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1 / 1)

张居正、高拱二刚绕过照壁,忽见院子右角荼縻花架下,跑出来一只老猴儿。它一下子扑到张居正跟前,龇牙咧嘴,似乎对新到的客人不欢迎。张居正一惊,却见高拱一招手,老猴儿立刻温顺地走到他的跟前,高拱拍拍它的脑袋,说:“这只老猴儿别有来历。老夫说出来,叔大不要见怪。这只猴儿,是一位大侠客送给我的。”

张居正心下已有几分答案,口中问:“谁?”

高拱答道:“邵大侠。”他鹰一样犀利的目光在张居正身上扫过,语气沉重:“去年,戚继光部队的棉衣事件,邵大侠作为替死鬼,被秘密处死在扬州漕运大牢。他被抓之前,让家中的仆人给老夫送来了这只猴子。”

张居正说:“邵大侠不能算是冤死。”

高拱反驳道:“邵大侠弄了劣质棉布是真,但他是倒贴银钱办这件事。真正贪墨的是武清伯李伟,中饱私囊者稳踞高位,倒贴银钱者反而命丧九泉。你说,这还不是千古奇冤?”

至于邵大侠为何千里送老猿,张居正认为必有说法。高拱道:“邵大侠知道老夫是属猴的,故以这只老猴儿相赠。另外,猴生性好斗,属于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类角色。邵大侠担心我这只老猴子秉性不改,送这只老猴子来大概是想提醒咱。其实他这个提醒是多余的。咱一个村夫野老,还能跟谁斗呢?”

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几样家常菜摆在桌上,高拱与张居正两人对酌。高拱呷了一口酒,迟疑道:“叔大,皇上和李太后,还生老夫的气吗?”张居正叹一口气,点一点头算是做答。高拱垂下眼睑,伤感地说:“看来,咱高某在有生之年,是看不见皇上与太后回心转意的时候了。”

张居正欲劝慰:“玄老,你不要过于灰心……”高拱点点头,摆手道:“叔大,我不是灰心,对于过去的一切,换了谁都无能为力,当然,而今的天下在你的治理底下已然是一派开平景象,你当首辅确实比我合适,这一点我心知肚明。皇上还是一个世事未谙的毛头小伙,李太后仅是一妇人,这万历新政,要是没有你,怎么得以推行。相比之下我就越发的不甘心。”高拱停住不说,两人交换了几盏薄酒,高拱才又开口道:“叔大,我清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活了将近七十年,咱不得不认命。富贵祸福皆由天定,人生太无常了!今有一事相托,不知叔大肯不肯援之以手。”

“请讲。”

高拱眼睛看着前方,似乎蒙上了一层雾气:“老夫隆庆六年被逐出京师,说是致仕,其实是罢官,至今都没个说法儿。活着咱也不争这口气,但死后却不能不讨个清白。老夫想,一旦咱咽了气,你叔大能否奏请皇上,为老夫恢复名誉?”

张居正道:“玄老,你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高拱握了他的手说:“这话是不吉利,但不得不说。叔大,当今小皇上,还有李太后,他们母子二人对你的信任,也是前朝所罕见。你若肯下决心帮忙,兴许异日老夫常眠地下,心有所安。”张居正忙说见外,这是分内之事,不算帮忙。高拱道:“有你这句话,老夫放心了。来,老夫敬你一杯。”张居正也说着:“玄老不必客气。”各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酒后,高拱与张居正沿湖漫步,高拱不胜酒力,才喝了两杯,脸就像关公一般了。两人说些闲话,走到半途,高拱道:“还有一件事,老夫心下存疑,想讲出来,又怕叔大说咱干扰政事。”

“玄老但讲无妨。”

“听说两浙总督伍长鲁在东南海上,擒获了巨盗林氏兄弟,老夫不大相信此事。”

这便是令龙颜大悦的东南海上大捷,高拱居然说其中有诈,张居正不禁心头一紧。高拱又说:“林如虎、林如豹兄弟,在东南沿海危害二十余年,虽出没无定,但也有规律可寻。这两个巨盗,春秋猖獗,一到冬天则藏匿不见踪迹。过去多少年来,官兵出海围剿,十有八九空手而归。东南海上,孤岛众多,两贼谙熟海域疆图,有地利之便,冬天龟缩不出,以逸待劳,官军如何能将他们捕获?”

张居正觉得这分析极有道理,并联想起捷报刚刚传来时,他也有所怀疑;但后来看既然献俘,有活人为证,谅不敢有假。但高拱问他:“你认识林氏兄弟这两个贼首吗?”张居正自然要答:“不认识。”高拱道:“不但你不认识,恐怕朝中文武大臣都不能够辩识林氏兄弟本来面目。这两个贼首出来劫掠时,从来都戴着头套,只露出一双眼睛。不要说官军,就是他手下喽啰,也多数不知他们长得什么样子。而伍长鲁这个人,原是老夫门生,虽然办事干练,但好大喜功。这件事,叫老夫不得不怀疑。”

张居正一边答应马上派人密查此事,一边对高拱半是赞叹半是揶揄道:“玄老,你虽然退隐六年,对朝廷的政事依然了如指掌。你同唐代的李泌一样,是山中宰相。”敏感的高拱立即回答:“叔大放心,老夫已没有任何能力与你争抢首辅之位了。所以,也不想戴山中宰相这顶高帽。”

此时,高福从远处跑来,匆匆禀道:“老爷,出事儿了!”

