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革命议会心理学(1 / 1)

一、大型革命议会的心理学特征

一个大的革命议会其本身也是一个群体,不过,由于组成该群体的各派系彼此的感受不同,因此,这样的群体往往很难有所作为。

由于议会中存在着有不同利益诉求的派系,且它们各有各的领袖,因此,这样的议会必然会被人们视作一个异质交叠的群体。均质的群众心理规律只能出现在单个的派系中。只有在特殊的情况下,不同的派系才能形成统一的意志。

议会中的每一个派系代表的都是一个特定的群体,个人一旦加入其中,便会失去自我,即便违背自己的信念和意志,也要毫不犹豫地表示服从。路易十六被审判的前夜,维尼奥(Vergniaud)对处死路易十六的投票动议提出了强烈抗议,然而翌日自己也投了赞成票。

群体的作用主要在于让犹豫不决的人下决心。个体软弱的信念在成为集体的信念之后便得到了强化。

强势的或拥有声望的领袖可以通过对议会中的所有其他群体施加影响,有时也可以使得议会成为一个单一的群体。国民公会中的大多数成员,就是在极少数上述领袖的影响下,投票通过了那些完全违背自己意志的动议。

面对一些能量很大的派系,集体总是会做出让步。革命议会的历史表明,尽管革命议会可以冒犯国王,但面对那些操纵骚乱的领袖们,革命议会还是得唯唯诺诺。在一个霸道的首领指挥下闯入议会的一群狂热分子,便足以胁迫议员们当场投票通过那些最为荒唐、最为不堪的动议。

一个议会若具有了群众特征,便会像群众一样在情感上走向极端,既极为暴戾,也极为懦弱,一般表现为对弱者颐指气使,对强者卑躬屈膝。当年轻的路易十四气势汹汹地来到议会发表简短讲话时,议会是诚惶诚恐的。随着路易十六大权日渐旁落,制宪议会对其态度则越发嚣张。到了罗伯斯庇尔统治时期,国民公会议员已让人闻之色变。

这个特征成了议会的一条普遍规律。一个君王若在其权势渐衰时召集议会,则是犯下了一个严重的心理学上的错误。全国三级会议[1]的召开让路易十六送了性命。当亨利三世被迫离开巴黎之后,便决定在布卢瓦召集全国三级会议,而这个愚蠢的念头差点让其丢掉王位。一旦三级会议的代表们感觉到国王的颓势,他们便会立即当家做主,调整税赋,遣散官员,并声称他们的决定具有法律效力。

在大革命时期的所有议会中,都可以见到这种行进式的情感上的大起大落。制宪议会起初是非常尊重王室的权威及其特权,随着制宪议会的权势逐渐膨胀并最终自诩代表着最高权力,路易十六在其眼中也就成了一个普通的官员。起初国民公会很低调,到大恐怖时期便开始蠢蠢欲动,此时它还是在法律框架内行事,随后便大肆弄权,直至颁布法律剥夺被告人的一切辩护权利,并同意仅凭推断就可给嫌疑人定罪。此后国民公会变得越发嗜血,最终自取灭亡。吉伦特派、埃贝尔派、丹东派、罗伯斯庇尔分子们,就这样前赴后继走上了断头台。

议会在情感上的激进解释了它们为何驾驭不了自身的命运且最终的结果总是事与愿违。一心想要建立君主立宪制并捍卫宗教信仰的天主教徒、保王党与制宪议会,却反而迅速地将法国推向了血腥的共和、推向了宗教迫害。

我们已经说过,政治议会是由异质的群体组成的,不过也有一些议会是由均质的群体构成的,如在大革命期间发挥重大作用的某些俱乐部,它们的心理值得重点研究。

二、革命俱乐部心理学

一些拥有共同的观点、共同的信仰、共同的利益的小规模的团体,它们通过排除异己,实现了情感和意志的统一,从而与一些大的议会有所不同,如法国大革命期间的公社、宗教团体、同业公会、俱乐部,十九世纪上半叶出现的社团,如今的共济会、工会等都属于此类。

要理解法国大革命的进程,就有必要研究一下异质的议会与均质的俱乐部之间的差异。因为一直到督政府时期,特别是在国民公会时期,大革命都是受此类俱乐部所左右。

在这些俱乐部中,由于没有派系之分,因而其意志得到了统一,但其依然服从于群众心理学的规律,它们依然受到领袖的掌控,这点在罗伯斯庇尔领导下的雅各宾俱乐部尤为明显。

一个均质的群体如俱乐部的领导者要想发挥作用,其难度要比一个异质的群体的领导者大很多。因为后者只需少许办法便可轻易实现。

而在一个均质的群体如俱乐部中,由于大家的情感和利益是同一的,因此,领导要精通如何妥善应对,当然,领导者反被领导的情形也屡见不鲜。

均质的群体的巨大力量之一源于其是匿名[2]的。在1871年巴黎公社期间,几条匿名的命令便让巴黎的最为著名的建筑物付之一炬,如巴黎市政厅,杜伊勒里宫、审计法院、荣誉勋章纪念馆等。来自一个匿名的委员会的一条简短的命令如“烧毁财政部、烧毁杜伊勒里宫等”立刻便可以得到执行。罗浮宫以及其中的藏品得以幸免纯粹出于偶然。如今我们得悉,工会的匿名的领导发出的最荒谬的命令都得到了不折不扣的执行。在大革命期间,巴黎的俱乐部和参与起义的巴黎公社[3]也是一言九鼎,只要其一声令下,马上会有一队武装群众前来接管议会。

