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新青年》编辑部改组风波(1 / 1)

1920年12月,陈炯明请陈独秀到粤主持广东全省教育。陈独秀在月初致函李大钊、胡适等九人,说自己将赴广州,“此间编辑事务已请陈望道先生办理,另外新加入编辑部者,为沈雁冰、李达、李汉俊三人”。该信仍是胡适在处理,他在信上批注:“请阅后在自己名字上打一个圈子,并请转寄给没有圈子的人。”[84]由于这是“公信”,说得较为“客观”,没什么解释。

陈独秀于12月16日动身前夕,又致信胡适、高一涵,进一步申说其意。他表示,近来“《新青年》色彩过于鲜明,弟近亦不以为然。陈望道君亦主张稍改内容,以后仍以趋重哲学文学为是。但如此办法,非北京同人多做文章不可。近几册内容稍稍与前不同,京中同人来文太少,也是一个重大的原因”。[85]他在12月20日到广州的次日,再写信给二人,述说了前引希望杜威能派一人来实验其新教育等事。显然,陈独秀当时并不觉得他对编辑部的处置有什么不妥,对北京同人的感觉也不错。

但北京同人显然对陈独秀把《新青年》编辑事务交与他人,并让编辑部新增数人的做法非常不满。[86]这在很大程度上或许即归因于所谓“新青年社”并未正式“由编辑部同人自行组织”,则每个人都可认为自己是“社员”,同时也觉得对“编辑部”的扩充有发言权。最先表态的是陶履恭,由于当时官方已“不准邮寄”《新青年》,陶氏主张不妨“就此停版”,并建议“日内开会讨论一番,再定如何进行”。[87]这与大家此前对陈独秀办刊的放任态度,已经很不相同了。

北京同人的不快,系统表述在稍后胡适给陈独秀的信中。对陈独秀所说《新青年》“色彩过于鲜明”,胡适表示已经难以抹淡,盖“北京同人抹淡的工夫,决赶不上上海同人染浓的手段之神速”。他提出三个解决办法:一是“听《新青年》流为一种有特别色彩之杂志,而另创一个哲学文学的杂志”;二是恢复“不谈政治”的戒约,从9卷1号起把《新青年》编辑事务移归北京同人处理,并发表一个新宣言,“注重学术思想艺术的改造,声明不谈政治”;三即陶履恭所建议的“暂时停办。但此法与‘新青年社’的营业似有妨碍,故不如前两法”。胡适表示,他以外至少有六人赞同第一二两法。不过,胡适在信中使用了“上海同人”的说法,信末并云“此信我另抄一分,寄给上海编辑部”,似已实际接受陈独秀的扩军。[88]

这一次,脾气不好的陈独秀又大怒了。他在1921年1月9日给胡适等九人发出一封公信。此信重要,兹录如次:

适之先生来信所说关于《新青年》办法,兹答复如左:

第三条办法,孟和先生言之甚易。此次《新青年》续出,弟为之甚难。且官厅禁寄,吾辈仍有他法寄出,与之奋斗(销数并不减少)。自己停刊,不知孟和先生主张如此办法的理由何在?阅适之先生的信,北京同人主张停刊的并没有多少人,此层可不成问题。

第二条办法,弟虽离沪,却不是死了。弟在世一日,绝对不赞成第二条办法。因为我们不是无政府党人,便没有理由可以宣言不谈政治。

第一条办法,诸君尽可为之,此事于《新青年》无关,更不必商之于弟。若以为别办一杂志,便无力再为《新青年》做文章,此层亦请诸君自决。弟甚希望诸君中仍有几位能继续为《新青年》做点文章。因为反对弟个人,便牵连到《新青年》杂志,似乎不大好。

再启者:前拟用同人名义发起新青年社,此时官厅对新青年社颇忌恶,诸君都在北京,似不便出名,此层如何办法,乞示知。又白

从前几封信看,陈独秀本带着较好的心情离沪赴粤,且对自己的主张并无多少不好的感觉。他自有其理由:北京同人既不怎么出款,又不寄稿,上海不另找人,稿件从何而来?且此信明确了“新青年社”实际并未组成,所以对他也没有什么太明确的约束。最主要的当然是他正在广州满腔热情地张罗,忽然被泼冷水,心情难以扭转,说话也就情绪十足了。其实陈氏自己在四五月间曾两次提出三项建议,都包括不继续出版的选项,所以陶履恭的建议并不太出格。但因陈独秀心绪已不佳,再加上他注意到北京同人多不赞成停刊,故怀疑陶履恭已被梁启超等“研究系”收买,单独给陶写了一封几乎绝交的信(原信未见,从胡适回信中得知)。

胡适随即回信陈独秀,说他“真是一个卤莽的人”。他特别强调,梁启超等人与《新青年》同人,是“我们”与“他们”的关系,长期处于竞争之中,最近还有日趋激烈的趋势。换言之,陈独秀对陶履恭的怀疑,几乎等于认友为敌。但胡适表示,“我究竟不深怪你,因为你是一个心直口快的好朋友”。他提醒陈独秀,现在谣言甚多,“北京也有‘徐树铮陆军总长、陈独秀教育总长’的话”。若这也相信,岂不也可以像陈独秀警告陶履恭一样说出什么“一失足成千古恨”的话?胡适并说,“这事,我以后不再辨了”,颇有些“言尽于此”的味道,显然他也“往心里去”了。[89]

