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畸形而沉重的诗(1 / 1)

高窗听雪 刘兆林 855 字 6天前

畸形人也是人,但他们的生活是变了形的。有谁能最细致地体味并写出畸形人比常人要敏感许多倍却变了态的心灵呢?《多索》的作者做到了。大概因为他本身就是个畸形人同时又对自己的生活有了文学的觉醒吧?

我是坐在自比残石的作者面前一字一字读完《多索》的。作者的形象和这篇小说熔成一体流进我的血管里,使我产生一股沉重的激动。《多索》是一杯酒,一杯五味酒,酸苦多于咸甜。《多索》又是一首诗,一首沉重的诗,真实的流露(甚至有点“脏”的真实也流露了)大大多于浪漫的抒情。

我读完了,残石几近听候判决那样紧张地望着我问:“行吗?”“不错!”我以读者的口吻说。“不是安慰和怜悯吧?”“不是!”

“有什么不好的感觉没?”“结尾是不是太残酷了?”我以朋友的口吻问。

“我的部分生活就是这么残酷的。不过这是‘之一’,还要接着写不残酷的!”

我想想他的经历,默默点了头。

生活是不可能公平的。我们这些比残石幸运得多的人怎能理直气壮地要求被生活异样对待了的作者有与我们同样的感觉呢?看他那不足七十斤重的畸形身体,是无力挥大枪,举长剑,声震寰宇地高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壮歌的。

严格说,这不能算是作者的处女作(此前还发表过一篇比小小说长一点的小说),但他却是对待处女作那样用全身心的精力和情感来完成的。

小说没有一点生编的痕迹,完全是靠活生生、细微微的心灵深处的感觉和记忆来写的,语言也既讲究又不雕琢酸涩,把普普通通的生活语言提炼得很利索,有韵味,有力量,挺耐读的。有不少看似平常但细品却很有深度的句子。如写多索从童年到成熟那一段——“长大了,闷熟了,就像一个被封闭的柿子,个没变大,可果却熟了……长大和成熟,使多索越来越看见自己走路太歪斜了……就像一个正常人故意走的,目的在于惹人笑,……成熟和长大,使女人在多索心里不分美丑地产生一种哆哆嗦嗦的畏惧感……背上女人的眼睛,就像背上一座山。”这一段话里,哪有一个惊人的字句呢?却说得那么贴切,准确。“多索恨这个小院,就像恨自己这条残腿,他想咬这个小院,就像咬自己这条残腿。把它抱在怀里,深深咬上一口血印……”多索恨这所小院是因为这小院也是残废的,少了人间的一半,女人!对自己残疾的腿和自己生活的残疾小院,他纵然恨也无力拳打脚踢,只能用嘴咬。而小院怎么能咬呢?这就是多索。又如,“早晨的阳光爬上窗,吻上东墙的镜,摔回西墙一个亮影。多索觉得屋里又接生了一个太阳。”只有多索才会产生这种感觉,为什么呢?因为多索就是多索。

多索自己畸形,怕人看,他便觉得谁都愿自己长得美,美就想让人看,非强制不让人看,那心上就像被满压一块石头,心在石头底下,叽里咕噜翻个,喊爹叫妈的不好受。多索多么渴望美啊。

可没有女人的角落,生活就已是畸形的了,又生活着一个畸形的小伙子,那生活畸形得够厉害了,想到美有多难。忽然有女孩像一缕阳光照进去,畸形的生活生了灵气,多索自己也开始爱整洁、爱美,亲自去晒被子了。虽然残疾但已成熟并读过《红楼梦》、《今古奇观》和《蚀》的三部曲——《幻灭》、《动摇》、《追求》的多索,也由猥琐渐而为勇敢起来。他以为自己在女孩心里也有了理解、有了位置、有了重量,便在一个特殊场合鼓起勇气,近似哀鸣地倾吐出“我喜欢你,喜欢你——啊——啊。”

多索也是坚强的。当他鼓起勇气倾吐出来的感情突然连同自己的身体一块被推倒时,摔得他整个魂体都是一片空白。他那细微得连一点灰尘也吹不起的轻风都会掀起波澜的心受了风暴摧毁般的击打,伤得该会多重呵,太惨重了!原来女人在他面前出现只不过是因为没有去处并且因为跟他玩安全。生活还有什么意思?但是多索是坚强的。他在冰凉的地道下面躺了许久,重新感觉到真正属于他的重量时,仰望洞口那根光柱里的梯子,又坚强地坐起来,他仍要顺着梯子爬回到光明里去。多索就是多索。畏葸的多索,勇敢的多索,可怜的多索,坚强的多索噢!

作者是坚强的。他说他还要写多索。

盼他笔下的多索快点爬出洞口,站起来,走出那个畸形的小院,开始新生活。我相信,生活的阳光和残石的笔会把多索引出那个小院的。

(原载《鸭绿江》1986年1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