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步入房中,张居正喊了一声:“冯公公。”强撑着身子要下床迎客。冯保紧走几步来到床前,按着张居正的身子说:“张先生就这么躺着,千万不要动。”他看见张居正眼窝发黑,胡子干巴,面容憔悴,不禁嘴一瘪,簌簌落下泪来。张居正勉强挤出笑容:“冯公公,多谢你来探望。”
冯保拭了拭眼泪,难过地说:“是两宫太后和皇上,差老夫前来慰问。”
张居正用虚弱的声音说:“我身体不争气,连累太后与皇上。”
冯保告诉他:“刚才金学曾想来跟你道别,他又怕你身体不适,就先走了,让老夫向你转达问候。”张居正问:“他何时离开京城?”冯保道:“明天。”张居正点头道:“我无法前去送行,麻烦你通知王国光代劳一趟。三年以后,他若有志,请他一定回京辅佐皇上。”
冯保握了握张居正伸出被窝的手,发现滚烫滚烫的,像火炭一般,想起听游七说,张居正吃的都是太医院的汤头,太医院每天有两名太医在这里当值,须臾不得离开,便皱眉道:“太医院的郎中,十个倒有九个是药呆子。开出的汤头吃不死人,也救不活人。”
张居正挥挥手,屋里人都退了出去。他喘了喘气,说:“冯公公,我这副样子,恐怕是一病不起了。前几天,我一连给皇上写了两道手本,申请致仕,辞官归里,不知皇上作何答复。”冯保劝慰了他一番,告诉他,皇上不允他致仕。张居正道:“留下我又有何用?我这副样子,哪还能处理国事?从万历元年当首辅到现在,整整十年了,我像一头永不卸磨的驴。”冯保点头叹息道:“大明江山,如果重千斤,你张先生一人肩上扛了八百斤。”他知道,张居正现在已经力不从心了。
但冯保更清楚的是,这个时候,张居正千万不能辞官。人一走,茶就凉。若换一个纵容皇上的内阁首辅,朝廷的局势就会立刻改变。纵使张居正想回家养老,恐怕也不得安宁。甚至有更加严重的后果,冯保甚至不敢去想,更不敢说出来,他只是劝张居正,为了安全,也为了万历新政的成果,第一,不能走;第二,一定要学会顺从皇上。让皇上高兴了,再因势利导。张居正只是叹息,冯保劝他好好养病要紧。想起不可揣测的未来,看着张居正日薄西山的形容,冯保心头酸得紧,竟呜呜地哭起来。
张居正虽然满脸病容,神态却镇定如常:“既是这样,冯公公,我有一事相托。”
冯保擦着泪道:“请讲。”
“你能否为我请一位郎中来。”
“张先生,这个老夫办不到。”
“为何?”
冯保为难地说出了他所知道的情况:“皇上有旨,你的病只能是太医院的郎中诊治,外头的郎中,一概不得进入你的家,皇上怕老夫执行不力,特命张鲸专责此事。”
张居正的手在被子外轻捶了一下:“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呢?”
冯保拿帕子擦干了脸上的泪,眼睛却仍是红红的:“皇上长大了,天威莫测。依老夫观察,皇上与太后两个,对您患病虽然都很关切,但心里头的想法却并不一样。如今,京城各大衙门,似乎像一盘散沙,官员们都在猜测你究竟患的什么病,能否痊愈。有人在外面到处花钱买你的药方,因为,从你的药方,就可以推测出你究竟得了什么病,是不是无药可治的绝症。”
武清伯李伟正在后花园砌墙,许从成一脸喜气地跑过来,看见他蹲在墙头上,不禁揶揄他道:“老国丈,你怎么老想着当泥瓦匠啊!”李伟道:“咱闺女不是送我一把砌刀嘛,咱得了圣旨,不敢忘本。”许从成让他下来,“咱有天大的喜讯告诉你。”
“什么喜讯?”
“咱搞到了张居正的药单子。”
李伟一下子跳下墙头,搓着手上的泥星子,急切地问:“啊,他得的是不是绝症?”许从成道:“走,屋里说去。”
李伟手上拿着药单子左看右看,李高一旁笑了:“爹,你拿倒了。”李伟又把药单子顺过来,问许从成:“张居正吃的都有哪些药,有没有人参?”许从成笑道:“老国丈,你咋知道药单子里有人参?”李伟说:“咱听说给张居正治病,用的是国库的钱。这家伙还不趁机大捞一把,美美的吃一点人参,麝香什么的。”
李高在旁问:“他吃这些干吗?”
李伟道:“这些药贵呀,既然不花钱,什么药贵就吃什么。”
许从成与李高听了都忍俊不禁,哈哈大笑起来,许从成说:“老国丈,你说人参,麝香等大补药,这药方子里倒真是有,但这些药,是给他张居正送命的。”
李伟瞪圆了眼问:“此话怎讲?”
“咱已打听清楚了,张居正得的是瘀症,三焦闭塞,气血阻滞,由此引发他的痔疮,肠子都掉出了一截。得这种病,按医理应用泻药,为之疏通内火,调整气脉,谁知太医所开药方,却全是补药。老国丈,你知道十补九火,张居正体内已是烈火熊熊,如今再给他吃补药,岂不是火上浇油?我看,张居正没几天活头了。”
李伟张了大嘴听了半天,说:“这是什么庸医开的方子,这不是救人,而是杀人哪。”许从成眉开眼笑地凑近了他说:“老国丈,这可不是庸医,开方子的,是太医院的首席太医。而且,自张居正一犯病,你那外孙,当今的皇上下旨,首辅的病,只能让太医看,不许张家自请郎中。皇上怕监管不力,不但撤换了张居正府邸门前的警卫,还派张鲸专门负责此事。太医开出的汤头,都要经张鲸过目签字后,方可抓药煎熬。”
“这么说,这药单子是张鲸看过的?”
