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1 / 1)

迎儿为难地说:“奴婢不会唱那种曲子。”孙海一直催促,迎儿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左思右想,才干巴巴地唱了:

姐儿上穿青下穿青

脚底下三寸弓鞋也是青

小阿奴上青下青青到底

见了郎君俏丽一时浑

朱翊钧听不懂吴侬软语,“嗞儿”干了一盅酒,垮着脸问:“你唱的是啥?什么清呀浑的,听了倒是让人起了瞌睡。”迎儿小心答道:“这支曲子原是小时候奶娘教奴婢唱的。万岁爷一定要听那种曲子,奴婢实在没有。”孙海在旁“哼”了一声:“说来说去,你还是在糊弄万岁爷。万岁爷要听荤曲儿,你却吚吚呀呀唱儿歌,谁让你唱儿歌来着?”迎儿分辩道:“奴婢不敢。”朱翊钧指着迎儿斥道:“你一个小小的宫女,竟敢抗旨?”迎儿连忙离席跪到地上,颤声回道:“万岁爷,奴婢不敢,奴婢……”朱翊钧此时已有了几分醉意,一跺脚问:“孙海,你说,有人抗旨怎么办?”孙海回道:“回万岁爷,抗旨就得惩处。”朱翊钧长那么大,还几乎没有过醉酒的经历,被酒蒙上了脸,稀里糊涂地叫道:“是得惩处。客用,将这小贱人拉出去斩了。”

月珍连忙跪到地上哀求:“万岁爷,请饶迎儿一命。”孙海也怕闹出人命来不好收拾,扑通跪下奏道:“万岁爷,这迎儿罪该万死,但念她还有几分才情,望万岁爷准了月珍所求,饶迎儿不死。”但朱翊钧醉眼惺忪,仍在咕哝道:“圣旨既下,哪有收回的道理。”孙海看出他的醉态,知道这时候讲不清道理,便赶紧出主意道:“万岁爷既下旨斩了迎儿,圣旨不能收回,奴才倒有一个主意:让客用寻把剪刀,把迎儿的一头长发绞了,这也就算是斩首了。”

朱翊钧听了,果然点头道:“好。照此办理。”客用连忙从里屋找出一把剪刀,将迎儿的秀发抓在手里,咔嚓一声剪断。眼看自己的秀发被剪,迎儿吓得哭起来。朱翊钧瞪了迎儿一眼,斥道:“哭什么,朕今日没有杀你,就已是宽宥。客用,将她带出去,朕不要见她!”

客用把迎儿带了出来,推到御花园小桥上,低声道:“皇上没有杀你,但他让我带你到这来的目的,你知道吗?”迎儿摇头,客用一脸坏笑,道:“这你还不明白?明天一早,要是大伙看到你这一头头发,结果会怎么样?你会被那些宫女推到墙根底下,把你的衣服一件一件扒掉,凌辱而死。”说完,满意地看着迎儿惊慌失措的样子,又掉头进了曲流馆。

客用走后,迎儿哭哭啼啼,摸着自己被毁的头发,看了看桥下。水中倒影着一弯明月。她一头向桥下的水池跳去,却被一双手扯住。迎儿一看是冯保,吓得一张嘴想大叫。冯保赶紧捂住她的嘴,低声说:“随我来。”

冯保带着迎儿站在了慈宁宫李太后面前。李太后不安地踱着步,道:“令我不放心的事儿终于发生了。冯公公,皇上现在还在那里吗?”冯保答道:“在!”

朱翊钧还在曲流馆与月珍对饮,朱翊钧让月珍陪着喝个双杯,孙海便在每人面前满上两杯。月珍不敢违抗,一手拿一只杯子,由于喝得太急,她止不住呛咳起来。朱翊钧色迷迷盯着月珍:“唔,喝点酒,你面若桃花,越发好看了。”孙海在旁说:“月珍,万岁爷喜欢上你了。”朱翊钧伸手在月珍脸蛋上摸了一把,也说道:“朕真的喜欢你。”

孙海悄没声儿退了出去。朱翊钧把月珍揽在怀里,让她把衣服脱了。月珍不敢违抗,忸怩了一阵,答应下来,朱翊钧道:“这才是好奴婢。”他拉着月珍的手,走到窗前的一只春凳旁边。朱翊钧脱下龙袍,丢在一旁,月珍已经脱去了外面的衣裳,正在解内衣的扣子,突然,大门被咣啷一声踢开,怒气冲冲的李太后一步跨了进来,跟在她后头的,是神色紧张的冯保。朱翊钧与月珍一跃而起。

月珍抓起外衣,披头散发地冲出门去,朱翊钧仇视地瞪着冯保,冲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李太后冷冷道:“来人。”张鲸应声进入。李太后说:“你现在就伺候皇上回寝宫歇息。给我把门把住,今晚皇上要是迈出寝宫一步,或者有人胆敢踏进那儿一步,我拿你是问。”说完转身离去。

张鲸走到朱翊钧跟前,轻声道:“皇上,您该歇息了。”朱翊钧脸色铁青,将桌面上的东西狠狠地摔在地上。

天色微明,李太后乘小轿来到奉先殿,从洪武皇帝的牌位开始,一直拜跪到嘉靖皇帝的牌位,又来到供列于此的最后一位皇帝——她死去的丈夫隆庆皇帝的牌位跟前。她长跪在地,双手捂着脸,爆发出揪心的痛哭。

一前一后两乘轿子抬到了奉先殿门口,打头一乘轿子里走下来的是陈太后,后头轿子里坐的是冯保。陈太后问太监:“李太后在里面吗?”太监说:“在,正在隆庆皇帝爷的灵牌前痛哭呢。”陈太后与冯保对视了一眼,匆匆走了进去。

李太后仍跪在隆庆皇帝的灵位前,双手掩面而泣,陈太后轻轻地走到她身后,也在锦垫上跪下了。李太后察觉有人进来,回头一看是陈太后,顿觉更伤心,又一次失声痛哭。陈太后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珍珠似的滚了下来,她哽咽着喊了一声:“妹子!”李太后撩了撩粘在脸上被泪水打湿的发丝,凄惶地说:“姐姐,昨晚上的事,你知道了?”

