来看,即可证明此勾结事非假,如郑晓(字窒甫,号淡泉,1499—1566)回忆说:

若宁藩反时,余时年二十一,应试在杭,见诸路羽书,皆不敢指名宸濠反。或曰江西省城有变,或曰江西省城十分紧急,或曰江西巡抚被害重情,或曰南昌忽聚军马船只,传言有变。惟阳明传报,明言江西宁王谋反,钦奉密旨,会兵征讨。[34]

为什么当时的官员不敢明确地指称宸濠已反,其个中原因一方面是这些官员平时已与宸濠勾结,另一方面则是宸濠将来如果成功取得帝位,现在上疏说其谋反,往后难保不会被秋后算账。这种观望的心态,不仅仅地方官员有,就连朝中大臣亦是如此。何良俊(字元朗,号柘湖居士)记云:

宸濠谋逆时……报至京师,人情汹汹,且外议籍籍。皆云阳明任数其去,留不可必。晋溪(王琼)力主其说,以为阳明必能成功,朝廷不必命将出师。时晋溪之婿侯莎亭为某部主事,入告晋溪曰:“外间人言若此,而老爷坚持此议,倘事有不测,则灭族之祸不远,不若别有处分,以为身家计。”[35]

王琼女婿是以明成祖起兵、方孝孺不降被杀的先例来劝告其岳父,这也显示出当时大臣官员们认为宸濠的成功的机会是相当大的,否则根本无须考虑到往后之事。[36]然相对于众多大臣押宝的态度,为什么王琼会力主此乱一定可平呢?就目前的资料来看,王琼与阳明早已知道宸濠必反,并且也早已暗中准备因应事宜了[37],因为阳明对于宸濠的起兵反叛准备情形知之甚悉[38]。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宸濠与阳明双方都面临相同的情况。宸濠的起兵,一方面警觉于朝廷对其态度的转变,另一方面也由于其谋反事迹已经败露。虽说是仓促起兵的,但是其声势仍是相当浩大,所以在起兵初期,各地皆望风而降,并且将沿长江直取南京,再挥军北上。而阳明在所谓“奉命勘处福建叛军”之途中,突遇此乱,也是措手不及的。从其坐镇吉安之后,对四方各地发出“勤王”的要求,希望领兵官员或平民百姓一起加入平叛的行列,共赴国难,但仍然面临邹守益(字谦之,称东廓,1491—1562)所说“众咸蹙缩”[39]的情况。情况之所以如此,原因在于各地官员的观望心态之浓,实出乎阳明意料之外,他在给友人信中说道:

宁贼之变,远近震摄,阅月余旬,四方之援,无一人至者,独闽兵闻难即赴。[40]

如此重大叛变事件的发生,却唯独只有闽兵前来援助[41],在此情况之下,阳明为了能够在短时间内,聚集大量人力物资来因应战事所需,故其当时的处置事宜已不能遵循常格而行。以军队组成为例,由于阳明勘处福建叛军之时,并未带有军队,面对宸濠近十八万的军队,加上其他地方官军的观望,因而必须仰赖于当地募兵[42]及征召义兵[43]。再以军粮为例,阳明一方面向朝廷请求支援,另一方面也通过当地士绅的协助来取得必要物资。此外,由于宸濠为了能够快速挥军北上,对于行军路线途径的地区,往往祭出免征税粮的方法,这也迫使阳明不得不跟着宣布相同的办法,可是这是未经朝廷认可的,并且是逾越其职权的。种种“权宜”措施都是阳明为了平乱而不得不采取的,但其中有些做法,却在乱平之后为其带来麻烦。

在近一个月的战事后,阳明成功平定宸濠之乱,速度之快,令人咋舌。但是这个胜利并未使阳明得到肯定,相反地,却带来一连串政治上的打压,直至其身殁,最主要的原因是阳明掌握了朝中官员与宸濠勾结的证据。而此证据有左右朝政的力量,所以一方面与宸濠勾结的官员不愿此证据曝光,以免面临被清算的命运,另一方面也有官员亟欲取得此证据,作为政治斗争的凭据。实际掌握此证据的阳明,也因此成为众矢之的。阳明弟子欧阳德(字崇一,号南野,1496—1554)在与另一弟子王畿(字汝中,号龙溪,1497—1582)讨论阳明年谱的内容时,论及“忠泰之变”的由来,说道:

