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1 / 1)

已到黄昏,山色苍苍。下山道上,邵大侠与李高并辔而行,邵大侠勒了一下马头,与李高靠得更近。他问李高:“玉娘是什么人?”李高道:“她可是张居正的心肝宝贝。”这个答案让邵大侠非常意外,李高便把这件事的本末告诉他:“当年,那个替隆庆皇帝炼制阴阳大补丸的王九思,为了寻金童玉女,曾将玉娘的爹和哥哥当街打死,玉娘自己也被他抢走。后来,张居正的心腹爱将王篆将玉娘救了出来,张居正向玉娘大献殷勤,玉娘也感激张居正的救命之恩,两人就这样好上了。”

邵大侠听后,沉默了一会儿,道:“这玉娘果然天姿国色。”

李高点头:“是呀,我老早就听说,张居正有这么一个红颜知己,只是一直没有见过。没想到今天在香山寺里头,竟为她演了一曲全武行,这才真叫不是冤家不聚头。”邵大侠提醒他:“今天的事儿,玉娘肯定要回去向张居正告刁状,你得当心张居正的报复。”李高道:“反正咱与张居正,早就结下梁子了。我虽然整不了他,他也休想啃动我一个脚趾头。”他说的不错,毕竟凭着自己的亲姐姐,李高可以有恃无恐,但邵大侠劝诫他说:“还是小心为妙。”李高瞧着天边渐落的夕阳,悻悻道:“今天来香山寺这一趟,讨了个没趣。你在北京还待几天?”邵大侠说:“我已订好了明天的船。”

“怎么这么快就走,多玩两天嘛。”对于这个吃喝嫖赌无一不精的玩伴,李高颇有些恋恋不舍。邵大侠微微笑道:“早点赶回去,为你办二十万套棉衣的事。”李高兴奋起来,往马上抽了一鞭,快跑起来,一面喊道:“这可是正经大事,邵大侠,一切都拜托给你了。”“你放心,不会误事的。”邵大侠亦一扬鞭,指挥马儿得得超越了李高,扔下了这一句话。

从刘朴口中,张居正知道了香山发生的事情的本末,听说玉娘受了伤,急赶往积香庐萃秀阁探望。秋月将门打开,张居正一步跨入,看见春花正在给玉娘用热毛巾捂着胳膊。张居正接过毛巾:“我来吧。”春花、秋月知趣地离开。张居正望着玉娘红肿的胳膊,轻声问道:“疼吗?”玉娘淡淡地一笑:“这不算什么。”张居正问:“你真的打了国舅爷一巴掌?”玉娘道:“我才不在乎他是谁呢。”张居正叹息道:“我是说,李高是个纨绔子弟,仗着他姐姐李太后的势,到处胡作非为,却没人敢管他。你给了他一巴掌,多少人都会觉得解气,但是,这仇恐怕是没法解开了。”

玉娘的星眸一闪,看着他的脸,低声问:“你怕了?”张居正笑:“我为何怕他?”玉娘说:“他是国舅爷啊。”张居正道:“国舅爷也不能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玉娘说:“那你敢为我去向李太后讨个公道吗?”

张居正无言。玉娘等了半晌,忽地“扑哧”一笑:“你不敢。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为了我,为了一个女子不值得去惊动太后。”张居正望着她,道:“你真这么想吗?我在你心目中居然是这种印象。好,只要你愿意,我会为你出这口恶气的。”说完转身欲走。

玉娘忽地站起,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吻着他的脸。

温柔的嘴唇像润湿的花瓣一样柔软,散发着熟悉又陌生的香气。

秋月跑到积香庐院中,对李可道:“首辅大人让我告诉你,请你先回吧。”李可愣愣地看着她答道:“我的职责就是保护首辅大人。”秋月笑着推了他一把:“你怎么那么死心眼,首辅大人又不出这大门,要你保护个啥。”李可恍然:“哦,我明白了。那我明天早上再来。”秋月笑着跑开了,一边喊着:“真笨!”

阖府上下都吃完了饭,李高才回到家,李伟一边剔着牙一边问:“你怎么才回来?又跑到哪里疯去了?”李高嘴角撇着,嚷嚷道:“爹,你总是门缝里瞧人,我办的都是正经事。”李伟直瞪着他,说:“正经事?前些日子你到香山干吗去了?”李高道:“还不是奉你之命,陪邵大侠进香去了。”李伟一拍桌子,怒道:“奉我之命去调戏民女?东厂的陈应风已经将此事告诉了冯保,冯保一个劲的在你姐面前鼓捣着要拿你是问。你怎么也不长眼,你知道你调戏的那女人是谁?那是张居正的小妾玉娘。”李高道:“我知道她是玉娘。谁让她长得雪白粉嫩的,都能掐出水来。”

李伟大怒,抽出鸡毛掸就打,李高一把抓住鸡毛掸子,李伟没他劲儿大,鸡毛掸子被他夺过去扔了,李伟立在那里,愤愤道:“你这小王八蛋,劲儿大是吗?等你睡着了老子非拿菜刀把你劈了。”李高道:“你劈啊,你劈死我谁来帮你料理生意啊?”李伟梗着脖子吵道:“那生意我不做了,行吗?”李高从袖笼内拿出一封信在李伟面前晃了晃:“真不做了?”李伟眼睛一亮:“这是什么?”便要夺过那封信。“你不是说不做了吗?”李高得意地作势把信收回去,李伟站起身来,一把夺过信。

信是邵大侠写来的,说是那二十万套棉衣保证九月重阳前后交货。李伟道:“王司马这边,出价一两银子一套棉衣。邵大侠那边,你谈的多少?”