那只老猴儿躺在地上,四肢抽搐已是只有进气没有出气。高拱蹲下来,一边抚摸着老猴儿,一边涨红了脸,锐声问左右:“它怎么了?”一应仆役见主人发怒,一个个都躲得远远的不敢上前,只有高福凑拢来,硬着头皮回答:“老猴儿在老爷用膳的时候,自个儿踱到那边花墙下晒太阳,打迷盹。不知何故,那堵花墙突然塌了一截,一下子把老猴儿压在里头了。几个仆役赶紧上前施救,待扒开烂砖头,老猴儿就成了这个样子了。”

高拱扭头看了看,院子东边的花墙果然垮了一段。再回头看看地上的老猴儿,已是口吐白沫翻了白眼儿。高拱愣怔了好一会儿,突然一挺身站了起来,用脚踢了踢老猴儿的尸体,用那种大限临头的口气,对站在身边的张居正说:“老猴儿死了,这是天意!”

当夜,张居正便在驿站客舍中,将一封写好的信交给李可,让他即刻派人将此信送往北京,交给姚旷,让他转给兵科给事中光懋,越快越好。信中,他让光懋密查东南大捷,并一再叮嘱,此事要绝对保密。

荆州城外接官亭,湖广巡抚周显谟、学政金学曾以及荆州知府沈度等站在亭外。亭外官道两侧,站满了品级不同的各类官员。一匹快马自远处跑来,在亭前停下。马上小校纵身而下,疾步入亭,奏道:“启禀抚台大人,首辅大人来了。”阖省官员,凡七品以上者,全都到齐了。大家肃立路旁迎候。远处,张居正的三十二抬大轿浩浩****而来。

张居正从里间出来,他已换上了一身孝服。玉琴掀开轿帘一角看了看,惊奇地说:“老爷,你看,官员黑麻麻跪了一大片。”张居正看了看,脸色垮下来,一言不发。李可在轿外请示:“首辅,停不停轿?”张居正说:“不停!”

大轿仪仗经过众人身边直奔荆州城门而去。众位官员从地上爬起来,彼此看着,有人抱怨道:“原以为首辅会在这里歇歇轿,接见一下我们,谁知他竟这么呼啸而去。”金学曾站出来说:“首辅一贯都不喜欢虚套子。”周显谟却说礼多人不怪,不如跟着进城去。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众人扭头看去,只见一个穿着信差号衣的人飞驰而来,一路大喊:“闪开,闪开!”路上走着的官员纷纷避让。周显谟躲闪稍慢,差一点挨了信差的一鞭子,不禁疑道:“什么人如此张狂?”金学曾认得这是兵科的信差,说八成儿是给首辅大人送来朝廷的急件。

一片飞檐翘拔的曲面大屋顶,盖着华贵的琉璃瓦,在灿烂的晚霞里反射出耀眼光芒。正对着大门约十丈开外,并排儿竖了四根高耸入云的沉香旗杆,飘扬的黄绫滚边的三角彩旗上,“大学士张”四个字赫然醒目。大学士府周围布满重兵。

三十二人抬大轿在大门前落下。一位侍从赶紧上前,将扛着的雕花轿凳放到轿门前,张居正走下轿来。顾氏带着六个儿子早站在门外等候,此刻迎上一同施礼。嗣修、允修跑上前来,搂住父亲道:“爹,有没有给我们带空竹回来?”顾氏笑道:“都多大了,还玩空竹。”

张老太太在张居谦的搀扶下走出门,她一把拉住张居正的手,道:“你这个不孝的儿子,一走怎么多年,连爹妈都不要了,让我看看。”一边仔细端详着张居正:“你的头发怎么也白了?”说着眼中渗出泪水。张居正道:“妈,我都五十开外了,头发本来就该白了。”张老太太又是喜,又是百感交集:“行了,快去给你父亲磕头吧。”

张居正道了句“遵命”,随张居谦向门内走去。待他披麻戴孝走进灵堂,一看到停在当中的楠木棺材,便大喊一声:“父亲大人!儿回来了。”说着,将头深深地埋在地上,抚棺痛哭。

众人无不唏嘘。

信差跳下马鞍,骏马扬起两只前蹄,一声咴咴长叫响彻天际。李可上前问从哪里来,信差道:“京城,皇上与内阁都有急件送给首辅大人。”说着,解下背上的牛皮信囊。李可接过信囊,转身入门,轻手轻脚走进来,喊了一声“首辅大人”,递上牛皮信囊。

