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四维的八人大轿在轿厅落下。管家掀帘,他跨下轿来,发现砖地上跪满了家丁仆役。张四维一愣,道:“你们这是干什么?”管家笑道:“老爷,听说皇上颁旨,您老人家当了首辅,底下人都惊喜万分。”众仆役齐声喊道:“恭贺老爷升任首辅。”张四维满面春风,口中却道:“什么恭贺,你们这是变着法儿讨赏钱,张顺,给他们每人赏五两银子。”
众仆役又一齐高喊:“多谢老爷。”
张四维脱下官袍换成便服,在花园里踱步。他给管家张顺下了令,这几天一律不见客。他要一个人好好地想一想。当了这五年次辅,一直装聋作哑,现在,是到了惊雷劈空利剑出鞘的时候了。他不能像张居正那么干,虽然张居正当了十年的摄政王,但他猜得出来,他这一死,皇上心里头恐怕在偷着高兴。万历六年,皇上因醉酒而调戏宫女,按理说,皇上的宫闱秘事,外臣既不能打听,更不能干涉,张居正不但干涉,还替皇上起草《罪己诏》,刊载在邸报上。李太后当时在盛怒之下,有心要废黜皇上,另立潞王,据说皇上当时跪在奉先殿门口,苦苦哀求李太后不要废黜他,最后是张居正劝说李太后打消了念头。为何张居正一劝说,李太后就能回心转意?他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小皇帝长大之后,对这个一直充当孤儿寡母的王朝顶梁柱的外臣,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情绪。
他知道,早晚有一天,皇上会对张居正进行清算,但他毕竟年轻。如今满朝文武都是张居正的亲信,势大难欺啊。然而,京城一到冬日,滴水成冰雪厚三尺,可是一到夏天,骄阳之下,你上哪儿看得见一片雪花?自然节令与政坛规律,有异曲同工之妙。要达到这个效果,关键不是在皇上,而是在他自己——这位新任的首辅大人。
皇上欲改弦更张号令天下,必欲通过内阁控制五府六部各大衙门来实现。内阁首辅如果不深谙皇上心术,行政调度则南辕北辙,皇上开掉一个首辅,犹如脱掉脚上一双臭袜子,是太容易的事。张居正是一个例外,是因为当年皇上才十岁。所以,张居正能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如今,皇上已长大成人,已深沉练达洞察幽微。因此,他若要坐稳这首辅的位子,就必须彻底与张居正决裂。
张居正推行的吏治和财政都过于苛严,多少势豪大户,都将他恨之入骨,虽说天下老百姓都拥护他,可在庙堂之上,宫禁之中,老百姓又值几何?成天围着皇上转的,全都是公卿巨贵,有哪个老百姓能见到皇上?
朱翊钧正在题一个扇面,写好最后一个字,问身旁站着的宫女:“朕的字怎么样?”宫女欣喜道:“万岁爷的字,太好太好了。”朱翊钧拧了一下宫女的脸蛋儿,笑道:“你也是太好太好了。这个扇面,赏你了。”宫女满面春色,说:“多谢万岁爷。”
这一切,被站在窗外的冯保看见了,他在门外清咳一声。朱翊钧身子一震,立刻正经起来,对宫女说:“你去吧。”
冯保进屋,捧着奏匣说:“皇上,这是今天的奏本。”朱翊钧面无表情地说:“放到案上吧。”冯保放下奏匣,又道:“皇上,西暖阁乃批览奏章、处理军政大事的密笏之地,万不可让不相干的人进来。”朱翊钧道:“没有不相干的人来。”冯保提起刚才那位宫女,朱翊钧说:“她是来讨朕写的扇面。”冯保道:“这更不妥。皇上的墨宝,怎么能随便赏给奴才呢?”
朱翊钧无言以答。
张四维接任首辅后第一次平台见驾,想好了十二个字送给朱翊钧:“还威福于皇上,还事权于六部。”他说,张居正威福自用,皇上年满十八岁之后,仍不放弃摄政的角色。他执政十年,虽有功于社稷,但树敌太多。不但得罪了所有的势豪大户,就连京城各大衙门里的清流官员,也驱赶净尽。万历六年的夺情事件中,雒遵、吴中行等五人被廷杖,谪戍边疆。皇上若要树立权威,首先就要收揽人心,要给他们平反,将他们请回京城。
朱翊钧听了沉吟不语,半晌才道:“有两个人若不除掉,给被廷杖的官员平反,就无法做到。”
张四维紧张地问:“谁?”
“吏部尚书王国光与蓟州总兵戚继光。”
张四维立刻心领神会:“这两个人,一掌人事大权,一掌拱卫京师的军事大权,若不去掉他们,皇上就时时刻刻存在着危险。臣从这里回去,就立即物色可靠的言官,搜集材料弹劾他们。”
朱翊钧道:“事情要做得周密。”
“请皇上放心。”
屋内传出婴儿的嘹亮的啼哭声。朱翊钧一走进储福宫,众内侍一起跪下,齐声颂道:“恭贺万岁爷喜得龙子。”
两宫太后以及王皇后、冯保都坐在储福宫花厅,有人从屋里抱出婴儿给朱翊钧看。朱翊钧半喜半惊,喃喃自语道:“怎么,朕当父亲了?”李太后冷冷地说:“但愿这孩子将来能成为一个明君。更重要的是,能有一颗通达和善良的心。”陈太后微笑着连连点头:“妹子这话当然,这孩子以后准保有出息。”朱翊钧听见“善良”二字,颇觉刺耳,说:“张先生曾经教导儿为君不可有妇人之仁。”冯保道:“万岁爷说的对。万历六年,那帮反对张先生夺情的清流,不是您当机立断,给予他们廷杖戍边的惩罚,局势能稳得住吗?”朱翊钧却说:“廷杖五位官员,或许是儿一时冲动。这会儿儿倒是觉得儿当时确实不够通达。”
听到这句话,李太后与冯保大为惊愕。
张四维将两封奏本恭敬递上,道:“皇上,这是六科廊言官弹劾王国光、戚继光的奏本。”
“奏本上怎么说?”
“这份弹劾王国光的奏本,揭发他欺罔皇上,怙权自用,利用吏部尚书的用人之权,大量启用门生故旧,培植私党。其具体事例有……”
朱翊钧打断了他:“具体事例,朕就不听了。就这怙权自用、培植私党八个字,就足以让他致仕回家。还有戚继光那一份呢?怎么说?”
