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1935年对汤尔和说,由于文科学长的解职,“独秀因此离去北大”,引起一系列严重的后果。因为
独秀在北大,颇受我与孟和(英美派)的影响,故不致十分左倾。独秀离开北大之后,渐渐脱离自由主义者的立场,就更左倾了。此夜[3月26日]之会,虽然有尹默、夷初在后面捣鬼,然孑民先生最敬重先生[指汤],是夜先生之议论风生,不但决定了北大的命运,实开后来十余年的政治与思想的分野。此会之重要,也许不是这十六年的短历史所能论定。[56]
对此汤尔和当然不能同意,他反驳说,陈独秀本为“不羁之才,岂能安于教授生活”?即使没有这次的改聘,最后还是会脱离北大。1935年时的陈独秀当然已脱离教育界,但这说法恐怕有些后见之明的意味。陈本是从实际政治中回归文化、教育事业的,在他1920年春的言行里,还真看不出多少又要走向实际政治的意向。然而汤尔和挖苦胡适的话却不无道理,他说:会议不久即有“五四”学生运动,此后“接二连三之极大刺激,兄等自由主义之立场能否不生动摇,亦属疑问”。[57]
这话实有所指。北伐前胡适曾提倡“好人政府”,那时就几乎投入实际政治,这是汤尔和亲眼所见;后胡适也曾参加北洋的善后会议,北伐后又站出来公开批评新当权的国民党,几乎被国民党“法办”。那时汤尔和即曾说,他原以为胡适已经“论入老朽,非复当年”,现在才知道其实锋芒未减。[58]汤氏言外之意,胡适自己也常常“忍不住”要参政议政,遑论陈独秀这样的“不羁之才”。其实“自由主义”从未标榜不涉及实际政治,只是对政治有一些特定的看法。汤尔和或不过是沿用胡适的表述而照本宣科,但至少可知当年对自由主义的认知是相当宽泛的。
胡适晚年在《口述自传》里说:1919年时李大钊已写过文章称颂俄国革命,而陈独秀还没有相信马克思主义,甚至并不了解马克思主义。他是到上海“交上了那批有志于搞政治而倾向于马列主义的新朋友”后,才逐渐“和我们北大里的老伙伴愈离愈远”。[59]揆诸陈独秀在1920年南下前后的言论,胡适的看法绝非无的放矢,甚至可以说基本不差。
傅斯年也认为,陈独秀在《青年》发刊词中所说的六点[60],是他后来众多言论的“立点”。于这一立点出发,“后来之伦理革命论、文学革命论、民治论以及社会主义,都是自然的趋势,必然的产物。而陈氏之发挥这个立点,尤有一个基本精神,即是他的猛烈的透辟的自由主义”。总体看,“他的精神到底是法兰西革命的产品,并不是一个‘普罗’的产品”。[61]
一些共产党当事人的言论,也能印证胡适的说法。前引沈雁冰的回忆说:即使在陈独秀南下以后,《新青年》虽然多谈政治,但在理论方面,却不纯粹。不仅真“对唯物辩证法有研究者,其时仅一李大钊”;同时还刊登罗素的文章而不批评,提示出其与自由主义的关联。
那时还有一位西方哲学家身在中国,其影响比罗素有过之无不及,就是杜威。陈独秀当时对民主(民治)和科学的理解,显然受到胡适和杜威的影响。他在1919年年底《新青年》7卷1号的《本志宣言》中明确表示:“我们相信尊重自然科学实验哲学,破除迷信妄想,是我们现在社会进化的必要条件。”[62]在同一期上所发表的《实行民治的基础》一文中,陈氏更喊出了他常为人引用的口号:中国要实行民治主义,应当“拿英美作榜样”。在这篇文章中,陈独秀明言:“杜威博士关于社会经济(即生计)的民治主义的解释,可算是各派社会主义的公同主张,我想存心公正的人都不会反对。”[63]
蔡和森也说:《新青年》以前“是美国思想宣传机关,但是到了仲甫同志倾向社会主义以后,就由美国思想变为俄国思想了,宣传社会主义了。不过在过渡期间的文章,社会革命的思想是有了,杜威派的实验主义也是有的”。要到1920年的《新青年》“五一”劳动节特刊(7卷6号),“才完全把美国思想派赶跑了”。[64]蔡和森的记忆有些误差,《新青年》8卷1号都还在刊登杜威的演讲;但他记忆中的感觉,与其他人是类似的。
中共创立时也在上海的李达更曾回忆说,就是在担任中共领导之后,陈独秀也“并不阅读马列主义著作”。他“不懂、也不研究”那些关于中国革命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甚至“《向导》上署他的名字的文章,大都是同志们代写的”。[65]这样看来,陈独秀在该刊上的言论,还须小心辨析。马列主义本非一两天可以速成,陈独秀在创建并领导中共之后这方面理论水准不高,应该也是顺理成章的。若陈独秀在创建并领导中共之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水准尚不过如此,则他在此前更接近自由主义,就是非常可能的。上述几位中共人士的记忆,也都能印证这一点。