胡适关于“我们”与“他们”的描述,是比较贴切的。按照沈雁冰的回忆,梁启超等人想要独立从事文化事业的“群体自觉”,恰在这段时间才明朗化。张东荪本也是谈唯物史观的,并曾参与在上海筹组共产党的活动。后得“随梁任公游欧之某某函告,彼等一系之政治立场及文化工作方策,经已决定”,乃“不能不改变论调”,使人感觉其言论“判若两人”。[90]而张东荪“议论大变”后,陈独秀本人就和他辩论过,这对他应该是记忆犹新的事。[91]

这是当时的敏感话题,一时“北京同人”纷纷就“研究系”问题表态。钱玄同劝解说,“仲甫本是一个卤莽的人,他所说那什么研究系底话,我以为可以不必介意。我很希望你们两人别为了这误会而伤了几年来朋友的感情”。盖陈独秀“本是老同盟会出身,自然容易和国民党人接近;一和他们接近,则冤枉别人为研究系的论调,就不知不觉地出口了”。其实,“广东、上海本来是一班浮浪浅薄的滑头底世界。国民党和研究系,都是‘一丘之貉’”。[92]在给周氏兄弟的信中,钱氏明言:“所谓长江流域及珠江流域的议论,大概就是邵力子、叶楚伧、陈望道等人的议论。”陈独秀“疑心适之受了贤人系的运动,甚至谓北大已入贤掌之中”,就是受了这些人的影响而“神经过敏”。[93]

李大钊也对胡适说,“关于研究系谣言问题,我们要共同给仲甫写一信,去辨明此事”。则在《新青年》“北京同人”眼中,“我们”与“他们”或许有各种不同的区分,但“研究系”的异己性,似乎超过苏俄、劳农等标签。李大钊进而说,“现在我们大学一班人,好像一个处女的地位,交通、研究、政学各系都想勾引我们,勾引不动就给我们造谣”。而“国民系看见我们为这些系所垂涎,便不免引起点醋意,真正讨嫌”![94]这是一个萌芽中的重要现象——或因“五四”的推动,北大的新派诸人已成各方面接近的对象。在大家都感觉北大诸多不顺之时,李大钊能看到这一发展中的权势转移,眼光甚敏锐。

同时,李大钊另给胡适一信,表示“对于《新青年》事,总不赞成分裂。商议好了,出两种亦可,同出一种亦可”。若是《新青年》“演起南北对峙的剧来,岂不是要惹起旁人的笑死”!尽管他也说知道胡适和陈独秀“都不是一定要抢《新青年》这个名称,还是主义及主张有点不同的缘故”。同时承认自己的主张“与仲甫的主张相近”,但仍强调:“不拘《新青年》在哪里办,或是停办,总该和和气气商量才是。”陈、胡二人的“朋友交情”,不能“因此而大伤”!若《新青年》“是你的或是他的,我们都可以不管;如果大家都与他有点关系,我们也不应该坐视你们伤了感情”。他并表示,仍将尝试进行调停。[95]

那时李大钊调停的对象,似乎首先针对钱玄同和周氏兄弟。他给钱玄同的信说:“仲甫由粤寄来信三件,送上。看过即转交豫才、启明两先生。他们看过,仍还我,以便再交别人。”钱玄同自己的感觉,是“陈、胡二公已到短兵相接的”程度[96],大概陈独秀那几封信的口气已甚尖锐。钱的日记说,“接守常信,知仲、适两人意见冲突,一则主张介绍劳农,又主张谈政;一则反对劳农,又主张不谈政治”。他自己两皆不以为然,视之为“猪头问题”,但他第二天仍为此事“往与守常商量”。[97]

随着事态的发展,胡适很快发现,北京同人因陈独秀的动怒似乎对他有些“误会”,于是在1月22日给北京同人写了一封详细的信,特别附上他给陈独秀的原信和陈独秀给陶履恭的信,以说明情况。胡适在信中不得不两次说“我并不反对独秀”和“我也不反对《新青年》”,他不过盼望《新青年》像陈独秀说的那样“稍改变内容,以后仍以趋重哲学文学为是”。这里的《新青年》,当然是特指,即那个已经转向、而北京同人此前并未特别支持的《新青年》。胡适表示,他现在“很愿意取消‘宣言不谈政治’之说,单提出‘移回北京编辑’一法”;盖正因刊物“此时在素不相识的人的手里”,故北京同人未曾多做文章。他要求各位同人对他的建议“下一个表决”。[98]

这一次,各人意见很不一致。此前的研究者未能看到上面那封陈独秀“误解”的原信,所以影响了对胡适建议和其他同人反应的理解。现在此信“出现”,很多事情都更清楚了。基本上,虽然多数人不无保留地赞同了胡适移京编辑的意见,但都强调了任何处置都应坚持陶履恭所说的不能“破坏《新青年》精神之团结”的原则。团结体现在“精神”上,这一用语相当有分寸,尤其周作人和鲁迅都指出了“现在《新青年》的趋势是倾于分裂的,不容易勉强调和统一”的现实。[99]胡适此信及北京同人的各种反应,过去都能看到,也早有人使用,就不在这里详细引述了。

随后胡适在2月6日致函陈独秀说明情况,陈独秀在2月15日复信,说“现在《新青年》已被封禁,非移粤不能出版,移京已不成问题”,算是为此事划上句号。[100]或许是胡适的解释澄清了误解,或许是分裂已成事实,陈独秀此函虽仍有一些不和谐的意思,口气却相当温和,大概也是在试图维持彼此间“精神之团结”。他当然知道“分裂”的实际后果,在同一天写给鲁迅、周作人的信中说,“北京同人料无人肯做文章了,唯有求助于你两位”了。[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