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南下上海后所发生的一件事,是《新青年》与其长期合作伙伴群益书社决裂,改由“新青年社”独立发行。事情的起因是7卷6号的刊物页数增加很多,书社要提高定价,而陈独秀不同意,终至决裂。此事汪原放在其《回忆亚东图书馆》中曾说到,大体不差。他的叔叔汪孟邹(亚东图书馆老板)当时试图为两边说和,而陈独秀大发脾气,无论怎么说都不能成功。平心而论,大量增加页数而以原价出售,就要亏本,从商人立场确实很难接受。但陈独秀的动怒,也有他的考虑。[72]
陈独秀在1920年5月的三封信里都说及此事,他在7日致胡适、李大钊的信中说,“因为《新青年》六号定价及登告白的事,一日之间我和群益两次冲突。这种商人,既想发横财,又怕风波,实在难与共事”。此后5月11日和19日,又两次致函胡适,表示“我对于群益不满意不是一天了,最近是因为六号报定价,他主张至少非六角不可。经我争持,才定了五角。同时因为怕风潮,又要撤销广告。我自然大发穷气。冲突后他便表示不能接办的态度。我如何能去将就他,那是万万做不到。群益欺负我们的事,十张纸也写不尽”。总之,“群益对于《新青年》的态度,我们自己不能办,他便冷淡倨傲,令人难堪;我们认真自己要办,他又不肯放手”。
从这几封信可知,确如汪原放所说,冲突的起因是加价问题。价格最后虽以妥协了结,但显然已伤了感情。群益书社恐怕还是想要继续合作,不过总以商人的方式讨价还价,难为心直口快的陈独秀所接受。由于早有不满,陈氏也先有考虑。他在4月26日就发出一封给12位《新青年》同人的“公信”,提出第7卷结束后“拟如何办法”,要他们“公同讨论赐复”。陈独秀提出的问题有:一、是否接续出版?二、原定发行合同已满期,“有无应与交涉的事”?可知那时他已启不续约之心。而群益书社要求提价,更助长了陈的不合作情绪。
陈独秀在5月7日给胡适的信中说,只有自己发起一个书局,才可避免“我们读书人日后受资本家的压制”。这恐怕是他怒不可遏的思想根源。中国读书人对商人既打击又依赖的历史已延续了至少两千年,何况又有舶来的“资本家”新概念为之助,更强化了彼此的不信任。而群益书社以不续办相威胁,既说明他们对合作者的个性不够了解,更证明了自身的商人气味。此后又表示不肯放手,恐怕也表述得不够谦恭,不足以为“读书人”陈独秀所接受,事遂不能挽回。这件事与当时的“主义”和新旧思想倾向无关,却也反映出思想上的历史积淀。
陈独秀在4月26日的“公信”中,还提出了关于刊物编辑人的三种选项:一是由在京诸人轮流担任;二是由在京一人担任;三是由他在沪担任。这封信似乎没引起北京同人的即刻重视,陈氏又在5月7日致胡适、李大钊的信中再提出:
前因《新青年》事,有一公信寄京,现在还没有接到回信,不知大家意见如何?……《新青年》或停刊,或独立改归京办,或在沪由我设法接办(我打算招股自办一书局),兄等意见如何,请速速赐知。
为了日后不受资本家压制,陈独秀自己显然倾向后者,而招股自办书局就是他落实第三项建议的具体规划。他告诉两人:“章程我已拟好付印,印好即寄上,请兄等切力助其成。”这一次陈独秀的要求得到了贯彻,从胡适和周作人的日记可知,有12位北京同人应胡适之邀于5月11日在公园讨论了《新青年》办刊事宜,但似乎并未涉及根本。周作人日记中明言那次聚会是讨论第8卷的事,而陈独秀自己问的也是第7卷结束后“拟如何办法”。[73]
就在北京同人聚会的同一天,着急的陈独秀再函胡适:“究竟应如何处置,请速速告我以方针。”胡适随即有两信回复陈独秀,大概除赞成自办发行和建议用“新青年社”的名称外,并未明确答复陈独秀提出的三项建议,甚或表示了对发行兴趣不大。陈对这种只讨论近期事项的处理显然不满意,他在5月19日致函胡适说:
(1)“《新青年》社”简直是一个报社的名子,不便招股。
(2)《新青年》越短期,越没有办法。单是八卷一号,也非有发行不可。垫付印刷纸张费,也非有八百元不可。试问此数从哪里来?
