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青年杂志》创刊的第一期上,陈独秀就提出了他心目中的近世三大文明,即人权说、生物进化论和社会主义。[66]在民初的中国,或许因为“国体”问题带来的困扰,任何与“国家”对应的范畴都容易引人瞩目,而“社会”以及相关的“主义”尤其受到思想界的普遍关注(当年很多中国人常顾名思义,视社会主义为与社会相关的主义)。那时不仅趋新者和激进者有此思虑,就是接近政府的“安福系”和偏于守旧的孔教论者,也都在思考和探讨各种类别的社会主义。如果说社会“主义”还偏于思想一面,不少人进而向更实在的社会“改造”发展。[67]
陈独秀在1919年提出,“最进步的政治,必是把社会问题放在重要地位,别的都是闲文”。若“社会经济的问题不解决,政治上的大问题没有一件能解决的。社会经济简直是政治的基础”。[68]若比较他三年前所说的“伦理问题不解决,则政治学术皆枝叶问题”,即可见其观念的明显转变。从思想伦理到社会,虽然仍延续着轻“国家”而重“国民”的取向,但已渐从个体的“自觉”向群体的“自治”倾斜。以前他的思路是伦理思想决定政治,现在他提出社会经济是政治的基础,讨论的虽皆是非政治的面相,却都意在政治,且呈现出逐渐向实际政治靠拢的趋势。
当初无意“批评时政”时,陈独秀曾说,“国人思想,倘未有根本之觉悟,直无非难执政之理由”。[69]其隐含的意思,国人若有了根本觉悟,便可以批评政府了。还在1917年,有读者指出《新青年》表现出了从重学说向重时事转移的趋势,陈独秀一面重申不批评时政的“主旨”,却又表示,遇到“有关国命存亡之大政,安忍默不一言”。[70]到1918年夏天,他虽仍坚持“国家现象,往往随学说为转移”;但终于正式谈起政治来。陈氏以为,行政问题可以不谈,至于那些关系到“国家民族根本的存亡”的政治根本问题,则人人应谈,不能“装聋推哑”。这时他转而强调,国人“彻底的觉悟”,必须落实到对政治根本问题“急谋改革”,才能避免国亡种灭的局面。[71]
大概因为《新青年》同人和读者中很多仍不主张谈政治,陈独秀在1918年底创办《每周评论》,以谈政治为主。次年“五四”学生运动发生后,颇有学生被捕。陈氏于6月初在《每周评论》上撰文,主张青年要有“出了研究室就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的志向。[72]几天后,他自己就因散发传单而被捕,关押近百日。从这时起,在各种内外因素推动下,陈独秀彻底告别不谈政治的主张,从思想改造走向直接诉诸政治行动了。
不过,陈独秀那时提倡的“民治主义”,是偏向自由主义的。他所说的中国若实行民治,要“拿英美作榜样”,已成广为引用的名言。[73]到1920年5月,陈独秀已和共产国际的维经斯基有所接触,[74]而其对自由主义的基本原则,也确实深有体会。[75]
胡适和傅斯年都说过,陈独秀曾经是个自由主义者。胡适以为他成为共产党半出偶然,而傅斯年却认为有其“自然的趋势”。[76]两人所说都有道理,如果陈独秀在北京有忙不完的事要做,如果他不是偶然和维经斯基同时出现在上海,他或许真不会成为共产党。另一方面,社会主义不仅素为陈独秀所关注,更对那时各类中国读书人都深具吸引力。必充分认识及此,才可以理解为什么张东荪、戴季陶都差一点成了中共的创始人。把这些人聚合在一起的是社会主义,使他们终于分开的,也是对社会主义的不同理解。[77]
从学理言,现代自由主义本与社会主义相通。而自由主义在中国的“黄金时段”,正是从“二十一条”到巴黎和会那几年。当时美国在华影响也一度高涨,外有威尔逊总统提倡各民族自主的“十四点计划”,内有学者型的驻华公使芮恩施和恰来中国讲学的杜威,三者都甚得中国读书人之心,合起来产生了很大影响。但威尔逊在巴黎和会的“背叛”,同时断送了美国在中国的政治影响和中国自由主义者的政治前途。中国人在摈弃了以日本为学习榜样后,经历了短暂的“拿英美作榜样”,终转向更长久的“以俄为师”。[78]