张居正拆信,一颗银印从中滚了出来。看信时,是小皇帝的手书:

元辅张先生,今让工部造银印一颗,曰“首辅之印”,凡朝廷大事,重要奏章,仍由你阅处拟票。葬父期间,朕准你封驳密奏,以此印为信。钦此。

君恩似海,张居正激动不已。

周显谟、金学曾、沈度等的轿子一同来了,张居谦出来迎接。周显谟道:“张大人,麻烦你通报首辅,就说湖广抚台、按台、学台三人率阖省官员前来参加会葬。不知首辅有何指示,下官等恳请首辅召见。”

张居正听了却道:“我回家葬父,是家庭私事,阖省官员都跑来,是何意思?不见,不见。”张居谦劝他说:“湖广官员们既然来了,你总不能让他们在下司面前,灰头灰脑没点面子。”张居正却不肯转意,张居谦无奈,只得出门,对各位官员说:“我哥哥已有交代,他从京城出发,二十天旅途劳累,已是十分疲劳。加之定于后天家父入土安葬,哥哥要沐浴斋戒,守灵三天,期间概不会客。”他看着周显谟,颇过意不去地说:“不过请放心,会葬时,我哥哥会召见你们。”

黎明,天色昏暗。执事官高喊一声:“起棺!”十六名壮汉一起高吼:“起!”大楠木棺材抬起。鞭炮炸响,唢呐齐吹。张居正披麻戴孝,在棺材前亲自执拂。众家人尾随其后。所有参加会葬的官员都穿上孝服,跟着棺材后头送行。沿途挤满了围观的人群。

太晖山下,一个巨大的墓井已经打好,楠木棺材正往井中安放。墓井周围,放眼望去,但见万头攒动人海如潮。引魂幡追思旗纸人纸马安灵屋金银山等各色冥器密匝匝儿摆了好几里路。墓井一侧,临时搭盖了几十间孝棚,备为会葬官员的临时休息之用。

张居正从墓井出来,跟着张居谦走进了一间孝棚。他前脚刚迈进棚门,后脚就跟进来一个人,在他身后扑通跪下,高禀一声:“首辅大人。”张居正回身问道:“你是?”跪着的人禀道:“卑职湖广巡抚周显谟,叩见首辅大人。”周抚台披麻戴孝,满头满脸的汗,此时也不敢拿正眼看首辅,凄惶道:“老太爷仙逝,卑职五内俱焚。若人之生死可以置换,卑职愿以自己这芥末之身,换回老太爷无量寿福。”

张居正忙让周显谟坐下,问:“你何时到的?”周显谟答道:“比首辅早一天到达荆州。”“这么说,你来了四天了?”周显谟忙起身答道:“是。”

周显谟告诉他,湖广道的官员除极少数因公事牵扯走不开的,基本上都来了。想起前几日闭门不见客的情形,张居正点头说:“周抚台,多谢你远道赶来会葬。本辅归家后,即刻守孝三日,以略尽人子之情,故免见一切客人。这一点,望周抚台见谅。”周显谟道:“首辅大人对封君之孝,可鉴日月。”张居正吩咐一侧侍坐的弟弟,去把按台与学台二位也请来这里坐一坐。

少顷,张居谦领着沈度与金学曾进来,二人向张居正行揖见之礼。张居正请他们入座,然后问金学曾:“你从税关改任学政,职责完全不同。上任也有三个月了,是否习惯?”金学曾欠身回答:“卑职本是读书人出身,如今回到本行,哪有不习惯的。”张居正又转向沈度:“你升任按台,也有一年了吧?”沈度道:“是,多谢首辅大人栽培。”

“本辅今日在这孝棚里接见三位,原意是不谈公事。家父自去年九月十三日辞世,距今日已整整七个月了。这七个月里,你们为本辅家父的葬事,多有操劳。如今阖省官员又前来会葬,在你们,是一种礼节,是对家父的感情;但在于我,却忐忑不安。这么多官员齐聚荆州,单一个接待问题对荆州府衙造成多大的负担?这还是小事,更重要的是耽误了政事。倘若这时候哪里发生了大事,因没有官员把持掌握而酿出祸端,我张居正岂不成了千古罪人?有鉴于此,今日会葬完毕,明儿一早你们三位带头离开荆州各自回衙。”张居正正色对三位说。周显谟领头答道:“遵首辅明示,卑职明日一早就带领官员离开。”

张居正得知,只有一位襄阳知府赵应元未来,刚要表扬他不随俗流,却听周显谟说:“下官派人查问过,赵应元没来参加会葬,实乃事出有因。”

“是何原因?”

