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1 / 1)

万历新政推行五年,经过整饬吏治,实行考成法、整顿驿递、子粒田征税、厘清税制等一系列改革,万历王朝的财政有了根本性的好转。正在张居正要将改革推向深入之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秋月喜滋滋地燕子般穿越整个后花园,找到了正在散步的玉娘,告诉她首辅大人来了。玉娘冷笑一声:“他是来找那位山东巡抚的。”几年来,她对张居正的行止、心性已经摸得很清楚。今天一大早,她就从刘朴那里得知,积香庐住进了一位大官,因此已料到张居正要在早点时分过来,并且不会是来看她的。“春花!”她喊了一声:“你陪我回房。好端端的天,一下子阴下来了。”

此时,张居正和王国光正在膳厅陪远道而来的魏廷山用早点。张居正亲自用一把紫砂壶给客人沏茶,说是这把阳羡的紫砂壶和壶中所泡的福建的大红袍都是戚继光不久前送来的。王国光笑对魏廷山说:“汝定兄,首辅把最好的茶叶拿出来招待你,是把你敬若上宾了。”魏廷山道:“如此说来,下官自然要感激不尽。”

这次将魏廷山从山东宣召进京,为的是赋税之事。多少年来,山东一直是粮税大省,可是自万历二年之后,山东上交国库的税银虽略有增加,但其在全国的排名却由第五掉到了第十一名,山东沃野千里,且近漕河灌溉之便,经过子粒田征税等措施后,为何税赋却不能大幅增收?户科给事中温可礼给皇上写了一道奏本,弹劾魏廷山征税不力,皇上本要降旨切责,张居正觉得他一向办事认真,绝不会玩忽职守懈怠政务,所以把他请来,想亲耳听听他对这件事的解释。

魏廷山点头道:“温可礼弹劾下官的本了,我已从邸报上看到。温可礼说的事实是真的,说下官玩忽职守,政务懈怠,这一条是假的。”

张居正问:“为何不见你的辩疏上来?”

魏廷山道:“首辅大人紧急咨文让下官火速赴京,所以就搁下了。而且,这辩疏下官也无从落笔。”他一脸的无奈:“唉,下官真是有难言之隐啊!”

“下官出抚山东四年,何不想扩大赋税做出政绩来?该征的税都征了,普通纳税农户十之八九都照额缴付税银,基本上没有发生拖欠。在老百姓身上再挖潜力,那就不是扩大税源,而是搜刮民脂民膏了。下官实不想在安分守己的老百姓身上再打主意。只要首辅大人能帮下官搬开压在头上的两座大山,山东赋税,则可增加一半。”

这两座大山,一个是平西侯李阳希;另一个是第七代阳武侯许广庆。平西侯与阳武侯,在山东的势豪大户中,可谓是扛山拔鼎的人物。这两人在地方上作威作福,抚衙奈何他们不得,已成地方一大公害。平西侯李阳希每年进京面圣一次,他借此机会让族人佃户替他准备礼品、盘缠,对沿途百姓大肆骚扰。而许广庆的子粒田多年来没交一丝一毫的赋税。万历二年,虽然皇上颁旨给子粒田征收薄税,但许家的田地十有八九不在子粒田数额之内。他所交税项,只是九牛一毛。由于有这两个人挡道,虽然朝廷施行了大得民心且又能增收税赋的举措,但在山东却收效甚微。一些刁民为了躲避交税,自愿把田地交给李阳希管理。农户变成无田户,一经核实后就不用交税。而李阳希当了名义上的田主,农户把田租交给他。当然,这田租所纳数额比交给朝廷的要少。不然,农户们也不会玩这种“寄田”的伎俩。因李阳希有免交田税的特权,所以每年吃这种“寄田”的租米,也是财源滚滚。

张居正咬着牙,恨恨地骂了一句:“真是敛财有方啊!李阳希与许广庆如此劣迹斑斑,你身为山东巡抚,为何不加以治理?”

魏廷山道:“我没法治理。他们都是大明开国的功臣之后,世袭爵位,我们无权管辖。在山东这块土地上,上梁不正下梁歪,一些势豪大户,都跟着仿效他们。各级衙门说到底,只能管老百姓。这些势豪大户,个个椅子背后都有人,得罪不起啊!”

张居正霍然站起,愤然道:“岂有此理!新皇上都登基五年了,天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怪事!”

