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大内戏楼门口,定国公朱希孝、武清伯李伟、驸马都尉许从成、定西侯蒋佑等一干皇亲国戚们鱼贯而入。朱翊钧在一帮太监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一眼瞥见李伟,连忙上前亲热地喊了一声:“外公。”李伟不安地搓着手,口中道:“皇上……”许从成一旁插话:“武清伯这么多年,让张居正整苦了。天下第一号皇亲,倒要一天到晚赔小心。张居正虽然死了几个月,武清伯还没缓过气儿来。”
一切似乎在风平浪静中井然有序地进行。李太后不满许从成的话多,多年来,一直如此。在许从成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来,很少有人知道一场风暴正在蕴蓄中。许从成是总指挥,锦衣卫大帅朱希孝按照皇上旨意调了五营兵士,该控制的地方,全部控制住了。东厂那边放了两营锦衣卫,是由本就挂职锦衣卫的李高亲自带的兵。
冯保忙进忙出,忽听得朱翊钧喊了一声:“大伴。”他闻声走过来,朱翊钧问他:“你还在忙什么?”冯保恭顺地答道:“奴才到后台去看看,戏子们化妆化完了没有。”朱翊钧道:“大伴,这几天你太辛苦,现在你哪儿都不要去,就坐在朕旁边,陪朕看戏。”冯保既受宠若惊又颇为惊讶,回道:“皇上,奴才手上杂事儿太多。”朱翊钧道:“什么杂事儿你都丢下,今晚上,你只有一件事,看戏!”
外面弯月如钩,一队队锦衣卫兵士匆匆走过。马蹄在街面卵石上敲出火星。一匹大马驰到军营辕门前停下。李高跃下马背,走进辕门,大厅里已坐满将校。李高带领兵士包围了东厂,派出一小校上前敲门,东厂番役隔着门问:“谁呀?”小校道:“锦衣卫指挥使史大人。”门大开,士兵一窝蜂拥了进去。
大幕拉开,锣鼓丝竹声起。一武生在台上高唱:
山东秦琼来逃难
单人独马,夜奔到潼关
夜打登州府,杨令说我是反叛
多亏了张紫燕,夜至三更盗令箭
红粉佳人,自刎在营盘
勒马回头看,杨令的人马好似一群飞来雁
小校快开关
大王差我有公干
武生唱做俱佳,赢得满堂喝彩。李太后转头对陈太后赞赏道:“姐姐,这南京的戏班子,果然名不虚传。”陈太后微笑道:“从南京请戏班子,是冯公公的主意吧,他立了大功。”许从成从邻座儿探过头来,对冯保说:“冯公公,这卖马的秦琼,这回又走到末路了。”冯保一笑:“戏文里编的词儿你还当真?”
冯保说着就起身,朱翊钧一把扯住他,说:“大伴,你又要往哪儿去呀?”冯保道:“门外咋乱糟糟的,奴才出去瞧瞧。”朱翊钧对他说:“朕说过了,你哪儿都不要去,安心坐在这儿看戏。”
东厂值房里,徐爵正对陈应风说:“老陈,咱老爷这些时有些不顺。张鲸那王八蛋过河拆桥,背着咱家老爷,在皇上那里使绊子。”陈应风发狠道:“瞅个机会,咱们治治他。”
门“咣啷”一声被推开。两人来不及反应,早被锦衣卫兵士摁在地上。徐爵挣扎反抗,高叫:“你们要造反了?”李高一脚踏进来,没好气斥道:“徐爵,你他妈的好日子到头了。本爷奉皇上密旨,前来捉拿你们。”
戏散场了。两宫太后与朱翊钧站在门口。太后们的暖轿抬来,朱翊钧对身边的冯保说:“大伴,你送两位太后回宫安歇。”两乘暖轿抬起。李太后在轿里头探头说:“冯公公,从这儿到慈宁宫没几步路,你也累了,不要送了吧。”冯保坚持送她们回宫。
朱翊钧、许从成、李伟、朱希孝等都坐在大内戏楼旁厢房里面。朱翊钧张头张脑地问外头的情形,许从成告诉他,张鲸正在东华门口等着消息。一语未了,张鲸满头大汗跑了进来,兴奋地说:“万岁爷,国舅爷得手了。陈应风、徐爵、游七等等,该抓的人都抓了。”朱翊钧兴奋地站起来道:“好,张鲸,朕现在就命你接替冯保,担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下面的戏,由你接着唱。”
冯保走到紫禁城东角门,早有一乘八人大轿等在那里。一名小火者扛着“子”字时令牌,插在门旁的牌架上。冯保咕哝了一句:“都交子时了。今儿晚上的戏,多唱了两折。”
他坐进轿子里头,忽然感到双膝生冷,便拣了一块鹅绒毡盖了膝头,又塞了一个枕垫到腰后头。正想闭目养神,忽听得有人拍轿门。冯保掀开轿帘一看,见是他的护卫班头,看上去略显紧张,小声禀道:“老爷,小的瞧着这街面,觉得有点不对劲。你看看,到处都是巡逻的军士。”
冯保将脑袋伸出轿窗眯眼儿朝街边一瞧,果见一队持枪兵士匆匆走过,锃亮的枪尖,在昏黄的灯火下闪着可怕的寒光。冯保道:“今儿个是重阳节,又有那么多皇亲前往大内看戏,为了安全,五城兵马司多派士兵巡逻,也是情理中事。”班头指着一队走近的兵士说:“可是这些兵士,并不是五城兵马司管辖的铺兵。一看打扮就知道,他们是驻扎在德胜门外的京营兵士。”冯保也就纳闷道:“京营兵士,没有皇上的旨令,任何人都不得调动。这个时候既无匪警,又无火患,调京营兵士入城干什么?”班头说:“是啊,小的也是这样猜疑。”冯保心里咯噔一下,嘴上说:“且不管这些,让轿夫们走快点,咱们早点到家。”
大轿刚在轿厅里落稳,早见管家张大受抢步上前拉开轿门,看到冯保稳稳地坐在里头,这才长吁一口气,一边扶冯保下轿,一边说:“见到老爷,小的安心了。”冯保警惕地问他:“你有何不安心的?”张大受道:“启禀老爷,徐爵出事了。”