李高说:“你猜猜。”

“砍一半,咱们出十万两。”

李高撇嘴笑道:“爹,你也太大方了。”李伟瞪大了眼:“怎么,十万两银子你都不想给人家?”李高道:“肯定不能给。”李伟问:“那你给多少?”李高道:“再砍一半。”“二十万套棉衣,你只给五万两银子?狗蛋,你是不是太黑了!”李伟急得站了起来。李高瞧了他爹一眼,冷笑道:“爹,你别忘了,你外孙是皇上,多少人都挖空心思,想来巴结我们呢!”

“两淮盐运使胡自皋大人到。”

随着喊声,胡自皋跨出轿门。邵大侠喜孜孜地迎上前来,胡自皋还了一揖,嘻嘻笑道:“邵员外,早就听说你的大名,没想到你是这副样子。我本以为,名震江南的大侠,长得即使不像个张飞,也应该像个李逵。”邵大侠笑道:“胡大人过奖了。”胡自皋又看了他一眼,略带几分羡慕,又含一点酸意:“听说你是当今第一皇亲武清伯的座上宾,邵大侠,你真是手眼通天啊!”邵大侠道:“邵某徒有虚名,在扬州地面,还得多谢胡大人关照。”

邵大侠的这处宅子修得极好,宏敞的客厅紧靠着小秦淮,门外私家码头上停着画舫。胡自皋落座之前,先把这客堂布置摆设看了一遍,又看了看门外晴光潋滟的小秦淮,才叹道:“都道你邵员外的府邸是小秦淮一绝,今日眼见为实,这都是用银子堆起来的。”邵大侠道:“我这个人打肿脸充胖子,好装门面,其实兜兜里没几个银子。”胡自皋拍手道:“看看看,还没开始就哭穷,怕本官打你的秋风是不是?”邵大侠道:“胡大人莫误会了,我邵某为人最重的是仁义,把金钱看得很淡。”

一位驼背的老仆人上来沏茶,恐怕驼背到那份上,一辈子只能两眼看地,却无法抬头看天,实在埋汰得很。胡自皋看不过眼,便道:“邵员外,本官自进到你府上,七弯八拐见了十几个仆人,竟没有一个长得灵性的,大概全扬州城的丑人,都被你物色到了。”邵大侠道:“胡大人所言极是,我府上这帮仆役,一个个丑到极致,是我刻意搜求到的。”

“你这是何用意?”

邵大侠淡淡一笑:“为了衬得美人更美。”

胡自皋暗想,话是这么说,可是没见到有什么美人。邵大侠道:“胡大人,你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胡自皋想了一下道:“七月七。”

这天是七夕,照风俗会举办盂兰会。盂兰会名曰鬼节,实际是红粉佳人的嬉戏节日,“轻舟**漾玉波澄,中元盂兰放湖灯,梵呗伴得笙管韵,古寺东山月又升。”每到这天,妇女们中间流传有“放荷花灯”的习俗,谁放的灯最多,就是盂兰会上的胜者。胡自皋怎么也想不到这盂兰会与自己有何关系,邵大侠道:“我为胡大人请了一个人来。”胡自皋问是谁,邵大侠说:“你看后便知。”

邵大侠说罢,朝站在门口的一个麻脸仆人做了个手势。麻脸一挑帘,一位窈窕淑女莲步走进来。胡自皋循声望去,顿时惊呆了,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在北京邂逅的玲珑阁主柳湘兰。胡自皋一下子站了起来,柳湘兰泪光闪闪,似有哀怨:“一别两年,听说胡大人官运亨通。”胡自皋道:“初来扬州任上,诸事重新展布,一直抽不出身来到北京看你。”

胡自皋自那次在京城为徐爵拉了一回皮条之后,对柳湘兰的美貌始终念念不忘。后来,几次到京都不忘去看望她,渐渐成了玲珑阁的常客。然而这几年,他一直没去玲珑阁,柳湘兰候君不至,渐渐生出些怨气。忽一日来了位邵大官人,受胡自皋委托接她来扬州,霎时间欢天喜地,怨气也抛到九霄云外了。胡自皋朝邵大侠投以感激的一瞥,对柳湘兰说道:“湘兰,我胡某未曾有一天忘记过你。你来了就好,既来了,就在扬州住下,再不要走了。”邵大侠在旁附和道:“柳姑娘一来,扬州城中的那些大美人,恐怕一个个要自惭形秽,气得投河了。”说罢,又朝麻脸做了个手势。麻脸领上一二十个仆役依次儿站开,让柳湘兰站在中间。

