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执政府如何巩固大革命成果
执政府的历史提供了丰富的心理学材料。这段历史表明,一个强有力的个体要比一个集体更为高效。波拿巴很快便终结了困扰共和国长达十年的血腥的无政府状态并使之恢复了秩序。尽管镇压手段空前残酷,但四届革命议会中没有一个能够实现这样的目标。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波拿巴独自一人便实现了这个目标。
波拿巴以个人的威望迅速平息了巴黎所有的叛乱,打消了复辟的企图,并让法国因强烈仇恨而支离破碎的道德恢复完整。
波拿巴以完美有序的个人独裁取代了无序的集体独裁。所有人都从中受益,因为他的专制远没有之前长达十年的专制那么沉重。此外,鉴于他的专制受到极大的欢迎,因此有理由认为,对其感到不快的人应该寥寥无几。
之前的历史学家认为波拿巴颠覆了共和政体,如今的人是不会附和这种说辞了。他利用制度和法典将大革命成果中可行的部分如法律平等、废除特权等加以固化,从而保留了共和政体中一切可以保留的东西,若没有他,这一切便无从谈起。此外,执政府也一直自称是共和政府。
如果没有执政府,取代督政府的极可能是复辟君主制,大革命的大部分成果将会得而复失。实际上,假设历史上没有波拿巴,我想没人会认为督政府在一片萎靡中还能够支撑下去。督政府必定要被那些整天算计的保王党人的阴谋所颠覆,路易十八极有可能就此登上王位,而不必等到16年后。但在这16年期间,波拿巴把大革命原则落实到习俗和法律中,由此这些原则获得了强大的力量,从而使得复辟君主不敢造次,也不敢将财产归还给流亡贵族。
若路易十八当时直接取代督政府,那么事情就是另外一番模样了。路易十八恢复的是旧的专制制度,而为了废除这种制度,必然就要爆发新的革命。查理十世就是因为有了回归过去的天真想法而被赶下台的。
对波拿巴的专制感到愤怒是很幼稚的。旧体制让法国人民承受了各种暴政,共和体制的暴政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专制成了常态。但只要不出现混乱,也就不会有人反抗。
大众在制造了无政府状态之后,又去寻找一个能令其摆脱无政府状态的领导者,这是大众心理的一条永恒的定律。波拿巴就是这种领导者。
二、执政府重塑法兰西
掌权之后,波拿巴便接手了一项艰巨的任务:重建满目疮痍、百废待兴的法国。雾月政变第二天,波拿巴几乎独自一人草拟了宪法,目的是让自己获得重建国家和整治乱党所需的绝对权力。一个月过后,宪法完成。
这部宪法就是所谓“八年宪法”,一直沿用至波拿巴的统治结束,其间只做了细微的改动。行政权归属于三位执政官,其中两位仅有建议权。第一执政官即波拿巴本人成了唯一的主人。他拥有任命部长、国务委员、大使、行政官员和政府公职人员的权力,拥有宣战或停战的权力。他还拥有立法权,因为只有他可以创立法律,随后这些法律会被提交给行政法院、法案评议委员会和立法院三个议会。第四个议会即元老院则退居幕后,充当起了宪法守卫者的角色。
无论波拿巴是否独裁,即便是独裁,但他在决定一件事之前,无论大小,都会与议会商议。在他的统治下,立法院并没有发挥出多大的影响力,但在没有和行政法院讨论的情况下,他不会签署任何一项决议。由最有学问的人组成的行政法院草拟法律,然后将其呈交给立法院,后者可以自主评判法律,因为投票表决都是秘密进行的。在波拿巴的统治下,行政法院几乎成了最高法院,甚至可以裁决大臣们的行为[1]。
这位新君主对行政法院非常信赖,因为它由各自领域内杰出的法学家组成。他过于看重心理分析,以至于极度怀疑由平民组成的平庸无能的大型议会。在他看来,在整个大革命时期,这些议会就是祸害。
波拿巴想要为民执政,却从不让民众参与,没有为其在政府中安排任何职位,只为民众保留了投票支持或反对修宪的权力后便一了百了。只有在极少数的情况下他才诉诸全民公投。立法院的议员也是由议员们推荐而非由人民选举产生。
第一执政官创立新宪法,旨在巩固他自己的权力,而没有奢望以此来服务于国家重建。他在草拟宪法的同时,还着手进行一项宏大的工程,这就是行政、司法和财政的重组。各种权力都集中到了巴黎。每个省都由省长管理并由一个省议会协助;每个区则由一名区长管理并由一个区议会协助;每个市镇则由一名市长管理并由一个市镇议会协助。所有官员均由部长们任命,而不像在共和国时期那样由选举产生。
这套制度赋予国家以绝对权力和高度的中央集权,它被所有的政体所采用并且沿用至今。中央集权尽管有其明显的缺陷,但它却是一个严重分裂的国家避免地方专制的唯一手段,因而一直得以保留。
这种组织架构是建立在对法国人的心理深入了解的基础之上的,立刻就让久违了的安宁和秩序得到了恢复。
为了稳定人心,被流放的人被赦免,教会又回到了教徒的手上。
在重建社会的同时,波拿巴还在编纂一本法典。法典的大部分内容源于旧体制的习惯法。有人曾说过,这部法典是“新法与旧法之间的一种妥协”。
面对第一执政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所完成的浩大工程,人们明白,为了完成这项任务,他必须要有一部宪法赋予自己以绝对权力。若把重塑法国的一切措施都交由律师议会来决议,那么他永远也无法把法兰西从混乱中解救出来。
“八年宪法”显然将共和政体变成为了君主政体,其专制不亚于路易十四的天授神权。作为唯一顺应时代要求的宪法,它彰显的其实是一种心理上的需求。