冯保看看周围,一声不吭朝客厅走去。走进屋里,才问张大受:“徐爵哪里去了?”张大受告诉他:“听说是在东厂,与陈应风一起被锦衣卫指挥使史彪带走了。听说进了北镇抚司大牢。”冯保问:“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何不早禀报?”张大受道:“小的发觉这些异常后,曾骑了一匹马,想去紫禁城找你。可是在门口,被守门的兵士挡住不让进,说今夜里宫里头演戏,一应闲杂人等都不让进。”冯保问:“你不是有进出大内的腰牌吗,没亮出来给他们看看?”张大受道:“亮了。他们说今夜,有什么牌子都不让进。”冯保又问:“你走的哪个门?”张大受道:“小的寻常都走玄武门,在那里被挡后,咱又绕到东角门,也被挡了。”
冯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啊,还有这等事!”
冯保起身在厅堂橐橐走了几步,突然把脸一冷,吩咐道:“备轿!”张大受跟在后面:“这深更半夜的,老爷还去哪里?”冯保道:“北镇抚司。老夫亲自去找找,咱就不相信,两个大活人,转眼间就叫阎王一笔勾了。”
冯保坐进轿子,张大受命打开大门,一下子愣住了:大门外头,黑压压站满了锦衣卫兵士。站在队列前面的两个人,左边是张鲸,右边是李高。一见这架式,张大受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关门。一声“快关门!”几个杂役有的推门,有的抬门杠。冯保从轿子里走出来,挥手斥道:“你们都退下。”
看到杂役都退到一边,冯保振衣出门,走到张鲸跟前,盯着他冷冰冰地问:“张鲸,你要干什么?”张鲸高声嚷道:“冯……爷,咱来传旨。”声音明显底气不足。冯保问:“旨呢?”语气中那种不怒而威的神气,让张鲸打了个寒颤。他从身后一个小内侍手中拿过一个黄绫卷轴一晃说:“在这儿哪,冯保听旨——”
冯保稍一迟疑,双腿一弯跪了下去,听得张鲸念道:
圣旨:冯保年事已高,心智渐昏。御前办事,屡不称职。今免去司礼监掌印,即赴南京闲住。钦此。
张鲸读罢,把圣旨一卷,重重捣在冯保手上。冯保全身如遭电击,他慢吞吞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说:“老夫当初提拔你,是狗屎迷了眼儿。”张鲸干笑道:“冯爷,你年纪大了,到南京去享清福,有何不好?”冯保厉声说道:“你这引诱圣君败坏纲纪的奸佞,有何资格站在老夫面前说话!”张鲸反击说:“老公公,本监谨遵皇上之命前来传旨,你对本监不敬,就是欺侮皇上。”冯保重重啐了一口骂道:“这圣旨还不是你骗出来的!”张鲸道:“老公公,本监没有工夫听你啰唆。你也看清了,咱身旁站的都是锦衣卫的兵士。皇上给他们的任务,就是护送你到通州张家湾码头,那里早为你备下了一只官船,送你到南京。”
冯保看了看眼前这些虎视眈眈的兵士,吩咐身边的张大受:“去,到客厅里为老夫支下琴来。”
府中一应侍役近百名都跪在客厅里,一个个都吓得面如土色。
客厅里琴已架好,冯保坐下来,轻轻一拨琴弦,温润的琴音如掠过柳梢的紫燕。冯保眯眼四下里一瞧,问:“香呢?”张大受噙着泪水答:“小的忘点了。”急忙搬过宣德鹤香炉,寻了府中珍藏的乌斯藏贡香点上。冯保吸了吸鼻子,闻着令人兴奋的异香,又问:“兰芷呢,怎不见她?”兰芷忙从人缝儿里挤出来敛衽行礼,凄然说道:“奴婢在。”冯保瞧着她眼圈儿红红的,笑道:“死别尚不可悲,生离又算什么,把你那眼泪擦擦吧。”
兰芷拭了拭眼角儿,眼泪却越拭越多。
冯保问:“兰芷,上次老夫教你的《四时乐》,还记得吗?”兰芷的声音颤抖着说:“记得。”冯保点点头道:“好,老夫现在抚琴,你就唱这支曲子。”
冯保又命张大把所有的宫灯都灭掉,只点一支蜡烛。本是灯火通明一片璀灿的冯府,突然变得漆黑一团。守候在冯保府大门外的张鲸与李高心下一惊。李高正欲发令让兵士们冲进去看看,此时屋内传出了琴声。
冯保抚琴,兰芷凄凄凉凉唱了起来:
看穿世事,
静养潜修,
暑往寒来春复秋,
百岁光阴不我留。
寄身清流,
泛一扁舟;
安排卧榻,
天地悠游。
寻什么名山胜景,
登什么舞榭歌楼;
道什么闲愁万斛,
琴棋书画消长昼;
说什么封侯拜相,
渔樵耕读过春秋。
看江山无边落木萧萧下,
学高人南窗倨坐傲王侯。
回头看,名利场上多少痴迷客,
扰扰攘攘,可叹无止休。
直羡他,野草溪边老钓翁,
踏月归来,却道天凉好个秋。
一曲奏罢,几案上那一支茕茕独照的蜡烛已是燃去大半。冯保双手按着琴几怔忡半天,既不抬头,也不说话。百十名仆役跪在地上,全都木偶似的。冯保缓缓站起身来,对张大受说:“下头的人,都跟了老夫多年,你好生安排一些银两散给他们,让他们各自谋生去。”府中不知是谁掩抑不住带头放了声儿,顿时间,冯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已是呼天抢地哭成一片。
冯保从袖筒里摸出手巾,替兰芷揩了揩脸道:“兰芷,老夫教你《四时乐》这支曲儿,先前你怎么唱,都觉得不对味儿,今夜里,你总算唱出情性儿来了。”
“老爷!”