“不是看过,据我推测,十有八九,是他授意的。”
李伟左右想不通:“这就奇了,张鲸哪有这么大的胆子?”许从成道:“张鲸是没有,但他背后有皇上!老国丈,这下你清楚了吧?朝廷的风向变了,咱们好日子,就要从头开始了。”
李伟这才明白过来,眉开眼笑地拍手道:“好哇,张居正何时死了,咱在家里烧高香。”
大家又凑在一起说些最近的风向,李高说如今京城各大衙门、全国各府州县,十有八九的官员都在为张居正设坛祈,许从成道:“这都是张居正提拔的官员,不要紧,只要张居正一死,皇上知道怎么收拾这些人。”
游七从门内出来,钱普赶紧迎上去,嚷道:“游总管,总算把你盼出来了。”
钱普凑近了说:“下官今天来,是想登门探望首辅大人。可这些兵爷挡着不让进。别人不让进犹还罢了,连我都不让,真是岂有此理!”说着朝守值军士吼道:“我是工部右侍郎钱普,你们知不知道。”兵士们冷笑着,不作回答。游七忙劝慰道:“钱大人不必和他们生气。他们奉皇上旨意,在此执勤。”
钱普挥手道:“罢罢罢,既进不去,就只好把你喊出来了。求你把首辅所用之物,扇子、毛笔、茶杯,任其一样,务必赏赐一件给我。”
“你要这些干什么?”
“皇上下旨,要在京所有官员为首辅祈福三天。最好的祈福方法,便是到寺庙里开坛办法会。这几天,京城那些大寺庙,像大隆福寺、报国寺、大士殿、白云观等,都被各路官员包了做法会。最俏的,还是昭宁寺。因为一如和尚在京城里名气最大。但直到七天后,昭宁寺的法会都排满了。我人上托人,保上托保,总算挤了进去。一场祈福法会一个时辰,收二百两银子。这个钱下官已付了,法会订在明天上午辰时举行。我询问过一如师傅,他说,若能求得首辅一件信物供于法坛之上,其祈福效果更佳。因此,下官就特来首辅府上,想讨一件信物。”
游七点头道:“难得钱大人这么诚心,我这就去给你找一件来。”
炽亮的宫灯下,朱翊钧正在同张鲸、周佑等内侍玩斗叶子的游戏。冯保从外头进来,四个人玩得正高兴,浑然不觉。
张鲸坐在朱翊钧对面,打出一张百万贯的阮小五。朱翊钧磨蹭了一会儿,突然甩出一张牌,嚷道:“千万贯行者武松。”张鲸一看这张牌,立刻叫起来:“万岁爷,你这张牌是偷的!”朱翊钧硬着脖梗儿,大声争辩:“朕啥时候偷牌了?朕有这张牌嘛!”张鲸道:“你是有这张牌,但奴才打出九十万贯活阎罗阮小七时,你就用过一次,怎地现在又有这一张?”朱翊钧嚷嚷道:“有就有,你输了,却反赖朕。”张鲸不依不饶:“谁敢赖万岁爷呀,分明是你偷的嘛。”
冯保站在门口,重重地咳嗽一声,三名太监一起扭头,看到冯保,都立刻站了起来。冯保对他们吼道:“混账,你们怎么跟万岁爷说话,出去!”这一骂,三个内侍都吓得筛糠一般,没有一个人敢张嘴说个不字儿,都灰头灰脑溜了出去。眼看着好端端一场牌局被搅黄,朱翊钧埋怨道:“大伴,朕方才争着好玩,你却当了真。”冯保敛了火气规劝:“皇上,在奴才面前,您总得注意体面。张鲸这帮家伙,是屎克螂爬草秸,终究不是一条蚕。”
朱翊钧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桌上的马吊牌:“你啥时儿从张先生府上回来的?”冯保道:“奴才刚回来。”朱翊钧问他:“张先生究竟怎样了?”冯保想了想,回道:“他很好。奴才去的时候,他正在批览奏章呢。”朱翊钧一愣,问:“不是说他的病越来越厉害了吗?”冯保道:“张先生说,多谢皇上关照。太医院的郎中都尽心尽力,药方用得好。”
朱翊钧愣了片刻,忽道:“大伴,朕看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冯保答应了一声,躬身退下。冯保刚走,朱翊钧急切地大喊一声:“来人。”
一抬八人大轿停下,顾氏走出轿子,小校过来挡在她面前:“皇上有令,一切闲杂人员不得进入张府。你还是请离开吧。”游七从门内急急走出,对小校说:“这是首辅大人的夫人。”小校还抗着脸坚持道:“谁都不得入内,这是皇上的旨意。”游七大怒:“你一个小小的士兵,竟敢阻止首辅大人的家眷进入张府。”说着他从小校的腰间拔出刀来,架在了小校的脖子上:“你再要啰唆,我宰了你。”
张居正强撑着身体,靠在大迎枕上阅览奏章时,顾氏进门了,张居正回头,愣住。他俩四目相对,张居正欲起身,顾氏匆忙上前扶住他,道:“别动。你都病成这样了,怎么还在看奏章。”说着,成串眼泪滚落下来,“老爷,内阁还有其他的辅臣,为什么奏章都要推给你一个人看?”张居正苦笑道:“他们在玩太极拳,推来推去最后还是推到我这里。”顾氏难忍心头辛酸,大声道:“他们这是成心使坏呀。”张居正笑笑:“不说这个,家里怎么样?老母亲怎么样?”顾氏道:“家里都好。母亲身体也很好。她一口气有时能走两三里地呢。老人家听说你病了,一个劲的让我来京城。”张居正执了她的手:“那么一大家子,苦了你了。”顾氏道:“你我那么多年夫妻,不用这么客气。您还是躺下吧。”
太医院的郎中端了药汤进来,催他喝下,张居正道:“你把碗放下,走吧。”太医觑着他道:“卑职得照顾大人喝下。”张居正忽然发怒:“叫你走你就走!”太医不敢违抗,把药碗放在桌上,退了出去。
顾氏看见这幕,以为张居正在久病当中脾气变坏,叹息道:“太医好心要你喝药,你怎么无故发火。”说着,拿起药碗递给张居正。张居正接过药碗,随手扔到地上。一声脆响,碗碎了,药汤流了一地。孤悬的宫灯下,张居正闭着眼睛倒在大迎枕上,眼角滚出混浊的泪珠。
朱翊钧百无聊赖,把马吊牌扔得满屋子都是。两个小内侍一边时不时往屋里头看一眼,一边躲在门外头私语:
“万岁爷这是怎么啦?无缘无故发这么大的脾气?”