“冯公公对咱讲了。”

“姐姐,咱养下这样的不肖之子,真是没有脸面来见列祖列宗啊!”

陈太后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劝道:“妹子,事情没有这么严重,不要这样自责了。”李太后说:“姐姐,钧儿发生那样的事,咱的心里头像有一把刀子在剜……”陈太后劝慰她道:“钧儿还是孩子。”李太后道:“他已当了六年皇帝,怎么能还是孩子?”说着昂起头来,对着隆庆皇帝的灵牌高声哭诉道:“皇上啊皇上,你为何要走得这么早,不把你的儿子教养成人啊!”

陈太后竭力找出宽心的话来说:“妹子,咱相信钧儿比他的父亲要好,他登基六年的所作所为已经证明,他是一个称职的皇帝。”李太后摇头道:“六年皇帝做得好,不等于往后就好。那六年,咱住在乾清宫,一步不离左右,所以他能够循规蹈矩,以求进取。咱一离开乾清宫,他就胡作非为,这怎么能叫人放心。”陈太后又说:“钧儿这是初犯,咱们做母亲的人,还得原谅孩子。”

“初犯就如此大胆,若不严加惩罚,往后翅膀硬了,谁还管得了他!”

看看劝说总没作用,陈太后只好问:“那,妹子打算怎么办?”李太后道:“咱一清早就跑来祷告列宗列祖,请求他们原谅我,并支持我的主张。”陈太后问:“什么主张?”李太后道:“废掉钧儿的皇位。”

陈太后闻言大惊失色,身子一阵摇晃差一点摔倒,跪在她身后的冯保伸手扶了她一把。李太后继续说:“钧儿的弟弟潞王,今年已经八岁了,让他接替皇位。”陈太后一再劝她不要太草率,李太后却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说着从锦垫上站了起来,脸色露出刚毅的神色,对陈太后说:“我们回去议事吧。”

霞光照耀下的紫禁城,流金炫紫。两位太后刚走出奉先殿,几乎同时发现奉先殿前空****的广场上,朱翊钧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那里。两人一怔,还来不及作出反应,只听得朱翊钧发出一声撕肝裂胆的喊叫:“母后!”陈太后踉踉跄跄跑上前,使尽了力气想把朱翊钧扯起来。

朱翊钧看到自己的生母李太后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扫过来的眼光像火一般烫人,他哪里敢起来,只是用乞求的眼光看着威严的母亲。陈太后没有办法,只得跪下去把朱翊钧紧紧地搂在怀中,满含凄楚地哭道:“钧儿!”

李太后面若冰霜走过去,摇了摇痛哭的陈太后,轻声说:“姐姐,你请起来。”陈太后把朱翊钧搂得更紧了,央求道:“妹子,你得答应我不要废掉钧儿。你若不答应我,我今天就陪着钧儿跪在这里。”

一听这句话,朱翊钧如遭雷击。他对着母亲哭诉:“母后,孩儿知罪了。”李太后泪如雨下:“迟了,钧儿。为娘的已祷告了祖庙,咱不能为朱家立下一代庸君,而遭千古骂名!”

看到怀里头几乎昏厥的朱翊钧,本来就体弱多病的陈太后此时已是撑持不住,眼看两人搂在一起就要倒下,冯保要上前救助,李太后已经俯下身去搀扶。陈太后趁机抓住她的手臂,喘了一阵粗气儿后,再次央求道:“妹子,咱只求你这一次。”李太后沉默了半晌,才松口说道:“姐姐,这事儿毕竟关系到国家兴亡,关系到天下苍生。废不废钧儿,你说了不算,咱说了也不算。咱们还是听听张先生的主意吧。”

听到“张先生”这三个字,还在痛哭的朱翊钧顿了一下,接着哭得更大声了。

离辰时大约还差一刻工夫,张居正的大轿抬到内阁大院,冯保堵着了轿门。张居正诧异道:“冯公公,你怎么这么早来了?”冯保将他拉到一边,告诉他:“发生了大事,天大的事!李太后要废掉皇上,另立潞王!”

张居正大惊失色:“李太后怎么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来?”

朱翊钧失魂落魄跑进陈太后的慈庆宫,扑通跪在陈太后面前,眼泪涟涟地说:“母后,你得救我。”陈太后抹着泪水说:“钧儿,你的生母作出的决定,我没有能力改变。现在,唯一能保住你的,只有一个人。”

“谁?”

“你去求求张居正。”

朱翊钧的泪珠一连串滚落下来,他抽噎着,说:“让一个皇帝去求大臣,这成何体统?”陈太后扶着他的肩膀:“钧儿,张先生不是一般的大臣,他是你的父亲给你选定的顾命大臣啊!”朱翊钧抹去满脸的眼泪,目光中含满了怨毒。

“张先生,朱翊钧能不能继续坐在皇帝位子上,就全在你的一句话了。”

张居正听完冯保这些话,只是说:“李太后说的是一句气话,我们怎么能当真!”

