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心隐到武昌,为的是去宝通禅寺见无可禅师一面。无可禅师听人说了不少何心隐的事,一是他在洪山书院讲学,越发的离经叛道,自称无父无君,二是他去江陵见到了张居正,并送了他一对。说起这些,何心隐颇为自负地答道:“父子君臣关系,在孔夫子提出的五伦中,最为束缚人心。在家事父,出门事君,一辈子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句话,做错一件事。你说,一个人一辈子如此活着,有什么乐趣?”至于见张居正那天发生的事,何心隐道:“阖省官员为了拍他张居正的马屁,都一窝蜂赶到江陵参加会葬。老汉也带着几百名学生,前去凑了一回热闹。老夫想借那一对,给张居正一个提醒。”
“提醒他什么?”
何心隐未及回答,便见一个小沙弥进来,请无可禅师到一边耳语了几句。小沙弥走后,无可禅师神色有些严峻,说:“小沙弥说,寺庙外头有两三个形迹可疑的人,你可要小心啊。”
何心隐大笑了几声,道:“我如今门生满天下,谁还能把我怎么样?那天在江陵,荆州知府沈度认为我在太晖山的举动得罪了张居正,竟然下令让人把我抓了起来,不到一个时辰又把我放了。听说是张居正发了话,他毕竟是聪明人,怎肯为处分我这种人背天下士人的黑锅。”
无可听了叹道:“张居正身为宰相,毕竟还念旧情。”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柱乾兄,该是用斋的时候了,不妨随我一起到斋堂一聊。”何心隐点头道:“也好,只可惜过了季节,吃不上你这庙里的特产洪山菜苔了。”
斋饭是一顿可口的素餐,吃完已经是明月在天。无可亲自为何心隐打开了寺中的侧门,拱手将他送出门外。寺前的树林里清风习习。何心隐走出寺门大约百十丈远,忽然从路边茅草窠里跳出几个人,一拥而上将他扑翻在地,他正欲喊叫,刚一张嘴,就有一团破布塞进去堵了个瓷瓷实实。
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心隐被抓后没有几个时辰,武昌府的府学生便得到了消息,不少人摔盆子打碗不肯上课。教谕按礼部通过的教义授课,学生们说他满口诌出的全是陈芝麻烂谷子,没有一点新鲜玩意儿,更有人把教谕从讲台上轰了下来,嚷着要把何心隐请上讲台。省学的监正担心出事,特意跑来问学台大人金学曾请示,此事应如何处理?
金学曾授意监正:“国有国法,学有学规,先把带头闹事的揪几个出来,张榜训戒,若再敢乱来,干脆开除几个,处理这种事情,决不能心慈手软。”监正颇感为难:“闹事儿的不是一个两个,如今的廪膳生员个个都是刺儿头,法不责众啊!”金学曾皱着眉头斥道:“常言道,走脱了大猫,就该老鼠成精了,你如今,赶紧去把大猫请回来。”
监正一头雾水,问:“什么大猫?”
金学曾看他迂板,倒笑了,告诉他说:“大猫就是你为朝廷办事的忠心。你赶紧回去,学校里若闹出什么大事来,我拿你是问。”
监正诚惶诚恐退了出去。
下一个来拜会金学曾的是宝通禅寺无可禅师,金学曾怪异道:“眼下是烈火蹿上房的时候,这法师跑来凑什么热闹?”但见一个目光炯炯、满脸正气却气质不乏飘逸的出家人进来,急忙上前寒暄道:“久闻法师大名,一直想去宝通寺拜谒,却听说法师行脚游方去了,几时回的?”
无可合十道:“四天了。”
金学曾递上一杯凉茶给无可禅师,说:“今日天气太热,看法师一身衲衣,都汗湿了,这是一杯摊凉了的苦丁茶,请法师喝下去,既解渴,又解暑。”无可接过茶杯浅饮一口,遂道,“金大人,听说你是一个不尚空谈,却能够办实事,做大事的官员。老纳今日登门拜访,实有一事相求。”金学曾浅浅一笑:“听说法师平生足迹不入官府。你既然破例,肯定是有要紧事。”金学曾早就听说,无可法师与何心隐是朋友,何心隐遭逮捕那日,便是在宝通寺拜会无可禅师。果然听见无可说:“老衲为何心隐的事而来。”又问他:“何心隐究竟犯了什么法?”
金学曾道:“何心隐现关在抚台衙门大牢里。官府从不会平白无故地抓人。既然抓了何心隐,就一定是何心隐触犯了刑条。”
无可问:“他触犯什么刑条?”
金学曾不直接回答,兜圈子道:“这个嘛,待我问过抚台周显谟大人,再转告法师,你看如何?”
无奈无可长吁一口气,说道:“金学台,老衲刚从抚台衙门来,周显谟大人让老衲前来找你。”金学曾不动声色地问:“周大人怎么说?”无可道:“他说,何心隐人关在抚衙大牢里,但他犯的是学案,谳审由你这个学台大人负责。”
金学曾知道不能再迂回下去,索性直接说明白了好:“周大人说的不差,何心隐犯的是学案。他利用各地书院的讲堂,大肆鼓吹无父无君的歪理邪说,言词间每每辱骂朝廷,讥刺当道政要。他的所作所为,比照《大明律》条例,叫蛊惑人心,聚众滋事。犯此条者,重者可以大辟,轻者也得流徙口外。”
无可苦心劝他道:“何心隐毕竟名满天下,处分他可能后患无穷。金大人何必一定要做恶人呢?”金学曾笑着向他讨教:“法师,依你看,这事该如何处置?”无可推辞道:“老衲是出家之人,怎敢给学台大人出主意。”金学曾说:“常言道当局者迷。你是局外人,兴许看得更清楚。”
无可想了想说道:“何心隐在湖北讲学,的确风声太大。学台大人抓起何心隐来,原也是要保一省学政的平安。其实,保平安也不一定要抓人。你把何心隐请来吃一顿酒,然后礼送出境,这样两得其便,岂不更好?”
