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定府五品知府钱普拿起桌上的一份移文抖了抖,说:“这是北直隶衙门给辖下的五个府发下的移文,通报首辅回乡葬父。定于三月十一日从北京启程,凡南北官道经过的府县,务必认真接待,从吃喝住行到安全保卫,都不得出半点差错。”真定府是张居正南归的必经之地,钱普今天找来他的几位师爷来商量的,便是该如何接待首辅大人。
话音刚落,师爷们便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师爷孙广路先开了口:“首辅入境之日,凡他经过的路途,一定要打扫干净。三月份正值春荒,路上行人倒有一半是叫花子,让各村的粮长负责,把叫花子都弄到空屋子里关几天。”
另一赵姓师爷接着说:“首辅入府城,走的是北门。从北门到南门,街两旁的房屋都要粉刷一遍重新装饰,让首辅感到真定府的升平景象。首辅的随从都要好好接待。常言道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人千万不能得罪。阎王不收礼,不等于小鬼不要钱,咱们一定得对症下药。”
钱普点点头,肯定了几人的建议,但依他看来,这样一些事体,你想得到,人家保定府就想不到?他听说保定知府吴显焕大人早就在安排接待首辅的事儿了,因此,钱普提出:真定府一定要制订出别人打破脑袋也想不出的接待方案,要有绝活儿做出来,不单让保定府吃惊,就是下一站的顺德府、广平府、乃至河南的开封府、南阳府、湖广的襄阳府、汉阳府等等,都无法超越,也无法仿效。只有这种独一无二的接待,才算成功。
怎样行事,才能达到这个效果?几人的脑袋凑在了一起。
官道一入真定县,便有一个小小的驿站。驿站前头是一座亭子,供过往行人歇肩饮水。如今这亭子修葺一新,亭子旁边的驿站不但重新整理粉刷过,里头的供张设备也全部更新。忙碌了好几个昼夜的钱普正歪在炕上打盹,钱粮师爷孙广路像踩了风火轮似的跑进来,忙不迭声喊道:“老爷,快,来了!”钱普睡意全消,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来了,在哪?”一提官袍咚咚咚跑出门去。孙广路跟在他屁股后头,一边垫着碎步一边气喘吁吁回道:“大约只有一二里地了。喏,你看,前头的仪仗旌旗,明晃晃的都看得见。”
钱普手搭凉棚瞭望,只见西北方向的官道上,马蹄踏踏彩旗飘飘,冠盖如云车驾如簇。这支队伍差不多有好几百人,摆成长蛇阵,迤迤逦逦朝这边走来,不禁赞道:“好威势!”他习惯地舔了舔两片薄薄的嘴唇,扭头一看,方才还空****的官道上,忽地站出来百十名官吏,好像都是从地缝儿钻出来的。这些都是他的属官僚吏,先前都猫在各处房子里打肩歇息,听得动静,都一齐跑出来看热闹。钱普扫了他们一眼,像塾师训戒村童一般嚷道:“各位记住次序,在官道两侧跪迎首辅入境,千万不可乱了章法,明白了?”
众官员亢声回答:“下官明白了。”
亭子两侧,早已铺好了红毡,官员们在孙广路的安排下,都各就各位,一刷儿挺身跪下。张居正的导行队伍斧钺仪仗令旗牌扇逼近真定县境,钱普慌忙跳下亭子,站在路中间朝两厢一挥手,早已训练得滚瓜烂熟的锣鼓班子一齐敲打击奏起来。一向冷僻的县界处,顿时钟吕齐鸣喧声震耳。锣鼓鞭炮声中,更有三十二支大唢呐呜哩哇啦奋力吹响。
坐在十六人抬明黄围帘大暖轿里的张居正,丢了手头的一册书,闭目养神。喧天锣鼓声传来,轿夫的步伐慢了下来。护卫班头李可拍了拍轿杠隔着轿帘禀报:“老爷,前头就是真定府境,真定府知府钱普率众前来迎接。”张居正心中不满道:“这个钱普,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
大轿在亭子前停了下来。张居正下了轿,走进金碧辉煌的六角亭子。钱普一挥手,震天价响着的锣鼓唢呐突然间戛然停止。钱普跑步上前当面朝张居正跪下,高声禀道:“真定府知府钱普,率属下五个知州、二十七县知县恭迎首辅张大人入境。”张居正瞅了钱普一眼,再看路两边黑鸦鸦跪着的官员,个个都穿着簇新的补服,吩咐钱普免礼。
待钱普站起身来,张居正问:“你就是钱普?”
钱普道:“卑职正是。”他虽不敢抬头,但已觉出首辅眼光瘆人,一紧张,竟满头冒汗。
张居正问他:“真定府最南边,是哪个县?”
钱普道:“是井陉县。”
“井陉离这里有多远?”
“首辅大人指的是井陉县境还是井陉县城?”
“当然是县城。”
“二百五十里。”
张居正鼻子里哼了一声,朝跪着的官员们扫了一眼,又问:“你方才说,真定府的五个知州、二十七个知县全来了?”
钱普说:“是。”
“最南端的井陉县知县也来了?”
钱普汗出,想了一瞬答道:“来了。”
张居正语气严厉起来,道:“这么多的知县,都一窝蜂跑来这里,县里一旦出了事,连个坐督的人都没有。井陉县到这里,少说也得三天,回去又得三天,整整六天时间,县衙里没有了堂官,这像什么话!”