陈独秀自己身上也体现了这一转折,他在1918年底尚称威尔逊为“世界上第一个好人”;到次年初即已感觉威尔逊提出的是“不可实行的理想”,故称其为“威大炮”。再到1920年秋,他进而主张输入学说应该“以需要为标准”,即“一种学说有没有输入我们社会底价值,应该看我们的社会有没有用他来救济弊害的需要”。此前中国或需要输入达尔文的社会进化论,到那时则中国的“士大夫阶级断然是没有革新希望的,生产劳动者又受了世界上无比的压迫,所以有输入马格斯社会主义底需要”。[79]
前引陈独秀的自由主义表述,大致在其参与创建中国共产党的前夕,这意味着他从自由主义向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转移,几乎在瞬间完成。但马克思主义绝非一两天可以速成,中共创立时也在上海的李达回忆说,陈独秀即使在担任中共领导之后,也“并不阅读马列主义著作”;对关于中国革命的马克思主义理论,他是既“不懂,也不研究”。甚至“《向导》上署他的名字的文章,大都是同志们代写的”。[80]此说实有依据,且不仅限于《向导》;《新青年》8卷3号上署名陈独秀的《国庆纪念的价值》一文,从文风到遣词用字,都与他此前(以及此后很多)文章不同,基本可以确定为代作;不论是否经其润色,最后定稿显然不出他手。[81]
或可以说,陈独秀不过是在立场上转向了马列主义,并未系统掌握其理论。唯以其对学理一贯敏锐的感觉,他对马列主义也有大体的把握,并很快与自己的固有主张结合起来。他曾先后以为伦理思想和社会经济对政治起着决定性的影响,马克思主义关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理论显然与此相通,成为他后来经常运用的解释工具(在反传统或“反封建”方面,“五四”前后中国的自由主义者与中共党人的态度本甚接近)。同一理论也为他关于旧事物皆一家眷属的见解提供了新的出路,现在他可以采取革命的手段,倒过来从国家机器(即旧政治)入手,去全面推翻旧文学和旧伦理。
陈独秀于1920年在上海参与创建中国共产党,次年当选为中共首任总书记,直到1927年被撤职。1929年,他因公开反对中共在中东路事件后提出的“武装保卫苏联”口号而被开除出党。1932年10月,却以中共首领身份被国民政府逮捕。1937年出狱,一面从事抗战宣传,同时也开始对共产主义理论进行反思。在贫病交加中辗转流徙数年后,于1942年5月病逝于四川江津。
大体可以说,陈独秀从提倡思想领域的革命到直接投身政治革命,既有偶然的巧合,也有其不得不如是的逻辑进路,更与外在时势的演变相契合。章太炎在清末曾提出:“目下言论渐已成熟,以后是实行的时代。”[82]类似的倾向在“五四”后的中国思想界相当流行。然而一旦“行动”成为主导的倾向,“思想”本身就可能退居二线。这可能意味着读书人在整个社会中地位的下降,想要追赶时代者,或许不得不进行一定的自我约束,甚至自我否定。[83]陈独秀却不是那种愿意屈服于时势的读书人,在真正走入行动的时代后,他仍在继续努力,但实际政治显然不是他的强项。
很多年之后,中国的革命终指向了文化本身。这未必是陈独秀那一代人思想和言行的逻辑发展,唯苍穹之上,似隐约可闻“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那缥缈的余音——文化既是中国人长期的自负,也是其可以自负之所在;那曾经是形形色色中国读书人憧憬对象的革命,则是20世纪中国名副其实的一条主流。[84]当两者结合在一起,即最具吸引力的“革命”也要在最高层次进行时,出现史无前例的“**”,似乎也可见其来有自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