金学曾听罢脑袋一摇,仍旧笑道:“法师这番教诲,下官实难从命。何心隐近几年主要在湖北讲学,我若礼送出境,岂不是以邻为壑?”
其中道理,他自然无法说给无可知道,但主张已经很明确了,无可也听得明白得很:“依学台大人之见,何心隐一定要在湖北谳审?”金学曾道:“是的,我这次抓捕何心隐,是正当行使公务,履行学官职责。法师能否体谅?”
无可默然,收起念珠说道:“既如此,老衲告辞。”到衙门口,无可抬头看了看头顶门楣上“湖广学政衙门”的匾牌,摇头苦笑道:“公门与空门,本来就势同水火。多余的话,金学台就不必讲了。只可怜了何心隐,公空二门都进去不得,折腾了大半辈子,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却把自己折腾进了牢门。六道之中,一切皆为苦厄,惜哉,惜哉!”说罢戴上竹笠头也不回地去了。
望着无可禅师渐渐消失的背影,金学曾想起周显谟今日会揖之约,回头对身旁的衙役说:“备轿,去抚台衙门。”
天气酷热,一路上的狗都把舌头伸得老长的。抚台衙门南窗外边的院子里,那棵浓荫匝地的大樟树上传出刺耳的蝉鸣。周显谟对正在给客人倒凉茶的堂役说:“去去去,快去想办法让那些可恶的知了闭嘴。这些蠢物一叫,本官的背上就热汗直淌。”堂役不敢怠慢,赶忙放下茶壶跑出值房。不一会儿,便见三四个杂役拿着长竹篙在大樟树浓密的枝丫间一片乱戳。站在窗前看到院子里的情景,金学曾又开起了玩笑:“嘉靖朝南京礼部尚书焦启芳,平生最怕蟑螂。每日到衙升堂,先得让杂役角角缝缝里找一遍,看是否有蟑螂入侵。因此,时人笑他是蟑螂尚书。隆庆朝北京工部右侍郎李宗田,怕的是乌鸦,只要听到乌鸦一叫,他立时脸色惨白。凡他住家与值事的地方,都一棵树不留,为的是不让乌鸦有落脚之处,人称乌鸦侍郎。如今,周大人这么怕知了,倒正好与蟑螂尚书乌鸦侍郎一道,可称为知了御史了。”
金学曾一开口便滑稽可笑。一席话讲完,早在这里跟周抚台坐了半日的沈度已是笑得一口茶喷了出来。周显谟也忍俊不住眉毛眼睛笑成了一堆,自嘲道:“咱不是怕知了,是怕热。”
大家笑完,金学曾问起:“抚台大人,你召我们前来会揖,为的啥事?”
周显谟笑容一敛,脸色立刻就很难堪,他说道:“金大人,你来的路上,人是不是比平常多了很多?”
金学曾一愣,想起因为无可禅师过来耽误了一阵子,这一路上走得急急惶惶,也没有留心轿外的情形,忙问究竟发生了何事。周显谟告诉他,巡捕房的密探已得到消息,何心隐一抓,他的那些徒子徒孙得了讯儿,都纷纷从各地涌进了省城。这些人以洪山书院为据点,正商量着如何营救何心隐。金学曾倒觉得没什么大不了:“周大人,你不用担心。何心隐的徒子徒孙,都是一些浮浪子弟,做不成什么大事。”
周显谟缺乏金学曾的那种万事浑不吝的劲头儿,担心地说:“千万不可掉以轻心,咱们千万不能打虎不成反为所伤。”沈度亦蹙眉点头道:“是啊,不要留下疏失。”周显谟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扳着指头算道:“给首辅的六百里加急揭帖,何心隐被抓的当天夜里就发出了。到今日已三天。再过一两天,首辅才收得到。他如果及时回件,最快还得要七天,咱们才看得到。这七天,就是出了天大的事,咱们也得撑过去。”
金学曾见周显谟一副泰山压顶的样子,有些好笑,讥道:“周大人,你若真的怕出乱子,倒有一个十分便捷的解决之方:把何心隐放了。”周显谟没好气地回答:“你这话是脱了裤子放屁。人是你叫抓的,现在又说风凉话。若不是你写帖子六百里加急向首辅禀告了这件事,咱真的就把何心隐放了。”眼看两人顶起牛来,沈度赶紧站出来和稀泥:“金大人,你本是开个玩笑,周大人却当了真。算了算了,大家还是来谈正事。”金学曾顺势笑道:“我的确是说一句玩笑话,周大人却跟我较上劲儿了。周大人,你放心。抓何心隐是我金学曾的主意,任何时候,我都不会把责任推给您。”
周显谟尽量压下火气,道:“咱今天请你来,不是跟你谈责任,是商量应对之策。你不要看轻了何心隐的影响。时下人心浮躁,一点点小事考虑不周,就有可能酿成大祸。这一点不可不防。”
周显谟已作安排,昨日就同城防兵马司会揖过,他们调集了一个卫所的六百名兵士,今儿上午就进城。金学曾听了道:“既有六百名兵士,事情就更好办了。”他的两道疏眉一扬,说:“我建议将这六百名兵士开赴小洪山,立即查封洪山书院。”
周显谟想了一会儿,说:“查封洪山书院,会激起更大的事变,这件事不能做!”