更重要的是,胡适向来提倡“拿证据来”,他在《口述自传》里的表述,也是有所本的。胡适引以为据的,就是陈独秀“写给《新青年》杂志的编者的几封信”。[66]我们知道胡适是在美国口述其《自传》的,他保存的大部分来往信件并未带走,但他当时这么说,应能看到一些陈独秀写给《新青年》编者的信(这些信件已由胡家后人拿出拍卖,此前并在北大展出)。
在1920年年底陈独秀到广州后,那时他已和第三国际的人有了正式的联系,恐怕中共也已算成立(虽然还没开第一次党代会),他仍希望胡适所说的“英美派”陶履恭(孟和)能到广州去办高等师范学校。他在给高一涵和胡适的信中说:“师范必附属小学及幼稚园,我十分盼望杜威先生能派一人来实验他的新教育法,此事也请适之兄商之杜威先生。”此时他刚到广州,尚未与当地人联系,但已在考虑“此间倘能办事,须人才极多,请二兄早为留意”。[67]可知陈独秀的心目中,基本还维持着革新与守旧的区分,他并不像后之研究者那样了解和重视马克思主义与自由主义的差异,却敏锐地感觉到了杜威等人的自由主义与社会主义的亲近。
从这些公开和私下的言论看,并参照早期中共要员沈雁冰和李达的上述看法,陈独秀确实未必懂多少马克思主义,他可能也不那么懂得自由主义,但对两者的一些基本准则都有所把握。不论他对两种主义各自认识到何种程度,陈独秀那时并不看重两者的对立,毋宁说他还更注重两者互补的一面。[68]胡适把南下前的陈独秀列入“北大自由主义者”,当然是在一种较宽泛的意义上说的,但彼此皆视为同道,仍在互相援引,则绝无疑义。
而且,其他不少被我们视为自由主义者的人,恐怕也未必就更“懂”自由主义。在这批新“出现”的信中,有陈独秀1920年5月11日致胡适的信。他明确表示不赞成当时学生继续罢课,认为“牺牲了数百万学生宝贵的时间,实在可惜之至”。陈氏建议胡适“邀同教职员请蔡[元培]先生主持北大单独开课,不上课的学生大可请他走路”。在他看来,这样的学生留在学校“也没有好结果”。更重要的是,陈独秀强调:“政府的强权我们固然应当反抗,社会群众的无意识举动我们也应当反抗。”
这是典型的自由主义表达。在那个听众决定立说者命运、老师常常跟着学生跑的年代,即使是一些被我们视为自由主义者的读书人,也未必能认识到这一点,更不用说如此简明扼要地将其表出。而在陈独秀,这却并非一时脱口而出的妙语。到次年6月,他进而在《新青年》9卷2号上公开说:
舆论就是群众心理底表现,群众心理是盲目的,所以舆论也是盲目的。古今来这种盲目的舆论,合理的固然成就过事功,不合理的也造过许多罪恶。反抗舆论比造成舆论更重要而却更难。投合群众心理或激起群众恐慌的几句话,往往可以造成力量强大的舆论;至于公然反抗舆论,便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然而社会底进步或救出社会底危险,都需要有大胆反抗舆论的人,因为盲目的舆论大半是不合理的。此时中国底社会里,正缺乏有公然大胆反抗舆论的勇气之人![69]
大约同时,他又给胡适写信:指责北大的老师们不仅纵容学生运动,自己也闹索薪风潮。胡适1921年7月7日的日记说,“仲甫来一长信,大骂我们——三孟[蒋梦麟、顾孟余、陶孟和]、抚五[王星拱]、我——为饭碗问题闹了一年的风潮,如何对得起我们自己的良心。我觉得他骂的句句都对。这一年半,北京学界闹的确是饭碗风潮。”隔天胡适又邀正在调停学潮的蒋梦麟来谈,“我把仲甫的信给他看,他也觉得仲甫的话不错”。[70]这已是中共一大召开之后了,陈独秀仍坚持学者在学潮方面不应“投合群众心理”,而应具有“公然大胆反抗舆论的勇气”。
任何“主义”,不仅需要学理的系统表述,也体现在日常的言动之中。[71]据前引胡适的想法,陈独秀在北大不致十分“左倾”,是因为颇受他和陶孟和等“英美派”的影响,尚能维持自由主义的立场。但至少在学潮方面,陈独秀似乎比这些“英美派”学人更坚定地站在自由主义的立场之上。所以,“主义”的问题,未必可以简明扼要地“说清楚”。若说陈独秀对马克思主义和自由主义的一些基本准则都有所把握,却也不至于离谱。
另外,陈独秀本性情中人,也就在这段时间里,他曾因《新青年》事而大怒,写出了几乎与胡适和陶孟和绝交的信。过去探索《新青年》同人分裂的研究者,未曾看见这些非常重要的信函。下面就通过这些新出信件,来看看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会尽量多使用这些新出信件的内容,对于他人据既存材料已说过的,仅简短述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