“冯公公搅了他的牌局,他生气。”
“万岁爷打牌,好耍赖。”
“耍赖怎么的?不耍赖就不是万岁爷了。”
正议论着,张鲸从背后走上来,朝一个小内侍的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你们鬼鬼祟祟干什么?”被踢的小内侍捂着屁股,讨好地说:“张公公,万岁爷等着你哪。”
张鲸跨过门槛,恭恭敬敬喊一声:“万岁爷!”朱翊钧眉毛一拧,骂道:“大胆奴才,你办的好事!”张鲸吓得两脚一软跪了下来:“万岁爷,奴才又有什么事惹您生气了?”朱翊钧冲他胡乱嚷道:“你说,张先生的病越来越严重。可是,冯公公说,张先生的病比以前好多了,究竟是他骗朕还是你骗朕?”张鲸忙说:“万岁爷,奴才绝不敢骗你。给张先生开的药方子,都是先送给您过目,然后才见单抓药的。”
朱翊钧问他:“张先生有没有请外面的郎中看病?”
张鲸道:“没有。奴才按您的吩咐,派了锦衣卫兵士把守张府大门,连只蚂蚁都进不去。”
朱翊钧在地上团团转着,又找了个椅子坐下来,对张鲸说:“你说,张先生的病是中焦阻塞,内火太重。这种病应该吃泻火的药。”张鲸道:“这不是我说的,是太医说的。太医给张先生开的,都是补药。这种药吃下去,应该是火上浇油。张先生的病情,应该加重才对。”朱翊钧点头问道:“怎么样让内火更重?”张鲸道:“听说海狗肾有此功效,吃多了会狂躁不安。”朱翊钧说:“明日,以朕的名义,再给张先生送十斤海狗肾。你亲自送去,看着他吃。”
昭宁寺大雄宝殿,祈福法会正在进行。僧侣各就各位,一如端坐法坛之后,众多官员分成几排跪在法坛之前。宝像高耸,经幡悬列。一如竖起手指做出金刚手印,众僧侣一起仿效。钟罄悠悠,响器齐鸣。一僧人高喊:“请上首辅信物。”钱普身穿素衣,从门外进来。他神色庄重,双手托着一把尺八折扇,高高举过头顶。进门后,他就双脚跪地,膝行至法坛前。一如望着他,问:“钱大人,你手上的折扇可是首辅张先生所用之物?”钱普道:“正是。”一如点头道:“如此甚好。”
钱普小心翼翼把折扇供奉到法坛上。一如收印起身,殿内佛乐响起。一如提起身边盛满花瓣的竹篮,围着法坛一面转圈,一面抛洒花瓣。众僧侣跟着一如,围着法坛转圈,一个个双手合十,齐声颂唱:
南无飔哆喃三藐三菩提俱胝
喃怛你也他唵
钱普与众官员五体投地,向法坛行大跪之礼。
河水结冰,檐马丁冬。大隆福寺、报国寺、卧佛寺、白云观等等闻名的大寺庙内,法会都在进行。
张居正半卧在**,身边的奏章越堆越高,顾氏守在他身边。张鲸进来,禀道:“张先生,皇上让奴才传旨来了。”张居正“啊”了一声,挣扎欲起,但周身无力,坐不起来。张鲸道:“张先生不要起来,皇上是口谕,你躺在**听着就行。皇上听说你病情不见好转,问过太医,道你多年辛苦,积劳成疾,且身体空虚,宜进补药。便赐给你纹银一百两,高丽老山参五斤,海狗肾十斤,望先生尽快服用,以求身体康复,回内阁处置国事。”
张鲸朝门外一挥手,三名内侍各捧了赐品进来。张居正艰难地欠欠身子,答道:“臣仰荷圣恩,深蒙皇上眷顾,感谢不尽。”
张鲸走后,略通医道的顾氏疑惑地问:“老爷,您犯的是痔疮,按理讲这属于虚火旺盛,应该服用降火的药才对,可这个时候皇上赏赐给你的却是高丽参和海狗肾,这些药均是热性药物,老爷,你不觉得这里边有蹊跷吗?”张居正苦笑道:“就是错了,我也得吃。”
李太后在精舍里点燃三支檀香,虔诚地礼拜观音铜像,喃喃自语道:“观音老母,祈望你大展慈悲,保佑张先生度过厄难,身体早日康复。”说着跪到蒲团上。一直陪侍在她身边的迎儿,忽然痛苦地干呕起来。李太后回头看看迎儿,问:“你怎么了?”迎儿慌乱地说:“没什么。”李太后眼神里充满疑惑。容儿进来,禀道:“太后,冯公公来了。”李太后道:“让他在花厅等着。”
李太后进来时,先已进来的冯保连忙起身,李太后示意冯保坐下,问:“冯公公,张先生的病,现在是否好转?”冯保摇摇头:“一点不见起色,倒是越来越严重了。”李太后叹息道:“听说皇上亲自下旨,让太医们日夜在张先生家值守,随时诊断。太医们所开的汤头,都要经过皇上过目,皇上如此关心,张先生的病仍不见好转,莫非这是天意?”