随着这一声尖叫,兰芷丢了手中的云板,一下子跪到地上失声痛哭起来。冯保再也不管她,而是猛地转身,双手操起那具古琴狠命朝地上一掼。琴碎了,蜡烛火苗窜了一下,也倏然熄灭。冯保朝紫禁城方向跪下,轻声说道:“太后,老夫此去江南,恐骸骨难归,只能在这里向您道别了。”
往日挂在门头上显赫异常的“冯府”牌匾,被扔在地上任人践踏。一大群太监与官员进进出出,院子里堆满了箱笼和各种杂物。清理财物的官员有的在打算盘,有的在登记造册,一片忙乱。
两列东厂番役刀枪明亮,簇拥着一乘八人抬大轿在大门外停下。张鲸穿一身崭新的小蟒朝天的袍服走下轿来。门口一守值太监提着嗓子喊了一句:“掌印太监张公公到——”听到喊声,院子里所有忙碌的人都一齐停止手中的活计,站了起来。
张鲸背着手,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走了进来,看到大家愣怔着,一笑问道:“都站着干什么,该干什么干什么。”一太监上前答:“张爷,听说您来,大家都不敢坐了。”张鲸坐到太监搬来的椅子上,问:“抄冯保家,有多少天了?”太监答道:“二十九天了。”张鲸又抗着脸问:“这些物件儿还没登记完?再给你们三天时间,一定要登记完。”小太监说:“东西太多了。咱们轮班,日夜都不敢休息,才清点出一多半来。能不能宽限……”张鲸叱道:“一天也不能宽限。你听着,这不是本爷的意思,是皇上的旨意!”小太监连忙跪在地上,高声奏道:“奴才遵旨。”
天下大变了。雒遵、韩揖、吴中行、赵用贤每人官升一级,均穿上了四品官袍,分别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走进了翰林院和刑部衙门的大门。
一只乌鸦聒噪着掠过院子上空。李太后抬头看看天空,问身边的容儿:“冯公公这些时怎么不见了?”容儿面露惊恐:“奴婢不知。”李太后注视着她问:“你们似乎有什么瞒着我?说,你瞒了我什么?”容儿这才跪下奏道:“太后娘娘,皇上下旨免了冯公公司礼监掌印太监职务。皇上说,冯公公贪得无厌,依仗手中权力,大肆聚敛钱财。冯公公已被贬到南京去了。”
李太后闻言,急赶到乾清宫质问朱翊钧:“他是你的大伴,从小将你带大,你怎么能这样寡情寡义?”朱翊钧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请母后息怒,儿早有所闻,冯保贪墨成性,为除国蠹,儿才下决心弃私情而秉公义,儿下令抄了冯保的家,其结果令儿大吃一惊。”朱翊钧从袖笼里抽出一份秘折,双手递上说:“这是冯保家中被抄财物的清单,请母后过目。”
财产清单如下:
白米二百四十二万六千零四石。
黄米十二万壹一千三百零二石。
祖母绿宝珠盈寸者三十一颗,不及寸者五十七颗。
翡翠两匣,计九百四十九件。
其他各色美玉饰品十五箱,计六千九百六十七件。
各色古琴一百三十六张。
各色古董二千八百二十九件。
唐宋元等前朝贵重字画七百四十三幅,其中包括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唐怀素《食鱼帖》以及南唐李后主所书《心经》等极品。
各类精瓷九千六百八十八件。
京城私宅三处,铺房五处,计房屋四百一十二间;沧州府治房产一处,保定府治房产两处,共计房屋二百七十六间。
沧州、大名、真定、保定等府及大兴、昌平等县田契二十七张,共计田产一千零五顷六亩二分。
李太后看罢这份清单,怪道:“通州仓大得可以跑马,一个仓也只能装三十万石粮食,冯保这二百多万石白米,该要多大的地方装载?再说,他有多大个肚子,家里要屯积这么多的白米?”朱翊钧道:“前些时张鲸向儿禀奏,说冯保家中抄出多少多少白米,又抄出多少多少黄米,儿听了,也像母后这样产生了疑问。经张鲸解释,儿才知晓白米指的是白银,黄米指的是黄金,一石就是一两。别看贪官们一个个钱窟窿眼里翻跟斗,却偏要躲开金银字样,弄些隐语替代。”李太后白了脸:“冯保家中,怎么可能有这么多的黄金白银?”朱翊钧道:“这清单在母后手上,而且东西除了房产和地产搬不动,其余的都已尽数儿搬进了大内。儿已下旨,让供用库的奴才们一样样登记入库。母后,您要是不相信您可以自己去看看。”
李太后仍不相信冯保会弄到这么多钱。朱翊钧竭力让她相信,张居正的亲信将大把大把的银子往冯保那儿送,给张居正送礼,更是车载驴驮。听到把张居正也牵连进去,李太后更是执意不信:张先生生前最痛恨的事情,就是官员贪墨。他临死前还不忘惩处腐败官员。这样的首辅,怎么可能自己贪墨!朱翊钧嘴角挂上一缕冷笑:“得了,张居正的那种高风亮节是做给别人看的。事实上,一手捉贪官,一手接贿银的人,历史上并不少见。因此,儿已下定决心,再颁一道谕旨:抄张居正的家!”