得宸濠赂馈要津簿籍,立命焚之,江彬欲假此有所罗织,以大将军牌,遣中贵数十辈来诘,遇诸镇江,气势汹汹。谕以祸福,晓之义理,其人罗拜而去,竟以此为诸奸所沮,不得见上。[44]

欧阳德的说法是非常简略的,故有必要详述其经过。首先,此段话有三个重点:一是簿籍是存在的,但已被阳明下令焚毁;二是平虏伯江彬亟欲得此簿籍,以作为政治斗争的工具;三是阳明因此簿籍而被群奸所打压。这三点都牵涉到究竟“簿籍有无焚毁”的问题。以笔者推测,此簿籍应该没有完全被焚毁。第一,往后阳明面临所谓“忠泰之变”的迫害,即是因此簿籍而起,如果簿籍全都焚毁,忠泰二人不会再继续迫害阳明;第二,如果簿籍全都焚毁,江彬不会再派人至镇江向阳明诘问此簿籍之下落[45];第三,宦官张永(字守庵,1465—1528)在宸濠乱平之后,曾以簿籍为据来告发及弹劾官员,更明白显示出此簿籍的存在。[46]但不管此簿籍究竟有无全部焚毁,对当时的官员来说,阳明是一个知道“证据内容”的人,其在政治上的影响也就可想而知了。由于此簿籍的存在,一方面对与宸濠勾结的官员而言,不啻是芒刺在背,亟欲拔之;另一方面对想要通过此证据来打击异己的人来说,又是一个想方设法都要得到的东西。而安边伯许泰(朱泰)及宦官张忠应是受到江彬的指使,前来江西,意欲取得此簿籍以打击跟宸濠有所勾结的宦官钱宁,高岱(字伯宗,号鹿坡居士)在说到宸濠之乱事时,说道:

会江彬、钱宁有隙,诸内侍亦互矛盾,宸濠结宁独厚,太监张忠附彬,欲发宸濠事以倾宁。[47]

虽然,这个说法是宸濠之乱发生前,但从此可以看出,江彬亟欲取得此簿籍来清算钱宁,取而代之。

“忠泰之变”,对阳明而言,可谓痛苦万分。《王阳明先生图谱》记云:“论抗许泰等,及御边兵颠末,曰:‘这一段劳苦,更胜起义师时。’[48]”可见忠泰二人为了簿籍,不择手段,才使阳明感觉比当初起义师之时更加痛苦。忠泰二人和张永等是奉“大将军(皇帝)”之命,以“钦差”为衔,前来江西勘察乱后等相关事宜。可是,安边伯许泰一到江西后,立即找这个簿籍,这可从他对阳明的要求中即可看出,阳明记云:

又准钦差提督军务充总兵官安边伯朱(后被赐国姓)手本开称:“即查节次共擒斩叛贼级若干,内各处原奏报有名若干,无名若干,有名未获漏网并自首及得获马骡器械等项各若干,连获功官军卫所职役姓名,备查明白,俱各存留江西省城,听候审验。仍查宸濠余党有无奔溃及曾否殄灭尽绝缘由,通行明白,作急开报。以凭遵奉钧帖,备由回奏,及督并各营官军粘踪袭剿施行等因。”[49]

许泰要求查验阳明所呈报的各项公移文书,其中包括官士兵的功劳等级、宸濠余党情形以及如何继续追剿余党的作为。这看似稀松平常之事,其中大有玄机,以文书查验来说,对于不懂军队运作的人,这些文书,只不过是流水账罢了,但对曾经带过兵的许泰而言,则清楚地知道这些文书中的缺失之所在。许泰通过查验这些文书,其言外之意是很清楚的,主要是吃定阳明所呈报的文书必定无法完全没有问题[50],其目的在于要阳明交出簿籍。由于阳明在贬谪后回到北京,当时他所遭受到的政治打压,即是有心人通过贿赂刘瑾的簿籍纪录来攻击,因此他对许泰等人的目的之所在是心知肚明的。此外,许泰要求阳明上报宸濠余党情形,意图要继续追捕,以求在平乱过程中是有功的,《明实录》记云:

王守仁已擒濠,泰欲夺之不能得,则纵部卒,掠平人为功,所株逮以千数,冤死者百余人。[51]

许泰这两方面的作为引起阳明极大的不满,他在上奏朝廷的奏疏中说道:

今照前因,照得本职缪当军旅重寄,地方安危所关,三军死生攸系,一应事机,若非奉有御宝敕旨,及兵部印信咨文,安敢轻易凭信!今前项各官文移,既非祖宗旧章成宪,就便果皆出于上意,亦须贵部行有知会公文。万一奸人假托各官名目,乘间作弊,致有不测变乱,本职虽死,亦何所及?除奉钦差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后军都督府太师镇国公朱钧帖,曾奉朝旨,相应遵奉,其余悉遵旧章施行外。缘前项各官文移,未委虚的,俱合备行咨报贵部,为此备抄揭帖,黏连咨请查验施行。[52]

阳明此疏的前半段,即将许泰的要求原文照录,一方面说给内阁及兵部的人知道许泰的作为与用意,另一方面也明确地表达他的态度。他认为许泰的要求并无先例可循,即使是皇帝的要求,也需要兵部行文来知会,否则将不会照办,疏中所谓“奸人”,即是暗指许泰。阳明此疏看似依循国家法令而为的动作,实际上是在为以后将会掀起的政治风暴,设立一个停损点。只要阳明不交出簿籍,因之而起的政治斗争将无法产生,且对其自身而言,也是一个无形的保命符。

由于阳明不愿交出簿籍,许张二人就意欲将阳明罗织入罪,其最简单的方法即是诬指阳明亦与宸濠有所勾结,故二人企图找出阳明与宸濠勾结的证据,而曾经在宸濠处讲学的阳明弟子冀元亨(字惟干),就成为受害者。赵善政记云:

濠既擒,许泰等忿不由己,诬阳明与通。诘濠,濠云:“无有。”泰诘不已,濠云:“独遣元亨来讲学。”因大喜,榜笞元亨,俾诬阳明。元亨死不承,械至京,系诏狱。会世宗即位,言者白其冤,得昭雪,出狱五日卒。[53]

由于冀元亨并未说出许张二人满意的答案,自然不能入阳明于罪[54]。然许泰等人并未放弃,往后又陆陆续续给阳明出难题,例如说建议将宸濠放在鄱阳湖中,等大将军(皇帝)亲自率兵来抓[55],阳明对此要求断然拒绝,并且不等许泰二人径自赴行在献俘;或是向大将军进言,认为阳明必反,最后虽然未能得逞。但这一连串的事件,对阳明而言,是徘徊生死边缘间的。直至阳明奉旨回南昌,许泰等仍然不时找麻烦,《年谱》记云:

先生既还南昌,北军肆坐谩骂,或故冲道起衅。先生一不为动,务待以礼……每出,遇北军丧,必停车问故,厚与之亲,嗟叹乃去。久之,北军咸服……忠、泰自居所长,与先生较射于教场中,意先生必大屈。先生勉应之,三发三中,每一中,北军在傍哄然,举手啧啧。忠、泰大惧曰:“我军皆附王都耶!”遂班师。[56]

面对北军种种挑衅的动作,阳明都隐忍下来,并且待之以礼,其之所以这样做并非畏惧忠泰二人的权势,而是因为阳明在处理江西善后事宜时,如果公开与忠泰二人撕破脸,那么他势必将得不到朝廷的帮助。以蠲免税赋为例,阳明曾经于战事过程之中,答应江西父老,将于乱平之后停征税粮,但是此项战时的政治承诺,一直无法兑现,致使其备受江西人士质疑。迫不得已的情况下,阳明上疏朝廷说:

今远近军民号呼匍匐,诉告喧腾,求朝廷出帑藏以赈济,久而未获,反有追征之令。拱然兴怨,谓臣等昔日蠲赋之言为绐己。窃相伤嗟,谓宸濠叛逆,独知优免租税以要人心。我辈朝廷赤子,皆尝竭骨髓、出死力以勤国难,今困穷已极,独不蒙少加优恤,又从而追征之,将何以自全。是以令之而益不信,抚之而益愤愤,谕之而益呶呶,甫怀收复之望,又为流徙之图。[57]