三、决定执政府执政成功的心理因素
经济的、历史的和地理的等一切外部力量都会对人产生影响,并最终都转化为心理力量。为了更好地统治,需要对这些心理力量加以了解。革命议会完全忽略了这些心理力量。波拿巴却懂得运用它们。
各类议会,尤其是国民公会,都是由对立的党派组成。拿破仑明白,为了驾驭这些党派,他不能加入其中任何一个派别。波拿巴深知,一个国家的财富就是散布在各派别中的精英分子,他要设法任用这些精英。如部长、省长、行政长官等政府官员,都是仅凭各自的才能,不拘一格地从自由党、保王党和雅各宾派等派别中挑选出来的。
波拿巴不排斥与旧体制的人合作,不过与此同时,他要真诚地告知他要保留大革命的基本原则,许多保王党人由此也被新政体招至麾下。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执政府最卓越的功劳之一就是恢复了宗教和平。造成法国分裂的主要分歧是宗教分歧,而非政治分歧。武装冲突几乎完全结束,但人心不稳,因而在旺代省的部分地区依旧出现有计划的破坏。唯有一人即基督教的首脑才有能力安抚人心。波拿巴立刻与之进行了商谈。二者所达成的“政教协议”(Concordat)可谓名副其实的心理学的杰作,因为波拿巴明白,无法以暴力来对付道德力量,迫害道德力量也是极端危险的。在安抚教士的同时,他也把教士阶层置于自己的统治之下。主教由国家任命并支付报酬,波拿巴依旧是国家的主人。
波拿巴的宗教妥协意义重大,但如今的雅各宾派依然不得要领。他们被狭隘的狂热蒙蔽了双眼,雅各宾派不明白,如将教会从政府中分离出去就相当于创造了一个国中国,这个国中国有朝一日将会成为一个可怕的对手,一个由外人领导的且必定敌视法国的对手。放任敌人为所欲为是相当危险的。无论是波拿巴,还是之前的天主教领袖,都绝不同意让教士阶层像今天一样不受国家的领导。
第一执政官波拿巴面临的难题要远多于他称帝后所面临的难题。只是他对人心的深刻认识帮他克服了这些困难。当然这位未来的主宰还远未成功。一些省份依旧处于暴乱之中。盗匪依旧四处横行,法国南部地区惨遭党派斗争的**。波拿巴执政官必须得驾驭好塔列朗(Talleyrand)、富歇和一些自认为能与之平起平坐的将军们。甚而连他的兄弟们也在觊觎他的权力。波拿巴在做了皇帝后没有任何一个政党堪称是其对手,但作为执政官,每一个党派都是他的劲敌,他必须设法在其中维持某种平衡。这项任务应该十分艰巨,因为一个世纪以来,鲜有政府能够实现这种平衡。
要想成功地完成这项任务,须十分巧妙地综合运用计谋、威望和交际手段。但波拿巴仍觉得没有把握,于是他为自己确立了一条规则,套用他自己的话,这就是“按照多数人的意愿来统治他们”。不过在成为皇帝后,他便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统治了。
极其盲目的历史学家们与才华横溢但心理学欠佳的伟大诗人们群情汹涌反对雾月政变的时代已经离我们远去了。没有超人的想象便很难读懂“法兰西在穑月[2]的阳光下是美丽的”,没有鲜活的幻想便无法像维克多·雨果那样来判读这段时期。我们清楚,积极参与“雾月之罪”的同谋不仅有政府自己,还有摆脱了无政府状态的整个法国。
人们在问,为何这些聪明人会把如此清晰的一段历史评价得如此不堪。答案或许是他们基于自己的信仰来看待这些事。我们知道,在执迷于信仰的人眼里,真相会变得面目全非,最明显的事实会变得晦暗不清,事件的历史也会变成梦呓般的历史。
我们对执政府时期的轮廓做了粗略的勾勒,心理学家只有在没有任何党派倾向、没有党派狂热的情况下才能了解这个时期,且不应想着要去批判这一段情非得已的过去。波拿巴让法国付出了惨重代价,他的英雄史诗被两次入侵战争画上了句号,他的英名在其殁后庇护其子嗣登上了王位,而他的子嗣发动的第三次入侵战争至今依旧贻害无穷。
所有重大事件其起因间都有一种内在的联系。一个民族的演变,一个理想的变更,其代价便是这类重大事件。人类绝不能在一夜之间与祖先决裂,也不要彻底打乱人类历史的进程。
[1] 波拿巴虽然经常能够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行政法院,但并非次次都能如愿。据《圣赫勒拿岛回忆录》记载,有一次他在自己的观点遭到所有人的反对之后说了如下的话:“先生们,这次的声明你们都赞成,只有我一人反对,我应该让步;但我声明,从我内心而言,我只是在形式上让步,你们可以迫使我沉默,但却无法使我信服。”
另一次,皇帝在发言时三次被打断,于是他走向了打断他发言的人,郑重其事地对他说道:“先生,我还没有讲完,请您让我把话讲完。毕竟,在场的每个人都有权发表自己的观点。”
……“与一般的看法相反,这位皇帝并不专权,他对行政法院的态度特别的随和,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把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再次提交讨论或加以废除,因为行政法院中的某位成员给他提出了新的理由,或者是皇帝依靠自己的观点说服某个成员,继而说服了其他人。”
[2] 法兰西共和历的10月份,也称获月,相当于公历6月19~20日至7月19~20日。——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