话音刚落,一名捕快纳头撞进门来,匆匆喊道:“抚台大人!”周显谟一惊,听见捕快说:“一帮不法之徒,大概有上千人,包围了学政衙门。”
“都是什么人?”
捕快道:“私立书院的学生,也有一些府学生,还有城里头的浮浪子弟各色人等。”
周显谟脸色大变,道:“担心出事果然就出事了。”说话间,金学曾已大步流星出了值房。
周显谟与王龙阳追出来。周显谟急问:“金大人,你去哪里?”金学曾头也不回答道:“回衙门。”周显谟嚷道:“去不得,这些人就是要找你!”见金学曾不答话,步子却越走越快,周显谟命令捕快上前把金学曾拦住。他随后跑上前来言道:“金大人,你不要送肉上砧。”
金学曾道:“周大人,身为朝廷命官,遇事岂能闪躲。这些歹徒既然包围学政衙门,身为学政堂官,我岂能顾及一己安危,而溜之大吉呢。”周显谟道:“如果他们一旦行凶……”金学曾道:“大不了一个死。纵然被他们撕成碎片,我金学曾也决不会辱没朝廷。”
说罢,金学曾一提官袍,咚咚咚跑出抚台衙门。周显谟忙对身边的捕快说:“快去护城兵马司衙门,传我的话,让他们速拨二百名兵士赶往学政衙门,保护金大人。”
金学曾坐在四人抬凉轿里,走在回学政衙门的路上,心急火燎地一直催促轿夫。这回他留了心,不时揭开轿帘儿看看,果然,路上满是成群结对的学子匆匆走过,又不时有衙役奔跑而过。金学曾忽见街边一户人家的房檐下挂着两只蜂桶,便吩咐停轿,指着两只蜂桶:“不拘价钱,把这两只蜂桶买下来。”
火辣辣的日头底下,衙门前广场人山人海。一些泼皮式人物,摆开架式要往学衙的仪门里冲。省里的三台衙门都是密笏重禁严守之地,平常都有兵士站岗。这会儿见有人要以身试法,值守的兵士一个个如临大敌一起横枪护住大门。领头的哨官喊道:“谁敢往前一步,老子一枪戳了他!”秀才们虽然有心闹事,但见了横肉面生的兵爷,心里头还是惧怕三分。数十人冲上了仪门前的台阶,又都吓得退了回去。正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不知谁嚷了一句:“看哪,学台大人的轿子抬过来了!”学生们回头一看,果然见一乘油绢云顶大凉轿从东面的玉马街匆匆而来。顿时,围在衙门前的学生们,又像潮水般朝轿子那厢涌去。
坐在轿子里的金学曾面对万头攒动的场面,心里并不惊慌。他吩咐轿夫把轿子抬到广场中间停下。他抬腿下轿,立马就有人朝着他大声喊叫:“你凭什么抓何心隐?”一言未了,不知谁领头喊了一句口号:“还我何心隐!”广场上便响起了一阵一阵的狂吼。
待口号声停了,金学曾环顾周围一张张愤怒的脸,冷笑着斥道:“你们不好好念书,跑到这里来吊什么嗓子?你们问本学台为何要抓何心隐,这么乱哄哄的,本学台怎么回答?你们现在选几个代表随我进衙,我给你们竹筒倒豆子,一二三四讲个清楚明白。”
说毕,金学曾抬腿就往衙门里走。胆小的学生纷纷给他让道儿,却也有几个捺横撒泼的站出来挡住去路,其中一人高声说道:“凭什么让你回衙?要说,就在这里说清楚!”金学曾瞅着这几个人,三角眼一吊,斥道:“瞧你们这样儿,都是存心要和本官捣蛋。好,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同你们一起熬!”一言未了,便一撩官袍,双腿盘地坐了下去。学生们围着他,一时没了主意。谁也没留心,一名衙役悄悄地钻进金学曾乘坐的大轿,用一支棍子撬开从街上买回的两只蜂桶的盖,数以万计的蜜蜂立刻夺路而逃。
不知是谁杀猪似的嚎叫起来:“哎哟,我被蛰着了!”众人循声望去,一时都大惊失色,只见头顶上嗡嗡嗡飞起一大片黄蜂。这些可恶的小飞虫仿佛着了什么魔法,见人就蛰,尖利的毒刺一扎入皮肉,立刻就会肿起大包疼痛难忍。本来还同仇敌忾众志成城要向学台大人讨个公道的学生们,顿时乱了阵脚,左躲右闪抱头逃窜,广场上一片嗷嗷乱叫声。
趁着这一片混乱,衙门前守值的兵士连忙跑过来把金学曾接回了衙门。尽管金学曾眼明手快,突围时仍然被黄蜂狠蛰了一口。
黄河上临时搭起了浮桥,张居正的三十二抬大轿正在过河。张居正掀开轿帘,探出头来,看着黄河的波涛,问站在轿边的李可:“我们还有几天可以回到京城?”
李可道:“今夜宿彰德府,大约七天时间。”
“好,吩咐一路伏差,尽量朝前赶。”
话音才落,一名信差在黄河边跳下马来,大步流星朝大轿走来。李可瞥见他,连忙按剑问道:“站住,你是何人?”信差道:“我是湖广抚台衙门信差,有急信呈给首辅。”张居正忙挥手将信差招至轿下。信差一边递信,一边说:“抚台大人抓了何心隐,武昌城中出现了骚乱。”
张居正“啊”了一声,展信来读。
大轿抬过黄河,继续前行。李可拿了一封信札递给信差,说道:“首辅给你们抚台大人的回信已经写好。请你仍按六百里加急,送到陈抚台手上。”
金学曾一脚踏进值房,周显谟迎上去把他上下左右看了个遍。金学曾不知就里,问周大人看什么,周显谟道:“不是说你被大黄蜂蛰了一口吗,怎地瞧不着痕迹?”金学曾指了指自己的左脸颊:“蛰的是这儿。”周显谟凑过去看,不相信地摇摇头:“大黄蜂蛰一口,少说也得肿七天,你那脸上光溜溜的,哪里蛰过?”金学曾道:“蛰是真的蛰了,不过,半日就好了。”
“怎么这么快?”