李太后腾地一下站起来,几乎忘情地嚷道:“你不要忘了,张先生是你的先生,如果没有他辅佐你开创万历新政,你哪里会有今天!”
朱翊钧恶狠狠地说:“张先生教儿的许多话,儿都记忆模糊,但有一句话儿永远不会忘记。他说,当一代明主,切不可有妇人之仁!”
内阁院内大厅的长条凳上,坐满了候见的官员。一位年老的身着三品官服的官员看见一位拄着拐杖走进来的年轻官员,上前问他道:“请问你贵姓?”年轻官员说:“敝姓邹。”年老官员看着他,问:“你,你可是?”年轻官员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邹元标。”年老官员一听,激动地说:“你就是万历六年最后遭到廷杖的邹元标?壮士呀壮士!”
在座官员都纷纷围上来,年老官员自报家门:“敝姓邱,叫邱橓。”邹元标听了也弃了拐杖拱手道:“啊,你就是鼎鼎大名的清官邱大人,晚辈素仰大人的高风亮节。”邱橓道:“你不必过奖,邱某不喜戴这些高帽。只是这把老骨头,越老越硬。”
围观的官员纷纷议论。
“朝廷把这样的清官、清流都请回来,皇上真是英明哪!”
“张居正十年来废黜的官员,已是启用了大半。”
值日官从里头走出来大声喊道:“邱橓、邹元标,首辅有请。”
邱橓和瘸腿的邹元标走进来,张四维起身相迎,行过揖见之礼,二人坐下。邱橓道:“承蒙首辅大人召见,只是不知有何教诲。”
邱橓此番复职,皇上特下恩旨,晋升他为三品刑部右侍郎,邹元标被安排到都察院当监察御史,张四维告诉他们,皇上有旨,命他们二人和新近担任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太监的张鲸一起,立刻启程前往湖广荆州府,抄张居正的家。
邱橓稍稍一愣,旋即说:“老夫此回蒙皇上恩召进京复官,虽然时间不长,也听到一些关于张居正的传闻。他与冯保沆瀣一气,冯保贪墨如此之巨,他也清白不到哪里去。首辅大人,承蒙你转告皇上,这趟差,老夫一定办好。”张四维听了满意地说:“皇上要的就是这句话。邹元标,你怎么一言不发?”