(3)著作者只能出稿子,不招股集资本,印刷费从何处来?著作者协济办法,只好将稿费并入股本。此事我誓必一意孤行,成败听之。
(4)若招不着股本,最大的失败,不过我花费了印章程的九角小洋。其初若不招点股本开创起来,全靠我们穷书生协力,恐怕是望梅止渴。
此后陈独秀或也略有妥协,他接受了“新青年社”的存在,同时决定招股自办一个“兴文社”。陈氏在5月25日致函胡适,说明“群益不许我们将《新青年》给别人出版,势非独立不可”。他打算让兴文社和新青年社分立,为节省经费,可合租一发行所。“如此,八卷一号的稿子,请吾兄通知同人从速寄下,以便付印。此时打算少印一点(若印五千,只需四百余元,不知北京方面能筹得否?倘不足此数,能有一半,我在此再设法),好在有纸板随时可以重印。”陈独秀强调,独立自办之初,内容应当更好,“吾兄及孟和兄虽都有一篇文章在此,但都是演说稿,能再专做一篇否?”同时请胡适将几位同人进行中的稿件“分别催来”。
5月30日,北京同人再次就《新青年》事聚谈,结果不详。但大体的态度相对消极,似乎看陈独秀意志坚决,遂由他随意进行,却也并不积极支持。陈独秀7月2日写信给高一涵说:
《新青年》八卷一号,到下月一号非出版不可。请告适之、洛声二兄,速将存款及文稿寄来。兴文社已收到的股款只有一千元,招股的事,请你特别出点力才好。适之兄曾极力反对招外股,至[如]今《新青年》同人无一文[此“文”指钱,系“一文钱”之省]寄来,可见我招股的办法未曾想错。文稿除孟和夫人[沈性仁]一篇外,都不曾寄来,长久如此,《新青年》便要无形取消了。奈何!
陈独秀在1916年曾参与群益书社与亚东图书馆合组新公司的招股活动,到北京募集股本。他当年曾致函胡适,自称北上月余,便募集十万元。[74]那时十万元可不是小数目,即便有些夸大,实际数额也当不小。适逢蔡元培请他做北大文科学长,遂未再参与此事。但或许就是那时的成绩,给了陈独秀招股办书局的自信。当时陈独秀的名声应较前些年更有号召力,而兴文社不过收到股款一千元,实在有些今非昔比。究竟是整体的世风变了,还是上海人不如北京人爱好“文化”,都还是可考的问题。
从陈独秀稍后给程演生的几封信看,他似已放弃另立“兴文社”的计划,仍采用“新青年社”的名目募款,但效果也不佳。[75]而既与群益书社脱钩,又没有固定的经费来源,恐怕也是导致《新青年》后来成为中共刊物的一个原因。原本与思想倾向无关的技术性环节,也可能发酵成为一个起作用的因素。
比经费更严重的问题,是北京同人几乎都不曾以文稿表示支持,显然对刊物偏向政治而疏离于学术思想不满。过去在《新青年》同人间划线分派的研究者,似未充分注意这一耐人寻味的现象。当时胡适在南京高师的暑期学校作系列演讲,陈独秀在8月2日特别致信胡适说,8卷1号不做文章就算了,但2号就要“强迫你做一篇有精彩的文章”。他甚至给出了文章的主题,即中国人的思想是万国虚无主义的总汇,包括老子学说、印度空观、欧洲形而上学及无政府主义,可以说“世界无比”。故“《新青年》以后应该对此病根下总攻击。这攻击老子学说及形而上学的司令,非请吾兄担任不可”。[76]
先是胡适等北大人在1920年8月1日的《晨报》刊出一篇《争自由的宣言》,提出“我们本不愿意谈实际的政治,但是实际的政治却没有一时一刻不来妨害我们”。在“政治逼迫我们到这样无路可走的时候,我们不得不起一种觉悟:认定政治如果不由人民发动,断不会有真共和的实现”。不过,《宣言》明确了实现之法,就是先“养成国人自由思想、自由评判的真精神”。[77]