金学曾挤了挤眼睛,笑道:“我有奇方。不知从哪本闲书上看到一则故事,说的是一个人若遭蜂蛰,就赶紧找来蚯蚓粪,用井水调和敷到被蛰之处,一敷就好,我就试着办理。”周显谟道:“闲书上的记载大多荒诞不经,你怎地相信这个?”金学曾摸了摸脸颊说:“这回还真的不是骗人的。我敷上蚯蚓泥后,大约半日就好了。”
闲话扯过,周显谟让他看看首辅的回信。金学曾展信来读,上面写的是:
藩台陈公如晤:顷接学台金学曾急件,知公欲除书院弊蠢,力排异议而将何心隐逮捕归案。此举振纪纲以正风俗,实有利于社稷。
讲学之风,诚为可厌。夫昔之为同志者,不谷亦尝周旋其间,听其议论,窥其微处,则皆以聚党沽誉。所称道德之说,大都虚而无当。而其徒侣众盛,大者摇撼朝廷,爽乱名实;小者匿蔽丑秽,趋利逃名。嘉隆之间,深被其祸。
我朝以来,讲学之风湖广尤烈。叹我桑梓读书之人,深受其害。公以雷霆手段,先于湖广禁毁书院,功莫大焉。
不谷此番回籍扶榇,公率僚属前来会葬,在此致谢。公在江陵面告,称不耐武昌苦热,欲求迁转于北地。待不谷回到北京,再与吏部商量,一俟京职出缺,当为公谋之。
金学曾一目十行把信看完,笑道:“周大人,首辅对你抓何心隐一事,赞赏有加。你说,下一步该怎么办?”周显谟眉毛一拧,恶狠狠地说:“我已下令调集了营兵,今夜里,就把洪山书院封了。”
“好!”金学曾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接着又问,“那,何心隐怎么办?”
周显谟道:“这个嘛,本抚也有一个主意。”他诡秘地一笑,在书案上拿了一张纸递给金学曾。只见纸上写了一个大大的“瘐”字。
臾之字义,是片刻的意思,须臾之间喻时间之短,臾从病旁,乃很快就病死之意。周显谟的意思是:让何心隐瘐死狱中。看了这个字,金学曾立即心知肚明,他摆手道:“不行,让何心隐死掉,这不是首辅的本意。”周显谟道:“首辅没有在信中交代如何处置何心隐。但我可以断定,首辅决不愿意再看到这个人逍遥于世。”金学曾仍旧摇头:“取他性命,这事事关重大,这需三思而后行。”
“响鼓不须重槌,”周显谟说着又从茶几上拿起张居正的信,在金学曾面前晃了晃,说,“首辅的信上,有‘讲学之风,诚为可厌’这八个字,有这句话就够了。金大人,上回抓何心隐,是你火急火燎地催我。这次除掉何心隐,却轮到我催你了。”金学曾却扔下一句:“你催我也没用,此事我决不认同。”便走出了门。
傍晚时分,西北角天空起了乌云,一霎儿工夫弥漫过来,又是扯雷又是打闪,接着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满世界乱砸。
何心隐正在单间牢房里踱着方步,忽然听得门上锁链一响,接着板门吱吜一声,只见两个人推门进来。前一个人提着灯笼,看那一身皂衣就知是一个普通禁子;跟在他后头的狱卒绰号李阎王,那天下午,金学曾走后,他曾在周抚台衙门里出现过。
李阎王见了何心隐,恭恭敬敬笑着问:“何先生,用过晚膳了吗?”何心隐眼一横,开口骂道:“吃什么?一碗糙米饭倒有半碗沙子,像是喂猪的。老汉牙口不好,哪吃得下去。”
李阎王咧嘴一笑:“咱就知道你吃不惯这牢食儿,走,上咱值房,咱请你喝酒。”
李阎王的值房紧挨着牢房,里面的酒席已经摆好。何心隐一进去,也不谦逊径自坐了首席。也许是饿急了,他拿起筷子拣起一颗黄焖圆子就往嘴里送。瞧他这副馋样儿,李阎王笑道:“何先生,今儿个下了雨,难得有了个凉爽,所以你的胃口好。”何心隐没好气地说:“下不下雨,跟我有何关系?这牢房的墙都是用大石头垒起来的,住在里面像待在山洞里,再热的天,也是凉嗖嗖的。”
酒过三巡,李阎王挪了挪座儿,又道:“何先生,你答应咱的事儿,今晚上总该兑现了吧。”
何心隐问:“什么事儿?”
李阎王道:“看相呀,你答应给我看一次相,却一直没看。”
何心隐一扔筷子,开始扯天扯地地白话:“日不嫖妓,夜不探宝,这叫帮有帮道,行有行规。李锁爷你说到看相,也还是有它的禁忌。”
“有何禁忌?”
何心隐道:“喝酒不看相。”
“这是为何?”
“看相者醉眼朦胧看不真切,被看者红脸红痴气色全变,这相还看得准吗?”
李阎王有些懊丧,咕哝道:“早知如此,先不该让你喝酒。”何心隐又“嗞儿”一口满饮了一杯,说道:“李锁头,你若有办法替老夫醒酒,老夫就给你看相。”李阎王摇头道:“除了用刑,我啥本事儿都没有。”
一位狱卒在旁边说:“锁爷,你不是会唱荤曲儿吗?”何心隐一听,喜上眉梢:“你唱一曲给老夫听听。老夫听入了耳,立马给你看相。”
“此话当真?”