我们将在一个章节中总结一下国民公会的历史,届时将会看到,公会屡遭侵犯,公会在一小撮骚乱分子强硬的命令前卑躬屈膝,然而长期以来,坊间传说公会却是非常的强大。督政府痛定思痛后,取缔了俱乐部,并采用大规模镇压方式终结了武装群众对公会的侵犯。

国民公会很快便明白,均质的群体对于异质的公会的优势所在,这也是它将自己分为若干个委员会的原因,每个委员会由数量有限的个人组成,如救国委员会、财政委员会等,如此便在大的议会中形成了一系列小的独立议会,它们的权力只受到俱乐部权力的制约。

前述的思考表明,群体对构成它的成员们的意志有着影响。如果该群体是均质的,那么这种影响力是巨大的,如果该群体是异质的,那么这种影响力会较弱,但也可以变得巨大,一是因为一个议会中的强势群体可以支配依附它的弱势群体;二是因为某些情感常常会传染到一个议会中的所有成员。

令人印象深刻的有关群体影响力的一个例子发生在大革命时期。1789年8月4日夜里,贵族们投票表决通过某个议员提出的关于废除封建特权的动议。我们知道,大革命的部分起因就是由于贵族和教士拒绝放弃自己的特权。起初他们为何拒绝放弃?原因仅仅是群体的行为不同于孤立的个人。就个人而言,没有哪个贵族愿意放弃自己的特权。

拿破仑在圣赫勒拿岛引述了几个特例来说明议会对其成员的影响。

他说:“在大革命时期,有一类人极为常见,他们在言行中所表现出来的形象与其实际的模样相去甚远。例如,人们认为蒙日(Monge)是一个可怕的人,当决定开战时,他登上雅各宾党人的讲台,宣称要将自己的两个女儿许配给最先在前线负伤的士兵……他还说要杀死所有的贵族,等等。然而蒙日却是世上最温和、最懦弱的人,要他来杀一只鸡,或仅仅在他面前杀一只鸡,他都受不了。”

三、议会热情逐步高涨的阐释

如要对集体情感加以精确的定量分析,那么可以用一条曲线来对其进行阐述。起初,这条曲线缓慢上升,接着便急速上升,随后又垂直下降。还可以用方程式来表达这个曲线,在该方程式中,刺激为常量,集体情感为变量。

在一个常量的作用下,某些情感的突然变化让人很难解释。或许,人们可以说,如果将心理学规律看作力学规律,若其中某个恒量持续发挥作用,也应该可以迅速增强情感的强度。例如,一个力以一定的量和方向,如重力,持续作用于一个物体,将会使其做加速运动。在重力的影响下,一个自由落体在第一秒的速度是10米/秒,第二秒则是20米/秒,第三秒则是80米/秒,如此等等。如果让这个落体从足够高的高度落下来,它最终的速度可以使之轻易击穿一块钢板。

即便以此来解释情感在恒力作用下的加速度,也无法解释这种加速度为何最终又戛然而止。只有心理学才能解释、才能让人明白这种戛然而止,这就是我们常说的快乐或痛苦不能过头,过分的情感刺激会造成麻木不仁。我们的肌体只能承受一定量的快乐、痛苦或强度,而且不能长期承受。一如握着握力器的手,手很快便会筋疲力尽,最终手会突然松开。

对议会中某些群体的情感突然消失的研究还应当顾及这个事实:除了利用其声望和势力取得主导地位的党派外,还有一些党派,他们的情感在前者的声望和势力的裹挟下,无法获得充分的表露,一旦环境许可,优势的党派遭到削弱,受压抑的党派便会趁势而起。山岳派在雾月革命后的下场便是教训。

把物理现象所遵循的规律与支配着情感主义和神秘主义因素的演化规律作比较,很明显是非常牵强的。只待我们对大脑功能的机制做进一步了解之后,这样做才更为合适一些。

[1] 三级会议,法国中世纪的等级代表会议。参加者有教士(第一等级)、贵族(第二等级)和市民(第三等级)三个等级的代表。三个等级不分代表多少,各有一票表决权。通常是国家遇到困难时,国王为寻求援助而召集会议,因此,会议是不定期的。它的主要职能之一是批准国王征收新税。百年战争时期,为了抵抗外敌,三级会议有权监督政府。16—17世纪初,专制王权加强,三级会议的权力被削弱。从1614年到路易十六统治时期,三级会议中断了175年。1789年,路易十六召开了最后一次三级会议,这次会议导致了法国大革命。大革命后,三级会议随旧制度一道被废除。——译注

[2] 所谓“匿名”,也即集体负责,也即没有哪位个人对做出的决定负责。如随后的“匿名的委员会的一条命令”就是指委员会集体做出的一项决定,集体要为此承担后果。——译注

[3] 一般而言,法国大革命开始于1789年,到1794年热月政变为止,在这5年期间,巴黎人民分别于1789年7月14日,1792年8月10日,1793年5月31至6月2日发动过三次起义,最后一次起义推翻了吉伦特派,建立起雅各宾派专政。此处的巴黎公社与1871年反抗资产阶级政府的巴黎公社并非一回事。也有人翻译为“巴黎民众社团”。在本书中,若无年份,“1871年”的巴黎公社,均是指大革命期间的巴黎公社。——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