周显谟道:“赵应元虽为朝廷命官,却对讲学嗜好。如今,有一个名叫何心隐的大学者,在湖北一带讲学。许多年轻士子都成了他的追随者。这赵应元对何心隐推崇备至,多次请他到襄阳讲学。最近,他听从何心隐的建议,在襄阳建一所书院,专讲阳明心学。赵应元利用手中权力,将襄阳驻军的营房强行划出一半,作为书院校舍,这一下激起兵士的不满。三天前,兵士们包围了襄阳府,要找赵应元算账。到现在为止,事态还没有平息。”

把驻军营房改成校舍,真是太不像话;又添上半个故人何心隐,张居正早听说他现在自称是圣人,疯疯颠颠的,经常利用讲学批评朝政。张居正心头火起,只是沉着脸一声不吭。忽见一位官员进来禀告:“启禀首辅大人,下葬时刻已到。”

墓井旁,张居正一行刚到坑道口楠木棺材前站定,“嗵、嗵、嗵”三声炮响。本来有些喧闹的现场,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土阜下面的旷地上满满囤囤的,全是人。旷地四周站满了担任警戒的军士。警戒线之外,更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孝子如潮哀鸿遍野,幡旗簇拥旌表如云。

炮响之后,本是响晴响晴的天,忽然起了乌云。张居正抬头一看,正好有一队雨燕横过头顶,它们盘旋着,鸣叫着,愈来愈强的南风将它们远远推去。破絮般的铅云越压越低,云的穹窿里,仿佛有黑厉厉的山鬼鼓翼而来。张居正打了一个寒战,自言自语道:“如此幽冥景象,天道不虚啊!”

执事官“嘡”的一声敲响铜锣,响亮喊起:“恭送封君入冥宫——”叫子齐呼:“恭送封君入冥宫——”喊声一停,侍者将一碗还是温热的雄鸡血递到张居正手中。张居正手托鸡血碗,走在楠木棺材前面,一路把鸡血洒到墓井口。当最后一滴血洒落地上,张居正将大瓷碗猛力掷向棺盖击碎。随着这一声碎响,执事官又高声唱喏:“拜送封君——”

披麻戴孝的官吏以及张府远近亲疏各房亲戚,齐刷刷跪伏下去。

“一拜——”

所有白色的孝帽都贴在地上,像一团团放大了的白色**,一齐朝着墓道口摇曳。

“二拜——”

“拜”字余音尚在耳边缭绕,平空突然响起一声石破天惊的沉雷,狂风卷着落叶,满天飞舞。

“三拜——”

风声、被吹拂着的旗声,被撕裂着的旗幡声,衬映着旷野上这一大片跪伏的白色身躯,显得肃穆、冷峻。

张居正洒完鸡血后,退回到坑道口跪伏在地。三拜完毕,他仍长跪不起,泪水在他瘦长的面颊上流淌。楠木棺材入穴后已经安置妥当,伏役们都退了出来。数十把铁铲都一同扬起,往坑道里填土。张居正失声痛哭起来。

一应仪式结束后,后场忽然**,官员们扭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色府绸道袍的癯然老者,领了一群府学生走了过来。那老者抢走几步,向他弯腰一揖道:“宰揆大人,还记得老汉吗?”泪痕未干的张居正定了定神,认了出来:“哎呀,这不是何心隐吗?六年前在天寿山咱俩见了一面,你又渺如黄鹤。”何心隐道:“我这野老村夫,不适合待在京城,所以你见不着我。”

“听说你现在是阳明心学的正宗传人,名震朝野。今天,你怎么也来了?”

何心隐笑道:“湖广阖省官员一个不落地全都涌来荆州,会葬令尊大人。我正好在贵省讲学,听得消息,焉敢不来。”说毕径自走到墓门前,朝隆起的大土堆俯身跪下,庄重地行了三拜大礼。

待何心隐行过礼后,张居正问他:“这些府学生都是跟你一起来的?”何心隐道:“是的。我在当阳讲学,他们都是从附近几个州府赶来听我讲学的。听说我来荆州,他们又跟着我来了。”

“没想到你的号召力如此之大。”

何心隐一掀髯,笑道:“当年孔子弟子三千,传为美谈,其实算得了什么。我何心隐的弟子,三万都不止。”

张居正勉强笑道:“听人说,你自称是当代圣人?”

何心隐踌躇满志地答:“每一代都应该有圣人,就像每一朝都应该有宰相一样,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原也不足为怪。宰揆大人,老汉今日前来,是给令尊大人送一点祭仪,略表心意。”说罢,转身招招手。几个府学生抬了一对汉白玉的石雕走上前来。只见这对石雕状似巨型蜥蜴,昂着三角形瘪头,鼓着一双蛤蟆眼,长长的尾巴蜷曲着,塌在两条后腿之间。在场的官员们个个都感到好奇,纷纷挤上来,争着想看看这对怪物。张居正抬头朝人群扫了一眼,那些朝前挤抢的脚步又都吓得缩了回去。何心隐道:“宰揆大人,你知道老汉送的是什么?”见张居正不知,何心隐嘴中重重吐出两个字:“。”

站在张居正身边的张居谦失声问道:“什么,趴下,是谁趴下了?”