一番不轻不重的训斥,钱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唇蠕动着,想辩解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张居正说了一句:“走,继续上路。”说着大踏步走向自己的大轿。
眼看见自己几天的努力就将随着这一句“继续上路”付之东流,随之泡汤的还有“伺候好了首辅”背后的一系列锦绣前程,钱普先是心头一紧,随之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跟在后头,腆着脸喊道:“首辅,请留步。”
张居正回过身来,有些不耐烦的样子,问他还有何事,钱普赔着小心笑道:“卑职给首辅另外备下了一乘大轿。在驿站后院里停着,请首辅挪步过去亲自过目。”
拗不过钱普的好意,加之舟车劳顿,轿夫等都有歇息之意,张居正先前的一句“走”,也不过是看见钱普如此大吹大擂的迎接而引起的不满所致,钱普诚惶诚恐的样子让他又有些心软,想到这一路上,所遇到的知府知县都是尽全力唯恐接待不周,虽不合他体恤民生之意,但小官怕上头怪罪下来,卯了力不得不如此也是有的。一行人竟被劝到驿站后院来看轿子。
这乘轿比之普通轿子要大好几倍。就是张居正现在坐的十六人抬大轿,与它相比,也是小巫见大巫。张居正绕着轿子走了一圈,回到轿门眼前。钱普又请他登轿察看,张居正踩着雕花轿凳上到轿子里头。轿屋一进两间,外间摆有书案,案上有纸笔墨砚,案几两旁,各站有一名十五六岁的水灵灵的少女。里间较小,仅搁一张床,权作倦卧的薰香兰室。顶上都是别具匠心的彩绘,脚下铺的是加厚的猩红地毯,踩上去柔柔软软没有一点声音。
张居正眼光落在两个小姑娘身上,他问站在左边的一个:“你叫什么?”小姑娘蹲了个万福,紧张答道:“玉琴。”张居正又问另外一个:“你呢?”丫环道:“玉意。”
张居正随口开了个玩笑:“啊,一情一意,金玉班称。”刚说完,脑海中忽然闪现出玉娘的倩影,心下一阵惆怅,遂又问道:“你们不像是本地人。”
钱普代为回答:“啊,她们两个是卑职老家苏州人。玉琴与玉意两个,本是卑职贱内房下使唤的丫头,贱内好一点琴棋书画,倒把她们两个都**出来了。卑职这次带她们来,是让她们一路照顾首辅大人,权当书童之用。”
张居正笑着问玉琴:“长途颠簸,你受得了这个苦吗?”
玉琴乖巧答道:“这大轿平稳,坐在里头像待在家里,苦不到哪里去的。”
张居正下得轿来,又围着大轿转了一圈,问钱普:“这乘轿子得多少个人抬?”钱普道:“三十二个。”张居正问:“如此庞然大物,抬起来方便吗?”钱普说:“方便得很。”说着一拍巴掌,命令在一旁垂手侍立穿着一色号衣的三十二名膀大腰圆的伏役:“你们抬起轿来,在这院子磨两个圈儿给首辅大人看看。”
众伕役得令,一齐上前各就各位,领头的喊一声“起轿”,伕役们腰板一挺,起步在院子里磨了两圈,那轿子不闪不跌非常平稳。张居正笑道:“三十二人抬大轿,自古未曾有过,这是你钱普的创建。”这轿子坐起来的确平稳,玉琴说得不错,虽然在途中,就如同在家里一样,坐在里面,读书和读奏折两不耽误,张居正当下就准了换乘这台轿子。至于玉琴和玉意两个,一说她俩是苏州人,张居正心中就泛起一种异样的情愫。玉娘虽在北京长大,老家却在苏州,当年由于政务繁劳竟将她抛在积香庐多年,最后凤去楼空,一抹相思至今未消。张居正竟也同轿子一同纳了这两个“书童”,全不知他此时的计量都在钱普掌握当中。钱普对他的诸师爷说:“昨日,本官找了两个丫头放在大轿上侍候首辅,一听说这两个丫头是苏州人,首辅当下就露出了笑意。可见,首辅心中一直惦记着玉娘。”
此刻,他正在和他的师爷为首辅准备晚宴,之前,钱普早把保定府各县接待首辅的菜单搞到手了,并且知道,在保定府,面对满桌牛羊荤膻、肥鸡大鸭子,他直皱眉头,只要了一碗面疙瘩汤。首辅是南方人,哪里吃得惯北方的酒食。按理,应该做一桌荆州菜,才对得上首辅胃口。但他对首辅的心思,了解得更加深透:他知道首辅曾喜欢一个名叫玉娘的姑娘,玉娘最喜欢吃的就是淮扬菜,首辅自打宠上了玉娘以后,也对淮扬菜情有独钟。一个月前,他找人去扬州物色了一个大拿厨师,有烹龙炮凤的本领。就说正菜之前的八个凉碟:金华火腿、杭州笋鳌、松江糟黄雀、无锡糖腌排骨、华亭黄泥螺等,这些菜肴的原料,都是直接从江南运来的,仅运费一项,就花了一千多两银子。但照钱普看来:银子不管花多花少,只要花得值就行。只要首辅吃得满意,就是花去了一万两银子,又算得了什么?在接待首辅这件事上,他的确不吝惜银子,就连李可,都被那个叫孙广路的师爷硬塞了一块十两的银锭,全不顾真定府二十七个县的赋税加起来才只五万两银子。
孙广路打点完了首辅上下,除李可外,又给每人塞了五两银子,回来向钱普汇报,钱普得意地笑道:“天底下没有不吃鱼的猫。首辅肯坐三十二人抬大轿,他李可凭什么不肯收十两银子。”随之,他又觉得给李可十两略少,让孙师爷瞅空儿再给他补十两。孙广路却道:“这事儿,恐怕有些难。送出去的这些茶水钱,都是摊派给真定县知县康立乾的。这个人抠门儿,多拿一两银子,像要他的命。”钱普摇摇头,叹道:“这些人,不知道官是怎么当的。”
说着,钱普与孙广路走到驿站,说要进去拜望首辅大人。李可不在,另外的人回道:“首辅早有指示,这会儿他要休息,概不见客。”孙广路还想交涉,钱普阻止了他,说:“首辅连日旅途劳顿,让他休息吧。”
此时的张居正与李可却正身着便装,置身于真定府的小酒馆中,叫切了盘酱牛肉,筛了壶酒上来。俩人拨弄着牛肉片,待吃不吃,却听得隔壁桌上三个人一边喝酒一边聊天。
“老兄,中午首辅进城,那场面你见到了吗?”