冯保愣了愣,鼓着勇气说:“太后娘娘,张先生有一个请求,让奴才向你转达。他想请太后说服皇上,除了太医,也能让京城的名医替他治疗。”李太后诧异道:“遍求名医,以求疗效,这是对的,皇上难道不同意吗?”冯保说:“皇上下旨,除了太医,任何郎中都不许给张先生治病。”李太后看着他:“这倒是奇怪的事。走,咱现在就去问问皇上。”
朱翊钧坐在绣榻上,闭着眼睛听张鲸念奏章,连李太后走进来都没发觉。张鲸赶紧起身,垂手喊道:“太后娘娘。”朱翊钧听见,忙睁开眼睛,一下子从绣榻上起身,喊:“母后。”李太后指着张鲸:“你出去。”
张鲸退出后,李太后坐下来,盯着朱翊钧:“钧儿,张先生的病,你还要更加关心才是。张先生吃了太医的药,一直不见好转,你为何不让京城的名医为张先生治病呢?”朱翊钧听到母亲的质问,敏感地问:“母后,这是谁告诉你的?”
李太后道:“甭管是谁告诉的,你只说,这是不是你的旨意?”
“是儿下的旨。”
“你为何要下这样的旨意?”
朱翊钧想了想说:“国内最好的郎中,才有资格当太医,父皇当年患病,不也是只能吃太医的汤头吗?孟冲为父皇找了一个王九思,结果是一个妖道,不但延误了父皇的病情,还让父皇背了天大的黑锅,这个教训,难道不值得汲取吗?”
李太后道:“太医院的郎中,虽然都是国内最好的郎中,但未必就能将天下的名医全部收罗进去。张先生既然想找别的郎中,你何必不答应他呢?”朱翊钧问:“张先生找到你了?”李太后道:“没有。”朱翊钧冷笑道:“皇儿知道,肯定是冯公公传的信儿,这么说,张先生是不相信朕了。”李太后说:“我看,张先生不是这个意思。”朱翊钧咄咄逼人地说:“那他是什么意思呢?母后,你今天来为张先生说情,难道你也不相信皇儿了?”李太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钧儿,你怎么能这样与娘讲话?”朱翊钧道:“母后,儿长大了,完全有能力操持国政了,你也不必像当年那样事事为儿操心,你也该安享清福了。”
五个乞丐趁门前侍应接客的空儿,溜进天香楼。一楼大厅里熙熙攘攘,十几张食桌上都坐满了人。店小二手端一大盘包子从里屋走出来,嚷道:“热腾腾的包子嘞。”正要往一个食桌上放,乞丐二柱子眼明手快,一把抢过盘子。众人还没回过神来,五个乞丐早都伸手把包子抢个精光,一起夺门而逃。店小二追出店外高喊:“快追强盗呀。”众食客闻言蜂拥而出。二柱子等年轻乞丐跑得飞快,一边跑一边吃着包子。李大爷年老体弱,加之没吃东西,跑不动,渐渐落在后面。街上的人越聚越多,都一起追赶乞丐,店小二操着一根木棍跑在前头。眼看快到土地庙,他追上了李大爷,劈手一棍打下去,正中李大爷脑袋。李大爷叫都没叫一声,扑倒在地,头上血流如注。二柱子听得背后响动,回头一看,见李大爷倒在地上。
追打的人见李大爷倒地,都停了下来,二柱子跑到李大爷跟前,俯身一看,李大爷已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两手各攥着一只包子。看见二柱子,李大爷已不能说话,只把包子塞到二柱子手中。站在旁边怒气未消的店小二伸手抢过包子扔在地上,用脚狠狠一踩,吼道:“死叫花子,我叫你吃,我叫你吃。”李大爷看着被踩碎的包子,两眼一翻断了气。
二柱子大喊一声“李大爷!”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夺过店小二手中的木棍,一棍将店小二打翻在地。围追的人中有人喊道:“这小子反了,打死他!”双方重又开仗,街上的人越聚越多。数百名叫花子个个发怒,见人就打,见店就抢。
街上乱作一团时,正好张鲸乘八人抬大轿经过。叫花子们拦住轿,二柱子一掀轿帘,见是一个太监,没好气地说:“本想找个官来做主,没想到是个没根的男人。”张鲸无端受辱,气得一跺脚,斥道:“大胆刁民,放肆!”二柱子正在火头上,一把将张鲸扯出轿来,拽到李大爷的尸体前,嚷道:“你看看,出了人命了,你管不管?不管,拿你来抵命。”说罢,将拽着的张鲸胳膊使劲一拧,张鲸立刻痛得杀猪似的嚎叫起来。
叫花子越聚越多。张鲸害怕吃亏,顿时收敛了骄横之气,摆出笑脸说:“我只是个太监,无权处理斗殴事件。你们既受了天大的冤屈,我建议你们去找一个人,他包准能为你们做主。”
“谁?”
“当今内阁首辅张居正。”
二柱子听了道:“这样大的官,咱们哪能找到他?”
“找得到,找得到。他住在纱帽胡同,这会儿正在家里。”
“既如此说,咱们暂且放你一马。弟兄们,走,咱们去找首辅去。”
乞丐们闹哄哄地走了。张鲸惊魂未定。这时候,巡城御史贺维帧带着一队兵士跑来,一看到张鲸,连忙翻身下马,拱手一揖道:“张公公,你受惊了。”张鲸又恢复了骄横,对贺维帧斥道:“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快,把这些叫花子统统给我抓起来。”
张居正迷迷盹盹醒来,天色已是大亮。太医把汤药送来,低声说:“首辅大人,这汤药里,加了皇上赏赐的老山参与海狗肾,请你服用。”张居正皱了皱眉头,拿起药碗轻轻抿了一口,把汤药泼了。
游七从外头进来,喊一声:“老爷!”坐在床前的顾氏示意游七,游七欲言又止。张居正问:“游七,你有什么事?”游七道:“老爷,没什么。”张居正脸色一沉,斥道:“有什么事瞒着我,快讲!”游七道:“老爷,昨天夜里,跑来几十个叫花子,闹嚷嚷要见你,守值军士赶也赶不走。一通宵到现在,他们还都跪在大门外。”
“他们为何要见我?”