祖宗留下来的弊政,莫过于赐田。不法缙绅钻朝廷的空子,使赋税大量流失。如今财富上不在国,下不在民,多半都被这些凤子龙孙鲸吞。为了能让子粒田征税,张居正费尽心血。可是,这些缙绅大户非法占有的田地比子粒田的数目更多上不知多少。

“政治不明,小人乘隙;弊政不除,宰辅之过。”张居正的手重重拍在桌案上。

几人从早上谈到中午,张居正建议魏廷山给皇上上一道奏章,说清楚原因。其实,山东的问题就是全国的问题,只不过山东问题更加突出而已。至于如何解决,他张居正心中已有对策。他先把自己的策略讲给两人听:自周文王起,历朝历代对不法权贵都痛加惩治。可是,这不法权贵倒像是癞皮狗身上的虱子,越捉越多。因此,对于豪强抗税不捐,唯一的根治之策是清田,即在全国开展清丈田地,所有缙绅大户是重点清查对象。一俟查出,立即追缴所逃全部赋税。不过,如此一来,张居正又要与天下所有的缙绅大户为敌了。

几人谈到浓处,魏廷山主动请缨,清丈田地从山东始,他们甚至谈到具体如何实施的方略。清丈田地是一项浩大工程,朝廷须得为此事订下规则章程。张居正建议由户部牵个头,让王国光先找有关衙门会揖。

正在此时,脸色苍白的游七慌慌张张跑进客堂,嘴唇抖动着,好似有什么大事发生。张居正问他怎么了,游七道:“老爷,江陵来人了,同时带来了一封信。”

一位信差在门外等候,他带来了一个令所有人惊呆的消息:张居正的父亲张老太爷已于本月十三日仙逝。张居正站在那里,如一串霹雳在头顶震响。

秋月跑过萃秀阁长长的廊道,把这个消息带给了玉娘。玉娘赶到膳厅时,正看到张居正待在那里,所有人都已经离开。除了她,没有人看见他此刻的孤独。这个昔日冷若冰川、不苟言笑的当朝首辅像孩子似的向她投来求助的目光:“玉娘,我该怎么办?”

爱了那么久,张居正今天才体会到玉娘的温暖。她劝他以孝为主,回江陵见父亲最后一面,为他拭泪,还帮他研墨,给皇上写条陈:

仰惟皇上圣览,臣于今晨得到故乡家丁报信,家父于本月十三日病逝于湖广江陵城家中,乍闻噩耗,臣五内俱焚,痛不欲生……

条陈传到乾清宫,正在叙茶的李太后与朱翊钧两人同样呆住。李太后眼中蓦地闪现出五年前在这乾清宫中隆庆皇帝驾崩的一幕,她习惯地想把坐在身边的朱翊钧揽在怀中。但见到朱翊钧已长成英俊少年,她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除了为张居正丧亲感到悲伤,李太后最担心的,还是这样一来,按照明朝以孝治国的传统,张居正要在家守制三年。守制是洪武皇帝订下的规矩,凡在职官员,遭逢父母大丧,必须除去官职,回家丁忧三年,然后再复职。她不敢想象,眼下的万历王朝,如果没有张居正,会是什么样子?

李太后和朱翊钧问冯保,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张居正不走?冯保告诉他们,凡官员死了父母至亲,按常理都得回家守制三年,若朝廷因战争、水患、赈灾等大事,而不能让此官员回家奔丧守制,皇上可以下一道特旨让该官员继续留任,为朝廷服务,此举称为夺情。朱翊钧道:“既有夺情之说,朕便不让张先生回家奔丧,朕要他夺情。”

李太后叹了一口气,说道:“张先生的去留是大事,就是要他夺情,也得有个理由。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去张先生府上安抚。”

冯保领着一大队太监,抬了二十多个礼盒进了张府。张居正身穿孝服自书房出来迎接。冯保到了客堂,抖开一卷黄绫,高声唱喏:“张先生接旨。”

张居正跪下。冯保念:

朕今览先生所奏,得知先生之父,弃世十余日了,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朕深切体会。望先生以朕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则朕幸甚,天下幸甚。今赐白银五百两、纻丝十表里、新钞一万贯、白米二十石、香油二百斤、各样碎香二十斤、蜡烛一百对、麻布五十匹。钦此。

张居正接过圣旨,一边谢恩,一边伏地痛哭。冯保看着他,用他尖细的声音劝慰道:“请张先生爱惜身体。你这样哭,若是皇上知道了,不知又会多么难过。”张居正止住哭声,但仍伏地不起。游七把他扶回到椅子上坐下。

看四下无人,冯保悄悄告诉张居正:“张先生,老夫已给皇上出主意,让皇上接见吏部尚书张瀚,让他出面给皇上写本子,请求皇上慰留你,让你夺情。”张居正霍然而惊:“夺情?这怎么行?我已十九年没见到老父。如今他遽然辞世,作为人子,我焉能不辞去首辅职务,回江陵守制?”但冯保说,太后与皇上主意已定,他们不会让他离开京城,更不会同意他辞去首辅之职。张居正苦笑着说:“太后与皇上知道夺情的后果吗?”

“大明开国的洪武皇帝,决心以孝治天下,因此创立了官员丁忧制度。此一制度,实行两百多年来,已是深入人心。对皇上、对朝廷,我们讲的是忠;对父母、对亲人,我们讲的是孝。如果一个官员,父母仙逝而不回家守制三年,就会被天下人视为不忠不孝的忤逆之徒,此种人,哪怕他的地位再高,声名再大,也会遭人耻笑与怒骂。冯公公,居正不才,却是不敢背这不孝的骂名哪!”