“奏本上弹劾他一向以功臣自居,凌虐督抚,且在建造长城碉楼工程中,开支縻费,有鲸吞工程款项之嫌。”
朱翊钧满意地点头:“好,弹劾王国光、戚继光的理由都很充分,你替朕拟旨,着王国光致仕,回原籍闲居。姑念戚继光抗倭有功,不予惩处,但将他调往番禺,出任广东总兵。”张四维道:“臣遵旨。”说罢起身欲走。朱翊钧喊住他,又叮嘱道:“万历六年,那几个因反对张居正夺情而遭受廷杖流徙边疆的人,你都给朕请回来。”
张四维道:“臣立刻办理。”
路边上站满了各等官员,两辆骡车从城门里驶了出来,众官员拥上,身着布袍的王国光与一身戎装的戚继光从骡车上走下来。工部尚书潘季驯上前一揖,说道:“二位大人,我辈同仁俱在这里等候,送你们登程。”王国光拱手道:“潘大人,感谢你与诸位大人的情谊,只是我这削籍之人,已属罪身,恐怕会连累诸位,还是请你们及早回去。”戚继光快人快语,说:“自首辅张先生去世,我就想到会有这一天。如今,我与王大人离开京城,诸位也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你们可得小心哪。”
潘季训等面有戚色。
王国光正欲登车,忽然看见一小内侍从城门内奔出,大喊:“王大人、戚将军慢走。”众人寻声看去,只见一乘八人大轿抬了出来。少顷,大轿在王国光面前停下,冯保从轿中走出。众人大惊。王国光抱拳一揖,说:“冯公公,你怎么来了?”冯保道:“老夫专门赶来,送你和戚将军。”
王国光大为感动,上前问道:“冯公公来,就不怕受牵连?”冯保叹道:“什么牵连?张先生生前推行的万历新政,你、戚将军,还有今儿个前来为你送行的各位官员,有谁不是拥护者?我们都是一条藤上结着的瓜,同着命运哪。”王国光道:“冯公公,能否借一步说话?”冯保点点头,两人挪到一边。
王国光低声说:“冯公公,张四维自接任首辅以来,其所作所为,都是违背张先生生前的意愿。我与戚将军的去职,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可能张先生推行的万历新政,要遭到残酷地清算了。”冯保点头道:“是啊,老夫也看到了这一点。”王国光又说:“冯公公,你是皇上信赖的大伴,你一定要出面阻止张四维的所作所为。”冯保苦笑道:“张四维有这个胆子吗?他的背后,有皇上支持哪!天威莫测,伴君如伴虎,这个道理老夫早就懂得。在皇上与张四维之间,有个传声筒,这个人很坏,老夫正在想办法把这个人除掉。”
王国光道:“我知道冯公公说的这个人。”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冯保叹息道:“对,张鲸也是老夫一手提拔的,但他是一条中山狼。”他执着王国光的手:“王大人放心,老夫已想好了主意。你此番回老家也好,劳累了十年,正好借此机会散散心,说不定要不了两三个月,你还得回到京城来,再主大政。”王国光心下颇有不祥的预感,只是佯笑着说:“冯公公既如此说,我也就放心了。”
在众官员忧伤的眼神里,两辆骡车缓缓驶动。
冯保跪在蒲团上,对丘处机的塑像行叩首礼。三磕头毕,向道长闻天鹤伸出手道:“拿来。”道长闻天鹤放下敲磬的小槌,茫然地问:“什么拿来?”跪在冯保身后的徐爵回答:“签筒。”闻天鹤从供桌上拿起一只玉雕签筒,双手递给冯保。冯保瞅了签筒一眼,问:“怎么少了许多?”闻天鹤讪笑着道:“本来就只有这么多。”冯保随手拈出十几根签,看了看说:“看看,都是上上签,你捣什么鬼?那些下下签呢?”闻天鹤与徐爵交换了一下眼色,尴尬地笑笑,从供桌抽屉里摸出一把签来,插回签筒。
冯保接过签筒,用手把条签混了混,然后缓缓摇动起来。少许,一支签掉在地上,徐爵上前捡起。一看签文,大惊,忙道:“老爷,你再抽一支。”冯保苦笑道:“哪能再抽。抽签又不是买东西,可以随便挑拣,拿来。”
徐爵递上签。冯保接过一看,上面的字是:第二十九签,虎落平阳,下下。
冯保抚琴而问:“你说,虎落平阳后面是哪三个字?”徐爵道:“老爷,是……”他欲言又止,冯保让他说,徐爵徐徐吐出:“虎落平阳被犬欺。”冯保问:“谁是犬?”徐爵道:“小的想到了一个人,但不知对不对。”
“但说无妨。”
“张鲸。”
冯保不言声,只猛地拨了一下琴弦。徐爵道:“小的早就看出,张鲸这家伙想篡老爷的位子。听说这些时,他常去张四维府上。这两人勾搭上了,不是好事。”
冯保走进慈宁宫,跨过大门槛时,因为腿抬得不够高磕碰了一下,竟一个趔趄蹿了几步,差点摔倒。李太后看见,喊了一声:“冯公公当心!”冯保站稳身子,喘息方定,李太后已走到跟前来了。
冯保来是告诉李太后一件事:“大约一个月前,奴才预备庆祝太后的皇长孙出生,特地知会南京守备太监刘全,让他将南京最好的戏班子雇请几家到北京来演出。刘全接到奴才的手札后即刻办理。被雇请的三个戏班子从运河乘船抵达通州,今儿个进了城,被安排在苏州会馆住下。凑巧儿后天是重阳节,又是皇长孙满月的吉庆日子,奴才便想着让他们后天进宫演出,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两人边说边走,来到一溜九楹的慈宁宫正房廊下。长廊东头,摆着一张铺着团锦靠垫的藤椅,李太后坐上去,示意冯保坐在她旁边的一张小矮椅上。李太后瞥见冯保的脸色苍白如纸,一双眼泡儿亮晃晃的,似乎有些浮肿,便关切地问:“冯公公,你是不是病了?”冯保道:“启禀太后,奴才没有病,方才是被迎面的阳光眩迷了眼,才歪了一下。”
李太后叹息道:“冯公公,这三个多月来,朝廷接连发生大事。先是张先生去世,你忙得脚不沾地,终是病倒了。刚刚好一点,接着是皇长子出生,你又没日没夜地操持。这样连轴儿转,不要说你这大一把年纪,就是二十郎当岁的年轻人,身子骨儿也熬不住啊。”冯保眼角潮润了,李太后关切地说:“冯公公,如果咱记得不差,你今年也六十五了吧?岁数不饶人啊!咱看从今以后,你在司礼监坐个纛儿就行,杂七杂八的事,尽让手下人做去。”
李太后一番体恤话儿,让冯保悲欣交集,止不住的泪珠子簌簌地直往下掉,哽咽着说道:“太后如此体贴,奴才感恩不尽。也不瞒太后说,这些时奴才常常犯迷糊,想着是不是自己真的就老了,成为皇上的累赘了。”李太后双眸一闪,吃惊地问:“冯公公,你怎么能这样想?常言说得好,家有老,是个宝。如今张先生走了,皇上就得靠你。”逮住这个话缝儿,冯保赶紧言道:“太后,奴才如今是有力使不上,真正能够替皇上把舵的,还是太后您呀!”