邹元标在一旁蹙眉道:“首辅大人,这趟差,卑职恐难胜任。”张四维一愣,忙问:“这是为何?”邹元标道:“卑职认为张居正虽然在夺情一事上留下诽议,但他推行的万历新政,的确卓有成效。无论是朝廷社稷,还是天下老百姓,都实实在在得到了好处。”邱橓瞪大了眼睛,指着他的腿道:“邹元标,你不要忘了,是张居正打断你的双腿!”邹元标说:“邱大人如此说,卑职就更不能去了。我不能让人讥刺我公报私仇。”
张四维脸拉得老长,斥道:“邹元标,你怎能如此说话?”邹元标只是说:“首辅大人,冯保是贪官,不错。但据此类推,说张居正也是贪官,岂不是指鹿为马?”说罢,愤然起身,一瘸一瘸地走了。
走出内阁的邹元标来到张府门前,跪倒在地:“首辅大人,人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而今的大明盛世就将断送在你忠心辅佐的万历皇帝手上。”说完,他泪如泉涌。
夕阳惨淡,田野萧瑟。一个驿卒乘快马奔驰而来。马蹄踏过的落叶,在地上打旋。
驿卒在湖广抚台衙前下马,值班师爷迎上前问:“哪里来的?”驿卒道:“内阁有秘件给抚台大人,六百里加急从北京送来。”
师爷进门,向周显谟呈上信札,低声说:“东翁,是首辅张四维的密信。”周显谟拆开信,读完后,抬头对师爷说:“还有七八天他们就到了,迅速派人,把张居正的家先行查封。”
张文明府厅堂正中墙上,悬挂着朱翊钧手书赐给张居正的大匾“汝为舟揖”。张敬修与张懋修在厅堂静坐。他们听到了一些来自京城的消息,知道这些时候风声很紧,他们的父亲生前重用的人都遭革职,冯公公也被贬往南京孝陵种菜。这局势下一步还会怎样发展,真是令人担忧。父亲柄国十年,推行万历新政,得罪人太多。他一死,反对派就纷纷出笼了。尤其是张四维,此人心机太深,他们认为,他们的父亲被他骗了。
忽听大门被擂得山响。门役跑进来,慌慌忙忙地说:“大公子,外头来了很多官军。”张老太太已经听到了声音,满面焦容出现在门口,问怎么回事,张敬修道:“奶奶,你别管。不会有什么大事,这儿有我们呢。”他指示仆人:“快扶老太太回屋歇着。”
门役打开大门,张敬修与张懋修两人出门一看,只见广场上人头涌动,张府已被荷枪执刀的官兵围得水泄不通。周显谟从人群中踱出,对他们说:“奉皇上旨意,抄没你家财产。你家所有的人,现在立刻离开这座府邸。”张敬修上前求道:“我奶奶年近八十,哪经得起折腾。”周显谟板着脸道:“张大公子,恕本官皇命在身,不徇私情,限半个时辰内,你家所有人都离开。记住,不准随身夹带任何东西,一个铜板都不准带。否则,别责怪本官不客气。”
“等等。”顾氏走出门来,指着周显谟说:“曾几何时,首辅大人的灵柩回归,你率从官员出城迎接,哭得死去活来。如今不过半年,你又恶似阎王。”周显谟当众受辱,恼羞成怒,跺脚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来人,你们都给我冲进去。把屋里的人,一个个给我轰出来。”官兵一窝蜂涌进大门,顿时,张大学士府内乱作一团。
张府四周,布满了守值的军士。两位皂役提了一桶浆糊,将一个盖了荆州府衙关防的大封条贴在朱漆大门上。官兵将张府亲属家眷及一应仆役六七十人押至一幢破屋前,一位小校高喊:“都进去,快!”众军士对张府中人推推搡搡。张敬修等扶着奶奶赵太夫人,张懋修等扶着母亲,惶惶地走进黑洞洞的大门。等张府家人全部进去,大门被关上,周显谟亲自落锁。
七八天过去了。空屋中,张老太太奄奄一息,躺在乱草堆上,张敬修挣扎着给她喂水。而张懋修爬到顾氏身边,从袖笼里掏出半块烧饼,递给顾氏。顾氏推开儿子的手,同样气息奄奄地说:“留着吧,我一个妇道人家死了也就这么回事,可你们得设法活下去。”
张敬修拖着哭腔的声音陡然响起来:“大哥,你快来。”张懋修急忙过去,张敬修抱着自己的外甥,孩子的身体拼命地抽搐。有人将水端来,张敬修给他喂水,但孩子已咬紧牙关,瞪着双眼死去。张敬修哭嚎着奔向门口,晃动着铁门喊道:“来人哪,你们这帮杀人不眨眼的,快放我们出去。”而屋外没有声音。张懋修抓住他的手,悲愤地喃喃道:“哥哥,这会儿没有人会听咱们的。都已经饿死了十几口人了,那狼心狗肺的周显谟,他是想把我们张家全给灭了。不行,咱们得想办法,一定得想办法。”
门忽然被打开,有人喊道:“你们两个跟我走一趟。周大人要见你们。”张敬修和张懋修对视了一下,跟着卫兵走出了门。堂屋廊下,他们看见:十七具男女老幼尸体一字儿排开。张敬修与张懋修站在跟前,泪流满面。
邱橓与张鲸在周显谟的带领下走了进来。周显谟用手指了指张敬修:“你过来,这是皇上派来的钦差,刑部右侍郎邱大人,东厂提督张公公。”张敬修问:“钦差来干什么的?”邱橓的目光刻毒又含笑地看着他:“抄没你家财物。”张敬修冷冷道:“还兼着逼死人命?”邱橓蹦起老高:“你血口喷人。”张敬修指了指房廊前的尸体:“你们看看,已经死了十七口了。”张鲸道:“那是你们罪有应得。”张懋修想起奶奶和母亲,求道:“求你们给点吃的吧。”张鲸说:“等把事情弄清楚了,我自然会给你们发放食物,别忘了,我张鲸是属菩萨的。心地再没有人比我更善良的了。”
张居正府中抄没财物已清点完毕,只有黄金六千两、白银十万两、水田三处,共计四千亩。另各类首饰七百余件,古董字画二百余件。邱橓和张鲸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这怎么行,这些财物连冯保的二十分之一都不到。若是报上去,皇上绝对不相信。皇上觉得,张居正的家产应超过冯保。”邱橓以为是周大人走露了风声,让张家人及时转移了财产,周显谟吓得脸色煞白,连忙辩解:“邱大人,下官纵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做这种事。你也看到,因下官处置迅速,还使得张府饿死了十七口人。”