冯保微笑道:“先生的话句句在理。”但他话锋一转:“不过,张先生的话虽然在理,但是这道理,不是大臣的道理,而是秀才的道理。”

“此话怎讲?”

“张先生,老夫知道,天底下最好的人,就是忠孝两全。你是读书人出身,看重这个名节,倒也无可厚非。但是,老夫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倒是见不着几个忠孝两全的人。特别像你这样有本事的人,更不可能忠孝两全了。要么尽忠,要么尽孝,你只能挑一头儿。眼下,皇上要你夺情,你不肯,这是不忠。如今,你随便到哪个老百姓家中瞧瞧,中堂里都供着六个字‘天地君亲师位’,这天与地,咱就不说了,这第三个字儿,就是君,第四个字儿,才是亲。张先生,按孔圣人的说法,这皇上是在你父母双亲前面的。忠与孝两个字,也是忠在前面,孝随其后,如今皇上要你夺情,你偏犟着要回家守孝,这事儿,有些不妥吧?”

只是,这样一来,天下读书人怕是要骂断张居正的背脊骨了。冯保知道这个后果,但他最知道,只要张居正下定了决心,这点苍蝇嗡嗡叫,他是不会放在心上的。因此,他拿他最在意的一切来打动他:

“张先生,你辅佐皇上开创的万历新政,已经五年多了,从吏治的考成法,到财政改革的子粒田征税,从北方九边的军事布局,到长江、淮河的治理,南方漕粮的运输等等,都取得了世人瞩目的绩效。老夫知道,你现在又在考虑在全国清丈田亩,实行一条鞭法的税赋改革,这都是伤筋动骨的大事儿。老夫说句话在这儿放着,只要你一走,这些改革的措施,立马就完蛋。皇上今才十六岁,他肩膀太嫩,还挑不起这样的重担哪!”

船到中流,不进则退,张居正何尝不深深知道,他现在面临的,就是这么一副局面!

魏廷山递上一份奏疏,对吕调阳说:“阁老大人,下官申请在山东清丈田亩,所陈厉害,都在奏章里阐述明白。”吕调阳道:“这事儿,你怎么跑来找我?”魏廷山说:“首辅的尊父去世,他在家守制,这样的大事,下官不找你,又能找谁呢?”

吕调阳接过奏章,随手往桌上一放,说:“既是这样,你就放这儿吧。首辅张大人已守制在家,别人谁能管这样的大事?魏大人,你先回吧。”魏廷山神色怏怏:“既如此,下官只有回山东待命了。”

魏廷山起身,朝吕调阳以及进来的张四维拱拱手,抬腿走出值房。吕调阳看到张四维手中抱着的奏章,问这是什么,张四维说:“都是等着拟票的奏章。首辅在家守制,这些奏章都是各地向皇上禀报的大事,没有首辅的指示,下官实在不敢妄自拟票,所以就抱到你这儿来了。”吕调阳对他笑道:“你不敢拟,我又敢拟吗?”张四维道:“你是次辅,按规矩,首辅不来内阁当值,次辅可以代行权力。”吕调阳赶紧起身制止张四维:“这话可说不得,听说皇上要首辅夺情哪。”吕调阳指着桌上一堆奏章说:“等待紧急处理的奏章,我这儿也有一堆哪。你不敢拟票,我更不敢!”

大家商量定,既是这样,就只有一个办法:把这些奏章都交给书办姚旷,让他都送到张居正家中,请张居正阅处。

书办姚旷把一堆黄绫卷封放在书案上,恭敬地说:“是吕大人让卑职前来,今日从大内发出奏本四封,都要拟票。吕大人与张大人两位辅臣不敢做主,故让卑职送到大人府上。”张居正疲乏地说:“本辅守制在家,让吕阁老与张阁老代行拟票就是,何必送来家中。”姚旷答道:“拟票乃当国大事,两位阁老哪敢做主。”

张居正应了一声,早已翻开卷宗。姚旷觑着他,又道:“不过,吕阁老还是做了一回主。今日上午,山东巡抚魏廷山到内阁晋见吕阁老,把昨夜与您会见的情况作了通报,并说您指示他给皇上写奏本,申请在山东清丈田亩。吕阁老说,‘首辅已守制在家,这事儿就先放一放吧’。魏廷山听吕阁老这样一说,就准备离京回山东了。”

一听此言张居正噌一下站了起来:“魏大人已走了吗?”姚旷道:“他说要走,不知动身了没有。”张居正对他说:“你即刻去把魏大人找到。告诉他,给皇上的奏章,直接送到我这里来。”

为了夺情一事,朱翊钧专程接见了吏部尚书张瀚,问他前朝可有夺情的先例。张瀚说极少,因我大明王朝倡导以孝治天下,非是极端之特例,皇上是不可轻易准许大臣夺情的。朱翊钧问他:“那么,你认为首辅张先生是应该回家守制呢,还是应该夺情?”这问题实难回答,张瀚斟酌道:“该讲的臣部讲了,一切全凭皇上定夺。”

朱翊钧干脆把话挑明了说:“张瀚,万历新政经过五年多的推行,已大有成效,这一切全赖张先生尽心辅佐。此时若张先生离开宰揆之位,回到湖广江陵守制,内阁无人把舵,就会前功尽弃。因此,朕的意思是要慰留张先生。”

张瀚小心问道:“皇上要首辅大人夺情?”