“我?”李太后一愣,咬着嘴唇说道:“自张先生去世后,钧儿自己操持国事,几个月下来,倒也井井有条。过去,咱老是对他放心不下,现在看来,他被张先生**出来了。”
冯保叹了一口气,苦着脸说:“依奴才看,朝中大事,还得您太后把把关。”李太后听出话中有话,敏感地问:“冯公公你听到了什么吗?”冯保瞧着东墙角处一株正在盛开的嫣红的月季,迟疑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问道:“朝中最近发生的几件事情,太后知道吗?”
“什么事?”
“戚继光被调离蓟州……”
“他去了哪里?”不等冯保说完,李太后抢着问。冯保道:“广东,虽然都是总兵,但蓟州担负着拱卫京师的重任,事权之重,为各路总兵之首。还有吏部尚书王国光,前几天也被免职了。”迎着李太后惊愕的眼神,冯保道:“太后,有一句话,不知奴才当不当讲。”
“讲。”
“皇上登极十年,张居正忠心辅佐,终于开创出国富民安四海咸服的万历新政。戚继光与王国光,都是张居正生前最为倚重的干臣,如今张先生尸骨未寒,张四维就撺掇皇上把这两个人除掉。现在朝中所有大臣,无不人心惶惶。这情形,倒很像隆庆六年春天。”
一提起那段难以忘怀的惨痛岁月,李太后心下猛地一紧,看着脸色就变了,她问道,“怎的像隆庆六年?”
冯保道:“那时候,先帝爷病重缠身,已很难料理国事。外头内阁一个高拱,内廷司礼监一个孟冲,两人心术不正,勾结起来架空皇上,把持朝局。”
李太后已是脸色燥赤,提高声调问道:“如今内阁是张四维,内廷与他勾搭的是谁?”冯保脱口而出:“张鲸。”李太后一怔:“张鲸?他不是你的手下吗?”冯保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说道:“这人原在御马监值事,肚子里有些墨水儿,一眼看上去老实巴交,奴才就将他提拔进了司礼监。万历八年起,又让他专门上西暖阁给皇上读奏本。谁知道这家伙,竟是一匹中山狼。”李太后问他:“你说他与张四维勾结,有何证据?”冯保道:“据东厂报告,这张鲸自张居正去世后,曾偷偷摸摸到张四维家中去过多次。近些时弹劾王国光以及调离戚继光的本子,皆出自张四维门生之手。张鲸与张四维的这些个门生,私下里也打得火热。”
李太后站起身来,拧着眉对冯保说:“走,咱们去乾清宫。
巳时过半,在乾清宫西暖阁中听张鲸读了一个时辰奏本的朱翊钧感到有些乏了,便坐在几案后头伸了个懒腰,问口干舌燥的张鲸:“后头还有什么本子?”
张鲸翻开摊在面前的奏本节略,禀道:“要紧的还有两道,一是河南道监察御吏李仕尧上本请求皇上恢复隆庆初年南京大理寺少卿邱橓的官职。”
“邱橓是什么人?”
张鲸一边翻看李仕尧的本子,一边答道:“邱橓是山东诸诚人,嘉靖二十九年的进士,此人还遭到过嘉靖皇帝爷的廷杖,被黜斥为民。隆庆初年,徐阶任内阁首辅时,又让他重新做官,不到两年,又因得罪高拱被免职。万历初年,有人建议给邱橓再度复官,张居正觉得此人迂板,深为厌之,所以不予同意。”
朱翊钧听罢,问道:“你说这个邱橓,与那个不贪钱的大清官海瑞齐名?”张鲸道:“是。”朱翊钧问:“海瑞这个人是活着还是死了?”张鲸说不知,朱翊钧道:“你去内阁传朕的旨意,问海瑞是不是还活着。若是还在,就同这位邱橓一同复官。张居正嫌这两个人迂板,朕看这两个人可用。”
“奴才遵旨。”
张鲸说着又伸手从匣中拿本子,朱翊钧阻止他道:“算了,下面的本子就不看了。听说御花园中**开得正好,朕想到花园去走走。”
满院的**开的正艳。客用托着茶点,跟在朱翊钧身后。朱翊钧拈了一小块麋霜糕放进口中,一边嚼着一边问张鲸:“朕昨天让你问甜点房,这麋霜糕是怎么制的,你问了吗?”张鲸瞧着朱翊钧嚼得津津有味,不免吞了一口唾沫,禀道:“奴才问了,甜点房的管事牌子胡有儿告诉奴才,这麋霜糕的原料,用的是新鲜的麋茸,调和阿胶熬炼制成。”
“麋茸?朕听说鹿茸大补,为何不用鹿茸?”