何心隐道:“当真!”
李阎王前些时在戏园子里学了一支曲儿,就捏着嗓子学女人腔唱了起来:
雨初霁、海棠娇,
赛过胭脂鲜俊。
俏佳人摘一支试问郎君:
你看这花容胜,
还是奴的容颜胜?
侉声侉气,且还荒腔走板,听了让人起一身的鸡皮疙瘩。何心隐用手按了按耳门子,讥笑道:“多谢李锁爷,听你这一吼,我这耳朵里堵了多时的耳屎,竟被震了出来,一下子舒坦多了。”
李阎王却认真回答:“这曲子咱刚学,所以唱得不圆润。要不,咱再换一支唱唱。”何心隐连忙摆手阻拦:“别,别,你的唱功,老汉我已经领教了。”
何心隐刚说完这句话,忽见一个禁子推门进来,手上拎着一包东西。李阎王问那禁子:“这是什么?”禁子打开包袱,一面翻拣一面说道:“是宝通禅寺的方丈无可法师送给何先生的。几本禅宗语录,一本无可法师自编的禅诗。”李阎王勾头去看,不屑地说:“什么劳什子,几本破书既当不得吃,又当不得喝,还不如送一块卤牛肉来。”何心隐一拍桌子,骂道:“蠢物!看你这副臭皮囊,除了装酒装肉,还能装什么?无可法师送来的这几本书,都是宝物!”李阎王一个愣怔,旋即恍然大悟,赔笑道:“宝物?咱虽然不读书,但记得一句古训。‘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大概法师送来的书中,藏有这两件宝物。”
正在生气的何心隐,听到这两句话竟破颜一笑,叹道:“蠢令人生厌,但蠢到极致反而可爱。”接着又问,“李锁爷,你是不是现在还没讨上老婆?”
李阎王道:“是呀,你怎么知道?”
“看相看出来的。”
李阎王不好意思地笑一笑,接着又颇有兴致地问起:“何先生,你看咱什么时候能找到老婆?”何心隐道:“等着吧,你要多做善事。”李阎王蹙眉道:“善事做了一堆,总不见效果。”
何心隐问他:“你做了什么善事?”
“逢初一十五,咱老娘就买乌龟到宝通禅寺放生。逢年过节,总是给乞丐赏几个饼子。”
何心隐嘴一瘪,讥道:“这叫什么善事。我看你作孽太多。你每天都在折磨犯人,以此为乐,这不是作孽?”李阎王眉头一皱,回道:“这不算作孽,锁头的差事就是管理犯人。对羁押的人犯,你不狠一点给他颜色,他还不翻了天?”
何心隐劝他道:“你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用刑哪!”
李阎王道:“好人能进咱这大牢吗?既然能进这里来,就不会是好东西。”
没有被教化过的粗人心性就是这般,何心隐虽然自称心学传人,到这里也便无暇细想什么心性之学,霍然起身骂了一声“混账!”眼看就要掀桌子,一旁的禁子眼明手快,赶紧把他抱住。李阎王这才醒悟到自己失言,立刻作揖打拱忙不迭声地道歉:“何先生,咱说的坏人不包括你……”
又劝又哄,何心隐总算又平静了下来,重新坐在凳子上。李阎王觑着他,摇头叹道:“何先生,你是高人。我弄不明白,你何必非要搞什么讲学,把官府上的人都得罪完了呢?”何心隐傲慢答道:“这是大道理,你一个锁头哪里懂得?”李阎王道:“咱不懂讲学,但咱懂得不能拿鸡蛋碰石头。何先生,你在这大牢里待了一个多月,可知道外头的局势吗?”何心隐自信地说:“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何老汉桃李满天下,一旦蒙冤坐牢,便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奔走呼号,为我鸣冤叫屈。”李阎王点头:“这一点我相信,你何先生学问高,所以人缘也好。好了,不说这些了,何先生,今朝有酒今朝醉。来,喝酒!”
李阎王说着,命禁子撤掉何心隐面前的小盅,而换成了大茶杯,筛得满满的请何心隐喝。何心隐竟也不推辞,拿起来就往嘴里倒,一连干了数杯,已是烂醉如泥,眼看就要溜下凳子,李阎王赶紧上前架着他,问禁子:“都安排妥帖了?”禁子点点头。李阎王便命禁子把何心隐扶回牢房。
牢房里漆黑一片。禁子刚把羁押何心隐的牢房门打开,里头忽然就出来一个人,把何心隐拽进去朝地上一扔,旋即骑到何心隐身上,双手紧紧扼住何心隐的咽喉。黑暗中,只见何心隐双腿先是不停地乱蹬,接着就叉开伸得直直的一动也不动。这前后也不过半炷香的工夫。禁子一直守在门口看完这一幕,此时一声不吭,便把那人带回到李阎王的值房。
禁子领了那人进来,李阎王迫不及待地问:“事情办了?”禁子道:“回锁爷,办了。”李阎王不放心地问:“是不是真的死了?”那人木声木气地说:“肯定死了。我见他翻了白眼珠子,嘴上也吐出了泡沫。”李阎王白了那人一眼:“胡扯,黑糊糊的你哪看得见。掐死一个醉汉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本锁爷还是给你记功,来,这杯酒你喝下。”
李阎王说着,指了指桌上已摆好的一杯酒,那人受宠若惊,端起来一扬脖子喝了。顿时间,他感到喉咙里火辣辣的如烈焰焚烧。他一面伸手去抓挠,一边大张着嘴想叫嚷,除了“啊啊啊”外,却是吐不出一个字儿。瞧着那人痛苦的样子,李阎王狞笑着说:“你是呆头鹅,叫你喝酒你就喝,这是生漆酒,喝了就变哑巴!你本来就有命案在身,本来就是死。如今又掐死了何先生,十颗脑袋也留不住了。小张子,将这家伙押进死牢,镣铐侍候。”禁子回了一声“是”,朝门外拍了拍巴掌,立刻进来三位狱差,将那嗷嗷乱叫的死囚犯架了出去。
听着杂杂沓沓的脚步声走远,李阎王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怅然若失。他双手抱着脑袋痛苦了半天,才对禁子说:“小张子,天一亮,你去给我买一筐乌龟来。”禁子乐呵呵地问:“怎么,锁爷要打牙祭了?”李阎王恶狠狠瞪了禁子一眼,道:“你一张毛嘴就知道吃。明天,爷要到宝通禅寺去放生!”