朱翊钧点头道:“是。这也是两宫皇太后的意思。你回去后,立即给朕上一道奏章,意在劝张先生夺情。”

许从成正在廊前逗鸟,李高兴高采烈跑进来,许从成问道:“看你这样子,遇到什么喜事儿了?”李高眉开眼笑,站到他面前:“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张居正的爹死了。”许从成眉毛一挑:“是吗?你可别诓我。”李高哈哈笑道:“张居正的府上,灵堂都设上了。”“这么说,张居正要回家守制了?”许从成原地磨了一个旋,大笑道:“好哇好哇,咱们终于熬出头来了。”他吩咐人赶紧去拿上等的好酒,他要与国舅爷一醉方休。

酒还没搬来,张四维便从院门走了进来。许从成瞧见他,笑道:“张阁老,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是不是为张居正守制的事而来?”张四维神情却颇为尴尬:“老驸马爷,国舅爷,能否借一步说话?”

“皇上要张居正夺情?”许从成一听,便连连叹道:“皇上怎么这么糊涂啊!”

仆役抱了一坛酒走进来,这是庆林记的陈酿,已在地窖里放了三年。许从成一脚把酒坛踢翻,酒流了一地。仆役滚葫芦般退下,张四维见势不妙,立即起身告辞。他刚走到门口,李高在背后喊道:“张大人,别走哇,咱们商量商量吧。”张四维回头欠身道:“两位大人先商量吧,内阁还有一些要紧的事儿,我得赶紧回去。”眼看张四维跨出门槛,步入回廊,李高狠狠啐了一口,骂道:“软蛋!”

张四维说是内阁辅臣,其实就是替张居正办事儿的差人。许从成想,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到李高家中,跟武清伯合计合计。

武清伯李伟正蹲在椅子上,吃窝头就白开水,吃得脑门子出汗。许从成笑道:“老国丈大人,今天还吃什么窝头哇,应该吃肉。”李伟咽了一口窝头,喝了一口白开水,问:“怎么要吃肉哇?”许从成说:“你的大喜事来了。张居正的老爹死了。”

李伟嘴一瘪:“这是什么喜事儿,明明是丧事嘛。”许从成道:“对他张居正来讲,是丧事儿,对你我来讲,可是天大的喜事儿。武清伯您难道不知道?咱大明王朝的祖制,凡为官之人,只要死了父母双亲中的任何一位,都得立即回家奔丧,守孝三年。张居正死了爹,按道理,这内阁首辅他就当不成啰。”

李伟一听此话,立刻从椅子上跳下来,拍着手说道:“哎呀呀,这可是天大的喜讯,好好好,张居正这个丧门星一走,咱就伸头了。”许从成忙说:“武清伯你可别高兴得太早。听说你的外孙,还有你的闺女,都要张居正夺情哪。”

李伟瞪大眼睛问:“什么叫夺情?”

“就是说,太后与皇上不让张居正回江陵老家奔丧,要他留下来,继续当首辅。”

李伟一听恼了:“咱那闺女,老是胳膊肘向外拐。老姑爷,你这是空欢喜一场啊!”李高凑上去道:“爹,老姑爷有好主意,管保叫张居正卷铺盖滚蛋。”

许从成的办法是:把京城各大衙门里的那些清流官员煽乎起来,让他们挑头,给皇上写本子,反对张居正夺情。读书人最讲孝道,只要他活动和游说,事情就没有办不成的。

从平台回来的张瀚在家叹息连连,经过再三斟酌,他拟好了奏章,正打算到紫禁城投递。从内心来讲,他认为首辅夺情有违祖制,但太后与皇上交代的事,又不能抗旨不办。正当此时,家人通报翰林院掌院学士王正林率编修吴中行、赵用贤来访。

行过揖见之礼,王正林就迫不及待开腔:“张大人,今日我们三人前来拜访,为的是首辅张大人的守制之事。”张瀚一愣,他瞟了三人一眼,说道:“这种事情,你们为何来找老夫?”吴中行道:“你是吏部尚书,官员守制之事,合该你管。不找你杨大人,我们找谁?”

他们过来带来了一个意见,说翰林院同仁都认为,首辅应该回家守制。张瀚听他们说了一阵,开腔道:“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们两位都是首辅大人的门生,首辅大人一手提拔了你们,他是你们两位的座主。”

几人纷纷点头:“老天官说的不差。”

“你们今番前来,口口声声反对首辅夺情,这不是成心要和你们的座主作对吗?”