张鲸道:“鹿茸补阴,利于女子。这麋茸补阳,利于男子,故胡有儿给万岁爷制作麋霜糕。”
朱翊钧点头:“难怪,朕昨儿个品尝几块,果然有效。这胡有儿往常怎地不给朕制作这麋霜糕?”张鲸边跟着走,边扯闲话似的说:“往常他还不会呢。这麋霜糕的制作方法,是张阁老传授给他的。”朱翊钧来了兴趣:“啊,你是说张四维?”张鲸道:“正是。张四维家中是山西首富,从小就知道该如何保养身子。他告诉胡有儿,秋风进补,京城人时兴吃冬虫夏草,那只能补气,一般男子,既要补气,又要补精血,就得吃这个麋霜糕。”朱翊钧又就着茶咽了一块糕,笑道:“这张阁老年轻时,肯定是风流才子。”
有太监赶来禀道:“万岁爷,冯公公领着太后,从慈宁宫朝这边来了。”朱翊钧一惊:“啊,他们怎么来了?”忙对张鲸说:“你先回司礼监,朕喊你来时你再来。”
张鲸躬身退下,一眼瞥见冯保领着李太后穿过长廊,他慌忙闪到墙后隐蔽。李太后与冯保走过来,李太后边走边问:“你说,是张鲸一直在西暖阁替皇上读本子。”冯保说:“是的。”李太后问:“你为何要派他?”冯保道:“不是奴才要派他,是皇上点名要他。”李太后冷笑一声道:“哼,越发闹得不像话了。”两人走远。张鲸在墙后头听得真切,顿时惊得木头人似的。
朱翊钧在此时垂手迎接圣慈,觑了觑太后的脸色,阴沉沉的煞是瘆人,再看她身后的冯保,脸上也挂着霜,心里咯噔一下紧张起来。直到李太后劈面走到跟前,他才愣怔着挤出笑来言道:“母后,儿刚听完本子,本想约母后来这儿赏菊。”李太后说道:“好呀,娘现在是一个闲人,两耳不闻窗外事,就等着你请我看看景儿呢。”
朱翊钧挨着李太后坐在亭子椅子上,冯保离得远点,也觅了一只凳儿坐下。亭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朱翊钧看出母后好像是专门寻事儿来的,但又不知她为的什么。“哑”了半天,只得主动问道:“母后,你有什么事儿吗?”李太后抬眼瞟了瞟冯保,又回过来盯着朱翊钧:“也没有什么大事。听说最近朝局有点变化,我想打听打听。”
“听说吏部尚书换人了?”
乍听这个突兀的提问,朱翊钧一时不知如何措辞,只得老实答道:“是的。”李太后又问:“王国光犯了什么事儿?”朱翊钧道:“这个,在御史杨寅秋的本子里,已揭露得清清楚楚,他共犯有六条罪状。”李太后问他:“你是否责成都察院派员勘查过?”朱翊钧道:“没有。”李太后有些恼似的道:“既没有勘查,就仓促让王国光致仕,这正好应了那句话,原告一状,被告该死。”
朱翊钧不服气,咕哝道:“杨寅秋的本子,并非捕风捉影。王国光在儿登极之初,出掌户部,为朝廷理财,的确功不可没。但自改任吏部后,他的心态就变了。除了张居正,任何人的话他都不听。甚至对儿这个皇上,他也是能敷衍处且敷衍。儿总结前朝经验,治国重在治吏,治吏重在慎选天官。张居正生前也对儿说过,天官不可久任,久任则难防其结党营私。儿基于以上考虑,便准了杨寅秋的本子。”
李太后用心听着,想了想又问道:“蓟州总兵戚继光远调广东,是谁的主意?”
朱翊钧答道:“兵科给事中顾允说,将官久任,不利朝廷控制。儿觉得有道理,也就准了他。”李太后问:“你知道蓟州总兵的职责吗?”朱翊钧说:“知道,凭借长城抵抗异族入侵,拱卫京师。”李太后眸子一闪,缓缓言道:“是啊,蓟州总兵事权之重,为天下总兵之首。广东总兵军权之轻,放到全国讲,终是个垫底儿的差事。往常总听张先生讲,戚继光是我朝第一名将,与辽东总兵李成梁两个,可谓是擒龙伏虎的顶尖儿人物。你安排他到广东岭南去对付几个海盗,这不是拿金扇子拍苍蝇吗?”
李太后义正辞严,冯保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朱翊钧看在眼里,气在心里,想了想,大声说:“母后,这戚继光,儿就是信不过!”冷不丁的这句话,倒把李太后吓了一跳,追问道:“你怎地信不过?”朱翊钧看了看双手按着膝头坐在凳儿上的冯保,嘴唇歙动了几下,终究没有说出话来。敏感的冯保猜测到朱翊钧的心思是想他离开,遂不情愿地站起来,说道:“奴才坐在这儿不合适,请太后与皇上容奴才告辞。”
李太后伸手一拦说道:“冯公公,你不要走,今儿个议事少不得你。”冯保刚离开凳子的屁股复又坐下。朱翊钧气鼓鼓瞪了冯保一眼,又转脸问李太后:“母后还记得万历四年冬天的棉衣事件吗?”