“听说是为了要饭,弄出了人命。”
张居正闻言一挺身想坐起来,怎奈气血两虚,顿时眼冒金花又跌了下去。顾氏担忧地对游七说:“你去与守值兵士交涉,叫他们把叫花子们劝走。”张居正摆摆手,虚弱地说:“让他们进来,啊,不,还是我出去。”说罢挣扎着想起床。顾氏与游七一起上前阻拦,劝道:“老爷你不能动。”张居正发怒道:“你们把我抬出去!”
张居正府门口,二柱子等数十名乞丐跪在地上。游七走出来,流着眼泪对跪在前面的二柱子说:“首辅大人看你们来了。”众乞丐抬起头来,只见一副担架缓缓地抬出大门。担架停在乞丐中间,躺在担架上的张居正极度虚弱。众乞丐都非常感动,一起跪地高喊:“首辅大人。”
张居正伸手拉住老乞丐,问:“老人家,你有什么冤屈?”老乞丐涕泪纵横:“首辅大人,您老人病成这个样子,我们不该来打搅您。”张居正道:“不要紧,你们有什么事,对我说实话。”老乞丐跪下喊道:“首辅大人,您得替咱们做主啊!”
朱翊钧正对着窗棂发呆,听见冯保干咳一声,便回头睨着冯保,劈头就问:“大伴,听说天香楼前叫花子斗殴,闹出了人命。死的是兵士还是叫花子?”
冯保道:“兵士死了一个,是个哨长。叫花子死了两个,一个中年汉子是打架打死的,另一个老头儿,在慌乱中让人踩死。”朱翊钧点点头道:“叫花子哄抢店铺,那就不是叫花子了,应该是强盗。这事儿,着刑部处置,一定要严惩肇事者。”冯保道:“奴才马上派人去刑部传皇上旨意。”说着欲走,朱翊钧把他喊住,又问:“大伴,张先生的病,调理得怎样了?”
冯保看无法再瞒,索性说出真情,若小皇帝还有良知,或许会醒悟也不一定:“几个月了,一直不见好转。听说这些时越发严重了。不但大便带血,连肠子都掉出一节儿来,整天流血不止。皇上,奴才怀疑那太医的药为何总是不见效。”朱翊钧道:“太医是遵照朕的旨意在为张先生治病,你不会连朕也怀疑吧?”冯保看他言辞躲闪,情知有鬼,便想着为张居正保一条命:“奴才不敢。听说张先生已经给皇上写了八道手本申请致仕,不知皇上作何打算?”朱翊钧道:“朕不准他。朕处理国事还没有经验,时时刻刻都离不开他。”冯保心里叹息一声,口上说道:“万岁爷对张居正如此礼遇,这真是大明王朝的福气啊!”
躺在担架上的张居正呷了一口游七喂给的参汤,虚弱地问:“你们讲的都是实话?”老乞丐道:“启禀首辅大人,小的讲的句句是真。”张居正叹息道:“太平盛世,还有此等事情发生!”
张居正几次想坐起来,均告失败。他对护卫班头李可说:“把我抬进紫禁城。我要晋见皇上。”游七跪下来央求:“老爷,你病成这个样子,怎么能去见皇上。”众仆役都一起跪下央求:“老爷,不能去见皇上呀。”张居正看了看众乞丐孤苦无助的眼光,对游七说:“你们一定要把我抬进紫禁城。”
众乞丐匍匐在地,哭声一片。
张鲸走进来,朱翊钧放下手中的奏章,急切地问:“张居正的病情,怎么样了?”张鲸道:“奴才亲自监督太医给张居正吃了海狗肾,给他的汤药中,也加大了补药。”
“效果如何?”
“张居正已极度虚弱,多半时间都在昏迷之中。依奴才看,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朱翊钧连声说:“好,好!”
忽见冯保进来禀道:“启禀万岁爷,首辅张先生紧急求见。”朱翊钧闻言大惊:“什么,张先生求见,他在哪里?”冯保道:“他在会极门口等着。”“他病好了吗?”朱翊钧急问,冯保回道:“没有。听说他躺在担架上。”
“快请。到平台、不、平台太远,恐张先生走不动,就到文华殿。”
冯保刚离去,朱翊钧便回头重重扇了张鲸一个耳光,骂道:“大胆奴才,你竟敢诳朕,你说张居正昏迷,要死了,他却坐着担架来见朕。”
大轿停下,张居正不能下担架,游七与几名太监一起把他抬进了文华殿。太医拿着药壶跟在后头。
张居正半躺在担架上,他想给朱翊钧磕头,却动弹不了。朱翊钧走下丹陛,尽量做出痛心的样子,握住张居正的手说:“元辅,你病得这么沉重,何必进宫?”张居正强忍病痛,打起精神答道:“快两个月没见到皇上,臣十分思念。臣今日进宫,是有重要事体向皇上禀奏。”
“元辅有何事要奏?”
张居正问:“发生在天香楼前的事,皇上知道吗?”