张鲸发愁的是:张居正只有这点家产,若公布出来,张居正岂不成了清官?因此,他让周显谟想想办法,凑个整数出来。邱橓仍不死心,建议回府衙提审张敬修。
两厢站满手持水火棍的皂役,张敬修被两名公差踉踉跄跄推了进来,当堂跪下。邱橓一拍惊堂木,厉声斥问:“张敬修,你知罪否?”张敬修问:“我何罪之有?”邱橓厉声道:“说,你把家中财产藏匿何处?”张敬修说:“我家所有财产,均被你们抄没。”邱橓抖抖手中清单:“你家就只这点东西?鬼都不信!”张敬修含泪道:“我父亲柄国十年,以清介自律,从没有劣迹秽行。唯此苍天可鉴,皇上也应该知道。”
邱橓一声冷笑:“不愧是孝子,到这个时候还为你父亲辩护,来人!”众皂役一齐顿响水火棍,吼道:“在!”邱橓道:“打他三十大棍。”
四名皂役上前,把张敬修掀翻在地,扬起水火棍重重击下。张敬修咬着牙,一声不吭。随着棍子重重地起落,张敬修昏厥过去。一皂役提来一桶水将他泼醒。两皂役上前扶着他重新跪起。邱橓又问:“张敬修,你还嘴硬否?”张敬修指着他,用嘶哑的声音竭力喊道:“邱侍郎,你们不要污蔑忠良,可怜我父亲尸骨未寒……”邱橓听不下去,大喊一声:“放肆!有人揭发你藏匿钱物,铁证如山!”张敬修道:“我藏在哪里了,你邱侍郎说出来。”邱橓对张鲸说:“张公公,你念一念。”
张鲸从护书中拿出一张纸,念道:“为躲避钦差追查,今将家中钱物分散各处藏匿。计有:致仕工部尚书李义河家中藏匿白银四十万两;致仕刑部尚书王之诰家中藏匿三十万两;致仕都察院右都御史王篆家中藏匿白银三十万两,共合计一百万两。”邱橓满意地看着下面,道:“张敬修,铁证如山,你还敢抵赖?你今日在这张纸上画押,本官放你一马。若敢抗拒,罪加三等。”张敬修只是说:“邱侍郎,你为了向皇上邀功请赏,不惜无中生有,捏造罪名陷害忠良,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邱橓又一次恼羞成怒,让皂役上前,用排夹猛夹张敬修的双手。张敬修惨叫一声,十指鲜血淋漓,再次昏死过去。邱橓亲自下堂,拿起张敬修的右手食指,在那张“罪状”上划押。
夜深人静。荆州府衙牢房昏迷的张敬修苏醒过来,艰难地脱下身上穿着的白夏布内衫,借着昏黄的灯光,咬破食指,在衫衣上写下血书。一皂役紧张地四下观望,低声说:“大公子,你快一点。”张敬修把写满字的长衫叠起来,从牢门栅栏里递出,急切地说:“壮士,多谢你舍命相帮,万望你把这血书尽快送到北京,交到工部尚书潘季训手上。”
看着皂役走远,张敬修把黑色的孝服撕成长条拧成绳子,吊在房梁上,他踩在小桌上,抻了抻布绳,含泪说:“父亲,儿子不孝,追随您来了。”
春三月,早朝。
朱翊钧在御幄中就座。众侍拱卫,大臣环列。三声鞭响。朱翊钧问:“众卿有事奏否?”潘季训闪身出列,伏地跪奏:“臣工部尚书潘季训有事禀奏。”朱翊钧道:“请讲!”潘季训拿出张敬修的血书,双手呈上道:“请皇上过目。”
朱翊钧皱紧了眉问:“是什么?”
潘季训道:“是张居正的大儿子,原礼部主事张敬修所写血书。臣得知,因钦差大臣邱橓与司礼太监张鲸严刑逼供,张敬修不堪受辱,于半月前在荆州大牢悬梁自尽。”
朱翊钧听了,半晌无话,不置可否。大臣中,不少人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太监上前拿过张敬修血书,双手呈至御前。朱翊钧抖开血衫,看见上面写着:
邱侍郎,你这个活阎王,今天面审敬修,屈诬先父在首辅任上贪墨两百万两白银,不知先父自历官以来,清介之声,传播海内。现家中财物尽抄,远不及数,邱侍郎要我诬陷李义河、王之诰、王篆三家代藏贿银一百万两,并说从则已,不从则奏天命行事。恐吓之言,令人胆丧。嗟此三家,皆因先父而遭连累,若又再遭此横祸,则我张家一门之祸,又殃及三家矣。今幽囚大牢,风雨萧条,青草鸣蛙,实助予之悲悼耳。故告之天地神明,决心一死而洗冤情。嗟乎,予於此时,寸心已死。先父在朝,惟思顾命自重,以身殉国。奈何尸骨未寒,灭门之祸横天飞来。今敬修啮指写下此帖,送各位当道过目。勿谓敬修为匹夫小节,而甘作偷生之计也。
有便,请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四维,今张家事已完结矣,愿他辅助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
看完最后一行,朱翊钧将血衫掷到地上,两眼瞪着潘季训,斥道:“这血衫你自何处得来?”潘季训道:“张敬修自尽之前,托人将血书送到臣家中。”朱翊钧指着他道:“朕下令抄没张居正家产,天下百姓,朝中臣工莫不称善。你却暗中与张家勾结,听信匪言,替其鸣冤,你究竟居心何在?”潘季训叩头道:“皇上,臣以为邱橓奉天命行事并无过错,但他不应该自作主张,严刑逼供,构陷忠良。”
一直在旁焦灼不安的张四维,这时插话道:“潘大人,你怎能听信一面之词,在这丹墀之下,对皇上不敬。”潘季训含泪道:“张阁老,你当了张居正五年的助手,应该知道,张居正推行万历新政,可谓历尽艰辛。”话未说完,朱翊钧便打断了他:“胡说八道,扠下去!”四名锦衣卫闻言上前,将跪在地上的潘季训架出金台。
此情之下,金台内死一般的寂静。忽然,在靠近大门边离御座最远的地方,又响起一声大喊:“皇上,微臣也有话说。”朱翊钧抬起眼睛搜寻,只见一个人一瘸一拐走近丹墀,伏地跪下。朱翊钧问:“你是谁?”来者说:“都察院监察御史邹元标。”
一听到这个名字,朱翊钧的脸拉得老长,冷冷地问:“你要说什么?”邹元标挺身回答:“微臣想为张居正说几句话。”朱翊钧说:“当年你为了反对张居正夺情,被朕下旨打断了你的腿,难道你好了伤疤忘了痛?”邹元标沉痛地陈情道:“皇上,当年臣反对张居正夺情,是出于公心;今日替张居正说几句公道话,也是出于公心。张居正柄国十年,功在社稷,福在苍生。如今如此对他,公理何在,天道何在!”