冯保把李太后自搬出乾清宫后,就一直对皇上放心不下,三天两头就要把他找过去问长问短的事讲给张居正听,以证明这次说的不是气话。张居正叹息道:“李太后是怕儿子承继他父亲隆庆皇帝拈花惹草的恶习。”冯保一听连连点头道:“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李太后担心的就是这个!依老夫看,李太后这次真的是伤透了心。你想想,若不是下了决心,她能去奉先殿吗?”

张居正沉默不语。冯保让他拿出主意来,当今小皇上,是保他呢,还是不保。张居正惊讶道:“冯公公何出此言?”冯保道:“张先生,这里没有外人,你我又是多年的老朋友,今儿个,咱们俩得掏心窝子说话。”

“你想说什么?”

“咱说,皇上长大了,也变了。”

张居正虽然知道随着一个人的长大,变化肯定是要发生的,但这一阵子来,他亲眼看见,小皇上的变,确实让人不放心。李太后只知道他贪玩、沉湎酒色,这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他已学会了刚愎自用,凡事好自己拿个主意,不把冯保放在眼里了,对他自己也只是应付而已。他听见冯保说:“如果换成潞王当皇帝,对你我来讲,兴许是一件好事。”

潞王比万历皇帝小了九岁,有他坐在皇位上,摄政王最低还可以当十年。张居正何尝不知道冯保的意思,他浑身一震,问:“冯公公,你认为李太后是真心实意要废掉万历皇帝?说不定是李太后在变个法儿试探咱们两个呢。”

张居正蹙了眉,把他的想法说给冯保听:六年前隆庆皇帝咽气儿的时候,命高拱、冯保和张居正三人为万历皇帝的顾命大臣。如今,顾命大臣就只剩下两个;先帝把当今圣上托付给他们,他们却联手将他废掉,千秋后世,将会怎样看待他们两个?因此,万历皇帝寻欢作乐,李太后痛心是真,想教训他也是真,但废除他却是假。她想借此试探一下两人对皇上的忠心,恐怕是其真正的动机。

冯保仔细思忖,觉得张居正的话有几分道理,不免叹道:“如果真是这样,李太后的心机也就太深了。”

冯保领着张居正走进平台的时候,李太后早在里头坐定了。

叩见礼毕,李太后端坐在那里,一双妩媚的杏眼写满忧愁:“张先生,昨天夜里,皇上在曲流馆发生的事,想必冯公公都对你说了。你看这件事情,该如何处置?”

“臣想听听太后的旨意。”

“皇上如此胡闹,有伤君王体面。咱想将他废了,另立潞王。”

张居正忙上前道:“恕臣下冒昧,太后此意不妥。皇上登极六年,虚心好学,勤勉政事,早已成了四海咸服,万民拥戴的少年天子。曲流馆一事只是偶犯,仅仅因为这件事,废黜皇上,道理上说不过去。”他看了看李太后,诚恳而坚决地继续说道:“皇上是先帝生前定下来的嗣位正君。记得先帝那天在乾清宫临危遗命,指派臣等和冯公公一起作为皇上的顾命大臣。六年来,臣和冯公公秉承先帝遗训,忠心辅佐皇上,不敢有一丝儿疏忽。皇上一时犯错,太后如此自责,倒叫臣无地自容。”

“皇上孟浪,与张先生何干?”

“臣是顾命大臣,作为皇上的老师,臣教导无方,岂躲得掉干系?”

李太后忽地站了起来,语调坚决地说:“咱的主意已定,这个皇上一定要废掉!”张居正霍然站起,上前双膝跪地,求道:“太后!你若真的要废掉皇上,首先,你就把我这个内阁首辅废掉。”冯保连忙也跟着跪了下去:“启禀太后,奴才不单是皇上的顾命大臣,还是皇上的大伴。要废掉皇上,你先给奴才赐死。”他嘴一瘪,呜咽着说道:“对,赐死!皇上被废了,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朱翊钧愁容满面,坐在椅子上魂不守舍。张鲸走到门口,喊:“万岁爷。”朱翊钧充耳不闻,将书案上写的大字揉成一团团,四处乱扔。张鲸伸头朝里看,一团纸正好打在他的额头上,吓得他倒退一步。

朱翊钧发现了张鲸,对他吼道:“你滚,朕不要见你。”张鲸走了进来,跪下禀道:“万岁爷,奴才滚不得。”朱翊钧问:“你待在这儿干什么?”张鲸道:“每天上午,奴才必须给万岁爷读奏本。”朱翊钧说:“朕不听奏本了。”张鲸说:“万岁爷的职责就是听奏本……”朱翊钧道:“少啰唆,朕已经不是皇帝了。”两颗大的泪珠忽地从他眼睛中滚出,接着泣不成声。张鲸掏出手帕,膝行上前,替朱翊钧擦干眼泪,安慰道:“万岁爷,谁也不能把你废掉,太后不能,首辅张先生不能,冯公公也不能。奴才稍懂一点天象,你是真命天子,谁也奈何你不得。”

朱翊钧还在哭,从平台过来的内侍站在门口喊了一声:“万岁爷。”朱翊钧擦着泪,问:“什么事?”内侍说:“太后娘娘让你去平台。”

朱翊钧看了看屋内的三个人,一声不吭站在门口。张居正道:“皇上,请到御榻就坐。”朱翊钧抬起头来看了看母后。李太后此时也正凝定眼神儿看着他。四目相对又倏然分开,李太后冷冷言道:“张先生让你到御榻就坐,你还愣在那里干什么?”