吴中行道:“我与赵用贤的确是首辅大人的门生,但夺情关涉朝廷的大是大非,我们不敢因私情而废公德。”

“首辅张大人是你们的座主。你们今日说话的口气,都不像是他的门生!”张翰转身对王正林说:“王大人,你的两位属下初生牛犊。依老夫看,他们神态举止不像词臣,倒像是言官。”王正林肃容答道:“张大人,年轻人多愤激之词,然也可理解。他们对首辅大人倒也无甚成见,只是守制一事牵涉朝廷大法,他们想来听听老天官的意见。”

张瀚点头,告诉了他们昨天平台见驾的事,告诉他们,皇上旨意明白,要他上奏章劝首辅夺情。王正林紧张地问:“张大人,你打算怎么办,是遵旨还是抗旨?”张瀚苦笑道:“倡议夺情,我张瀚可能要遭士林唾骂,但若反对夺情,皇上那边,又会龙颜大怒。再说,我跟首辅大人是忘年之交,有着深厚的感情,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时,从门口的屏风外,一个声音传过来:“张大人感到为难了吗?”众人一愣,许从成绕过屏风走进来。“丁忧守制,是洪武皇帝定下的章程,这个绝不能改。杨大人,皇上年纪小,你可是腹有珠玑的人啊!咱大明王朝的典章制度里,有哪一条可以证明,张居正眼下的情况可以夺情?张大人,人心向背的大事,你可得三思而行啊!”

张瀚额上有汗冒出,问:“许大人的意思是?”

许从成声如洪钟,在他耳边聒噪不已:“我是来提醒你,这些翰林院的词臣,都是维护朝廷纲常的大忠臣。他们的建议,你要认真对待。”

张瀚忙点头:“这事儿,容老夫再想想。”

走出张翰府,登轿前,赵用贤说:“我们担心张瀚大人是首辅一手提拔的,在守制一事上不能主持正义。看来,我们今日所说的话,对他有所触动。”许从成从后面走上来,接过话茬说:“维护朝廷纲纪,咱们都有份。”他提醒他们,其实还有一件事可以做。

“到今天为止,首辅已有五天没到内阁当值。你们翰林院的词臣,可以邀齐了换上大红袍,到内阁去。”

赵用贤问:“干吗?”

许从成挤挤眼笑道:“你难道不知道皇朝更换首辅的规矩?前朝故事,首辅三天没到内阁当值,次辅就可以按序迁左,取而代之。翰林院的官员们此时就该身穿大红袍前往祝贺。”

众人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咱们去祝贺吕阁老迁升首辅?”

许从成含笑点头。

吴中行一拍腿,道:“这主意好,咱们现在就去。”

张瀚坐在书案后沉思,值日官轻手轻脚进来,禀道:“大人,轿子备好了。”

“备轿干什么?”

见张翰说这个,值日官以为他糊涂了,说:“大人不是要去紫禁城送奏章吗?”

张瀚苦笑了笑,说:“不去了。”说着拿起桌上的奏章,一把一把地撕碎。“纵有欺君之罪,老夫也绝不能背千古骂名!”

吕调阳一看内阁值房门外拥进这么多穿红袍的词臣,吓了一跳,问:“你们要干什么?”吴中行、赵用贤两人上前,强行把一件大红袍替吕调阳穿上,上前道:“吕阁老,首辅要回家守制。按规矩,现在该你坐首辅之位了。我们特来恭贺。”吕调阳一听,连忙脱下红袍,连气带吓,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你、你们、胡闹、闹什么?你、你们这不、不是、加、加害、害老夫吗?”

朱翊钧展开吏部尚书张瀚的手本之初心情愉快,觉得张瀚还不错,昨日见他,今日就上了手本,待看到这手本不是按他的意思写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手本中,张瀚只字未提首辅夺情之事,只是说自己年事已高,申请致仕。朱翊钧年纪虽小,经过了几年宫廷政治的磨炼,也很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一边骂“这个老滑头”,一边忧心地在地上走了好几圈。

一向热闹的吏部衙门忽然冷冷清清,张瀚值房外的过厅里,坐满了一排昏昏欲睡的官员,他们都已经在这等了多时,等不及的早已走了,值房却一直大门紧闭。人们正嘀咕“张大人一向准时。今儿个,兴许有什么急事”,值日官急匆匆跑来,说道:“诸位大人不要等了,张大人不会来了。”

有人站起问:“为何?”