何心隐睨了张居谦一眼,见他长得与张居正有些相像,猜着是张居正的弟弟了,便朝他拱了拱手,大咧咧地问:“承教,你可是宰揆大人的弟弟张居谦?”张居谦点点头,下意识朝后退了一步。何心隐摇摇头,叹道:“你读书不博,我也不能怪你。虫旁一个八字,是为“”。虫旁一个夏字,是为“”。是神物,昔鸱鸮氏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叫蒲牢,他有一副大嗓子,好吼好叫,因此人们就让他饰守大钟,你们见到的钟纽就是他;二儿子叫鸱吻,生了一根长颈子,有事无事好作瞭望状。人们便让他站在屋脊上,你们见到的屋檐上的吻头就是他的演变;这三儿子叫,生下来就好饮,一条江的水,他顷刻就可喝干。今大江大河上的闸口两旁,都让它站岗守值。”

“柱乾兄,你为何要将这一对送来?”

何心隐道:“是镇水良兽。老汉我请名匠雕刻一对送来,权作令尊大人的镇墓兽。荆州平原古称泽国,大堤十年九溃,无在此,恐令尊大人阴宅难安啊!”

听他胡言乱语、荒诞不经,张居正颇觉无奈且疲乏,便说:“柱乾兄,家父葬仪刚刚完毕,我也有些累了,改日再找你来,专门讨教。”转身欲走,又被何心隐叫住,不得不回头。何心隐上前问他:“首辅大人,您总该问一句,为何令尊大人的阴宅难安呢?”张居正冷冷答:“那就请你柱乾兄赐教。”何心隐道:“一是地湿渍水,二是因为您张居正不肯回家守孝,这墓孤单哪。”

张居正的脸上勃然变色,周显谟见状,连忙站出来,指着何心隐斥道:“放肆!来人!”一列军士迅速跑来。周显谟道:“把这疯老汉给我抓起来!”

军士就要动手,张居正怒喝一声:“退下!”军士们都慌忙退到一边。张居正勉强挤出笑容,对何心隐说:“柱乾兄,因为夺情,我得罪了天下读书人,你作为士林领袖,今天有这个态度,也在我意料之中。”何心隐道:“首辅大人,你不肯夺情,是您这一辈子永远也抹不掉的污点。天下读书人从此都不肯相信你,你说,你推行的万历新政还能继续下去吗?”

“万历新政是为天下的苍生百姓谋福祉,为了这一愿望,不要说是让我夺情,背一个不孝之子的名义,就是支下油锅炸我,我也在所不惜。”张居正本不想跟这些腐儒谈道理,但话已经问到头上,以他说一不二的性格,怎能不反唇相讥。想也不用想,他知道何心隐必在那里说:“但是,叔大兄不要忘了,读书人应该遵循的是三纲五常。”于是回道:“柱乾兄,我也奉劝你一句,不要一天到晚在那里坐而论道,国家大事是干出来的,不是议出来的。”说毕,不容他再置喙,吩咐道:“起轿回城。”

“欺人太甚,那何心隐竟敢跑到太晖山下来奚落我。”张居正气得在客厅里踱步,他的弟弟张居谦却在那里说:“这不能怪何心隐,父亲亡故,你不回家守制,本来就是你的过错。”顾氏拉了拉张居谦的衣襟,却已经迟了,张居正的眉头拧了起来:“你说什么?”张居谦道:“父亲临终前一直念叨着你,他是多么想见你一面。”张居正看着他,愤愤道:“这我明白。但我没想到的是竟然你们也这么看我。”

顾氏拉着居谦,说:“你别说了,你哥才回来没几天,你不该这么责备他。”张居谦道:“我不是责备,我只是说了几句心里话,当初你要父亲将那一千两百亩地还给江陵县的时候,父亲有多么难堪。所有人都在背地里夸你,而反过来辱骂父亲是个贪鄙之人。”张居正怒道:“够了,现在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都给我住嘴。居谦,你哥刚回,你就不能让他安静会儿吗?”张老太太出现在门口,张居谦道:“不是我不让他安静,是天下的士林对他的所作所为早已心存不满。”说完,转身离去了。张老太太走向张居正,抓着他的手说:“别跟你弟弟一般见识,你是一国的首辅,娘明白你肩上担负着天下苍生,你要挺下去。”张居正的十分委屈霎时化了一多半,道了一句“多谢母亲”,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是夜,金学曾随差役来到书房门外,整了整官袍,抬腿迈过了门槛。张居正往后推了推椅子站了起来,走到金学曾跟前,说:“今天在太晖山上会葬,人多口杂,来不及和你谈心,故让你晚上单独来一趟。”

金学曾刚一落坐,就小心翼翼问:“首辅连夜找我,不知有何急事?”张居正拿起书案上的盖碗茶,一边拨弄着浮叶,一边敛了笑容问道:“你知道我为何要向皇上举荐,让你当湖广学台?”金学曾老实回答:“不知道。”张居正问:“你都上任几个月了,别人怎么看你?”金学曾道:“官场上的人,本来就好嚼舌头根子。就咱的任职,说什么话的都有。有说我从热锅跳进了冷灶,有说我在荆州清税时,到底还是得罪了首辅大人。”

“怎么得罪了我?”