“真他娘的威风,三十二人抬大轿,连皇上都没坐过。”
“这是咱们真定府知府钱大人的杰作。人坐在轿子里头,像坐在房子里头一样。”
“真定府的大街多少年来都是脏兮兮的。这会儿可好,路面干净得像镜子,连狗子都不敢拉屎。”
“这都是做给首辅看的呗。往日这时候,街上的叫花子比苍蝇还多。这几天,你何曾见到一个?都让钱知府下令逮起来了。如今都关在城西粮库里。”
“粮库里,那不是装粮食的地方吗?”
“去年遭了虫灾,粮食欠收,粮库空了一半。这下倒派上了用场。”
听到这里,张居正低声对李可说:“走!”
李可丢了一点碎银在桌子上,两人闪身出门。出了小酒馆,张居正对李可说:“你立即派人到城西粮库走一趟,看那里是否关有叫花子。记住,不要打草惊蛇。”
回到驿站,侍卫进来禀道:“大人,钱知府让小的前来禀告,他已准备好了接风晚宴,请大人出席。”张居正问:“钱普呢?”侍卫答道:“他在门外候着。”
十桌席面挤得满满囤囤。官员们都起身欢迎,张居正在主宾席上落坐,众官员才敢重新坐下。担任司仪的真定府同知拍巴掌告知大家安静:“为首辅大人的接风宴会现在开始。首先,请知府钱大人致欢迎辞。”
钱普从张居正身边站起来,整整官袍,先向张居正深深一揖,然后一清喉咙,侃侃言道:“这次首辅归乡葬父,途经我们真定府,我们全府五州二十七县的所有官员,心情是既悲痛,又兴奋。悲痛的是首辅大孝在身,首辅一人之悲,亦是天下之悲。我们恨不能亲到江陵披麻戴孝,临棺一恸。但是,悲过恸过,我们又兴奋异常,毕竟,首辅来到了我们真定府,我们真定府所有官员,今天能够与首辅坐在一起,真是莫大的荣幸。现在,我提议,为首辅的光临,大家满饮此杯!”
众官员一起齐身,同声端杯高喊:“干!”钱普双手端着酒杯,恭恭敬敬走到张居正跟前,言道:“请首辅赏脸,饮下这杯酒。”张居正拿起酒杯与钱普碰了一碰,笑道:“难为你说了这么多的奉承话,就依了你,干这一杯!”
敬过酒,司仪又扯着嗓子高声宣布:“现在,敬请首辅大人训示!”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张居正起身离席,缓缓走了几步。宴会厅里一片寂静,所有的人几乎都屏住呼吸。张居正缓缓道:“方才,你们的知府钱普钱大人,当着本辅的面,说了一大堆奉承话。不管他真心与否,总还是有拍马屁之嫌。但他有一句话说得不假,我张居正登上首辅之位,是临危受命。当官有多种当法,有的人冲虚淡泊,谦谦有礼,遇事三省其身。虽不肯与邪恶沆瀣一气,却也不敢革故鼎新,勇创新局。此种人是清流,眼中的第一要务是个人名器,其次才是朝廷社稷;有的人大瑜小庇,这样那样的毛病,让人一揪一个准,但他心存朝廷,做事不畏权贵,不避祸咎,不阿谀奉上,不饰伪欺君,这样的官员,是循吏……”
真定城西十几座粮库,到处都有站岗的兵士和游哨。
一队兵士在一座粮库前停下来,守库典吏打开大门,兵士们走了进去。库内黑糊糊一片,兵士们打起灯笼一看,才发现地上坐着一百多位蓬头垢面的乞丐。乞丐们见有人来,便一窝蜂站起来,要朝门外挤。兵士头目说:“大家不要挤,首辅大人派我来接你们出去。”
所有的乞丐都激动起来。在兵士们的引领下,浩浩****向真定府衙门而来。不少路人驻足观望。
宴会大厅里,张居正的声音还在回**:“一个府有一个好知府,则阖府安稳;一个县得了一个好知县,则全县生灵有福。自古州守,知县,皆妙选贤才。若天下州牧知县都悉称圣意,则皇上可端拱庙廊之下,百姓也就无忧无怨。所以说没有当过知县的人,便不知施政的艰难,亦不懂如何亲民爱民。依本辅之见,天下最难当的官,恐怕就是知县了。方才钱普说我是一个好宰辅,试问一句,设若天下的知县都玩忽职守鱼肉百姓,我这好宰辅的名声,又从哪里获得?基于此,本辅在此敬诸位一杯,你们辛苦了!”