张居正在返回京城的中途,得到了何心隐“瘐死”狱中的消息,他没有作任何的表态,但却提示金学曾给万历皇帝进言,力陈学政之弊端。万历皇帝采纳张居正建议,准金学曾所奏,关闭全国七十二座私立院书,并大量裁减各府、县学生员。
此次学政改革,特别是一代名儒何心隐的非正常死亡,使得张居正与天下读书人的矛盾更加尖锐。
春日温煦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到那株绿芍药上头,愈觉娇翠欲滴,嫣然可爱。朱翊钧指着绿芍药,问:“大伴,这株花好看吗?”冯保道:“好看。”伸手摸了摸花盆,笑道:“花好,盆子更好。”朱翊钧道:“大伴有眼光。这只钧窑盆子,是从棋盘街古董店里买回的,花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冯保听了摇头道:“这么贵。万岁爷花钱,应该有所节制。”朱翊钧无言,半晌撅嘴埋怨道:“花这点钱,你也有话说。”
冯保上前一步道:“宝钞库的钱,属于万岁爷的私房钱,其来源主要是一些皇庄与矿山的税收。近年来,各地开矿虽然数目不少,但收益甚微,税银收入大幅减少。再加上宝钞库最大的进钱户——宝和店前年被划到太后李娘娘名下,宝钞库的进项就更少了。现在,宝钞库每年有十几万两银子的进项,这些钱被万岁爷用来作为嫔妃的脂粉钱,身边内侍的赏钱等各种小宗开支。前几年万岁爷你年纪小,还不懂得花钱。所以,宝钞库的进项多一点少一点无所谓。这一二年来,万岁爷你懂得花钱了,买东买西每天都在支出,因此用度就吃紧起来。”
朱翊钧老大不高兴,咕哝着:“难道朕花几个钱,就只能在宝钞库支取?”
冯保道:“是呀,这是老辈儿传下的规矩。武宗皇帝爷花钱最大方,一高兴就给人赏赐。宝钞库的钱,只够他应付半年的。剩下的半年,只得到处挪借。”
朱翊钧心头一动,问:“他就不能下旨调太仓银?”
冯保告诉他:“太仓是国库,其银两用于军防、漕运、学校、赈灾、官员俸禄等国事,每调用一笔银两,都得有正当理由。先皇隆庆皇帝登基时,曾下旨调十万两太仓银给嫔妃制作头面首饰,结果导致百官强烈反对,户部尚书马森还愤然辞职。”
这么说,当一个皇帝,用钱还得处处受限制,朱翊钧不禁想起,张先生这几年推行财政改革,国库收入大幅增加,现太仓里存有几百万两银子,冯保等总说他是大明开国以来最富有的皇帝。朱翊钧蹙眉道:“银子再多朕也无法取用,这还叫什么富皇帝?大伴,你现在就到内阁传旨,要太仓划二十万两银子到宝钞库。”
冯保道:“银子不是不能用,只是要有正当的名目,万岁爷要挪银,用何名目?”
朱翊钧想了想道:“朕大婚之后,还没有给宫中一应内侍施舍喜钱呢。”
冯保听了,倒是微微笑了起来:“万岁爷这理由正当。依奴才看,可行。”
张四维正在值房批阅卷宗。一个约三十来岁的六品官员走了进来,对着张四维伏地便拜,说道:“门生李植,叩见座主大人。”张四维让他起来说话,李植爬起来,觅了椅子坐下。
张四维问他:“李植,你在陕西当了几年县令?”
李植道:“三年。”
张四维告诉他说:“这次将你调入京城,到都察院当一个监察御史,我可是费了不少周折。”李植忙说:“老座主提携之恩,门生没齿难忘。”张四维点点头,叮嘱他:“在京城做官不比在地方,不可以由着性子来。你现在要少说话,多干事,尤其不要同清流往来,首辅最不喜欢清流。”李植“扑哧”一笑:“打从去年夺情事件发生,吴中行、邹元标等五人被朝廷逐出京城,这天子脚下,哪里还有什么清流啊!”张四维连忙提醒他鸟,择木而栖,大丈夫择时而动的道理。李植这才点着头道:“经老座主点拨,门生懂了。”
书办进来,禀道:“大人,吕阁老请你过去。”
内阁值事厅中,吕调阳、张四维、申时行、马自强四位辅臣跪下,司礼监秉笔太监张鲸过来宣旨:“皇上口谕:说与内阁众辅臣,朕大婚之后,尚未赏赐内臣,着你等知会户部,调银二十万两入内廷宝钞库,钦此。”几人听毕,面面相觑。
半晌,还是吕调阳站出来跟张鲸说,这事得要首辅做主。张鲸却对他一笑,说:“这是小事儿,不用让首辅操心,你们办理即可。吕阁老,调银的事万不可耽误,咱们一万多名内侍,都等着皇上的赏赐哪!”