“记得。”李太后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当年朱翊钧跑进乾清宫院子双手举起一件渔网般破棉衣的情景,狐疑地问:“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朱翊钧一跺脚,眼眶里竟闪着泪花儿:“母后,这件事情,儿一辈子都忘不了。咱外公武清伯和舅舅李高,为了这棉衣事件,丢了多大的丑啊。往常,咱外公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从那以后仿佛变了一个人,见了谁都点头哈腰,仿佛欠了人家债似的。舅舅李高也常常摇头叹气,说他是‘一朝遭蛇咬,三年怕井绳’。儿当时主张不徇私情,彻查棉衣事件,所以连下严旨,抓了胡自皋,杀了邵大侠。虽然过去多年,从今天看,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但问题是,这件事的几个当事人,王崇古一年后就得到提拔;当时的兵部尚书谭纶,也没有受任何处罚。唯独咱的外公,倒成了众矢之的。因此,儿一直怀疑,戚继光将这件事捅出来,其真正的目的,在于震慑咱外公武清伯。”
李太后听了没吭声,把嘴唇咬了半晌才说:“你方才说,建议将戚继光调离蓟州,是兵科给事中顾允的主意?”朱翊钧道:“是的。”李太后又说:“这么说,是你授意顾允上的这道本子?”朱翊钧意识到母后是在绕弯儿套他,连忙矢口否认:“不,儿从未授意。”李太后道:“既不是你的授意,你怎么能说是替你外公出气呢?听说这个顾允,是张四维的门生。”朱翊钧支吾道:“这个,儿不知道。”
“你不知道,咱知道!”李太后两道泼辣的眼光扫过来,朱翊钧如同挨了火烫,赶紧低下头去。只听得李太后斥道:“张先生一死,你就失了管教,在做娘的面前,都敢说假话!”朱翊钧惊恐地喊了一声:“母后!”冯保欠身说:“请太后娘娘息怒。”
李太后稳了稳情绪,又道:“钧儿,今儿个做娘的到这儿来,并不是故意要找你的碴儿。而是想提醒你,单独秉政,一定要谨慎。你身为一国之君,只须转一个念头,就能让成千上万的人升官发财,也能让成千上万的人蒙冤受屈,甚至死无葬身之地。往常谋断大事,你背后有张居正把舵。张先生一死,咱看你做的几件事不伦不类,倒像是受了什么人的唆使。”
李太后一口一个张先生,朱翊钧听了心里很不舒服,撅着嘴咕哝道:“如今张先生死了,儿上哪里找他朝夕聆听教诲?”李太后被噎了一下,没好气地回道:“张先生死了,冯公公还在呀!”朱翊钧道:“圣祖皇帝爷立有法典,太……”朱翊钧本想说“太监不得干政”,但一见母后眼睛瞪得铜铃儿似的,底下的话便缩了回去,改口说道:“太监只能替皇帝管家,治国还得依靠外廷的文武大臣。”
冯保见机插话:“皇上,你方才说的话,都是治国的大韬略。你能这样说,奴才听了高兴。奴才亲眼看到你长大,这决不是摆谱儿的话,太后可以作证。记得皇长子在启祥宫出生那天,奴才高兴得直掉眼泪。我还记得皇上两岁时,犯了百日咳,每天夜里不睡觉,闹着要骑马马,奴才只得哄着你,趴在地上当马。皇上您骑在奴才背上,双手搂着奴才的脖子,一骑半宿,奴才满地爬还不能停下,一停下您就哭。往往一个时辰下来,奴才两只膝盖在砖地上磨得破了皮,血流不止。但只要能哄着皇上高兴,奴才打心眼里高兴。日子过得真快呀,转眼间皇上也生孩子了,这叫奴才怎地不生感叹。张先生生前多次说你天纵英姿,开创了大明王朝的中兴之象。奴才看在眼里,喜在心头。如今你亲自柄政三个月,斟酌轻重缓急,辩别是非杂乱,都能恰到好处,这都是难能可贵的明主之风。但是,皇上做下的诸如开籍王国光,撤换戚继光等事,奴才一边看了,又觉得匪夷所思。但转而一想,却是有迹可寻。”
李太后问:“迹在何处?”
冯保道:“皇上既然亲政,肯定是想重新规划大局,把万历新政培植得比张先生活着的时候还要好。皇上想展现雄才大略,这是好事,是天下老百姓的福气。但皇上亲政后的吏治措施,容奴才斗胆说一句,是被人利用了。”
李太后接着问:“被谁利用了?”
冯保道:“张四维。”
朱翊钧气白了脸:“你住嘴,这个张四维,当初入阁,也是张居正亲自推荐的。”
冯保道:“是张先生亲自推荐。张居正在世时,张四维小心谨慎曲意奉迎。但自担任阁揆以来,就迫不及待唆使门生连发劾本,对张居正生前器重的人必欲除之而后快。皇上岂能不谨慎思之!”
朱翊钧皱眉思索,客用把头探进来看了一下。李太后问他:“你有何事?”客用站在门口说:“遵皇上的旨意,游艺斋里的戏台子已经加宽了。教坊司的管事牌子来请示,重阳节晚上南京戏班子来演出,要不要动用他们的乐手。”不等朱翊钧开口,冯保抢着回答:“南京来的戏班子,琴箫笛鼓一应儿配齐了,教坊司的乐队就用不着了。”客用道:“奴才知道了,这就去复命。”
客用说着转身出门,刚跨过门槛儿,听得朱翊钧喊了一声“回来”,忙捉住脚,复又进门。朱翊钧对他说:“传朕的旨意,立即派人通禀武清伯李伟、定远伯王伟、驸马都尉许从成、定西侯蒋佑等,过些时都带家眷,进宫来陪两宫太后看戏。”客用遵旨离开。
李太后又接起刚才的话题,说:“钧儿,冯公公是你的大伴,这份感情不是一般人能够取代的。也唯有他忠心耿耿,敢批你的‘龙鳞’。”朱翊钧无言。李太后又说:“还有,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咱看这个人心术不正,你应该马上把这个人逐出大内。”朱翊钧闻言大惊:“这是为何?”却听得冯保在旁说:“太后所言既是。张鲸已不适宜再待在皇上身边。皇上,奴才观察张鲸好几年了,此人聪明伶俐,但心术不正。最近与张四维勾勾搭搭,最为可恨。内廷太监不得与外廷官员交结,这也是洪武皇帝爷的祖训!奴才已经想好,将张鲸发往南京孝陵种菜。”李太后也说:“钧儿,这个张鲸,咱从今以后,再不想见到他。”
朱翊钧支吾道:“好吧,这事儿,明天办理!”