一片碰杯之声过后,张居正继续讲:“这几年来,真定府的政绩,拿到全国比较,也只是个中不溜秋。昨天,钱普对我讲,真定府要学山东,立马开始清丈田地,一年内完成此役。我对他讲,先甭吹牛,做起来试试再说。真定府中的势豪大户欺瞒田亩,你要对他的田地认真清丈,还不等于挖他的祖坟?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人家拿大把的银子贿赂权门,到时候登门说情的,怕要挤破你钱大人的门槛,你挡不挡得住?有些官员立功心切,难免扯旗放炮说大话,这种作风要不得。还有更可恶者,竟然还敢在我张居正的眼皮子底下公然行贿,真是无法无天!”
一众愕然。燥热的宴会厅变得如同一座冰窖。担任司仪之职的府同知不知如何办才好,站在那里拿眼瞧着钱普。钱普也正在看他,两人面面相觑。钱普低下头去,看着面前的酒杯发呆。
张居正看了看众位官员的尴尬表情,忽地朝屏风后头大呼一声:“李可!”李可闪身出来,手上托着一个木盘,应道:“在。”张居正说:“李可,你绕场走一圈,让大家看看这盘子里装的是什么物件儿?”
李可双手平托着木盘,在筵席间穿行。与席的官员们个个伸头去看,只见盘子里是八个五两一只的银锭和一只十两的大银锭。绕场走了一圈,李可又走回到张居正身边站定。张居正伸手从木盘里拿出一只银锭,举在宫灯之下,晃着说:“你们都看清了,这是银锭。大家会问,这银锭是哪里来的?本辅在这里告诉你们,是你们当中的一个人送的!”
宴会厅里轰的一声议论开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叽叽喳喳一片絮聒之声。
张居正把银锭掷进木盘,又道:“今天下午李可告诉我,有人送了他十两银子,说是在真定府境内辛苦了,这是奉上的茶水钱。我问李可,是你一人拿了,还是有别的人也拿了?李可出去找身边的人一问,问了八个就收回八只银锭。你们看看,这是何等的阔绰大方!随本辅南行的有几百人,纵使其中有一半人收下这茶水钱,加起来也有一万两,国家的税银一厘一毫都不能拖欠,这突然冒出的一万两银子从哪儿来,天上掉下来的?到头来,你们还不是巧立名目,摊派在老百姓头上?诸位都是朝廷命官,都知道我张居正最大的厌恶,就是贪墨贿赂。我今天把话放在这儿,随我南行的人,不管是谁,收受了茶水钱之类的好处,一律交出。倘若有谁隐匿不交,一旦查出,立即拷掠回京,严惩不贷。至于是谁送的嘛,今晚上为了不扫大家的兴头,本辅暂不追究。”
张居正话音一落,立即有人高喊:“不,首辅大人应该追究!”说着,一个人离席站了起来。
这个人是真定县知县,叫康立乾。钱普见状,向康立乾斥道:“老康你要干什么,怎么没喝酒就发起酒疯来了?”康立乾不答,径直走到首辅跟前,说:“首辅大人,卑职不是发酒疯,卑职是前来请罪。您身边随从的茶水钱,都是卑职给的。”
张居正问:“你送了多少银子?”
康立乾道:“回首辅大人,卑职的确准备了两百份,但还只送出九十多份。”
“你为何要送?”
康立乾答道:“因官场的腐败之风,卑职不敢不送。”
张居正一拍桌子站起来,怒气冲冲斥道:“岂有此理。难道是我张居正向你索贿不成?来人哪,将康立乾革职查办。”此言刚出,便有人将康立乾的乌纱帽摘去,并将其押出宴会大厅。张居正平静了一下:“打扰了诸位的雅兴,来,大家举杯,为了真定县,我们干杯。”
众人山呼:“谢首辅大人。”
觥筹交错间,无人留心李可从外面进来,对着张居正耳语道:“大人,他们都到了。”张居正点点头:“李可,带客人上来。”
李可在前,一班乞丐跟在他的身后,排队进了客厅。举座皆惊!他们的眼睛看着张居正,张居正不缓不疾,对大家说:“本辅听说,你们为了欢迎我过境,竟下令把这些乞丐统统抓起来,关在城西粮库。我便下令将他们全部放出来,让他们参加今天晚上的宴会。”宴会厅内登时安静得紧!
张居正问一位老乞丐:“老人家,你为何要当叫花子?”老乞丐说:“去年闹秋旱,粮食欠收。”张居正拉着老乞丐的手:“诸位知县,你们听到没有?他们不是罪犯,他们只是遭受了灾害的老百姓。他们不单是你们的,也是我大明王朝的衣食父母,你们要善待他们啊!”