朱翊钧点点头,瞧了一眼打横坐着的冯保,说:“冯公公一大早就已奏禀过了。朕已经下旨,将带头滋事的叫花子统统抓起来严加惩处。再申谕巡城御史衙门,限三日之内,把所有叫花子逐出京城,一个也不得漏网。”张居正道:“皇上,臣抱病求见,怕的就是您如此处置!”朱翊钧愕然道:“元辅,难道这样处理,有不妥之处吗?”张居正痛心地说:“不是不妥,是错!是大错特错!若按皇上旨意,对叫花子严加弹压,必然激起民变。”
张居正气脉虚弱,太医进来喂了他几口参汤,才稍稍好了一些。冯保在旁忍不住,说:“张先生,你病得这样重,何必……”张居正朝他摆了摆手,艰难说道:“皇上,臣决不是危言耸听。今天早上,臣接见了那些叫花子。通过询问,才知道一些实情。那个死去的老叫花子,姓李,本是大名府人氏。自万历八年起,大名府一直干旱,十之八九的田地收成微薄,甚至颗粒无收。但是,官府全然不念及百姓受灾实情,催缴田赋一如往日。农户家中几无隔夜之粮,哪里还能上缴赋税?偏官府毫不通融,不交田赋就拘拿锁人。农户抗不过官府,只得变卖家产,交清赋税赎出人质。如此一连两年,大名府的农户几乎破产,在家乡无法活命,只得全家人一起离乡背井,靠乞讨活命。听了那两位叫花子的哭诉,臣心如刀绞。皇上,杜甫曾有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说的是兵戈相见的乱世。如今是轿马挤塞于途,丝竹不绝于耳的太平盛世,在京畿之内辗毂之下,竟然还有这等饿殍遍野的惨事发生。皇上,你听了作如何感想?”
朱翊钧默然良久,方沉重言道:“朕没想到一个简简单单的叫花子闹事,后头还有这么悲惨的故事。元辅,听那两个叫花子的口气,好像是官府逼得他们离乡背井。”
张居正眼看撑不住了,豆大的汗珠滚下额头。朱翊钧劝他先回家歇着,张居正摇摇头,继续言道:“皇上,臣执意在全国清丈田亩,推行一条鞭法,其意一是为朝廷理财;二是惩抑豪强保护小民。我张居正务求国家富强,但决不横征暴敛,为朝廷揽取额外之财。地方官吏为朝廷征收赋税,是依法行事,但谁也没有让他们鱼肉百姓盘剥小民!”
张鲸插话:“张先生说的是。不过,官府收税,只要没有额外征收,也没错到哪里。”张居正道:“公公此言差矣。农户颗粒无收,官吏凭什么还要征收赋税?碰上天灾人祸,地方官吏应及时向朝廷奏实,请求蠲免租赋。”
在张居正的影响下,朱翊钧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勤奋好学、一心想当个“圣君”的小皇帝,他点点头说:“元辅所言极是。两年来,从不见大名府的官员有奏本上来,奏明灾情。”张居正道:“这就是症结所在。底下的百姓,见不着皇上。官吏催收赋税,对他们如狼似虎,他们还以为这是朝廷的主张,许多怨气无法排泄,就会自然而然迁怒于皇上。古人讲‘官逼民反’,就是这么个理儿。载舟之水可以覆舟,此中蕴含的道理,还望皇上三思。”
“元辅不用再说,朕明白了厉害。地方官隐瞒灾情不报,是怕误了政绩。考成法有明文规定,地方官若催收赋税不力,有司必纠察弹劾。因此,这些官员为了应付考成法,保自家前程,便全然置老百姓的死活而不顾。元辅,您说,眼下该如何处置这件事?”
张居正道:“由于调了京营的一千兵士前往镇压,局势才控制住。但如今聚留京城的乞丐流民,少说也有好几万人。这些人并不是成心闹事,只是想有口饭吃,对他们施加武力,终是失道之举。臣建议不要强行驱赶他们,先在城里头多开几处粥厂赈济,让他们的情绪安定下来。然后立即张榜告示,减免京畿受灾数府两年的赋税钱粮,已经强行征收的,一律退回。另外,紧急敕谕户部,调运通州仓存贮的漕粮,解往以上州府赈济抚恤。”
朱翊钧点头道:“按元辅说的办,朕立即下旨。”
张居正见皇上慷慨答应,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心情一激动,突然一挺身子,刚说了句:“还有……”顿觉天旋地转,他仍想把话说完,颤抖着说:“还,还有……”终于支撑不住,两手一松,一摊泥似的瘫倒在椅子上,晕厥过去。朱翊钧与冯保两人顿时失色。朱翊钧惊恐地喊了一声:“元辅!”张居正哇的一口吐出了鲜血。冯保忙伸头朝门外大喊一声:“太医!”太医奔进门,人们将张居正扶出文华殿。
张居正躺在担架上,被人抬出。远处,李太后和迎儿注视着他们,李太后脸上露出悲戚的神情。
成群的乞丐拥向粥厂。粥一勺勺舀到叫花子的碗中,人们笑逐颜开。那日在首辅家门前陈情的老乞丐对大家说:“听说首辅大人,为了咱们这些叫花子,抱病去见皇上,昏倒在文华殿里头。”二柱子提议:“我们乞求老天爷,保佑首辅大人吧。”众乞丐于是手托粥碗,一起跪下,向天乞求。
夜里,张四维身穿道衣,正在一个道人的指导下,练习扪腹静坐之法。家人来报:“老爷,大内张公公来访。”张四维睁开闭着的眼睛,问:“哪个张公公?”家人道:“秉笔太监张鲸。”他一骨碌起身,道:“快请。”
换了官袍的张四维走进来,对先已坐定的张鲸拱手一揖说:“不知张公公来访,有失远迎。张公公夤夜造访,定有急事。”
张鲸嘴角掠过一丝狡黠的微笑,兴奋地说:“我是从首辅大人的家中出来。顺便到你这里来坐坐。凤盘公,元辅的病情您知道吗?”张四维点点头,答道:“散班后我去过,首辅已不省人事了。我已安排京城各大衙门,日夜都留人值事,以备不虞。”张鲸道:“皇上也在安排首辅的后事。”张四维敏感地问:“皇上是如何安排的?”张鲸不回答他,只是问:“凤盘公,你想不想接首辅之职呀?”张四维嘿嘿笑道:“这事儿,能由我想吗?”