朱翊钧回到西暖阁,心里头烦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内侍忙不颠儿送上一大盘红润润亮晶晶的甘甜大玛瑙葡萄,他拈了一颗放进口中,嚼了两下,又噗地吐了出来,恼着脸骂道:“你们这帮混蛋怎么办事的?要酸掉朕的牙齿是不是?迟早要把你们赶走。”
内侍们一个个吓得大气不敢出二气不敢伸。朱翊钧把案几上的那盘葡萄拿起来朝门外一掷,正好扣在准备进门的客用身上。客用“哎哟”一声,还不知是怎么回事,朱翊钧抓住他急急说:“你来了正好,快,立即去司礼监,把张鲸找来。”
张鲸一进西暖阁,朱翊钧便一个鲤鱼打挺从绣榻上起来,拧起双眉,连珠炮似的说道:“太后说你心术不正,又责备朕不该差你做坏事,朕究竟差你做了什么,连朕自己都不知晓。”张鲸双膝朝地上一跪,两手扣着砖缝儿,禀道:“万岁爷没差奴才做任何坏事。”朱翊钧站到他前面,问:“那太后怎么会那样说?”张鲸道:“奴才斗胆说一句,太后是受了冯保的唆使。”朱翊钧道:“你知道吗,太后已经下了懿旨,要将你逐出大内。”
张鲸尽管已预计到这种结局,但乍一听到这句话,仍惊骇不已。他突然间跪直了身子,望着皇上,泪流满面说道:“奴才一条贱命,早就交给了皇上。皇上不要说让奴才走,就是支口油锅把奴才炸了,奴才也是高兴的。”
朱翊钧不耐烦地摆摆手:“你且起来,朕有话说。”
张鲸谢恩爬起来,抖抖索索坐到小凳儿上。朱翊钧摸着生了浅浅黑髭的下巴:“这番祸事临头,倒霉的不单是你,恐怕张四维的首辅也当不了几天。”张鲸瞪大了惊恐的眼睛,紧张地问:“对张阁老,太后娘娘也有懿旨?”朱翊钧答非所问地说:“太后本来已经不过问国事。今儿个,她是被冯公公撺掇来的。”张鲸蓄了多时的一句话,这时候脱口而出:“万岁爷,冯保这是迷惑太后,借她老人家的力量,企图在宫廷里搞一次政变。”
朱翊钧一惊非同小可,张鲸一扫满脸的惊惧,咬着腮帮骨恶狠狠地说:“万岁爷亲政三个月,一连处理几件大事,已是大快人心。如今若尽数推翻,这不是政变又是什么?”
朱翊钧听了点点头,叹道:“即便是政变,有太后支持,朕又有什么办法?”
张鲸道:“张居正死后第二天,奴才心忧朝局,曾偷偷跑到大兴县乡下的一座小庙里头,拜见了一位异人。那位邋邋遢遢的老头子,什么也没说,只封了一张纸让奴才带在身上,并一再叮嘱半年之内,若遇大祸,当可拆封视之,化祸之法,尽在纸上。”朱翊钧忙问:“那张纸呢?”张鲸道:“奴才旦夕带在身上。”朱翊钧催他快拿出来看看。
张鲸从怀里抠出一张信笺递上。朱翊钧打开一看,只见一张寻寻常常的笺纸上,潦潦草草地写了几行字:
打胎(打《四书》两句)
左看三十一,右看一十三,合拢起来是三百二十三。(打一字)
才名犹是杨卢骆,勃也何因要向前。(打《书经》一句)
朱翊钧横看竖看,终是解不透其中奥秘,问瞪大了眼睛站在旁边的张鲸:“这不是叫人猜谜吗?”张鲸道:“大概是的。既是高人指点,总会弄点玄虚的。”朱翊钧想了想,说:“这头两个字‘打胎’,谜底在《四书》里头,”朱翊钧说着在靠北里墙一排大书架上抽下一函《四书》,抖着书咕哝道,“这厚的一本,上哪儿找这两句话去?”
张鲸假装犯难,嘴上胎呀胎呀的念叨着,忽地把脑壳一拍,兴奋言道:“万岁爷,奴才估摸出来了。”朱翊钧忙问:“哪两句?”张鲸诡秘地答道:“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朱翊钧琢磨着这两句话,说:“胎在腹中,生死原也在一念之间。唔,这个谜出得好。”
张鲸又看了看朱翊钧手上拿着的笺纸,说道:“第二道谜,依奴才看……”
朱翊钧道:“这道谜不用你啰唆,朕早就知道了。”他伸出一根指头从茶杯里蘸了水,在红木大案台上写了一个“非”字,说道:“你按数字儿从左向右念,是不是三百二十三?”张鲸狡黠地笑了笑:“正是,万岁爷高明。不知那老头子弄出一个‘非’字来,是啥涵义。”
“要等三道谜底儿都猜出来,方知玄意。”朱翊钧此时已是着了道儿,又指着笺纸说:“这第三道谜,杨、卢、骆显然指的是杨炯、卢照邻和骆宾王,加上一个王勃,凑成初唐四杰。这里点出了王勃的勃,却把王字儿隐去了。张鲸你查一查《书经》,带‘王’字儿的有些什么句子。”
张鲸道:“不用查,奴才在内书堂里背过《书经》,有一句现成的,叫‘王不敢后’。”朱翊钧重复了一句:“王不敢后?”张鲸道:“三道谜底儿凑到一起是:既欲其生又欲其死、非、王不敢后。万岁爷,连着一起看,消息儿就出来了。”
朱翊钧还是抓不着什么头绪,只好问:“什么消息儿?”
张鲸道:“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指的就是今天冯公公欲借刀杀人,逼着皇上把奴才赶走。这样,皇上就会像过去一样,变成了聋子哑巴。”
朱翊钧点了点头:“虽然牵强倒也扯得上边儿。非字当作何解?”
“依奴才分析,这个‘非’字儿是个断语,就是说冯公公的所有主张都是非份之想,皇上千万不能受他摆布。一个奴才一心要控制皇上,这是犯了欺君之罪。”
“王不敢后呢?”
张鲸想了想说:“这个嘛,也是提醒皇上,既然君临天下,就不可容忍小人乱政!”
“小人乱政,你指的是谁?”
张鲸情知再不能兜圈子,遂一咬牙,从齿缝间吐出两个字:“冯保。”朱翊钧嘴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话来。此时屋子里静得怕人,张鲸只觉耳膜发涨,不知不觉额上已滚下豆大的汗珠。半晌,朱翊钧才抬起头来,阴森森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朕除掉冯保?”张鲸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觉得,冯公公眼里没有皇上。”
朱翊钧一边反剪着双手在屋子里转圈儿,一边喃喃念着“王不敢后”,眉宇间竟渐渐生出了杀气。他抬眼看了看窗外,院子里已是寂静无人。朱翊钧突然举起一只手,那样子好像是下定了决心。忽然他又把手放下来,担心地说:“朕也想先下手为强,免掉大伴的司礼监掌印,可是又有些害怕。如果朕下旨之后,冯公公不服气,又跑进慈宁宫去找母后,朕该怎么办?”