值日官道:“张大人给皇上递了本子,申请致仕。这会儿,他正待在家里头,等皇上的旨意哪。”

黄叶飘零的庭院里,张瀚穿着平居的道袍,背剪双手,站在树下呤哦:“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陶渊明的一首《归去来辞》,在即将致仕的官员看来,正可以田园之思,慰藉在致仕前倍感凄凉的心肠。他还没有从这种意境当中走出,忽听得有人鼓着掌出现在他身后,忙回头看时,见是许从成,张瀚心头浮起一丝不悦,问他何事。许从成道:“我是来劝张大人留下的,你申请致仕一拍屁股走了,这朝内不就少了一个维护正义的人吗?”

张瀚不客气地说:“你少跟我来这一套,告诉你,你们反对首辅大人夺情的目的并不干净,就如同当年高拱所搞的朋党政治一样,根本见不得人。”

许从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你要这么做可得考虑好你的后果。”说完,他甚觉没趣,转身离去。

乾清宫内,李太后呷了一口茶,缓缓言道:“咱昨天就看出来了,张瀚不主张张先生夺情,而是觉得应该让他回江陵守制。”朱翊钧疑道:“张瀚是张先生一手荐拔的人,平时倒也十分谨慎,这次是谁给他灌了迷魂汤,竟发了糊涂,嗯?难道他不知道,张先生是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吗?”

冯保在旁笑道:“大凡朝廷出一点事情,各路神仙都会纷纷浮出水面。”

朱翊钧问他:“张先生夺情的事,京城里都有什么反应?”冯保便答:“上午,翰林院掌院学士王正林带着十几个属下,都穿着大红袍子,跑到内阁向吕阁老恭贺他升迁首辅。”

“这帮酸文人,怎么会如此大胆?”

冯保道:“朝廷有规矩,首辅三天不当值,次辅顺而迁之,就可以坐到首辅的位子上。”

外面已经沸反盈天,张居正却浑然不知。书房中,他穿了一身麻衣,正与魏廷山谈山东赋税的事。

魏廷山说,已将申请在山东清丈田亩的奏章交给通政司转呈皇上,张居正点头道:“如此甚好,想必这两天皇上已经批览,发回内阁拟票了。”

“首辅,下官有一个担心。”

张居正看着他问:“什么担心?”

魏廷山道:“你若回家丁忧守制三年,这清丈田亩一事,肯定就无法进行了。”

这内中原因,张居正何尝不知。在魏廷山面前也无需掩饰什么,他连连叹息道:“我不守制,就会授人以柄,那些平常对我不满的人,就可以趁机攻击我贪恋禄位;若回去守制吧,诚如你所言,朝廷一应改革就没有人敢承担了,这事儿,真让我进退两难。”

魏廷山觑了他一眼,语调沉稳,看得出已经经过了深思熟虑:“首辅大人,下官在这里说一句泼凉水的话,你若要丁忧回家,这清丈田亩的事,就干脆不要办了。”

张居正摇头道:“太后与皇上,都支持在全国清丈田亩。”

魏廷山说:“纵然太后与皇上支持,若没有铁腕人物出面主持,此事断无成功的可能。”

忽见殷正茂推门进来,张居正连忙让座,问:“石汀兄,你怎么来了?”殷正茂先朝魏廷山抱拳一揖,才对张居正说:“叔大兄,你大概还不知道吧,吏部尚书张瀚今日向皇上递了手本,向皇上提出了辞职。”

皇上和太后让张瀚写本子劝他夺情的事,是早已向张居正透过气的。乍一听到这么个结局,张居正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殷正茂接着说:“他说他老了,想回老家颐养天年,一听就知道,他说的是假话,他从心里头,就反对让你夺情。”

魏廷山在旁疑道:“首辅,张瀚怎么能那么做呢?他不是你亲自荐拔的天官吗?”

张居正摆手制止了他:“他有他自己的为政之道,我们不要对他多加议论。”

魏廷山忖道:“张瀚作为吏部尚书,出面建议让你夺情,在士林中最有说服力,因此,那些反对你夺情的人就会出面阻挠他。下官听说,昨天下午,驸马都尉许从成与翰林院掌院学士王正林,带着几个词臣到了吏部,出面阻止张瀚向皇上上书。”

张居正苦笑道:“这帮书呆子,真的拿我夺情一事做起文章来了,他们是咄咄紧逼啊。”

殷正茂道:“几个烂秀才,凑什么热闹啊,叔大,我今天来就是想对你说一句话,张瀚不肯上书皇上劝你夺情,这道奏章,我写了。”魏廷山站起,拍掌赞道:“石汀兄说得好,若需要,我也愿意就此事给皇上写一道奏本。”

张居正制止了他们:“二位千万不要妄动,你们这个时候写奏本,就等于帮了我一个倒忙。他们会利用这事,让天下的读书人与我为敌。”

“那你打算怎么办?”