朱翊钧气得浑身打颤,声嘶力竭吼道:“混账,你这酸秀才,来人,给我拖出去。”又是四个锦衣卫上前,把邹元标倒拖出去。邹元标挣扎着高喊:“皇上,万历新政不能变,否则,大明江山危在旦夕!”听着这喊声,朱翊钧霍地站起,咬牙切齿骂道:“大胆邹元标,狂妄至极!这次,朕再打断你一条腿。”
众官闻言一片惊愕。张四维审时度势,跪下奏道:“请皇上息怒,对潘季训、邹元标格外开恩!”
皇上退朝后,人们仍站在原地,等候对两人的处理意见。他们等了很久、很久,方有一位太监走出金台,对着参加例朝的所有官员锐声说道:
圣旨:工部尚书潘季训轻信匪言,侮谩皇上,勒令致仕,回籍闲居;都察院监察御史邹元标妄论国事,忠奸不分,蔑视皇权,今削职为民,永不叙用。在此一并告知,张居正任首辅十年,欺皇上年幼,威权自用,收受贿赂,结党营私。治国虽有小功,难掩巨过。今褫夺所封上柱国,太师爵位,文忠公谥号,家产尽行充公。念其老母年届八旬,特留水田五百亩,予以赡养。自此日起,所有臣工,有胆敢为张居正鸣不平者,严惩不贷。钦此!
由万历皇帝亲自主持的这一次声势浩大的抄家,迫使张居正的大儿子张敬修悬梁自尽,三儿子懋修投井不死,落下终生残废,其他子女及弟弟张居谦等一应亲属全都充军边鄙之地。但是,财产方面,抄查的结果,却令朱翊钧大失所望……
一里多长的神道,两旁的石人石马都被推倒砸碎。一座孤零零的坟头,荒草离离。一座小轿在坟包前停下,轿夫对着轿内喊道:“娘子,到地方了。”一位已不年轻却姿容绝代的女子走下轿,看了看满地的残碑断碣,伤感地问:“这就是张先生的坟墓?”轿夫擦了擦头上的汗珠,答道:“是啊,去年,张首辅的灵柩从北京运回来,在这里安葬的时候,是何等的荣耀。九月份为他举行下葬仪式,参加的官员有上千人。这坟是北京工部派官员来督修的,那规模势派,直让我们这些小老百姓咋舌。如今都毁了。神道铺着的石板,也都撬起来砸碎了,坟地四周的围墙全被推倒,守坟的几间房子也拆了。坟包原来高三丈,遵皇上的旨意,也削去了两丈。你看,如今它矮趴趴的样子,同我们乡下草民的坟头有什么两样?可怜哪!”轿夫叹息着,从轿子里拿下一只盖着青袱的竹篮和一只布囊,辞别而去。
从轿中走出的女子,便是失踪多年的玉娘。这许多年来,她住在寺院中,追随老尼潜心修行佛法,不问世事,然而像张居正身后荣辱这样的大事,竟然也会传到这深山古寺当中来。她知道了消息,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在路上足足走了一个月。此刻,她前行几步,距坟前的墓碑只有几尺来远,墓碑上镌有万历皇帝亲自书丹“张文忠公之墓”六个大字。玉娘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下,泪水潸潸地:“先生,在你的周年祭日,玉娘看你来了。”说完,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返身找到轿夫放下来的那只竹篮和布囊。竹篮里放着一壶酒,一卷诗——那是当年在积香庐她与张居正的唱和之作。布囊里除了一张琵琶,别无他物。
玉娘重新回到墓碑前面,打着火镰将那卷诗烧掉。一边烧,一边梦呓般的喃喃自语:“先生,你的诗,奴婢一直牢记心头,‘落日千山风浩**,金戈铁马楚狂人,虞姬伴我轻生死,一回执手一阳春。’当初读到这首诗,奴婢心中就有不祥之兆。先生啊,你位极人臣,有能力拯救大明江山,为何就不能拯救你自己?一如法师说你精于治国,疏于防身,不幸被他言中。先生啊先生,项羽兵败垓下,到死都有虞姬相伴。如今,你在这里躺了整整一年,玉娘才来看你。你将奴婢比作虞姬,奴婢不配呀!”