张鲸宣完旨刚出门,张四维便追出来,叫住他说:“张公公,那天在真空寺,你代表皇上设宴,给首辅饯行,一晃好多天了,都没见着你。这一晌忙些什么,每天早上的云雁功,你还在练吗?”张鲸做了一个云手,回答:“练,怎的不练。我早年落下个结肠的毛病,内火重。练了半年云雁功,竟把这毛病给练好了。张阁老,咱劝你也练一练。”张四维笑嘻嘻地说:“好,等啥时有空儿,请你来教我。”张鲸亦对他笑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值事厅里头,吕调阳咕哝道:“皇上这道旨意,考虑欠妥。太仓银用于国事,若调去赏赐内臣,岂不变成了皇上的私房钱?此旨一出,定会招致非议。”吕调阳想着,是否要写一道抗疏给皇上,张四维劝他道:“吕阁老,葫芦在墙上挂着,您何必非要摘下来挂在自己脖子上呢?首辅离京之初,皇上对咱们下了一道口谕,你忘了吗?皇上说一应大事,我们四位阁臣均不得擅自处置,他还特别赐给首辅银印一枚,让他随时密驳奏事。”他又悻悻说道:“说到底,皇上只信任首辅一人。咱们在内阁,只是首辅手下一个办事儿的。”
吕调阳长叹一声,凄凉言道:“是啊,老夫老了,不中用了。明日就给皇上写本子,请求致仕回乡。”张四维劝他道:“吕阁老,皇上对你还是信任的。你毕竟是他的老师。”
“只是皇上要银子,这事儿该如何处置?”
张四维对他说:“这样大的事情,你我都不能做主,还是让首辅定夺。”吕调阳对这样踢皮球不太以为然:“皇上的旨意很明白,希望内阁众辅臣办理此事,若全都不表态,推到首辅一个人身上,恐怕不妥吧?”张四维道:“有何不妥的,从太仓调银给皇上私用,这有违祖制,我们四位阁臣,谁敢担当,我看,就按皇上先前的口谕办事,凡有重大决策之事,将奏章移文等公函,一律六百里加急传给首辅。”
吕调阳想了又想,最后说:“看来,也只有如此办理了。”
张居正的三十二抬大轿来到一座湖边,张居正命李可停轿,在玉琴和玉意的陪同下走出轿门,慢慢走到湖边,望着潋滟碧波感慨道:“这一路走来景色瑰丽,处处令人心醉,真有点不想回到京城了。”李可在旁说:“首辅大人,只是皇上离不开你啊。”张居正叹息道:“是啊,人之不可尽意处,就是不能安排自己的人生啊!”
正说话间,京城信差奔马而来。信差跃下马禀道:“首辅大人,内阁传来急件。”张居正笑道:“看看看,还说散散心,这不,急件又来了。”
拆开来,是吕调阳的信,张居正看罢脸色大变,走回轿,冲玉琴道:“备纸笔。”
朱翊钧在替王皇后卸头上的簪花,急猴猴地卸了半天,讪笑道:“你这头上戴的太多,朕想亲热一下,都不方便。”王皇后觑了镜中一眼,低眉道:“太后教导奴婢,任何时候都要注意礼节,头面首饰该怎么戴就得怎么戴,一样也不能少。”朱翊钧放下一根簪子,对她说:“你开口太后闭口太后的,朕是新郎,你是新娘,知道吗?”
门外传来敲门声。朱翊钧问:“谁?”张鲸捧着奏匣在门外答:“奴才张鲸。首辅的密奏刚刚送来。”
打开看时,密奏中写的是:
陛下,今日臣接获吕调阳条陈一纸,吕调阳所言,陛下传旨内阁,欲调银二十万两至内库供用库,作赏赐内侍之用。臣以为此事欠妥。臣多次向陛下奏陈,国库之银只能用于国事,况朝廷财政刚刚好转,凡事仍应以节俭为尚,不可浪费。但陛下既已下旨,臣在外难以当面陈情,只得勉强同意,知会户部,拨银十万两入内库,臣冒昧减半执行,不妥之处,望陛下见谅。
朱翊钧放下条陈,沉默不语。张鲸觑着朱翊钧:“万岁爷,首辅只肯拨十万两银子,是不是太少了?”朱翊钧把条陈扔在地下:“当皇上的,倒成了讨小钱的。”
张鲸低眉顺眼道:“万岁爷,奴才听说一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你说。”
“听说张居正这次回乡葬父,一路上坐的都是一乘三十二人抬的大轿,万岁爷坐大轿,是十六人抬,这张居正却用了三十二个人,听说轿里头可以办公,可以睡觉,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丫环,在轿里头陪着他。张居正回乡沿途所经过的各州县府,所有官员一律出境迎接。就连当地的藩王也向他行跪见之礼。洪武皇帝爷曾订下宪令,朝中文武大臣,级别再高,见了藩王也得磕头。因为藩王们毕竟都是龙子龙孙啊。可是如今却翻了个儿,藩王反倒向他张居正磕头了,这也太邪乎了吧。”张鲸又看了看朱翊钧的脸色:“万岁爷,你既然已经大婚,也该亲自执掌国柄了。”
朱翊钧点点头:“朕何尝不想,只是母后不同意。母后亲口对朕说,三十岁之前,朕就不要起亲政的念头。”张鲸又道:“万岁爷,张居正如今的威风和享受,都远远超过您,这不应该是人臣之道啊!”朱翊钧脸色淡淡的,摆摆手对他说:“张鲸,你不要瞎说。这事儿,朕得走一步,看一步。”