张居正道:“这个时候我应该再写一道奏本,申请守制。”

李太后问冯保:“张先生的手本说的什么?”冯保告诉她说:“他仍请求皇上,恩准他回家守制。”朱翊钧翻起眼睛看了他们一眼:“朕不准他。”

冯保垂手立在一旁,抬头觑了二人的脸色,说出自己的意见:“张先生再次提出守制,实乃事出有因。奴才昨日已禀奏过,翰林院一班词臣,跑到内阁,给次辅吕调阳披了一件大红袍子。屎克郎拱粪堆,这是难免的事儿。这几日,东厂的访单上,载明有不少官员暗中串连,想在张先生夺情一事上做做文章。”

朱翊钧道:“他们究竟想要怎样?”

冯保说:“他们想挤走张先生。只要他一离开首辅之位,那一班捣蛋官员,就没人制服得了。”

朱翊钧道:“山东巡抚魏廷山前几天上本,想在山东清丈田亩,朕将这道奏本发回内阁,请张先生拟票。如果张先生离开内阁,清丈田亩的事就肯定做不成了。”李太后也说:“子粒田征税,有多少势豪大户反对。若不是张先生,这事儿开展不下去。如今,仅此一项,朝廷每年增加二百多万两银子的赋税。清丈田亩比起子粒田征税,事情不知又大了多少。钧儿说得对,没有张先生,这件事就做不成。”冯保喟然叹道:“京城有一帮清流,死守纲常,就是不管国事的艰辛。”

没有吏部张瀚递上来的奏本,就无法颁发让张先生夺情的圣旨,这是眼下最大的困难。朱翊钧拍案怒道:“这张瀚胆大妄为,他不是申请致仕吗?朕现在就准他。”

冯保道:“奴才遵旨。”然后叩首退下。

冯保走后,朱翊钧悄声对他的母亲说,对这件事,其实他心里头也还有些吃不准。父死守制,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一夺情,张先生就不能尽孝道,“孩儿怕天下人说我寡恩。”

李太后摇摇头,回答说:“天下读书人,最讲究两个字,一个字是忠,另一个字是孝。孝是对父母,忠是对皇上。如若忠孝不能两全,做臣子的,首先就得尽忠。”

朱翊钧道:“有母后这句话,孩儿就放心了。”

李太后又执了他的手,谆谆教导他:“钧儿,此次让张先生夺情,一定会引起风波。让张瀚致仕的旨意传出去,恐怕会舆论大哗。你心里头要有个准备。万一有人闹事,要准备杀一儆百。你这个当皇上的,该使用威权的时候,决不能心慈手软。用张先生的话说,就是不要行妇人之仁。”

朝阳斜斜地照射进来,给李太后身后墙上挂着的那一幅刺绣的观音菩萨像,涂上了一层淡红的光晕。

吕调阳魂不守舍地坐在太师椅上,张四维掀帘儿走了进来,轻喊一声:“吕阁老。”他才如梦初醒,干笑道:“啊,是张阁老,请坐,请坐。”张四维坐下,看了看吕调阳案前的奏本,问:“吕阁老还在批览奏本?”吕调阳道:“哪里有心思。昨日翰林院一帮词臣,跑来给我披件大红袍,害得我做了一晚上的噩梦。”

张四维问:“吕阁老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了?”吕调阳道:“没有。你听到了?”张四维道:“听说首辅知道了这件事,很不高兴。”吕调阳道:“这又不是我的意思,是词臣们胡闹。”张四维道:“这事儿我知道,但首辅不知道啊!”吕调阳道:“那,你说怎么办?”张四维道:“一定要消除首辅的疑心。所有的奏章,你我都不要拟票,统统交给姚旷,让他送到首辅家中。”

吕调阳道:“此举甚好。”说着把案上的一份奏章掂了掂。

张四维问:“这是道什么奏章?”

吕调阳道:“山东巡抚魏廷山的奏章,上次我挡了他,谁知他向首辅禀报,又通过通政司送到皇上手里,皇上发回内阁拟票。”张四维道:“这道奏章,你赶紧送到首辅那里去呀!”吕调阳问:“为什么?”张四维道:“清丈田亩,这是牵涉到国本纲常的大事。是首辅亲自定夺的,这事儿,你千万不可沾火星子。”吕调阳苦笑了笑道:“还是你张四维的脑子够用。”

一武生在台上持枪转了几圈,唱道:

猛然一声轰天炮,

大红彩旗空中飘。

上写着,汉寿亭侯关某到,

此番来,要拿你这奸曹操。

我国军师,身算最高,

他算你兵将必走华容道,

这才是,狭路相逢冤家到。

锣鼓铿锵,众人一片叫好。

许从成、李伟父子、朱希孝等诸多勋贵及女眷在许家戏厅看戏,许从成站起来,朝众位拱拱手,学唱一句:“狭路相逢冤家到,”接着嚷道,“诸位,你们说谁是冤家呀?”

李高嚷了一声:“张居正。”

许从成点头,环视着大伙儿:“对,张居正!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吧,张居正授意山东巡抚魏廷山,要搞什么清丈田亩。他首先要拿山东境内的定西侯李阳希与阳武侯许广庆开刀。这两人,早就是张居正眼中的肥羊了。”

有人在旁接腔道:“这魏廷山不是高拱的心腹吗?他什么时候跟上张居正了?”