朱翊钧小声道:“谢母后。”

朱翊钧坐上御榻后,张居正立即对他跪下:“臣叩见皇上。”朱翊钧听见这话,泪花闪闪道:“张先生请起。”

朱翊钧的心稍定了些,泪也不流了,他听见李太后缓缓说:“钧儿,张先生保你,这皇帝的位子,还是由你来坐。”朱翊钧的鼻子又一酸,说:“谢母后宽宥。”李太后接着说:“不是张先生和冯公公保你,为娘的决不宽宥。”朱翊钧声音沙哑,道:“儿再不敢胡来。”李太后说:“再胡来,就谁也保不了你。做下这等荒唐事,也不能太便宜了你。张先生,前朝皇帝如果做错了事,该如何处置?”

张居正说:“前朝不少皇帝,做错事后都下罪己诏。就是皇帝将自己所犯的错处,写成诏文告示天下,以此来警醒自己,表示悔过之心。”

“如此甚好。张先生,你今儿个回去,就替皇上拟出罪己诏来,明日送通政司,在邸报上登载。”

朱翊钧在书案上写了八个大字:“忍无可忍,不得不忍。”张鲸手托奏匣走到门口,朱翊钧拿了一张纸将那八个字盖上。张鲸蹑手蹑脚走进来,在御榻前跪下了。朱翊钧瞟了一眼他捧进来的折匣,问:“今日有何重要的奏本?”张鲸道:“有内阁首辅张先生的一道疏。”说着,把《谏皇上宜戒游宴以重起居疏》递了过来。朱翊钧皱眉道:“又是这件事,简直没完没了。起来,坐到凳儿上去,念疏文。”

张鲸赶紧爬起来,打开折匣,取出张居正的那道疏,小心翼翼念将起来:

自圣上临御以来,讲学勤政,圣德日新。但今年数月之间,仰窥圣上所为,稍不如前……

朱翊钧忽然叫了一声:“停!”

一阵风吹进来,把书案上的那张纸吹落在地上,露出了那“忍无可忍,不得不忍”八个字。朱翊钧脸色的神情不阴不晴,半是冷笑,自语道:“稍不如前,是啊,稍不如前。”

张鲸道:“万岁爷,恕奴才斗胆说一句,张先生这道疏,是一派胡言。”朱翊钧竖起指头“嘘”了一声,朝窗外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张鲸,你好好服侍朕,朕不会亏待你。”张鲸趴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谢万岁爷。”

朱翊钧的目光停在了书架上张居正送给他的空竹上。他将空竹取下,并扔在地上,用脚死命地踩去。

万历新政推行已近十年,革故鼎新,烛弊锥奸,费尽张居正移山心力。自万历六年在山东试行的清丈田亩,第二年推及全国,至万历九年全部完成。新增田亩,仅顺天府一地就多达两百余万顷,绝大部分为势豪大户不法侵占。仅此一项,全国每年新增税银三百余万两。清丈田亩之后,张居正又说服万历皇帝,在全国推行摊丁入亩,以钱钞代替实物的农税改革,是为“一条鞭”法。执行一年多来,财政明朗,民皆称便。但是,万历皇帝对张居正在朝廷摄政之权已渐渐显露不满。

寒冬腊月。李太后坐在花厅里与宫女迎儿聊天。朱翊钧走了进来,迎儿连忙蹲了一个万福,羞涩地喊:“万岁爷!”朱翊钧望着她,想着这一张面孔好生熟悉,却又不知道在哪见过。他听到李太后说:“迎儿,给皇上解下斗篷。”才恍然大悟,几年前的一张俏脸的影子和眼下这张重合起来:“你是迎儿?”李太后笑道:“对,她就是迎儿。那年你在曲流馆胡闹,孙海、客用受到惩处,月珍发配到浣衣局当洗衣工。唯独这个迎儿,为娘的喜欢她,就留在了慈宁宫。”

“几年没见,越发水灵灵的好看了。”

迎儿满面含羞,扭捏不安。李太后让她去给皇上沏杯参汤来暖暖身子,迎儿“嗳”了一声退下。望着迎儿袅袅婷婷的背影,朱翊钧心旌摇**。

李太后倚在椅上,深情款款地看着她一手养大的儿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钧儿,你大婚已经三年,还没有当上父亲。你知不知道,为娘的多想抱一个孙子!”朱翊钧微笑应道:“皇后怀不上孩子,儿这做儿子的,又有什么办法?”李太后叹道:“我看你呀,就是对皇后不上心。”朱翊钧忙把话题岔开:“母后,儿今天来,是想和你说另外一件事。”

快过年了,按规矩,该给嫔妃宫女一些赏银,朱翊钧过来是跟她说银子不够的事。这几年新开了不少矿山,内廷宝钞库每年的进项增加到一百多万两银子,年初,张先生说各地矿山开得太滥,管矿太监借机盘剥地方,鱼肉百姓,要把一些开采价值不大的矿山关掉。朱翊钧准了他的奏章,关闭了二十七处矿山,收入一下子减了许多。朱翊钧道:“宝钞库的收入减少了,开支却一项也少不得。为了弥补空额,儿倒是想了一个办法。”他笑笑,抖出他的点子来:“采购一些黄铜,铸铜钱。”

李太后从前没听过这样的事,想了一下告诉他:“这事儿,关涉朝廷大政,你还是要请教张先生。”

朱翊钧不语。迎儿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参汤进来,禀道:“万岁爷,请喝参汤。”

从慈宁宫出来,张鲸凑上来问:“万岁爷,铸钱的事,太后同意了?”朱翊钧怫然道:“她要朕问元辅。”张鲸在后叹息:“看来,首辅大人这一关,您怎么都绕不过。”朱翊钧不答,只是对他说:“你传旨户部,立即派人,去云南采购二万斤黄铜。”