全场鸦雀无声。老乞丐嘴一瘪,声泪俱下喊了一声:“首辅大人!”老乞丐跪下了,所有的乞丐也都跪了下来。
从百姓口中,张居正听说康立乾是个好官,只怕是错怪他了,当夜便只身来到康立乾的住处。康立乾一身便装,正在屋内做着木匠活。见张居正进门,来不及换装,自觉狼狈得很,搓着双手道:“没想到首辅大人深夜造访……”张居正打断了他:“不用客气,我是专程来看望你的。”康立乾吩咐下人:“快,给首辅大人上茶。”张居正说着:“不用。”一眼瞥见了康立乾身上的衣服:这是他日常家居的便装,只见补丁摞补丁,深一块浅一块,找不出碗口大的一块净布,惊问:“你一个县令,为何穿这样的衣服?”
康立乾笑道:“这算什么,厚一些容易吸汗,老百姓管它叫百衲衣。外面的衣服牵涉一个人的体面,所以不敢太马虎。但里头的衣服,只要能穿就行。”
张居正疑道:“朝廷的俸禄虽然不丰厚,但也不至于让你衣不遮体,你的钱呢?”
康立乾回答说:“除了养家,也积攒一点私房钱,每年春荒,都拿出来施舍给乞丐了。”
张居正起身缓步走到康立乾跟前,深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看来,本辅错怪你了。”清官也必须行贿,可见官场之腐败,已是登峰造极。说着,两人坐下来,虽然地位相差悬殊,但推心置腹,无话不谈。
说起这次的事,康立乾惨淡言道:“行贿已成了官场上多年的痼疾,凡上峰过境,除了好吃好喝,还得奉送盘缠。卑职见过不少的高官大僚,口口声声说要清正廉守,你若真的拿白水当酒萝卜当荤来待他,他表面上赞扬你,内心里却把你恨得要死。卑职以为首辅也是这样的人,故按惯例,给你的随从奉送茶水钱。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高官大僚身边的人哪个不是狐假虎威?我一个知县,欲为一县百姓谋福祉,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能得罪了上峰。一旦得罪,他就给你所辖之县额外加派税粮与伕役。这样一来,阖境百姓就苦不堪言。因此,凡有上峰过境,咱们地方官吏,无不像供菩萨一般诚惶诚恐小心侍候。卑职这样做,这实在是出于无奈啊!”
康立乾说到这里,神情愧悔交加,喉头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张居正问他:“你这一万两银子从何而来?”康立乾道:“启禀首辅大人,这笔银子并非搜刮民脂民膏,而是卑职治盗所得。”
“卑职到真定县当县令已有五年,在真定府二十七个知县中,咱当知县的时间最长。卑职甫一就任,就发现境内滹沱河上桥梁太少,两岸百姓过往极为不便,就立志要在滹沱河上修几座桥。县西二十里方各庄河道最宽,农户过河种地困难尤多,遂决定先在那里修建一座。决心既下,最难的就是筹措银两,所以卑职想出一个办法,就是从盗贼身上打主意。真定县过去民风不太好,什么样的案件都发生过。卑职便立下章程,逮着一个贼,就把他三亲六戚一并捉到大牢中关起,视贼所偷实物之多寡,课以重罚,这样一来,虽然严厉了一些,但还真管用。第一年,咱县衙收了近五千两银子的罚款,以后每年递减。到今年春上,全县盗贼已基本绝迹,罚款也好不容易积攒到一万两,卑职正说动工兴建方各庄大桥,适逢首辅过境,这笔罚银只好临时挪借,改作茶水钱了。”
听罢康立乾的叙述,张居正十分感动,叹道:“看不出来,你还是个明白官。茶水钱我会全部还你,唯愿方各庄的滹沱河大桥,能够早一天建成。”
早上,孙海给朱翊钧搬来一株绿芍药,极为名贵。朱翊钧细看眼前这盆花,花瓣绿如翡翠,不禁叹道:“此花真是好花,只可惜栽花的盆子太差。”好花插在牛粪上,是极为恶俗的事,这只盆子的确和牛粪差不多。朱翊钧让传旨御花园,将这花盆换一个。孙海回他道:“御花园的盆子,都是从景德镇烧制运来的,哪有好的?要换,得换个宋朝的钧瓷。”朱翊钧也听说过,钧瓷的窑变最为珍贵,何况是古董,可遇不可求,后宫藏品虽富,一时还不一定找得出来。孙海道:“有倒是有。在棋盘街一家古董店里,奴才看见一只钧窑的窑变花盆。若是买来配这株绿芍药,倒真是十分般配。”朱翊钧问要多少银子,孙海回店家要二百两,朱翊钧点头道:“花二百两银子买一只钧窑古董花盆,说贵也不算贵。但做生意哪有一口价的。你去和店家还还价,能降多少就降多少。”
乖巧的孙海上前道:“万岁爷你给个底价,奴才去跟店家磨磨嘴皮子,看能不能谈下来。”
朱翊钧想了想说:“最多只能出一百五十两银子。你去谈,若谈得下来,朕再赏你十两银子。”
吕调阳已换好官服,正欲出门。他的二儿子吕元祐衫不整地走进来。吕调阳一看见他,怒就不打一处来:“看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副样子。”吕元祐很不服气,吕调阳斥他道:“你既然是朝廷命官,是六品的尚宝寺卿,每天辰时,必须到衙门点卯。可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赶得及吗?”
吕元祐从小读书不上进,考了个秀才之后,乡试多次都不能中举,因此与功名无缘,从正途进入不了士林。多亏东南大捷,皇上格外开恩,让他荫袭尚宝寺卿,偏他不知好歹,有了这个官位,却从不认真去做。虽然如此,吕元祐却也不高兴听到他爹这些让人耳朵磨出茧的数落,抢着说:“爹,你别说了好不好,我现在就去衙门点卯,保证比您先到。”说罢跑出门去,大喊一声:“备轿!”