“万岁爷,这个您不必担心。”张鲸为了打消朱翊钧的顾虑,竟双手比划着言道:“您只要给大内守军下一道旨,不准冯保进宫,他就是长了翅膀想从天上飞进来,守军兵士也会张弓搭弩把他射落。”
朱翊钧想一想也觉有理,于是把心一横,言道:“既如此说,事不宜迟,就定在重阳节晚上动手。”
一个十六人抬轿子悄悄出了紫禁城,旁边跟着数位锦衣卫兵丁,轿子一路而行,出了天安门。
许从成府门外戒备森严,十六抬大轿飞奔而来,许从成急忙上前,掀开轿帘。走下轿的是穿着长服的朱翊钧,他身披斗篷,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许从成府花厅内,许从成、李高、张鲸等人俱在。朱翊钧道:“今日我冒险私自出宫来见姑父和国舅爷,是有要事相商。前些年,张居正当政,对你们多有得罪,朕在这里给你们赔个不是。”李高快嘴道:“皇上的委屈,咱这个当国舅爷的心底也清楚。如今张居正死了,咱们窝了这么多年,也该伸伸腿儿了。”
许从成他们知道,清算张居正的时候到了。朱翊钧对他们说:“朕的母后有两条拐棍,一条是张居正,另一条是冯保,张居正死了,冯保还在,这条拐棍不除,朕就没办法亲政。”许从成刚把“把冯保除掉”的话说出口,朱翊钧便说:“朕是有这个想法,冯保从南京弄了几个戏班子来,定于重阳节在大内唱戏,朕就想借这个时机,把冯保圈禁起来。不过,这件事儿,千万要瞒过两宫太后。”许从成忙说:“皇上放心,您既下了决心,剩下的事儿,由咱们来办。”
待客人走尽后,许从成独让张鲸留下,黠着眼睛悄悄问他:“皇上说你在什么高人那里弄来的三道谜语,灵验得很,那高人在哪?”张鲸道:“在北京城外。”许从成笑道:“别装了,咱一看就知道,什么高人指点,全是你胡编的。”张鲸忙摆手:“许大人,可不敢这样说。”许从成道:“不过你编得好,你这一弄,让皇上下了决心,你小子是大功臣。”
冯保坐在案几前,专心致志在修理一张古琴,侍女兰芷站在一旁。冯保一边整理丝弦,一边问:“兰芷,认识这张古琴吗?”兰芷道:“不认识,还请老爷指教。”冯保道:“这张古琴叫锦瑟,是唐代宰相令狐楚家中的宝物。你看这琴身饰满宝玉,漆绘如锦,真是一张好琴啊!”说到锦瑟,兰芷想起,便说了出来:“老爷,奴婢读过李商隐的一首《无题》诗,里头题到锦瑟。”
“你念念看。”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兰芷念了一句,却又停住了,冯保问她:“怎么不念了?”兰芷道:“老爷,李商隐说锦瑟是五十根弦,为何这张锦瑟只有二十五根弦?”冯保满意地眯着眼睛:“聪明丫头,问得好。李商隐这首诗,是写男女私情。老夫一直怀疑他所言的五十弦,是两张锦瑟,一男一女对坐而弹。”兰芷微笑道:“老爷学问高,这种解释合乎情理。”
冯保修好了琴,抬指轻轻一拨,发出悦耳的响声。这时,东厂掌作陈应风和徐爵走了进来。冯保睨了两人一眼,问:“怎么现在才回来?”徐爵指了指陈应风:“小的找他去了。老爷,陈应风有重要情况禀报。”冯保挥手让兰芷退下,问:“什么事?”
陈应风道:“小的派了两个人到山西蒲城,昨日才回来。”
蒲城是张四维的老家,冯保冷笑一声儿:“是不是去掘张四维的祖坟?”陈应风摸摸脑袋:“噢,老公公已知道了?”冯保道:“不单我知道,连皇上都知道了。这是谁的主意?”陈应风拿眼瞟着徐爵。徐爵嗫嚅道:“是小的主意。”冯保怒道:“胡闹。掘人家祖坟,既损阴德,又无补于时局。张四维逮着这件事,又要大做文章。”
陈应风告诉了他一个新情况:“老公公,小的正要禀报,张四维今天晚上,要在玉蟾楼请客。除了他的门生李植等三人外,还有雒遵、吴中行、赵用贤、邹元标五人。”冯保一听怪异道:“这五个人?他们不是在万历六年夺情事件中,被皇上下旨廷杖,全都罢官遣往边疆了吗?”徐爵道:“是的。这两天,他们都分别回到了京城。”
玉蟾楼高三层,周围添了不少巡兵游哨。一顶八人抬大轿停了下来,张四维自轿内走下。他卸下官袍,穿了一件夹料纻丝雷公袍,头上戴了一顶金丝起箍的坡公巾,在一干护卫的簇拥下步入大门。
张四维一脚踏进来,厅内先已到来的七八个人都纷纷要磕头。李植第一个走到门口跪下,赵用贤跟在后头,跛着腿也要下跪,张四维一把拉住他,说道:“各位不必拘礼。”他拉着赵用贤坐下,问:“用贤老弟,听说万历六年的廷杖,你的腿被打断了。”赵用贤道:“是啊,我从此成了跛子。”张四维环视众人,朝他们举手揖道:“你们五人,这四年来吃尽了苦头。”雒遵道:“为了社稷纲常,个人吃点苦头何足道哉。”
赵用贤道:“首辅大人,我有一件宝贝,想请你过目。”说着取下挎在身上的布袋,从里面拿出一小块干肉,指着自己凹进去的屁股说:“这是当年廷杖,从我屁股上掉下的肉块,我的夫人捡起来将它风干处理,让我作为传家之宝,永久珍藏。”
张四维啧啧叹息:“惨哪,真是太惨了。”李植道:“首辅这次秘密下令,让你们回到北京,就是想给你们平反。”雒遵忧心道:“感谢首辅大人主持正义,但这个案子怎么翻得过来呢,这是皇上亲自发出的诏令啊!”