许从成道:“有奶便是娘。张居正身为首辅,行摄政之威权,天底下的官员,有几个不想巴结他的?”

这群权贵们听说,在山东清丈田亩只是一个开端,下一步,就是全国范围内展开。兔死狐悲,山东的豪强被拿下后,在座的这些人也不会有好日子过。他们中几乎每个人,都想起了万历二年张居正搞子粒田征税的事,因这些人放血,朝廷每年多收了二百多万两银子,也就意味着,这些钱都是硬生生从他们口袋中被拿走的。这次清丈田亩,要把所有隐匿的田地都清查出来,从此据实交纳赋税。按说,清丈田亩,朝廷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行一次,现在已有五十多年未曾清理过。张居正提出清丈田亩,也应视为题中应有之义。可许从成对大伙儿说:“张居正真正的目的,是要借清丈田亩一事来打击我们。朱大人,你说说,我们每家名下,有谁没有挂寄一些飞田与寄户?这么一清,咱们各家的这点外快,岂不又叫他张居正收入囊中?”

较为稳重的朱希孝皱眉道:“但若反对清丈田亩,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皇上也不会采纳。”

许从成道:“问题难就难在这儿。我看,只有一个办法,借这次张居正丧父之机,一定要劝说皇上,让张居正回家守制。”

吏部尚书张瀚就是为不肯上本劝张居正夺情而被免职,这前车之鉴摆在前面,还有哪个会敢出头呢?许从成告诉了大家一个他以为只有他知道的秘密:“京城各衙门的一些清流官员,都对皇上要张居正夺情的旨意极为不满,正暗地里筹划,要给皇上写本呢。”李高道:“这些秀才们,能干成什么事儿呢?”许从成一挥手:“不管成不成,有人闹腾,总比没有好。逮着机会,我们也可以推波助澜。”

张鲸抖开一卷黄绫卷轴,大声念道:

圣旨:说与首辅张先生知道:你第二道手本,再次请求回故乡奔丧守制,朕已览阅,所请不准。望先生以国事为重,朕准你在家守制一月,其间一应公务在家处置,钦此。

身穿孝服的张居正跪在地上接了旨。

张居正居丧期间,玉娘以陪伴顾氏的名义住进了张家,与顾氏形影不离。得知皇上依然没有准许张居正回家守制,玉娘忙赶到书房,张居正对她说出自己的苦衷:“说实话,我何常不想以国事为重,帮皇上分担朝廷的政务。再说,清丈田亩刚刚开始,我这一走,此事必将搁置无疑。但作为儿子,我又不得不顾念孝道。”玉娘却执意认为:“如果大人连恪守孝道都做不到,又怎么能谈到为国尽忠呢。”

张居正看了她一眼,道:“这正是我犹豫之事。”

玉娘说:“你应该再给皇上上一道奏本,把你的真实想法告诉皇上。”

仰惟吾皇陛下,张鲸今日到臣府上宣读圣旨,仍不准臣回故乡奔丧守制,臣再次叩首恳求,望皇上体臣之孝思,允臣回江陵守制三年……

朱翊钧看完奏本,对站在跟前的冯保说:“这个张先生,怎么跟朕较上劲儿了,一连写了三道手本。”冯保道:“依奴才看,张先生这么做,是做给那些清流们看的。”朱翊钧道:“大伴,你去告诉张先生,叫他不要写了,他再写一百次,一千次,朕也不会准他。”冯保应道:“好,奴才这就去传旨。”说着转身走到门口。

朱翊钧又喊道:“大伴。”

冯保又回来,朱翊钧道:“张瀚的官,朕下旨免了,这吏部尚书一职,可不能老空着,你去问问张先生,看谁当合适,让他尽快推荐。这样也可以让新任吏部尚书重新起草奏章。”

冯保把张居正的第三道手本往桌上一搁,说:“张先生,本子还给你了。皇上说,你再写一千道本子,他也不会批准。”张居正叹道:“看来皇上铁下心来想留我,唉,他怎么不体谅我这为臣的难处呢?”

“张先生,不是我数落你,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这个做大臣的,第一要务是为皇上排忧解难,你怎么回过头来,要皇上体谅你的难处呢?清丈田亩,这是你给皇上建议的,皇上批旨允行,你这儿又要撂挑子,你是想把皇上急死呀。”

“我当然也有这份担心。”

冯保把东厂探知的最新消息告诉他,昨儿个,许从成把武清伯李伟、定国公朱希孝等一大帮王公贵戚请到他家开堂会,除了朱希孝和稀泥,几乎所有人都反对张居正清丈田亩的举措,他要是一走,所有推行万历新政的官员,必将群龙无首。

张居正斟酌了一番,叹道:“看来,我张居正为了皇上,为了万历新政,只有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冯保把手搭在他的手上:“张先生,你放心,你若因夺情而进地狱,老夫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