被焚烧的诗稿在欲圆未圆的月华下,变成了一只只哀婉低回的灰蝴蝶。看着它们旋转、蹁跹、破碎、沉落,玉娘拭了拭泪,抚着墓碑,又轻声说道:“先生,奴婢这次来看你,就再也不会同你分开。”玉娘说着,又从布囊里取出那张琵琶。她刚要面对墓碑席地而坐,忽听得什么地方传来窸窸窣窣脚步声。玉娘惊问:“谁?”侧面树林里,一身青衫的金学曾噙着泪水回答:“我。”
金学曾踱到跟前,与玉娘面对面站着,拱手一揖,道:“姑娘,我叫金学曾。数年前与你在大隆福寺见过一面,没想到在这里又与你重逢。”玉娘点头,凄然道:“奴家早知道你的名字,首辅生前对你十分器重。”金学曾苦笑一下,黑暗中可以感受到他的双眸灼灼生光。
玉娘问他:“金大人你为何也来这里?”金学曾道:“同你一样,也是特地赶来祭奠首辅。”
“你从哪里来?”
“杭州。”
“啊,你比奴家走得更远,奴家从扬州来。”玉娘说罢凄然一笑,又对着坟包说道:“先生,你睁开眼睛看看,终于有一个官员来看你了。”
金学曾摇摇头,纠正说:“玉娘,在下并非官员。在下万历九年就回家守制了。官场龌龊,原也不值一提。玉娘,首辅如果地下有知,看到你千里迢迢赶来祭奠,他必定陶陶然,欣欣然,对着这中天朗月,满满地浮一大白。”
两人同时向天上看去,只见一轮朗月辉映迢迢万里之间,一丝云彩也无。玉娘叹息道:“首辅一心想着朝廷,没想到落得如此下场。”金学曾低声说:“首辅柄国之初,就讲过要弃家忘身以殉国事,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玉娘点点头,晶莹的泪水溢出眼眶。她轻移脚步,围着坟包慢慢走了一圈。金学曾跟在她身后,继续说道:“玉娘,像首辅这样身居高位的人,如果做任何一件事情,都先将自己的退路想好,则这件事根本就不可能做成。这一年来,在下每思及首辅的悲剧,心下就隐隐作痛。首辅对于自己身后的悲剧,应该说早已想到。他之所以还要这样做,乃是为了实现他担当天下事的宏愿。”
玉娘没有作答。她重新拿起那张琵琶,轻轻拨了一下,清脆的弦音在静夜里传得很远很远,然后凄切地唱了起来:
奴家今日吊先生,
泪眼儿迷离,心儿愁怅怅。
不用说生前显赫死后孤凄,
不必叹人妖不分世态炎凉,
先生既是火凤凰,又何必
在这尘嚣浊世争短长?
先生啊,梦中见你头飞雪,
梦中见你鬓如霜。
凤凰在、天空毁,
凤凰去、国有殇。
先生啊,只道人间不可住,
奴家且随你,
黄泉路上诉衷肠……
唱到最后一句,玉娘已是泣不成声。她扔下琵琶,将先前已在墓碑前放好的那把酒壶抓到手上,猛力啜吸了几口。金学曾的心往下一沉,猛然喊了一声:“玉娘!”玉娘将酒壶朝荒草间扔了,摇摇晃晃站起来,踉跄几步,又靠着坟包半躺了下来,目光格外凄迷又美丽,她看着金学曾说:“金先生,奴家要跟着张先生去了。”金学曾惊慌地嚷道:“怎么,你喝了鸩酒?”说话间毒性已发作,玉娘嘴中喷出鲜血,她拼着最后力气对金学曾说:“求,求你,在这坟、坟包旁,挖个坑儿,将、将奴家,埋、埋下,奴家要陪、陪张、张……”
玉娘慢慢闭上了那一双美丽的眼睛。金学曾欲哭无泪。他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替玉娘揩干净嘴角的血迹。
不知何处的草丛中,一只纺织娘正在低声地吟唱。金学曾站起来,对着黑暗的穹窿高喊:“苍天哪,你睁开眼睛看看,一个拯救了大明江山的伟大功臣,却只有一个小女子与他生死相依……”
由于万历皇帝对张居正进行了最残酷的清算,导致万历新政中途夭折。势豪大户反攻倒算,天下百姓重陷绝境,由此大明王朝又走上死气沉沉的末路。半个多世纪后,即崇祯十三年,明思宗朱由检面对土崩鱼烂的江山社稷,感叹“板**之后,而念老臣;播迁之余,而思耆俊。”于是下诏,为张居正彻底平反,重新尊为国师,然而这一切为时已晚。四年以后(1644),建国二百七十七年的明朝终于被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军摧毁,崇祯皇帝吊死在紫禁城后的煤山上……
兹后三百多年来,张居正一直受到不公正的评价。直到公元2003年,荆州市人民政府重修张居正墓并建立张居正纪念馆。这位封建时代的杰出改革家,才在历史上获得应有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