一大早,大内紫禁城的东长街,就棚挨棚摊挨摊热闹非凡。各家店肆铺面各异,琳琅满目货物齐全,从针头线脑油盐酱醋到布匹绸缎古董字画,应有尽有。各家店铺引客的伙计,坐店的掌柜,个个像模像样。冯保等一帮太监簇拥着两宫皇太后、朱翊钧出现在街口。朱翊钧猛一见到参参差差的店铺,各种各样的招牌旗旆,一下子兴奋起来,他跑上街道,十分好奇地看着各个铺面。众人见状,便齐刷刷地跪倒在街边。
朱翊钧问身边的孙海,这儿像不像棋盘街?孙海道:“有几分像。”朱翊钧撅嘴不信:“难道说棋盘街比这儿还要热闹?”孙海嘻笑着答道:“那当然。这里毕竟是紫禁城内临时的搭景儿,棋盘街可是京城第一街。”
朱翊钧一行人刚走进街口,张鲸便跨前一步扯着嗓子大喊一声:“皇上驾到——”顿时间,嘈嘈杂杂的东长街一下子安静下来,穿着各色衣服的“伙计”、“掌柜”以及买客看客都一起当街跪了下去。冯保一脸谄笑解释说:“奴才们都恭迎皇上,恭迎两宫皇太后以及皇后娘娘。”李太后笑着摆手道:“忒多礼。今儿个咱们是来逛集市,找乐子解闷儿的,都这样死板的分出个尊卑,还有什么看头?冯公公,传话下去,叫大家各自尽责,照顾好各店的生意。”冯保答应一声:“是。”朝张鲸一努嘴。张鲸又高喊:“都起来,各做各的事儿。”
东长街又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地喧嚣起来。
街上打头儿的第一家,是一间茶楼,门前竿子上挑了一面幡,上书“魁龙珠”三字。李太后站在幡下面,把三个字端详良久。一名穿着对襟短褂,头戴一袭逍遥巾,脚上穿着一双平口布鞋的小厮从店里跑出来,当街打了一揖,笑道:“太后娘娘,万岁爷,赏个脸,到咱店里喝杯茶吧。”李太后爽快地答应一声:“好呀。”打头走进了茶室,一行人便都跟着她走了进来。
里头摆了两三张桌子,柜台里头木格架上,摆了各种各样的茶叶和茶具。地上垫了几块砖,砖上坐着一只泥炉,炭火正旺,煮着一铫子开水。店家刚开口喊一声“万岁爷……”,朱翊钧就摆手打断他的话,说道:“今儿个不要叫万岁爷。外头茶楼里,管客人叫什么?”店家道:“叫客官。”朱翊钧道:“对,你就喊咱客官。”店家欠身打了一拱:“奴才遵旨。”急忙递上一份茶牌,对朱翊钧说:“请客官点茶。”
朱翊钧先问李太后想喝点什么,李太后转向陈太后,笑道:“今儿咱们两个当娘的,该享享儿子的福了。看他这位客官点什么茶,咱们就吃什么茶。”陈太后亦点头:“这敢情好,操心的事,让钧儿做去。”朱翊钧扫了一眼手中的茶牌,一笔工整的小楷抄了几十道茶名儿,打头第一道茶,就是这店名“魁龙珠”,便道:“咱们要喝魁龙珠,你尽快斟上。”
店家收了茶牌,与小厮两人一阵忙碌。片刻就把几件精美的细瓷茶具烫热了,小厮把沏好的一大壶茶端上来,每人面前倒了一盅。白瓷盅里碧绿的茶汤十分抢眼,耸鼻子一闻,温馨的茶气中还渗着一股淡淡的兰香。李太后端起茶盅小心品了一口,滑爽滑爽的,不免赞道:“这茶倒真是好茶,比平日御茶房里的茶,味道还要清雅。店家,你说这茶叫魁龙珠?”
店家忙低头弯腰地禀道:“对,叫魁龙珠。”
李太后一字一顿念了一遍:“魁、龙、珠。”又问,“为何叫这名儿?”
“启禀娘娘,这魁龙珠的名儿可是大有来历。这道茶实际由三种茶合泡而成。它们是浙江杭州狮峰产的龙井,应天府茅山产的珠兰,以及皖南黟县产的魁针。三种都是绿茶,但香气与味之厚薄都有差异。将它们掺在一起,香味就格外不同。魁针之魁、龙井之龙、珠兰之珠,合起来就是魁龙珠。老茶客都赞这魁龙珠是一水冲三省、香透九重天。万……啊,不,诸位客官,你们品过之后,感觉如何?”
朱翊钧脸上挂着笑:“好极了。香透九重天,今儿个倒不是虚言。店家,你说老茶客都赞这魁龙珠,老茶客都是哪些人?”
“小的说的老茶客,都是顺天府南京城内的富贵人家。因这魁龙珠产在南边,南京城中的富贵人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之所以是富贵人家才喝的茶,是因为魁龙珠价码儿高,一般小老百姓,哪里喝得起。”
朱翊钧又问冯保:“大伴,魁龙珠这么好的茶,怎么咱宫里头就没有?”冯保道:“启禀万岁爷,宫里头每年的贡茶,都是前朝定下来的。比如龙井,就是贡茶,杭州府每年上贡一千斤。因这魁龙珠是用三种茶掺合而成,故不在贡品之列。”朱翊钧问:“那这茶是哪儿来的?”冯保道:“是奴才从家里头拿过来的。”朱翊钧笑道:“你这大伴,说是我的奴才,天下的美味倒比我这个当皇帝的还尝得多。”
冯保不自在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