吕调阳跟着跑出来,把一顶乌纱帽戴在吕元祐头上,说:“上值不戴乌纱帽,你去干什么?”吕元祐嘻嘻一笑:“爹,我就等着你当首辅!你当了首辅,我还能升官。”
棋盘街古董店里琳琅满目,夏鼎商彝,楚戈汉镜,应有尽有。孙海一脚踏进来。正在擦拭一面铜镜的伙计连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迎上前来,一边打揖一边笑道:“老公公,小的这左眼皮子跳了一早上,正寻思着是不是有贵人来。看看,可儿就来了。你老要点儿什么?”
孙海嘴一撅,说道:“你他妈的长了一双眼睛不看事,什么老公公,本公公才十八岁。”伙计一惊,忙赔笑道:“小的说你老,不是指的年龄,是指您的身价儿。公公爷,你瞧上什么宝贝了?”
孙海四下里瞧瞧,指着一只大花盆问:“这只盆子卖多少钱?”伙计假装吃了一惊:“我说公公爷,你可真会挑。这是正宗的宋代钧瓷。你看它通体猩红,这些窑变后的蚓线,丝丝缕缕,透着温润的孔雀兰。这可是上品。上次一位官人看中了,开价四十两银子,小的没有卖给他。”
孙海吼他道:“你别给我耍这些套路,瞒天要价,我不吃你这一套。我一口价,三十两银子,你卖不卖?”
伙计露出为难之色:“这,公公爷,你多少还加一点。”
孙海兀自吼道:“一个铜板都不加。你不肯卖,到时候会有人找上门来,白拿你这只盆子,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你。”
伙计做出颇不情愿的样子:“好了,好了,小的知道公公爷有来历。就依你的,三十两银子成交。”
那只钧窑花盆,正搁在大文案旁边的黄梨木花架上。朱翊钧摩挲着花盆,问:“孙海,你多少银子买下的?”孙海道:“回万岁爷,奴才谨遵旨意,实花纹银一百五十两。”朱翊钧得意地说:“怎么样,生意还得谈吧。商家都心黑,若不杀价,岂不让他白白多赚走五十两银子?”
孙海绘声绘色地对朱翊钧描述了一番杀价的经历:“万岁爷何等英明。奴才按万岁爷的吩咐到那家古董店,把价钱报给店家,他见我成心要买,就死活不肯降价。奴才故意装出生气的样子,说‘你不肯降价,爷就去另一家。钧窑的花盆,又不只你一家有。’说着拔腿就走。一百五十两银子的生意,也算是一宗大买卖,店家岂肯轻易放过?店家又赶出门,生拉硬拽要我回去,赔了许多小心,要我多少加一点,我头摇得货郎鼓似的,咬着牙说,‘一两银子也不加,你不肯卖,爷就走人。’店家无法,只好答应了奴才的开价。一百五十两银子,抱回这只钧窑的极品花盆。”
朱翊钧听了,赞道:“看不出,你孙海还会做买卖。将来有机会,碰上合适的内廷采购的差事,朕委你一次。”
孙海跪下道谢,又说:“其实,奴才这点本事,还不是万岁爷**出来的?俗话说,棒槌挂在大路边,三年也学会说话。奴才在万岁爷身边六年,再蠢也开了窍了。”
朱翊钧问他:“朕**了你,这话不差。那朕是谁**的?”
旁边的客用嘴快,开口便道:“是太后娘娘,是元辅张先生。”
朱翊钧的一脸不悦还没摆出来,玲珑剔透的孙海已经在旁开了口:“不对,万岁爷是天生龙种,什么事都能无师自通。”客用瞧瞧朱翊钧的脸色,忙跟着道:“孙海说得对,万岁爷是无师自通,奴才说错了,奴才给自己掌嘴。”说着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张先生离京有七天了,冯保从张鲸那儿知道,内阁那边,吕调阳与张四维以及新增的阁臣申时行、马自强四人,似乎都闲得无事可干。张鲸还说,军国大事千头万绪,阁臣之职,就是替皇上拟票处理。四位阁臣都这么闲着,朝廷岂不是运转失灵?冯保制止了他:“你小子操的什么心,皇上如今长大了,军国大事,他知道怎么处理。”
说毕,冯保将今日通政司送来的奏章亲自给皇上送了过去。
朱翊钧听说棋盘街有上千家店铺,心痒难忍,很想去看一看,无奈皇上是九五至尊,除了到天坛祭告天地,到先农坛示耕祈雨,平常不能随便离开这紫禁城。孙海在旁半是奉承半是撺掇:“天下百姓都夸你万岁爷登基后,四海升平物阜人丰。究竟升平到什么样儿,你万岁爷自己反而不知道。万岁爷,要不,趁哪天晚上,奴才带您出去,到棋盘街耍看耍看?”朱翊钧道:“这哪儿能行。你又不是不知道朕的母后,还有大伴,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朕哪!”