“将赵谦送给张老太爷的一千多亩荒田清理了出来。这事儿,没有首辅大人的支持,卑职断然不敢胡作非为。但外头人不知晓内情,故捕风捉影乱说一通。”

张居正笑道:“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这些不要去管它。学曾哪,你真的不知晓我荐拔你出掌湖广学政的用意?”金学曾道:“卑职也曾就这件事反复揣摩。”张居正让他讲讲看,金学曾道:“首辅大人是不是想整顿学府?首辅自隆庆六年夏上任,欲造大明王朝的中兴气象,一直在大力推行改革。首先是整饬吏治,裁汰冗员。兹后,首辅又整顿驿递、税关、盐政、漕政与马政,一直到子粒田征税。去年冬,首辅又敦请皇上颁旨在全国开始清丈田地,这一举措一旦大功告竣,每年之赋税又会增加许多。如今的天下,野无饿殍而朝有贤臣,是大明王国自永乐皇帝以来最好的局面。但也有不尽人意处……”

说到这里,被张居正打断:“学府的混乱,生员品行不端,就是诸多不尽人意处中的一种。”

金学曾接着说:“卑职也看到这弊端,过去,一个府员只有九十名生员,现在差不多超过一倍,按朝廷规定,每个生员除了每月给一石米,家中还可免交赋税差银,仅此一项,每年要给朝廷增加很多负担。”

张居正点头叹道:“如果朝廷出了这笔钱,生员们能够认真学习孔孟之道,经那济世之策,将来有本事为国家效命,倒也不错,问题是生员们受目下士林风气影响,崇尚清谈,不务实际,这是我最为担忧的事。”

金学曾忖了一会儿,说:“卑职理解首辅的意思,整顿学府已刻不容缓,只是这样一来,卑职又有一个担心。首辅夺情,已让天下读书人感到不满,若再整顿学府,可能彻底把天下读书人得罪了。”张居正却对他说:“这件事我想过了,芟除朝廷积弊,没有哪件事不得罪人,宁其怕得罪人而让朝政腐烂,不如干脆拿出赴汤蹈火的勇气,扫清政坛妖氛。这就叫欲做非常之事,必先做非常之人。”

荆州府衙廨房里,周显谟叫来沈度以及荆州知府陈旺林,同他们说:“今天会葬,首辅本来就心情沉痛,谁知冒出个何心隐,弄得首辅更是不愉快。府学生前往参加会葬,本是好事,谁知被何心隐利用。”陈旺林道:“卑职已经下令,立即把何心隐抓起来。”

是夜,十几个府学生围着何心隐坐在池塘边六角亭屋里,何心隐侃侃而谈:“张居正用心太偏,他推行新政,对势豪大户狠倒也罢了,对天下读书人他也是这么心狠手辣。去年夺情风波,张居正将雒遵、吴中行等五人廷杖发配边疆,此事怎能不令天下读书人齿冷?”有人道:“先生,你今天当着数百名官员的面讥刺首辅,我们真为你捏了一把汗。”何心隐点点头说:“我已看出,张居正眼中露出杀机。他年若有人置我于死地,必是此人。”另一学生问他:“先生既已看出不祥之兆,为何还不回避?”何心隐道:“张居正维护的是政统,我何心隐维护的是道统。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为道统而死,死当其所也!”

忽然,门被撞开,捕快拥入,火把乱明。大家不免惊慌,何心隐道:“这帮家伙肯定是冲着我来的。”捕快头目走进亭子,朝何心隐抱拳一揖:“何先生,麻烦你到府衙走一趟。”何心隐哈哈一笑,用手指划着前面对他说:“好,前面带路。”

大学士府,李可进来禀报:“老爷,省抚台大人周显谟求见。”

张居正问:“有何事?”

李可道:“周大人说,他已指示荆州知府陈旺林把何心隐抓起来了。何心隐下午在太晖山侮辱了首辅大人,还送那一对怪物到葬礼上,这都是戏弄。周大人一回到城内,就派人把何心隐抓了。”

张居正霍地站起,厉声说道:“胡闹!这周显谟我就不见了,你去转告他,叫他迅速把人放了。”李可道:“是!”一揖退下。

李可走后,张居正对金学曾叹道:“你看看,这些人办事,专门给我添乱。”金学曾道:“周显谟大概是想除掉害群之马。”张居正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害群之马是要除的,但要看时机。学曾哪,整顿学政,你又是任重道远哪!”