张鲸奉了命,来到户部廨房,正巧金学曾从左侍郎刚调任户部不久,一定要征得内阁首辅的拟票才肯购铜。张鲸指着金学曾,盛气凌人说:“这事儿皇上亲自定下,要内阁拟什么票?你的任务是一个月内,把两万斤黄铜购回来。”

张居正埋首批览奏章,看得出他明显地苍老了。他拿起案头的茶杯呷了一口,顿时呛咳起来。姚旷从门外跑进来,说:“首辅大人,你的脸色很不好,要不要提前回家休息?”张居正摆摆手:“让你通知的人,来了吗?”姚旷道:“来了,在门外候着,卑职见首辅劳累,不敢让他进来。”张居正道:“让他进来。”

内阁走廊长凳上坐满候见的官员,身上背着两张大弓的沈度夹杂其中。姚旷走到沈度跟前,说:“沈大人,首辅大人请你进去。”沈度站起来,小心翼翼整了整斜挎在肩上的两只弓。姚旷诧异道:“你带这玩意儿干啥,见首辅,又不是去猎场。”沈度笑道:“姚大人有所不知,晋见首辅大人,咱必须把这两张弓带上。”

沈度从湖北巡按调到都察院一年多了。上个月,张居正让他暗地去沧州,查访驸马都尉许从成田庄的实际亩数。谁都知道,许从成拥有的庄田最多,是勋戚中的首富。可是,这次清丈田亩,他名下的田亩数却只增加了几百亩。因此,张居正让他到沧州查田,看其中有何猫腻。一看见沈度,张居正也讶道:“你背这两张弓干什么?”沈度从肩上取下弓,拿在手上说:“首辅大人,卑职今天就是拿这两张弓来,向你说事儿。”他凑近张居正:“许从成这个猫腻,可就玩得大了。”

沈度从身边取出一张弓来,双手递给张居正:“首辅大人,你看看这张弓。”弓背上有一行小字:“大明万历七年工部监制。”这是工部统一监制的丈量田亩的弓尺,全国丈量土地,都用这种弓。沈度又拿起另外一张弓:“首辅大人,你再看看这张弓。”这张弓粗看同那张弓毫无二致,都是工部监制的。沈度把两张弓放在一起比较,却是一大一小。

“您看的第一张弓长三尺,那是工部监制的。这第二张弓长度却是三尺五寸,是仿制的。这两张弓若不放在一起比较,就绝对看不出真假来。”

张居正点头:“你这张假弓,从哪儿弄到的?”

“许从成秘密仿制了工部的弓尺,然后又高价收买户部派下去清丈田亩的庹工。用假弓换下真弓。许从成家的田亩,就是用这张大弓丈量的。按户部新造的鱼鳞册,许从成在沧州的田亩是四百万亩,每三尺田亩他就多占走了五寸。卑职到沧州后,找到了另外一些没有得到好处的庹工,从他们嘴中,探明了事实真相,然后,又设法买下了这张假弓。听说,这同样的假弓,许从成制作了二百张。清丈完成后,他命令手下全部毁掉。这张假弓,是他手下人偷偷留下的唯一一张,来当宝贝收藏。”

张居正叹道:“许从成这只老狐狸。”

沈度拟就此事,向皇上写一道奏本,弹劾许从成,并建议,许从成家的田亩应该重新丈量。张居正道:“清丈田亩已经结束,重新丈量须得皇上下旨。这件事,关键在于说服皇上。”

金学曾在游七的带领下朝书房走来,一路上,游七边走边对他说:“金大人,你见着首辅,有话就快说,不要耽搁太久。这两年,我家老爷身体大不如从前。朝廷的担子,好像就压在他一个人身上。我看他快要累垮了。”金学曾点头,他跨进门槛,看见张居正盯着面前的两张弓出神,便轻轻喊了一声:“首辅大人。”

张居正示意金学曾落坐,问他:“你有急事?”金学曾道:“今天下午,皇上差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到户部找我,传达皇上旨意,要急速移文云南购黄铜两万斤,作大内铸钱之用。”

张居正突然一个挺身,厉声问道:“内廷要铸钱?”金学曾道:“皇上说内廷宝钞库供费不足,太仓银又不可征用,就想着自己铸钱。”张居正目光炯炯,问他:“你怎么说?”金学曾道:“卑职说,这事儿关系到朝廷钱法,即便是皇上,私自铸钱也不合法制。便对张鲸说,铸钱事大,卑职做不了主。”

张居正点点头,吁了一口气:“后来呢?”

“张鲸在我面前大吵大闹。张鲸的意思,要卑职今天就办下移文,六百里加急传到云南抚台衙门。”

张居正身子朝后一仰,长长叹了一口气:“皇上怎么这么糊涂啊?”

金学曾乘着两人抬小轿在家门口停下,刚跨出轿,一位中年汉子从暗处闪身出来,喊了一声:“大公子。”金学曾凑近细看,吃了一惊,说:“这不是刘管家吗?你不待在浙江老家,跑到京城来干什么?”刘管家泪流满面,哽咽着说:“大公子,令慈大人半月前仙逝了,小的特意赶来送信的。”

金学曾一下子怔住了。

金学曾身着孝服揉着哭红的眼睛,捻了捻灯盏里的油芯,如豆的灯光亮堂了许多。金学曾援笔写道:“仰望吾皇陛下,臣金学曾就从云南采铜至京师,在大内铸钱一事,仅申奏如下……”

第二日,金学曾的奏本便到了朱翊钧手上,被他狠狠掼在地上,吼道:“这个金学曾,谁给他这么大的胆子。”张鲸凑上去说:“全朝廷的人都知道,金学曾是首辅张先生的第一大红人。当年他主政荆州税关,除掉了对手荆州知府赵谦。后来当上湖广学台,又设计害死了何心隐。万历八年,首辅将他调回京城,任户部左侍郎,主持全国的土地清丈,两年内又大功告成。如今,他狗头上长角,直接冲着皇上您来了。”朱翊钧气咻咻道:“这个金学曾,朕迟早要除掉他。”张鲸脸上现出诡秘的一笑:“万岁爷不用操心,金学曾的官运到此为止了。”

“为何?”

