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如其人这句不知早自何时的老话,我至今坚信仍具有真理性。尽管可以举出不少例子说某某作品写得很现代,一见其人却不是那么回事了,便以为文并不一定如其人。我说这是只知其文还没真正了解其人的缘故。读了《军营走一遭》、《张教员其人》等三篇小说后,我就想,当兵出身,在军校学的日语,又在军队当翻译的李明怎么三篇小说主人公都是极富有军人个性,又总被众人随时随地挂在嘴头议论,而本人又丝毫不被众人的议论所左右,我行我素的军人?从军事意义讲,这种人素质不高,从文学意义讲,却可说是大写的人。不讲名利,遇事不强争也不发怒也不违心低头弯腰,一切顺其自然,这不是优秀军人的品性,却是一种大的人生态度,人生境界。作者本人若没有与老庄贴近的人生哲学是不会总写这类人物的吧?通过电话和李明聊了几句,才知道他妻子教英语。会着三国语言的夫妇俩为儿子起的名字是“浩达”。噢,浩达。人名心理学告诉我们的,儿子的名最能体现父亲的人生理想。果然还是文如其人。不管李明有意还是无意,潜意识驱使他的笔把浩达这一主旨流露在纸上了。
被李明通过三个人物流露在纸上的这一主题新吗?不新。旧吗?也不旧。低吗?也不低。说它不新是早有人写过了,而且不少,印象最深的要算《棋王》。那个在火热得令冷血动物都躁动不安的上山下乡狂潮催动的列车上仍能着迷下棋的棋手活得多从容豁达啊。那前后,文学圈中一股老庄哲学热刮出不少这类作品。说它不旧是军旅文学画廊里这种人物至今并不多见。多的是牺牲奉献,胸怀大志,在争强好胜的革命英雄主义或个人英雄主义鼓舞下想当将军元帅式的,还有忍辱负重、顾全大局式的。最显旧的莫过于让军外人同情理解的诉苦文学主题了。真正的强悍者不必总向他人诉说自己苦处而求得同情和怜悯,诉说自己是怎样在错综复杂的新生活面前执著而顽强地生活的。说《军营走一遭》三篇小说主题境界不低,是说作者既没写军人职业如何辛苦可敬,又没写军人学雷锋帮助别人,而是写军人自身的人生态度。卑卑琐琐,蝇营狗苟地提上两瓶酒为一己私事低三下四有毬毛意思!浩达大度,充满宽厚的爱心到啥时也不失为高尚。但又不是革命理想主义式的崇高,只是社会人的不低俗不卑鄙的品性。
目前,小说流派上,以难于表现崇高的“新写实”小说占领衔地位,不知道李明知不知道“新写实”小说是个什么概念,也不知他对现代派小说有什么研究没有,我想以此比一下李明这三篇小说的手法。手法新吗?不新。旧吗?也不旧。俗吗?一点儿也不俗。说手法不新在于,三篇都是用第一人称叙述,而且每篇都是立传式地叙述一个人的命运故事全过程,结局又都是潇洒又遗憾地离开了部队。叙述时侧重情节细节和人物性格的真实,而丰富、细致、复杂的内心世界却不怎么注意,也不怎么强化作者自己的主观感觉,这都是传统现实主义的特点。现代小说手法如魔幻现实主义、结构现实主义、心理现实主义等等的意味均没有。新写实小说虽不同于上述几种主义小说,但也多少吸收了它们的某些因子。而李明的小说就没怎么有,尤其在语言方面,特色和味道是有的,如叙述的沉着自如、自语化,多少还有些幽默感,但现代小说的魔幻神秘、夸张变形,强调主观感觉,语调调侃和**等语言特点就一点不具备了,这就减弱了小说的感染力和深度。现代小说语言的深刻性是值得学习的。一个小说作者的水平如何第一是看语言功夫,作品写得深不深厚,很大程度体现在语言上。一篇小说只把过程和结局叙述出来了,而无多大的信息量和主观判断力、穿透力,哪会有分量有感染力。莫言、朱苏进、简嘉他们,把语言方面的才能去掉,他们还会成为一流的小说家吗?一篇小说就应是一股语言的浪潮,将读者的感官刺激起来,感觉到语言的声、色、味来。好小说写手都是语言的弄潮儿,每篇必似一瓢凉水或热水泼你面上,使你不能无动于衷。李明的小说语言还是不错的,但还缺乏出奇出众的地方,只能说有才华但没有横溢的部分。说手法也不旧在于,他虽然都用第一人称立传或叙述的,都吸收了先锋派小说家们的某些影响,比如第一人称的我是跳进跳出的,和被叙述者一会儿有直接关系,一会儿又没直接关系,叙述者不作为小说关系中的人物出现,叙述过程中的时序颠倒,时空交错,随心所欲信口道来,结构看似无心,却在不经意中顺嘴丢下一句话变成了悬念。这些方面虽不强烈,毕竟是每篇都有些,加上作品所表达的观念不旧,就使人觉得手法还是不旧的,起码能随得上大流儿。说手法也不俗是指不低俗、不庸俗。不是靠编织离奇情节,制造故弄玄虚的悬念,用低级下流语言刺激读者。
写这篇读后时正好赶上看电影《秋菊打官司》。这电影写一个人应该维护自己的尊严,人的尊严比什么都重要。只用一个普通农村妇女因丈夫被踢后她非要个“说法”而再三告状的事,就把这一主题表达深刻了。写得细,写得透。这使我想到《军营走一遭》等写得为什么不透呢?涉及事多,有些事是罗列上去的。罗列只能看到外在,一点一点剖析才能深透。
李明是学日语搞翻译工作的,翻译并发表过一些短小说。他有许多事可做,却非把业余时间用来写小说,可见他不是以此谋生而纯粹出于爱好。这点同我自己一样,当年有许多工作可供选择,偏偏非费许多劲走到文学创作这条窄路上来,不就是一个爱字吗?不管李明小说达没达到多高水准,毕竟是靠着自己的爱心努力到列入军旅文学的“九〇方队”了,同队列里的他握手时,我心情竟有些激动,抑制不住想说些什么。多么巧合啊,李明写的三个人物都是军营走一遭后离去的,虽然很潇洒,却都带着深重的遗憾。我恰好也在这时,在军营走了二十五年这长长的一遭后决定离去了。我就是从一个士兵、干事写过来的,写到了今天又转移了写场。不是为了谋生,仍是因为爱好。有些事是说不清的。有时爱之越深反而痛之越切,必得躲离开才能心静。我对军旅文学是深爱的,可是这几年却越来越爱而不能由是之了。即将向全军读者告别时,也想向全军作者朋友留下一两句互勉之言。像《军营走一遭》的作者李明那样吧,“仍要跟文学这朋友长久交往下去”。没有文学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不搞商品经济的国家是傻瓜蛋做主的国家,所有作家都成为商人的国家大概也是白痴当家的国家。
1992年11月草于沈阳
(原载《解放军文艺》1993年1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