“卑职明白。”

捕快押着何心隐沿街而来。金学曾带着书办策马飞奔过街道,骑马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书办对捕快道:“怎么,连学政大人都不认得吗?”捕快忙翻身下马叩见学政大人。金学曾道:“我现在传首辅指示,命令你们立刻将何心隐放了。”捕快还在犹豫,金学曾不客气地对他说:“别这个那个的,赶快放人。”捕快只好依了,解了何心隐的械。何心隐还在那里冷笑:“金大人,你们这是演的哪出戏,一会儿抓人,一会儿放人,张居正不是想以此来感化我吧?”金学曾道:“首辅大人今天放了你,并不说明你何心隐就没有罪,该清算的到时候会跟你一并清算。”说完策马而去。

周显谟惊讶地问:“你把人放了?”金学曾回答说:“是的。这是首辅大人的意思。何心隐暂且不去管他,首辅大人的意思是,治病先要治本,何心隐私办学堂不对,但关键问题出现在襄阳知府赵应元身上,赵应元做事太糊涂,他把军营挪给何心隐当校舍,这可是犯了大忌,而且首辅令尊大人会葬,他也不参加,所以他头顶上这顶乌纱帽看来是保不住了。首辅已经让吏部下达咨文,免去赵应元的一应职务。”

说毕,金学曾凑近了周显谟:“下官认为,赵应元被免职,是一个信号。”

“什么信号?”

“我看首辅下一步,恐怕要做两件事,一是裁汰各府州县学的生员;二是查封全国私设书院。以首辅一贯的思路,他对无关社稷苍生的空谈玄理始终深恶痛绝。他初任首辅之时,首先要解决吏治与财政两大问题,几年下来诸事已见成效,他也就能够腾出手来治理讲学了。”

周显谟想了想,回道:“金学台分析得有道理。反正你是个热闹人,走到哪里,都会弄得山呼海啸的。这回查封书院,你又要力拔头筹,创立奇功了。”金学曾摆手道:“周抚台,这回力拔头筹的,恐怕不会是我。”周显谟问:“那是谁?”金学曾指着他说:“你。下官今天来找你,就是商量这件事。”

所有何心隐的学子围在厅堂内,一个个义愤填膺。

“他们凭什么将先生抓了,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对,我们应该去县衙请愿。”

“去县衙没用。我们应该去找张居正,这事肯定是他授意的。”

正说着,门被推开,何心隐出现在众人面前。众人围了上去,“先生,你怎么回来了?”何心隐傲慢又得意地说:“我何某遵从儒教,宣传阳明心学,何罪之有?从今往后,我必将推行大明之新学风。诸位放心,他张居正奈何不了我。”

周显谟、沈度以及陈旺林率荆州府众多官员簇拥着张居正,站在“戒贪碑”前。周围还围上不少乡亲。张居正听说陈大毛和李狗儿也在其中,便问道:“听说是你们二人,把这方戒贪碑从老府衙抬到这里来的?”陈大毛回答:“是,首辅大人。咱们只是出力,出主意的不是咱们,是税关的金大人。”张居正问他:“金学曾,他这个官,你们喜不喜欢?”陈大毛道:“我们老百姓都喜欢金大人这样的官。”

张居正点头道:“洪武皇帝立国之初,对贪墨官员恨之入骨,因此让人制作这方戒贪碑立于全国各府、州、县衙,其意是让所有司牧地方的官员都时刻不要忘记‘尔俸尔禄,民脂民膏’。当官首要之德,是戒贪。这一点,你们这些知府知县都做到了吗?”

沈度上前道:“启禀首辅大人,卑职牢记洪武皇帝的教诲,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张居正道:“沈度!你因子粒田征税一事,得罪了权贵。从宛平县调到江陵,窝了三年。尽管去年已将你提升为湖广巡按御史,但一提起当年的事,朝廷还是有愧于你呀!”他转头问周显谟:“你知道沈度拒贿的典故吗?”

“这个,卑职不知道。”

张居正让沈度自己讲,沈度不肯,张居正便问李可,让他去沈大人家中借的一个宝贝带来了吗,李可从一名随从手上接过一只盖了红布的托盘,呈到张居正面前。张居正揭开红布,是一只铜烛台:“本辅早就听说,沈度每拒贿一次,回家就罚跪一次,头上顶着这只烛台。诸位,沈度拒贿保廉,诚为可嘉。本辅决定把这只铜烛台带回北京献给皇上。本辅相信,皇上一定会为有这样的清官而骄傲。”

沈度道了声惭愧,又说:“卑职认为,拒贿只是做了一位当官分内的事。还有一件该做的事,卑职一直不曾做好。”

“什么事?”