“听说金学曾的母亲十几天前去世了。”

朱翊钧兴奋不已:“这真是天助朕也。张鲸,你快传旨吏部,命金学曾今天就致仕,立刻回老家奔丧。”

金学曾一身便装戴孝进入,向张居正告别。张居正抓着他的手,无奈又不舍,谆谆嘱咐了很多,盼望他三年后再回来为朝廷效力,金学曾说:“您对我的栽培,我将永远铭记在心。”张居正笑道:“你的话怎么听起来有点像诀别。”

金学曾跪下,拜别了一番,张居正忙将他扶起:“尽孝与尽忠一样重要,赶紧上路吧。”金学曾答应了一声,转头便走,在门口遇见了冯保,冯保回头望着金学曾的背影道:“这会儿他回家守制正是时候。”

两张弓放到冯保面前,冯保拿起看着:“这位老驸马,只要对自家有利,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张居正道:“我想向皇上奏明此事。”冯保苦笑着摇摇头:“早两年,这事儿你奏到皇上那儿去,皇上肯定按你的建议办事。现在,皇上再不是当年那个言听计从的小孩子了。”

张居正道:“皇上昨日传旨户部,要在大内铸造铜钱,这怎么行呢。”冯保笑道:“他要做的事儿,你百般劝阻,你想做的事儿,他怎么可能件件答应呢?”

张居正深感现在做事比过去难多了,而据冯保预测,往后会更难。张居正叹道:“也许,我这个首辅,该回老家颐养天年了。”冯保说:“你若能走,倒也不失为上策,但李太后早就有言在先,皇上三十岁前,不许你致仕。”

冯保劝他,皇上想亲政,就让他亲政,何必把权抓在手上,自己累死了,皇上还不高兴。但张居正实在放心不下,因他看见这个小皇上一会儿要在大内开集市,一会儿又想自己铸造铜钱,冯保叹道:“问题的症结就在这儿。张先生,你像现在这样,处处让皇上不开心,你与皇上闹崩,我看是迟早的事。”

张居正想了想,脸上的神色很是凛然:“如果明明看到皇上的决策是错误的,我还去迁就,那我这个顾命大臣,怎么对得起先帝。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如果不防微杜渐,让皇上变成贪财好色之人,朝廷刚刚形成的清明政治,推行万历新政取得的种种绩效,岂不又会毁于一旦?我不能听任皇上意气用事,该谏阻的,我一定要谏阻。”

冯保道:“张先生,到了现在这种时候,你不要总是想着你的万历新政,还是想想你的个人安危吧。”

迎儿捧了一盒点心走到门口,喊道:“万岁爷。”朱翊钧一抬头看见了她,顿时春风满面:“啊,是迎儿,快进来。……你手上捧的是什么?”迎儿低眉笑道:“这是太后娘娘差人从京城柳记糕饼铺里买回的桃酥。太后娘娘说万岁爷喜欢吃它,就差奴婢送一些过来。”

朱翊钧接过点心盒往桌子上一放,一把搂起迎儿,放在绣榻上,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一边说:“迎儿,当年在曲流馆,朕就看上了你,奈何一直找不到机会。”说着便动手解迎儿的衣服。迎儿推拒了一番,央求道:“三年前,要不是太后娘娘开恩,我差点就没命了。那天,我真想跳进水池一了百了,万岁爷,奴婢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万岁爷着想,你难道不知道那次要不是有首辅大人出面,万岁爷的皇位就落入他人之手了。”朱翊钧听了咬牙切齿地说:“你别在朕面前谈张居正,你给朕过来。”

迎儿无奈,缓缓走向他,但目光中充满着兴奋。朱翊钧柔声对她说:“你把衣服脱了,告诉你,朕今天已经不是过去的皇上了。”

冯保轻轻叩了一下门,叫道:“皇上!”门开了,却看见太后身边的侍女迎儿从门内跑出来,鬓发凌乱,一脸红晕,低声喊了一句:“冯公公。”便低头跑走了。接着,朱翊钧出现在门口,问他:“大伴,有事吗?”

冯保垂头道:“皇上,首辅张先生请求见您。”

朱翊钧没好气地说:“你召他到平台。”

张居正步履沉重地走进门槛,跪下奏道:“臣张居正叩见皇上。”

“先生请坐。”

朱翊钧问他:“元辅,金学曾上本,阻挠朕的铸钱之议,你怎么看?”

张居正道:“这件事,金学曾请示过臣,是臣授意他写这道本子的。”

冯保凑近了他,为皇上说话:“张先生,年关将近,又到了大把花钱的时候。皇上如此做,是想弥补内廷宝钞库的用度不足。”朱翊钧跟着点头,张居正蹙眉道:“皇上,不是臣不肯通融,铸钱是涉及国家财政的大事,历来由户部统筹安排。大明开国以来,从没有听说哪位皇帝为解决国家的用度私自铸钱。”

朱翊钧不悦道:“元辅,去年底你建议朕关停矿山二十七座,朕依了你。内廷宝钞库收入短了一大截,只有六十多万两银子,这哪儿够开销?向户部要,你又不肯,说是国库的钱只能用于国家。一样一样你都有道理,这岂不是为难朕吗!”