陈独秀随后在《新青年》8卷1号头版的《谈政治》一文中说,中国主张不谈政治的约有三派:即学界、商界和无政府党人,胡适就是前者的代表之一。他引用《争自由的宣言》中“实际的政治却没有一时一刻不来妨害我们”一语,说胡适等“要除去这妨害,自然免不了要谈政治”。[78]这已有些占便宜的意思,若由胡适来攻击无政府主义,等于是让主张不谈政治的第一派来攻击第三派,就更意味深长了。胡适看了《谈政治》,自不会接受这一命题作文。
过去很多人都把陈独秀《谈政治》一文视为《新青年》转向的重要标志,然而从此前一信看,陈独秀仍表出了应针对中国人思想病根下总攻击的立意,至少无意将刊物改变成一个政论性的刊物。尽管他稍后仍说,“因为我们不是无政府党人,便没有理由可以宣言不谈政治”。[79]但在其开始转变之时,仍试图顺应北京同人侧重思想的倾向。
后来陈独秀自己写出了他对无政府主义的想法,以为“近来青年中颇流行的无政府主义,并不完全是西洋的安那其”,而是“固有的老、庄主义复活,是中国式的无政府主义。所以他们还不满于无政府主义,更进而虚无主义,而出家,而发狂,而自杀”。这“是青年底大毒”。他主张,只有“从政治上、教育上施行严格的干涉主义”,“早日造成一个名副其实的‘开明专制’之局面”,中华民族的腐败堕落方可救治。而要这样做的“最大障碍,就是我们国民性中所含的懒惰放纵不法的自由思想。铸成这腐败堕落的国民性之最大原因,就是老、庄以来之虚无思想、放任主义”。[80]其言外之意,思想和政治不能两分,当以政治上的干涉主义来对抗虚无思想、放任主义。
胡适此前虽未接受陈独秀的命题作文,显然受到其影响,且不排除后来直接受到此短文的影响。他在1921年6月18日的日记中说,“现在的少年人把无政府主义看作一种时髦东西,这是大错的”,颇像是在引述陈独秀的文字。胡适强调:“我们现在决不可乱谈无政府;我们应谈有政府主义,应谈好政府主义!”同年八月初在安庆,他“第一次公开的谈政治”,讲的就是“好政府主义”,明言他所说的好政府主义是有政府主义,是反对无政府主义的。[81]可知陈独秀对胡适的影响,在逐步发酵。
也是在《新青年》8卷1号之上,刊出了《本志特别启事》,宣称“本志自八卷一号起,由编辑部同人自行组织新青年社,直接办理编辑印刷发行一切事务”。这大概是针对此前关于第七卷的合同,揆诸此前往还信件和别的文献,似未见“新青年社”相应的实际行动,可知该社不过是对外宣布“自行组织”,基本仍是陈一人在操办,仅维持着团体的外表而已。
傅斯年后来说,《新青年》可以分做三个时期,一是1917年夏以前,是陈独秀独力编著的;二是1917年夏至1920年年初,是陈“与当时主张改革中国一切的几个同志,特别是在北京大学的几个同志共办的,不过他在这个刊物中的贡献比其他人都多”;三是自1921年年初算起,“这个刊物变成了共产主义的正式宣传刊物,北大的若干人如胡适之先生等便和这个刊物脱离了关系”。而《新青年》的转向,也有个过程,“自第六卷起渐注重社会问题,到第七卷的下半便显然看出马克思主义的倾向”,八卷以后,对社会主义的倾向才“具体化”[82]。
当年傅先生虽是学生,却参与北大诸多事务,与胡适、李大钊、周作人等往还甚多,是深知内情的人。他这一分期显然经过仔细斟酌,特别是把1920年年初到1921年年初这一年的时间划为二三期之间的过渡期,尤显分寸。实际上,1921年1月出版的8卷5号上,仍有胡适的文字。所谓“脱离关系”,只能在此之后。[83]换言之,即使在8卷1号的新倾向已经很明显后,《新青年》的北京同人还在试图寻求妥协,直到陈独秀在上海引进新人参与编辑,才导致最后的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