玉蟾楼外街角,陈应风拉住了一人道:“二牛,张四维首辅请客,所有入席者,你都得弄清楚,更重要的,是要侦伺他们的谈话内容。冯公公等着消息。你打听凿实了,冯公公重重奖你。”杨二牛说:“你放心。”
张四维还在那里说:“雒遵的担心不无道理,但此一时,彼一时嘛。王国光、戚继光都离开了京城,你们知道吗?”雒遵说:“知道。新首辅上任,的确有些新气象。”
杨二牛走了进来,问李植:“李大人,菜肴是否可以上了?”李植道:“上吧,另外,醋壶、茶壶都要,酒壶就免了。”张四维问:“为什么要免?”李植道:“大人不是戒酒了吗?”张四维笑着说:“欢迎这些奋不顾身维护朝纲的士林楷模,焉能无酒?店家,你店里有何佳酿?”杨二牛道:“有玉壶春的十年陈窖,还有四川的太白液,山西的老白烧。”
李植知道张四维的嗜好,便抢着说:“将上好的老白烧先抬上一缸来。”张四维点点头道:“老白烧是要,其他好酒,也拿两三样上来。”
这天晚上的菜谱是:燕窝鸡丝汤、海参烩猪筋、鲜蛏萝卜丝羹、海带猪肚丝羹、鲍鱼汇珍珠菜、淡菜虾子汤、鱼翅螃蟹羹、蘑菇煨鸡、辘轳锤、鱼肚煨火腿、鲨鱼皮鸡汁羹、血粉汤。张四维看了,笑着说:“今晚上这顿筵席,还有些吃头。”李植道:“大家凑份子,孝敬老座主。”张四维看了李植一眼,说:“你这六品官一年的俸禄,还不够吃这一顿饭。你们也不用踮起脚来做人,这顿席面钱老夫掏了。”
杨二牛刚下楼,张四维的管家张顺就急匆匆跑了进来,径直走到张四维跟前,喊了一声:“老爷!”张四维颇为惊诧:“你怎么突然来了?”张顺瞧瞧屋子里人多口杂,便道:“老爷,能否挪一步说话?”到了外面,张顺说:“老爷,张鲸到了咱家里,现在还在家里等着。”张四维问:“他有什么事?”张顺道:“他不肯讲。但要老爷立刻赶回去,说是皇上有密旨。”
张四维皱皱眉,转身回到屋内,对众位在座者说:“实在对不起,老夫有急事,不得不离开。李植,你替老夫好好儿款待这些士林楷模。”说完,返身出门,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你说,皇上已下定决心,除掉冯保?”张四维脸上的神色大为兴奋。张鲸道:“是。皇上让我问你,此事怎样才能做到万无一失。”张四维皱眉道:“冯保控制着东厂。东厂的特务无恶不作,不可小视。万不可打草惊蛇。”
冯保被敲门声惊醒,问:“谁呀?”徐爵在门外答:“老爷,是我。”冯保掀帐起床。徐爵进来,神色慌张言道:“老爷,据玉蟾楼密探杨二牛禀报,说张鲸在张四维府上等候,传皇上密旨。”冯保喃喃道:“密旨,是何密旨?”徐爵说:“小的也觉得蹊跷,故连夜禀告。”
这消息一早到了李太后那里,李太后对他说:“冯公公,皇上给首辅传密旨,这是常有的事,你何必奇怪。”冯保道:“太后,问题是传旨的人是张鲸。”李太后想起张鲸已经被驱逐了,由他传旨,的确有点不正常。冯保说:“奴才已将太医给张居正服用的药方核查清楚,那些个药都是能将张居正置于死地的烈药。所以,依奴才判断,张鲸、张四维、许从成等人是利用皇上在宫内搞一次政变。”李太后听了说:“走,你跟我一起去面见皇上。”
李太后及冯保走来时,朱翊钧正在舞剑,他收起剑,冲李太后道:“儿给母后请安。”李太后说:“听说你昨夜派张鲸去张四维府上传了密旨?”朱翊钧瞟了冯保一眼,问:“是不是大伴指使东厂的密探跟踪张鲸?”冯保道:“不是故意跟踪。掌握大臣的动向,本是东厂的职责。”朱翊钧冷着脸问:“监督皇上,也是东厂的职责吗?”冯保道:“奴才不敢。”
李太后问朱翊钧:“钧儿,你昨日已答应,撤消张鲸司礼监秉笔太监职务,为何又让他去承担传宣密旨的要务?”朱翊钧回答得滴水不漏:“母后,明日是重阳节,又是皇长子满月,儿不忍心在这样大的吉庆之前处分人。一旦明日过去,就让张鲸走人。”李太后听着合情合理,注视着他,问:“这是真的?”朱翊钧的神色如常:“而且,我差张鲸去张四维府上,也不是传什么密旨。我是让张鲸问张四维,为何要将雒遵、吴中行等人宣召进京。”
李太后听着,皱眉道:“雒遵?这名儿好熟。”冯保咳了一声,提醒她说:“就是万历六年,因反对张居正夺情,被皇上下旨廷杖的那五个人。”李太后想了起来,说:“啊,是他们。张四维让他们回北京了?他怎么这么大的胆子?”朱翊钧道:“这是为儿让他这么做的。”
李太后讶道:“你?为什么?”
朱翊钧理直气壮地说:“万历六年对雒遵等五人的廷杖戍边的惩罚,本身就是处罚太重。更何况张先生临终前也向张四维表示过同样的意思。”
冯保知道李太后若以为是张居正的意思,就会比较赞成一些,忙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张居正绝对不会说这种话。张居正一直到死,对这五个人都恨之入骨。何况,雒遵他们五个人的处理,是皇上您亲自定的。退一万步说,张居正就是觉得处理过重,也只会对皇上您说,而不会去和张四维讲。”朱翊钧觉得无可辩驳,只得胡乱说道:“大胆,你不要忘了,张四维可是张居正一手提拔的辅臣。朕启用他担任首辅,也是看在张居正的面子上。”冯保说:“皇上,奴才斗胆说一句,张四维这几个月的所作所为,真让人放心不下。你看看,不让您知道,就让雒遵这五个人回到京城,这一举动,会在京城官员里头,引起多么大的猜疑和混乱。”朱翊钧道:“他们爱猜什么就猜什么。母后,儿长大了,国事怎么处理,儿心中有数。”他对着冯保斥道:“都是你,整天疑神疑鬼。你今儿个最重要的事,就是把明日游艺廊演戏的事办妥。”
冯保道:“奴才遵旨。”
朱翊钧说:“母后,您这儿若没有什么事,儿就告辞了。”
冯保看着朱翊钧远去的背影,忧心忡忡地对李太后说:“太后,皇上已经不是过去的皇上了。”李太后在原地愣了半晌,转身对他说:“冯公公,这十几年来,你也没少操心,也该歇口气儿,享享清福了。”冯保道:“谢太后关怀。”说着,眼眶里溢出几颗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