张居正上前一步,恳切地奏道:“皇上,宫中用度,务以节俭为主。当初你的父亲隆庆皇帝在位时,就十分崇尚俭朴之风。每年秋天,他在南海子举行内廷侍卫射猎比武大赛,拔得头筹的胜者,仅只得到三小块酥饼的奖赏。因此,他一年用于内宫的开销,四十多万两银子就够了。臣听说,皇上经常在宫中玩掷房子的游戏,谁赢了,就能得到金角银豆儿。苏州的镶金鸟木扇,一把值五两银子,您一高兴,就八把十把地赏人。这种侈靡之风,万万不可滋长。”

朱翊钧涨红了脸,他已经习惯了人们都说他是“万民拥戴的太平天子”,这些年来,边境清宁,国富民丰,四海升平,百姓称颂,人人说是太平盛世。朱翊钧以为国富民丰,哪里听得下张居正劝他居安思危,居富不侈的道理。

“居富不侈,朕也没有侈呀。”他用手指了指身上穿着的龙袍,又道,“你看朕身上的袍服,还是去年做的,袖口都有些发白了。”

“皇上凡事如果都能这样自律,则是天下苍生的福气。”

朱翊钧想了想,自以为有道理地说:“张先生方才说到朕的父亲隆庆皇帝,一生节俭,奖赏身边内侍只用酥饼,朕的母后也常拿这个例子来教导。但有一点,母后与张先生都忽略了。朕的父亲在世时,灾害频仍,国库空虚,所以只能把酥饼作为赏赐之物。朕现在不一样,经过这些年的整治,朝廷赋税大为增加,仅田亩清丈多出的三百万顷土地,一年就增收了几百万两税银。”

“国库充实,这一点不假。但钱多了,用钱的地方也多了。譬如说维修长城,治理运河,就这两项工程一上马,国库存贮的税银,就得耗去大半。”

“防寇治水,历朝历代都是大事,为何前朝都不做,单等我朝才来实施?”朱翊钧不满地说。

张居正只好耐心解释:“因为前朝皇帝手上没有钱。皇上方才言及太平天子,依臣之见,太平天子一是手上要有钱;二是拿了这些钱不是去花天酒地,而是应该用来巩固国防,兴修水利,为百姓办好事,办实事。只有这样,皇上才能成为万民拥戴的圣君。”

听了“圣君”两个字,朱翊钧忽然大怒。每次他想做点什么,张居正、冯保或者李太后就抬出这两个字来,他小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听见却分外刺耳:“你让朕不要花天酒地,可你呢?你却坐着三十二抬大轿,还有侍女相伴左右。你口口声声要朕自律,可你自己却贪图享受,大肆挥霍。”

张居正忙匍匐在地:“臣有罪。臣一心想着光宗耀祖,衣锦还乡,却不知无形中触犯了天律。但圣上骂臣贪图享受大肆挥霍,臣却不敢当。臣自从担任首辅以来,无不处处小心谨慎,从未有骄奢之举。”

“那你的三十二抬大轿又如何解释?”

“臣一时糊涂,听凭皇上处置。”

“朕并不想处置你,但是你听好了,你推行万历新政,朕全力支持。可是,朕每次想用一点小钱,你总是设卡阻拦。”

张居正羞愤交加,在跟小皇帝的争辩中不得已让了步,虽然“铜钱决不能铸”的口风没松,从太仓银中拿出十万两补给内廷宝钞库却只得答应下来。他还想就驸马都尉许从成弄虚作假的事跟朱翊钧谈论一番,但朱翊钧只是拿“朕先查查再说”敷衍他,即使张居正拿出那两张弓,他也只是不信。张居正无奈告辞,他扶着椅翅站起,正要跪下,忽然一阵天旋地转,栽倒在地上。

朱翊钧一惊,连忙走下御座,上前要将他扶起,却扶不动。冯保大喊:“来人,来人啦!”张居正被冯保的尖叫声惊醒,他挣扎着爬起来,艰难地说:“冯公公,不要喊人来。让外人看见了,又不知会生出多少是非来。”朱翊钧对他说:“元辅,你太累了,先回家休养吧。”张居正一咬牙,说:“皇上,臣想求见太后。”朱翊钧问他:“你见太后干什么?”张居正道:“臣想就许从成隐匿田亩一事,请太后再次劝导皇上……”朱翊钧心里暗骂他老糊涂了,冷冷道:“元辅,你这不是威胁朕吗?告诉你,男女有别,从今天起,你见太后,要经过朕的同意。你回去吧。”

李太后坐在肩舆上匆匆赶到,朱翊钧并不理会她的到来,兀自逗着鹦鹉。李太后在门口站了半晌,只好开口问道:“张先生呢?”朱翊钧冷冷地说:“又是冯保到你面前去嚼舌头了吧?”李太后怒极,问他:“你翅膀硬了,想单飞了,是不是?”