朱翊钧在用早膳,问张鲸:“元辅那边怎么样了?”张鲸道:“照奴才看,是在弥留之际,全靠参汤养着,才没有断气。”朱翊钧脸上露出满意之色:“元辅这一走,朕就可以单独处理国事了。”张鲸说了一句:“奴才恭贺万岁爷!”朱翊钧忙“嘘”了一下,低声说:“不要得意忘形。”
忽有人在门外喊:“万岁爷,太后娘娘请你过去。”
“钧儿,今天找你来,是有一件事要问你。”李太后端坐在那里,对朱翊钧说。朱翊钧皱眉道:“不知母后要问何事?”
“皇后住的坤宁宫,你多久没去了?”
朱翊钧支吾道:“大概有……三天吧。”
李太后把茶杯往桌上一放,道:“三天?三个三天都不止吧。小俩口成婚三年多了,为娘的想抱个孙子都抱不成。你那正宫皇后有啥不好的,你偏要闹别扭,不肯和她亲热。”
朱翊钧道:“皇后性情太冷。”
“你那副样子,叫她想热也热不起来。今儿个你对娘说实话,是不是另外有相好的?”李太后两道睿智的目光射来,朱翊钧忙低头道:“没有,真……的,没有。”李太后托着他的腮帮儿,边瞧边说:“没有没有,看看你那张脸,都红得像灯笼,快告诉我,你瞧中谁了?”
朱翊钧舌头发僵:“瞧……”
“在娘面前,你还想隐瞒什么?”
“母后,儿实在没有相好的。”
“你既然不肯招认,娘只好替你把人找来。”李太后说着朝窗外一喊:“进来。”迎儿满面含羞走了进来。朱翊钧看到迎儿,顿时浑身不自在。李太后抬抬手,让迎儿坐在她身边,又问朱翊钧:“你不会说不认识她吧?”
朱翊钧低着头道:“认识。”
“看你这副样子,和你那死去的父皇一模一样,烂在锅里的肉不肯吃,偏满世界捞野食儿。”
朱翊钧声音发颤:“母后,儿只是一时糊涂,求您不要惩罚儿。”李太后问他:“钧儿,你看迎儿有甚变化?”朱翊钧哪里敢抬眼睛,支吾着说:“朕……儿没看出迎儿的变化来。”李太后还追问道:“真的看不出来?”朱翊钧抬头看了一眼,又慌乱地低头:“啊,迎儿胖了些,比过去……更好看了。”李太后站起来,对他说:“小糊涂,你究竟是看还是猜?你既然跟娘打马虎眼,娘就挑明了告诉你,迎儿怀孕了。”
朱翊钧身子猛地一抖,惊得嘴巴合不拢,李太后道:“迎儿,你说,你怀了谁的孩子?”迎儿满脸红晕,扭捏着说:“是,是皇上的。”朱翊钧霍地站起来,嚷道:“这怎么可能,我才一次……”
“一次就有消息儿,这说明你们两个有缘。迎儿,你先出去一下。”迎儿走了出去。李太后看着儿子六神无主的样子,说道:“钧儿,别那么失魂落魄的,这件事,为娘的并不责怪你。迎儿的孩子生下来,如果是男的,就是太子,你说该给迎儿一个什么样的名分?”
“母后的意思,册封迎儿为妃子?可迎儿是宫女出身。”朱翊钧话音刚落,李太后脸色突变,怒气冲冲说道:“宫女怎么啦?你不要忘了,娘怀你的时候,也是一名宫女。你今天贵为九五至尊,可是你娘出身贫贱,你是贫贱女儿的后代!”
朱翊钧愣在那里。李太后又接着数落他道:“你让太医为张先生煎制的药根本不能治愈他的病,相反只能加速病情的恶化。所以你不允许张先生在外面找郎中医治,你敢说这件事你不知道?”朱翊钧垂头说:“儿知道。”李太后道:“这么说,你是想置张先生于死地,为什么?”朱翊钧说:“儿想自己秉国,不想依赖他人。而有他在,儿的主张始终得不到贯彻。”
李太后极度伤心,道:“张先生辅佐你的这十年,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是大明历年来最兴旺的十年。而你却恩将仇报,对张先生下此毒手。”朱翊钧点头道:“这一点不假。张先生确实治国有功,但那是过去,就现在而言,他已经把控着朝政大权,凌驾于儿之上。儿认为,他始终把儿这个皇帝当成傀儡,若留着他,日后必成大患。”伤心至极的李太后几乎口不择言:“好,看来,大明的江山必将毁在你的手上。”
恰在这时,冯保一脚踏进来,脸色苍白奏道:“启禀太后娘娘、启禀皇上,张先生他,他要走了。”
“什么?张先生要走了?”李太后摘下发髻上插着的一支猩红欲滴的玫瑰花,双手掩面,失声痛哭起来。朱翊钧与冯保看到这一幕,都木头人似地怔在那儿。李太后忽然收住哭声,对朱翊钧说:“钧儿,我求你最后一件事情,求你去张学士府一趟,为张先生送终。”
朱翊钧红着眼睛,不知道是气还是伤心,哑着嗓子应了一声:“行。儿听母后的。”
张居正府门前禁卫森严,前来探视的人络绎不绝。张居正斜躺在大迎枕上,已是昏迷不醒。王国光、殷正茂、张四维、沈度等一应官员环列左右。顾氏坐在他身边,轻声喊道:“老爷。”王国光流着泪喊:“叔大,叔大兄,你醒醒。”张居正的眼皮子抬了抬,但没有睁开。
张鲸一脚踏进来,喊道:“诸位大臣,快快快,皇上亲自探视首辅大人来了。”众人一听,一起回过身来,只见朱翊钧在冯保引领下,已经走进了病房,便一起跪下去,喊:“皇上!”朱翊钧微微点点头,说了一句:“都平身吧。”径自走到病床边,轻轻喊了一声:“张先生。”
张居正仿佛有点意识,但睁不开眼睛。张敬修跪着拉住张居正的手哭道:“父亲大人,皇上看你来了。”朱翊钧也被现场哀戚的气氛感动,又喊了一声:“元辅。”张居正终于费力地睁开眼睛。王国光挤上前来,说:“快,给他喂参汤。”游七与张敬修两人给张居正喂进两匙参汤,张居正才完全苏醒过来。
朱翊钧道:“元辅,朕看您来了。”
张居正看到朱翊钧的一刹那,混浊的眼光突然间明亮起来,他竭尽全力想抬起身子给皇上行礼,但无法实现。朱翊钧忙上前说:“先生躺着别动。”张居正眼眶里溢出泪花:“皇上,臣连累您了。”朱翊钧道:“先生何出此言,您为国鞠躬尽瘁,诚为大臣楷模。”张居正垂泪道:“臣自知贱体已病入膏肓,恐不久于人世,从此再不能为皇上效犬马之劳,每念及此,臣这心里头,疼哪!”