阳明此疏说到乱后,江西父老要求他履行此政治承诺,无奈朝廷并不认可,因此每年征缴税粮的命令又来,导致他在当地政务无法推行,所谓“令之而益不信,抚之而益愤愤,谕之而益呶呶”,更可见其时任事之难。因为当时究竟要不要蠲赋或追征的问题,一直困扰着阳明,他在批示下属所呈之公文中说道:

据江西布政司呈,看得江西一省,重遭大患,民困已极,屡经奏免粮税,日久未奉明旨;近因南科奏停,随复部使催督,一以为蠲免,一以为追征,非惟下民无所遵守,亦且官府难于施行……呜呼!目击贫民之疾苦而不能救,坐视征求之患迫而不能止,徒切痛楚之怀,曾无拯援之术,伤心惨目,汗背赧颜,此皆本院之罪,其亦将谁归咎![58]

阳明此批示最后的感叹,充分表达出他当时的无奈。[59]最终,阳明仍然向现实低头,濠平之后,经过近一年的时间,阳明重新上江西捷音疏,疏中内容主要是加上了许泰、张忠、张永等人的名字,使这些人也名列功劳簿上。此后,阳明就接连上疏,用各种理由如归省葬、秋粮稽迟待罪等,要求致仕回乡,可见其当时失望的心情。

阳明对政治失望的心情,表达在其《纪梦》诗中[60],他诗序中说道:

正德庚辰八月廿八夕(1520),卧小阁,忽梦晋忠臣郭景纯氏以诗示予,且极言王道之奸,谓世之人徒知王敦之逆,而不知王道实阴主之。[61]

阳明以东晋人郭璞(字景纯,276—324)的事迹自况,郭璞曾经力抗王敦的谋逆,因而被杀。阳明于此以宸濠喻王敦,认为当时朝中大臣有如王道地位一般的人,才是宸濠谋反的主谋者。阳明所指为何呢?最有可能的人选应是当时的吏部尚书陆完(字全卿,号水村,1458—1526)。[62]陆完与宸濠的交通情事,在濠乱平后,被宦官张永揭发出来。[63]这种朝中大臣与宸濠暗中勾结的情形,绝非只有数人而已,而由于阳明没有交出簿籍,在朝中仍有宸濠余党主政的情况下,其处境之艰难也就可想而知了。但是当时的主政者又不得不对阳明的“军功”做出处置,因此如何评价阳明的“军功”,就成为当时朝野争论的焦点。诚如往后历史的发展,直至嘉靖皇帝的继位,阳明才正式获得褒奖,这距离宸濠之乱平,已经过了近两年的时间。

(二)从政到讲学

阳明历经“忠泰之变”后,其心境上已有很大的转变,其中最重要的是不再眷恋于仕途,归乡情切,并且将专心致力于他所体认到“圣人之学”的阐扬。例如其弟子张鳌山(字汝立,号石磐)被诬指与宸濠有来往时,阳明透过邹守益传话给张氏,邹守益记云:

方张子遇诬时[64],某上书先师申救。及侍侧,恳恳言之,公莞然曰:“寄语汝立,不做好官,且做好人。”某瞿然自矢(失)于升沉毁誉之表。[65]

阳明面对其弟子的危难,只说要其“不做好官,且做好人。”其实这也是其“夫子自道”。为什么阳明要说此语呢?阳明说此语之时,其“良知说”已经形成(论证见下节),故他的意思是说在政治权力场中,是非标准是不一定的,然而,对于一个人来说,是非标准却是上天早已赋予的。因此,能否做好官取决于他人,但做好人却是自己可以决定的。阳明之所以会有这样人生态度的转变,主要是因为在历经忠泰之变后,一方面由于其在江西任上政务的难以推行,对于政治的企望愈来愈少;另一方面也由于他周遭门人朋友等,都因其故而被打压迫害,如冀元亨、张鳌山、伍文定[66]等。此时阳明的人生重心从政治转而为学术,这在其与弟子王艮(1483—1540)的谈话中即可看出,王艮的年谱记云:

纵言及天下事,公(阳明)曰:“君子思不出其位。”曰:“某草莽匹夫,而尧、舜君民之心,未尝一日忘。”公曰:“舜居深山,与鹿豕木石游居终身,忻然乐而忘天下。”曰:“当时有尧在上。”……公语门人曰:“吾擒宸濠,一无所动,今却为斯人动。此真学圣人者。”先生初名银,公易之。[67]

阳明针对王艮论及当时政治的事情,淡然以“君子思不出其位”来回答,即便他深为王艮的气魄所摇动,但仍然坚持其不参与政治的心,并以此来惕励王艮,也因此将其名改为“艮”,字汝止。阳明通过此改名,一方面惕励王艮,因为“君子思不出其位”一语即是艮卦辞;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当时他不欲参与政治的心态。[68]而阳明这个改名的动作,与周敦颐将艮卦放在《通书》之末的用意是一样的[69],强调“不为主静”。就因为阳明已经对政治不抱任何期望,故此时所写的诗文,处处见其退隐之心,其诗有云:

归兴长时切,淹留直到今。含羞还屈膝,直道愧初心。世事应无补,遗经尚可寻。清风彭泽令,千载是知音。[70]

诗中不但自认于世道无补,唯一可做之事就是钻研学问,并且说到陶渊明是其知音,可见此时阳明的心态,不但无意于仕途,并且认为其唯一可做之事就是学术方面。当其归越之时,路经浙江钱塘,瞻仰名臣于谦(字廷益,号节庵,1398—1457)的祠墓,留下一铭,铭曰:

千古痛,钱塘并楚国孤臣,白马江边,怒卷千堆雪浪。两朝冤,少保同岳家父子,夕阳亭里,心伤两地风波。[71]

岳飞及于谦两人,同样都在立了军功之后,却都没有善终,岳飞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杀,于谦则是因为在英宗发动政变后,被论斩弃市借其家。阳明此时想起两人的事迹,其心中的感受可想而知。

对此时的阳明而言,荣辱得失利害在其悟得“良知说”后,已经不放在心上,因为他认为圣人并不是以勋业气节显名于世的,他说:

圣贤非无功业气节,但其循着这天理,则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气节名矣。[72]

经历忠泰之变的阳明,对“圣人”的本质,有着更进一步的理解,过去他那“一心运时务”的思想理论,到此转而以一个人能否时时存天理为第一位要做的事,而能否运时务就成为第二位了。例如:

先生初登第时,上《边务八事》,世艳称之。晚年有以为问者,先生曰:“此吾少时事,有许多抗厉气。此气不除,欲以身任天下,其何能济?”或又问平宁藩。先生曰:“只合如此做,但觉来尚有挥霍意。使今日处之,更别也。”[73]

从此问答中,可以看到阳明对于该如何因应“时务”有了更进一步的理解,他认为在处理实际事物上,首先要注意的是个人的心态,是否含有私欲,也就是说过去他处理的态度多多少少有抵抗流俗之意,这就会造成处理事务上的偏差。而如今只要能够依循良知天则,自然不会有抗厉气的问题。也就是说,“运时务”的关键仍然在“一心”,也就是端看此心是否能循天理。

将阳明这样的说法,放在其“一心运时务”的思想理论下,已经偏重在对“一心”能否依循良知的要求上。而这样的看法也表现在其为弟子王学益(字虞卿)之书屋所做之赠诗中,诗云:

之子结屋,背山临潭。山下出泉,易蒙是占。果行育德,圣功基焉!毋亏尔篑,毋淆尔源。战战兢兢,守兹格言。[74]

诗中引《易》经《蒙》卦彖辞“山下出泉”,与周敦颐《通书》最后所引的蒙卦是相同的。[75]阳明提醒王学益不要汩乱本性,必须“育德”,因为这才是圣人之学的基础。故从阳明归越之后,立书院讲会,汲汲于宣扬其“良知”说,可以证明他的确认为一个人处世应物的关键,端看是否能遵循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