孙海出了个主意:“咱们紫禁城里头,二十四监局的内侍火者,外加六个女局的宫娥采女,拢起来也有上万人。择个日子,让他们像外头赶集那样,既有卖东西的,也有买东西的。大家找乐子,皇上也正好趁此机会,领略领略棋盘街的风俗生意,****咱们这些奴才。”说得朱翊钧眼睛一亮,大呼可以。孙海问这事是不是应该跟太后娘娘通报一声,朱翊钧道:“朕已成人了,这些小事就不必再去打扰母后了。”
两人谈兴正浓时,却见冯保双手捧着奏匣走来。朱翊钧尊敬地喊了一声:“大伴!”冯保看了孙海一眼,斥道:“看你这样子,浑身都没四两骨头。在万岁爷面前嬉皮笑脸的,成何体统!”孙海口中说着:“奴才知错。”一边退下,心里头好不恨恨然。
张鲸一脚踏进李伟府客厅,看到李伟与许从成都坐在里头,连忙弯腰施礼,说道:“老国丈,老驸马爷,听说你们召唤小的?”
许从成满脸堆笑,以少有的客气招呼道:“是的,张公公,坐下来说话。”睨着他说:“张公公,如今张居正回江陵葬父去了,这宫里头,就剩下冯保在唱独角戏了。”张鲸咂摸这话的意思,谨慎回答:“内阁还有四位辅臣。”
许从成哈哈一笑:“谁不知道,那四位辅臣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一应大事,还得张居正做主。”张鲸只得点头:“这,老驸马爷说得不假。”许从成道:“眼下这情势,冯保在大内,更能一手遮天了。”张鲸也便应道:“冯公公既是大内总管,又兼着东厂提督,管的事儿多,所以每天忙得团团转。”
许从成点点头:“这个,你不说咱也知道,内阁那边,四个辅臣被张居正晾了干鱼,大内里头,你们几个秉笔太监也被冯保压得死死的,不给你们一点实际的权力。外头人都知道,张居正与冯保两个穿着连裆裤,两人内外勾结,把个太后与皇上哄得团团转。”
张鲸一听这话脸色突变,立刻回道:“老国丈,冯公公对小的,实有提携之恩。”李伟嗤之以鼻:“提拔你,为啥不把东厂提督赏给你?他只想你给他卖命,并不给你实惠。”张鲸道:“小的还年轻。”许从成问他今年贵庚,得知虚龄四十二岁,许从成道:“也不小了嘛,这正是做大事的年龄。张公公,我与武清伯一直在琢磨,张居正身边的几个辅臣,将来最出息的是张四维,冯保身边的几个秉笔太监,将来最有出息的就是你了。”
张鲸一边说着:“老驸马爷过奖了。”一边咂摸着话里的意思,还没等他咂摸出来,李伟已经把谜底给他兜出来了:“他没有过奖你,张公公,你好好儿干,总有一天,我在咱闺女面前推荐你,让你取代冯保。”张鲸刚要开口,便听得许从成说:“张公公不必紧张,这么绝密的事儿,也就咱们三人知道,往后,冯保那边有什么动静,你要及时告诉我们。”
朱翊钧觑了一眼奏匣,问:“大伴,今儿个有什么要紧奏本?”冯保道:“最要紧的有三道,奴才都写好了节略。”
冯保从匣中拿出三份奏章呈了过去:“第一道本子是山东巡抚魏廷山呈上的题本,奏平西侯李阳希进京面圣事。当年永乐皇帝恩准平西侯每年进京觐见皇上一次,自此成为规矩,李阳希每年借进京面圣之机,车装马驮沿途强卖私货,旅行费用却全由官府供给,影响恶劣。魏廷山建议是否可以让李希阳每三年进京一次,并禁止沿途买卖,以免辱没朝廷;第二道本子是南京户部公本,详奏南直隶去年开征子粒田税银的收入情况,第三道本子是新任治河总督潘季驯的题本,请求朝廷拨款开挖长芦二十里河道引淮济漕。”
朱翊钧随意翻阅奏本,拿起魏廷山的那一份,问冯保:“这个平西侯,一路上都卖些什么私货?”冯保道:“奴才也不大知道详情。听说都是山东的特产。”朱翊钧说:“平西侯是靖难功臣,朝廷赏赐他的土地甚多,足以让他品享荣华富贵。可是,这第七代平西侯李阳希却贪得无厌,挖空心思弄钱。诚如魏廷山所说,辱没朝廷。”
“皇上所言极是。”
朱翊钧接着说:“去年冬上张先生在平台见朕,专门谈了山东的事。这个平西侯李阳希不单借进京之机做生意,听说还隐瞒了大量私田。张先生率先在山东清丈田地,就因为平西侯与阳武侯两家势豪大户侵占民田太多,偷逃了大量田赋。”
冯保点头,把更多内情说给皇上听:“奴才猜测,魏廷山肯定是得了张居正的授意,才上了这个题本。先把平西侯进京觐见皇上的定例改了,一年变三年,对平西侯就是个不小的打击。平西侯去年已经进京见过皇上,若皇上准了魏廷山的建议,平西侯今明两年都不得来京,魏廷山那里又铁面无私地清查他的私田。平西侯即便想见皇上当面诉诉苦叫叫屈,都找不着机会呀。”
朱翊钧听了赞道:“这个张先生,做事滴水不漏。此次在全国清丈田亩,朝廷的赋税又会大大增加。张先生广开财路,治国有方啊!”
冯保在旁奉承道:“有张先生主政,皇上你可以当大明开国以来最富有的皇帝。”
朱翊钧又拿起第三道本子,问冯保:“张先生力荐潘季驯挂工部尚书衔,出任治河总督,他现在请求拨款,可是预算内的例事?”