“先生好好养病,别的不要多想。”
张居正用微弱的声音说:“皇上,臣有话要奏。”
“先生请讲。”
“臣自隆庆六年受先帝嘱托,出任首辅,柄国十年,辅佐皇上开创万历新政。如今之万历王朝,已是四海咸服,天下太平。本已风雨飘摇的大明社稷,因万历新政而浴火重生,并形成大明开国两百年来绝无仅有的中兴之象。皇上,正因为你竭力推行新政,您才成了万民拥戴的圣君,看到这国运昌隆的形势,臣死而无憾。”
他的声音虽小,却字字清晰。说到这里,喘息了好一阵儿,朱翊钧说:“先生,您推行万历新政,功不可没。”
张居正停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万历新政之功,在皇上而不在臣。臣已是临死之人,如果说还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就是万历新政,皇上,臣死后,还望您能够独秉乾坤,继续推行万历新政。惟其如此,社稷才有救,百姓才有福。皇上,你能答应臣的这一个请求吗?”
朱翊钧说:“朕答应您。”
张居正的眼光落在王国光身上:“汝观兄。”王国光上前一步,哽咽着喊:“叔大。”张居正依次看过冯保,殷正茂、张四维、沈度等,面露微笑:“啊,你们都来了,你们都是推行万历新政的中兴名臣。臣走后,你们要一如既往尽心辅佐皇上,把万历新政未竣之大业,继续推行下去。”
众人一片唏嘘。朱翊钧问他们:“首辅说的话,你们记住了?”众人道:“记住了。”朱翊钧道:“记住就好,元辅,你安心养病。”
张居正再次昏迷。屋内哭声一片。朱翊钧在张鲸陪同下朝大门外走去,听到身后传来的哭声,他放缓了脚步。张鲸凑在朱翊钧耳边低声说:“万岁爷,张先生的大限,现在真的到了。”陪伴他十年、在他生命当中一度代替了父亲,给了他那么多希望、欢乐和压抑的一个人就要走了,朱翊钧的泪水夺眶而出。
万历十年(1582)六月二十日深夜,一代名相张居正告别了他不忍割舍的万历新政,在寓所溘然长逝,享年五十八岁。
随着他的去世,一个生气勃勃的时代也宣告结束。
张居正府里里外外一片缟素,吊唁官员络绎不绝。灵堂里,张居正六个儿子身穿孝服,一一答拜。外面传来一声高叫:“圣旨到——”吊客纷纷回避。张鲸走了进来,抖开黄绫卷轴,高喊一声:“礼部主事张敬修接旨。”
两宫皇太后懿旨、皇上圣旨:元辅张先生柄国十年,功在社稷。以至积劳成疾,遽然辞世。两宫皇太后与皇上惊闻噩耗,痛悼至深。今特加封张居正为太师,上柱国,谥号文忠公,赐祭九坛。两宫皇太后各赐纹银五百两、丝三十表里、米面五十担、香油二百斤。皇上赐纹银八百两、纻丝五十表里、米面八十担、香油三百斤。遵张先生生前愿望,一俟京城吊唁结束,准予灵柩南归故里,拨锦衣卫军士五百名护送,一应丧事用度,均由户部支付。钦此。
张敬修跪在地上颤抖着接过圣旨,泣不成声地答道:“微臣张敬修谢两宫皇太后,谢皇上。”站在张敬修后面的张居正另外五个儿子,也一起跪下齐声说道:“谢两宫太后,谢皇上。”
五百名军士护送灵柩从城中穿过。张居正的六个儿子身穿孝服,走在灵车两旁。街两边挤满了送行的人们,沿途所有人家,都摆出了香案。人群中有老乞丐、二柱子的面孔,他们都穿着孝服,泪流满面。
崇文门,运送灵柩的马车停在路中央,京城众多官员都赶来这里作最后的告别。冯保、王国光等都身穿青布袍,率官员们朝灵柩鞠躬。张四维扶着灵柩痛哭失声。张鲸远远地看着他。灵车又开始缓缓行驶,忽听得一阵得得的马蹄声,众官员循声望去,只见身穿三品武官命服的戚继光策马急驰而来。刚启动的灵车又停下了。戚继光翻身下马,对着灵车单腿一跪,热泪夺眶而出,痛声说道:“首辅大人,戚继光来迟了。此去江陵,山重水复,望大人走好,走好哇!”
灵车再次启动,残阳如血。
紫禁城御花园内,朱翊钧与一群宫女在嬉闹。他在追逐一名宫女,宫女慌不择路,掉进了水池中。朱翊钧哈哈大笑。
张鲸走了过来。朱翊钧问他:“张居正的灵柩,送走了?”张鲸道:“遵皇上的旨意,京城十八大衙门的官员都到崇文门外送行。”
“场面如何?”
“官员们如丧考妣,一个个都像死了亲老子似的。”
朱翊钧悻悻然:“谁哭得最厉害?”张鲸道:“冯保、王国光、戚继光几个,还有张四维。”朱翊钧一愣:“怎么,还有张四维?”张鲸刻毒地一笑:“他是装的。张居正虽然死了,但满朝文武,多半还是他一手提拔的亲信。”
“你即刻传旨,让张四维接替首辅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