朱翊钧立马放下逗鹦鹉的手,嗫嚅着:“为了铸铜钱的事,我和张先生争论了几句,没想到他就晕倒了。儿已经下旨,让太医院的郎中轮班到张先生家中守值,精心为他治病。另外,儿还下旨吏部,命在京各大衙门的官员,为张先生祈福三天。祈福期间,儿也实行斋戒,不沾半点荤腥。”

而就铸铜的事,张先生说今年从太仓银补给内宫十万两银子,朱翊钧也把这个告诉了李太后。正在此时,冯保进来禀道:“驸马督尉许从成请求晋见太后娘娘。”

李太后问了下什么事,一听是为了清丈田地的事,就说:“不见。这事该由内阁做主,让他去找张居正。”冯保道:“可是张先生病了。”

“病了就不会好吗?”说完,她扬长而去。

冯保冲等在那儿的许从成道:“太后娘娘说了,您的事该由内阁管。”许从成翻眉怒道:“现在内阁就是张居正,张居正就是内阁,而我现在要告的就是张居正。”冯保道:“这是太后娘娘的指令,我也没有办法。”许从成一跺脚,带着随从匆匆离去。

他刚要登轿,从旁边闪出一个穿六品官袍的清瘦不堪的白面后生来,说了一句:“驸马爷,您可不能就这么走了。”许从成不认识他,疑惑地问:“你是?”这人自报家门:“六品尚宝寺卿吕元祐。”许从成发出了一阵大笑:“啊,你就是死去的内阁次辅吕调阳大人的公子,我一直没对上号。”

“老附马爷,下官刚才可是亲眼看到张居正被人抬着出了紫禁城。他病了,万一他一病不起呢?”

许从成抚着他的肩,“小子,看来,你也有一肚子怨气儿,现在该是我们同心协力扳倒张居正的时候了。”

张居正晕倒在平台,整个大内都传遍了,都说首辅是让朱翊钧气晕的。太后走后,没了主张的朱翊钧把张鲸叫来,对他抱怨:“母后把朕好一顿训斥。太后、张居正、冯保是铁三角,朕被他们压得喘不过气来。朕心里头一直憋着气,又不敢发作。”张鲸擦了擦眼角,做出十分同情的姿态:“万岁爷虽然是皇帝,其实一直寄人篱下。”

张鲸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干脆趁现在这个机会,把张居正除掉。朱翊钧听了一惊:“张鲸,你不要瞎说!朕若下旨除掉张居正,只怕这道旨还没下,母后就会把朕废掉。”

张鲸凑近了他,在他耳畔说:“皇上,这样绝密的事儿,怎么能让太后知道呢?现在,偌大一个京城,除了太后和冯公公,皇亲国戚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对张居正恨之入骨。像武清伯李伟,驸马都尉许从成等,只要您皇上露一个口风想除掉张居正,他们一个个都会欢欣鼓舞,巴不得自个儿提着刀枪上阵呢。”

朱翊钧道:“朕不是不想除掉张居正,但他推行的万历新政,的确深得老百姓拥护,朕投鼠忌器啊!”但是张鲸却说:“推行万历新政的每一道圣旨,都是皇上您下达的,他张居正何功之有?但是,张居正却屡屡以功臣自居,每每凌辱皇上。皇上,这样的权臣不除,你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皇帝。”

这话说到了朱翊钧心坎里,他想了一阵,仿佛是自言自语说:“是啊,是得除掉他,但怎么除呢?”

“奴才想了一条计策。”

“你说。”

“您立即下旨,派太医院的郎中赶快到张府救治,千万不要让外头的郎中接近张先生。”

“这是为什么?”

“太医院的郎中,有谁敢不听万岁爷的。你让他开泻药,他敢开补药吗?”

朱翊钧眼睛发亮:“你说明白点儿。”张鲸道:“让太医查清张居正的病情,对他的病症,让他吃反药,这样越吃病就越厉害,直到一命呜呼。”

金学曾听说首辅大人患病,特来看望,顺便来向他道别。他穿着青衣道袍从巷口徒步走来,却看见张府门口有大队兵士守门。看得出,不是张府的旧日护卫,而是新派来的。一个小校拦住他,告诉他:“奉皇上旨意,为了让首辅大人安心养病,任何闲杂人等,一律不准入内。”

冯保的仪仗到了门口。他跨下轿来,认出金学曾,问他为何不进去,金学曾看了看小校一眼,不做声。小校解释道:“冯老公公,小的奉皇上旨意,不准闲杂人……”冯保一跺脚,斥道:“混账,金大人是闲杂人吗?”小校忙说:“冯老公公,小的不知。”冯保说:“金大人,你随我一道进去。”金学曾却说:“冯老公公前来探视首辅,一定有要事相商,金某杂在中间,多有不便。烦老公公向首辅致意,望他多多保重身体,金某三年后再来看他。”说毕告辞离开。

望着金学曾渐渐远去的背影,冯保若有所失:“谁知道三年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一口大钵在大内太医院炉子上燃烧着。药在锅中搅着。张鲸在一旁念着配方:“海狗肾一两,高丽参五钱,鹿茸五钱,虎鞭三钱,枸杞二两。”客用打趣道:“张公公,您何不也弄几口喝喝?这东西要是一喝,您底下那玩意准保跟真男人一样。”张鲸一个巴掌打去:“我让你贫嘴,当心大爷我把你扔出大内喂狗。”

张居正躺在**,身子极度虚弱。书办姚旷坐在病床前,手上拿着一摞奏章,说道:“首辅,卑职将这些奏章念给你听?”张居正摇头道:“我讲过多次,内阁还有其他辅臣,这些奏章就让他们处理。”

此时内阁中的辅臣,吕调阳与马自强相继辞世,只剩下张四维与申时行两位,但他们谁也不敢处理这些奏章,姚旷告诉张居正,皇上有旨,所有奏章,均要首辅阅处。张居正摇摇头,挣扎着要坐起来。丫环赶紧上前扶起他。张居正颤抖着伸出手,从手中拿过一份奏章。

一位太医端了一碗药汤进来,双手递给张居正,禀道:“首辅大人,请喝药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