“不是,是新增拨款。”
“既是新增的,暂且压一些日子,等张先生回来后再行处置。”
冯保忙说:“万岁爷,这样恐怕不行。治河事大。一等几个月,恐怕误事。”他建议道:“是不是请内阁先拟个票,皇上再定夺?”朱翊钧摇摇头:“不行。现内阁四位阁臣,两位新的,两位老的,谁有能力单独秉事?小事他们可以处理,大事还须张先生秉断。”
但张居正出门在外,不是不可以处理紧急公务,而是有些犯难:向来辅臣替皇上拟票,要加盖内阁银印方可生效。张居正在旅途上,不能把内阁银印携出京城。朱翊钧知道了这点,道:“这有何难?你传旨工部,立即给张居正特造一枚银印,火速送给他,朕给他封驳密奏之权。”
冯保道:“有皇上这道旨,张先生就可以随时处理国事了。”
这日商议的结果是:张居正归家葬父期间,一应大事等他回来决断。实在等不及的,就六百里加急送给他处理。像潘季驯这样的奏本,就是大事,就应该即刻传给张居正,随到随传,不得延误。
三十二人抬大轿从浮桥上渡河,河两岸观者如堵。张居正忖道:“一过黄河,就离新郑县不远了。”正想着,玉琴捧一杯茶上来,浮桥一晃,大轿一倾,玉琴手中的茶杯一晃,水溅湿了张居正的官袍。玉琴吓得赶紧跪下:“老爷,奴婢不是故意的。”张居正扶起玉琴:“没事儿,过黄河嘛,总不至于风平浪静。”
玉琴赶紧给他擦拭。张居正注视着她:“听说你是苏州姑娘。”玉琴应道:“是的,大人。”张居正眼前浮现出玉娘的身影,道:“你使我想起了一个人,当年她跟你年龄相近。”玉琴:“现在呢?”张居正道:“不知道。她走了,从此再无音讯。”
新郑县驿店院内一树桃花开得正艳。张居正吩咐李可,轻车简从,去看望老师友高拱。日上三竿,一乘四人抬驿轿行进在乡间泥路上。一眼望不到边的麦田青棵没膝。青青的麦浪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白雾,郁厚的地气在升腾。
阳光穿过白雾,空气中浮漾出若有若无的淡紫。这如梦如幻的色彩中,小精灵一般的鸣禽们在充当大地的歌手。叫天子呼啸着钻入青空,鹡鸰贴着麦穗掠翅儿飞行,鹌鹑在土垅间蹦跳着,斑鸠在开着槐花的树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啼叫……
张居正打起轿帘,尽情欣赏这如诗如画的风景。
高拱一副乡村学究打扮,手持剪刀正在为盆景修枝,高福进来,告诉他张居正回乡葬父,特别绕道来新郑看他。高拱道:“他是又做师婆又做鬼。”
“说实话,他跟我虽是冤家,但我却时常想起他。过去那些风光的日子,经常会困扰我,你还是去告诉家人随我出庄恭迎。”高拱道。
张居正跨下轿来,看了看周围的景致,赞叹道:“好地方。难得的息隐之地。”一个人飞奔似地跑来,到了他跟前,扑通跪下,禀道:“张大人,小人高福有失远迎。”张居正道:“你是高福?”他打量眼前这位须发斑白满脸皱纹的半老之人,上前把他扶起,吃惊地说:“几年不见,我都差点认不出你来了。”高福木讷地搓着双手,笑道:“我现在是村野之人,自然不比在京城。”
张居正问:“你家老爷还好吗?”
高福道:“他还好。”说完回转身朝村口指了指,说:“喏,村口站着的那位就是。老爷腿脚不方便,走不动,只能在村口迎接张大人。”
张居正循声望去,只见村口站了一大堆人,高拱童颜鹤发,正朝他摇动着双手。张居正疾步跑了过去。大老远,张居正就高声喊了起来:“玄老!”
高拱也用略带沙哑的嗓音锐声喊道:“叔大!”
两人都向前快跑几步。高拱步子有些趔趄,跑出两步就差点摔倒,张居正紧赶一步把他扶住。泪花闪闪,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张居正抚摸着高拱青筋高凸的手背,禁不住唏嘘起来:“多年不见,你还好吗?”高拱笑道:“好什么呀,我已成乡村野夫,在此消磨时光,荒度余年而已。倒是你,六年不见,好像苍老了许多。”张居正道:“机衡之地,每一天都如履薄冰。这滋味,您老又不是没尝过。”高拱点头笑道:“是啊。而今你当上了首辅,更能体味我当年的难处了。”
他一挥手道:“请!”两人并肩向村内走去。
看着四周的风光,张居正对高拱赞叹道:“元辅,你这高家庄冈峦起伏,沃野千畴,有形有势,可真是新郑县的风水宝地啊。”高拱说:“叔大,你不要再叫我元辅了。今日朝廷的元辅,是你不是我。”张居正笑着解释:“喊惯了,改不过口来。”高拱眯起眼睛朝四周瞧了瞧:“你方才说到高家庄的风水好吗?真像你说得这么好,为何会出咱这样一个贬官?”张居正道:“世事难料,纵然是齐天大圣,也有被压在巴掌山下的日子。”高拱哈哈大笑:“你看,咱俩的老毛病都改不了,一上来就打嘴巴官司。不说了,叔大,咱到寒舍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