沈度答道:“利民。”

城外葱葱原野,一览无余。张居正于宏敞的城楼大厅中落坐,沈度等陪侍官员坐在下首。张居正问沈度:“你说说看,为民谋利,如何一个谋法?”沈度从怀中掏出一个册簿,双手献给张居正,说:“这个册簿上,详细记录了江陵一县每年的纳粮情况,请首辅大人过目。”

张居正翻看了一会儿册簿,疑道:“江陵一县,每年交纳皇粮,要运往七十八处?”沈度回道:“是。国初户部根据各县田亩总数,核定交纳皇粮数目,然后运往各处卫所。农民不但要如额交纳粮食,还得负责运输,沿途损耗,朝廷概不负责。往往交一斗粮食,要提三升损耗。若遇到收粮官吏盘剥,沿途强人敲诈,往往一斗粮的损耗,最高可达六至八斤。每年就运粮一事,老百姓苦不堪言。”

张居正听毕叹息道:“所有损耗由纳粮户自行承担,这虽然不合理,却也没有好的办法来解决。历朝以来,许多有识之士都想解决这一问题,但牵扯面太广,至今未找到解决的良方。”

沈度道:“首辅大人力排众议,决定在全国清丈田亩,此事已在山东率先施行,对这一英明之举,老百姓非常拥护。一俟清丈田亩,势豪大户就再也不能逃避税粮。此举不但朝廷粮赋增加,而且豪弱平等。田赋虽然从此公平了,但力差、徭役仍是老百姓不堪忍受的重负。卑职有一个大胆的建议。往常,每一个种田户承担税赋,分粮赋、力差、徭役数种,卑职认为,可将三者合一,折为银差,计入田赋之中。农户可以不交粮食,而根据当年粮食丰歉,由户部制定粮价,农户根据所交纳粮食数目,折成银钱交纳,此举可大大减轻农户负担。”

张居正听了,击腿叹道:“前朝有人想过这一类方法,但没有你想得这么完善。这个纳税改革,可称为一条鞭法。沈度,本辅认为此一改革,可先行在南方试验,若老百姓称便,便可在全国推行。”

荆州之行功德圆满,转眼皇上规定的假期已到,张居正不得不洒泪而别。三十二人抬大轿停在广场上,一应仪仗排列整齐。张居正从大门内走出来,向沈度、陈旺林、周显谟、金学曾等送行的官员挥手致意。张老太太拿着手绢为张居正擦着汗,擦毕,她将手绢塞到张居正手中,嘱他道:“走吧,一路上多加小心。”

张居正只是点头,话都说不出一句。

张老太太拉着儿子的手,说道:“儿啊,但不知这次一走何时才能见你。”张居正道:“等儿完成清丈田亩,把一条鞭法推行开来以后,一定回来看你。”张老太太叹道:“那又等到何年何月啊!”张居正含泪笑道:“母亲你不会等得太久,您急,皇上和太后比您更急呀。”张老太太点头,颇为忧心地说:“娘不懂政治,但官场险恶,你千万要留神。”张居正答了一句:“儿明白。”说完走向众官员,对金学曾及周显谟说:“故园丘山,常萦我心。本想多住一些时候,怎奈皇上一再催我返京,只好登程北上。此次离乡,又不知何日再能见故乡父老。家乡一应事务全都仰仗各位了。”

一应告别仪式结束后,张居正登轿了,忽听得小儿子允修大喊了一声:“爹!”张居正停下,允修奔向父亲,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顾氏见状,泪水夺眶而出。

张居正走后,金学曾对周显谟交代:“很多事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尤其面对查封书院的事,现在首辅大人已经离开荆州,抚台大人该是你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周显谟忖了一会儿,觉得理不清头绪,便问:“你是说即刻查封书院?”金学曾道:“不,擒贼先擒王。”“何为贼,何为王?”周显谟此言一出,金学曾便笑了起来:“抚台这么一问,倒叫我不好回答了。这么说吧,若要拆庙,先得搬神。”

庙是那些私立书院,各个书院的山长都是神。但最大的一尊神,现就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据可靠线报,何心隐已于前天从荆州来到了武昌城中。一听说要抓何心隐,周显谟很是疑惑:“首辅大人不是下令把他放了吗?”

金学曾道:“首辅大人放他是有道理的,因为他是首辅年轻时的朋友,首辅虽是铁面宰相,但朋友之间,他还是抹不开面子。再说,当时首辅的父亲刚刚下葬,何心隐大老远跑来送那两只,虽有愚弄之嫌,毕竟是参加葬礼来的,如果即刻把他抓起来,就显得首辅太没器量,所以,首辅放了他。现在却不同了,首辅已经动身回京,这时候再抓何心隐,我可以肯定,首辅再也不会指示放人了。”

周显谟狐疑地问:“首辅真的没有其他吩咐?”

金学曾道:“没有。但今日户部传来的咨文,就透露了首辅的心思。”他看着周显谟悄声说:“周抚台,首辅投鼠忌器,你我就不存在这个问题。

周显谟心里仍拿不定主意,想了想,犹豫地问:“万一抓错了人,怎么办?”金学曾道:“抓不错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好了。再说,为官一任,要想做成几件大事,总还得冒几分险。当初,我任荆州税关巡税御史时,揭发赵谦拿公田做人情送给张老太爷,多少人都认为我这是给自己捅刀子,结果怎样?首辅天下为公,灭私情而惩贪官,我金学曾不但没有引火烧身,反而得到了皇上的褒奖。”

这几句话打动了周显谟的心,他一咬牙,说道:“就依你的,咱们即刻动手,把何心隐先逮起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