柳湘兰穿着一袭采莲裙,脸白得像豆腐脑儿,身材高挑匀称。那些仆役或歪嘴塌鼻,或瘸腿驼背,或暴牙眇目,没有一个长得像个人形儿。两相比较,越发衬得柳湘兰艳若天仙。邵大侠问:“胡大人,你看看,湘兰姑娘像不像仙女下凡?”胡自皋扑哧笑了出来:“这种比较,亏你邵大侠想得出。”邵大侠道:“这就叫红花还须绿叶扶。”胡自皋道:“罢罢罢,别把湘兰吓着了。”

柳湘兰袅袅婷婷走过来挨着胡自皋坐下。邵大侠挥手让仆人们退下,问柳湘兰:“柳姑娘,每年盂兰节,你放多少灯?”柳湘兰道:“我哪用自己操心,自然有人替我放。”对于章台路上的风流烟花来说,身边不缺出手阔绰的公子,在盂兰会上买了灯替她们放,算是一笔讨她们喜欢的风流开销。邵大侠问,“往年,他们中替你买灯的,最多有多少?”

柳湘兰道:“八百盏。”

邵大侠哧地一笑,不屑地说:“这么寒酸?北京城中小气鬼多,没几个钱,也想在外头撑个门户。柳姑娘,你知道胡大人为你准备了多少盏灯?”

邵大侠以胡自皋的名义,花了五百两银子,为柳湘兰准备了一万盏灯,令柳湘兰感动至极。胡自皋朝柳湘兰不自然地笑了笑,他并不知道整件事的始末,待无人时问邵大侠,才知道他早就打听清楚,这个柳湘兰是胡自皋在北京时的相好,故把她请来与他重逢,并置办了一万盏河灯。

小东门城楼上,胡自皋、柳湘兰与邵大侠三人推杯把盏。楼下的河中,停着一只画舫,驼背老管家指挥一帮仆役,小心翼翼地朝水中放下写着柳字儿的河灯。小秦淮的烟波上,无数的河灯闪闪熠熠,犹如天上的繁星。正欣赏着花灯,门被推开了,一个驿卒走了进来。胡自皋问:“你找谁?”驿卒道:“找邵大官人。”邵大侠忙说:“我就是。”驿卒道:“这里有京城快递的密件,请邵大官人签收。”

驿卒说着就打开牛皮囊,从中拿出一个缄口的密札,恭恭敬敬递给邵大侠。邵大侠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驿卒答:“小的先去贵府,府上人说你在这里,我又马不停蹄赶了过来。”

驿卒领了赏银而去。邵大侠将信拆开,抖开笺纸,看了看,便递给胡自皋。胡自皋接过纸笺一看,惊问道:“是武清伯的来信?”邵大侠点点头。胡自皋拿着笺纸念起来:“邵员外见字如晤:上月君来北京,幸过门造访,促膝而谈,无任欢忻。所托之事有眉目否,盼能速告。犬子李高附笔问候。武清伯李。”

念毕,胡自皋不无羡慕地说:“武清伯有何事托你?”邵大侠把玩着茶盏半晌不做声。胡自皋看他有难言之隐,悻悻说道:“若不便说,就算了。”邵大侠道:“胡大人对我邵某如此友契,我还有什么事好瞒着你。只是武清伯所托之事,的确有些棘手。”

“何事?”

“武清伯与蓟辽总督王崇古大人甚为要好。王大人麾下有二十万兵士,今年冬季这二十万兵士的棉衣生意,王大人给了武清伯。”

胡自皋瞪大了眼睛:“怎么,武清伯还做生意?”

邵大侠道:“谁都不怕银子咬手,纵是皇亲国戚,也莫能外。前年三月间,首辅张居正倡议子粒田征税,皇上颁旨布告天下。一些势豪大户都很有意见,武清伯也大有腹诽,但碍着李太后支持张居正,谁也不敢吭声。这一道决策,使武清伯每年要往外拿几万两银子。武清伯便想寻些外快,贴补这项亏空。于是,王崇古大人便送给他这个大人情。”

胡自皋这才明白了其中原委,又问道:“二十万套棉衣,值多少银子?”邵大侠道:“一两银子一套。”胡自皋点头道:“二十万两银子,这笔生意是不小。是不是武清伯把这笔生意委托给你做?”邵大侠说:“是的。我要把棉衣做好,于九月底之前运到北京。”胡自皋道:“这时间可是有些紧了。”邵大侠说:“时间紧还赶得出来,最难办的是银子。”胡自皋道:“不是有二十万两银子吗,纵让武清伯赚几万两,你也做得成呀。”邵大侠说:“如果有银子放出来,武清伯何必舍近就远,大老远要我承担这笔生意呢?”胡自皋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是说,武清伯不给钱?”

邵大侠一笑:“他是说要给,但我不会不知趣,去要他的银子,二十万套棉衣我肯定要帮他做好,但银子,却是一厘一毫也不能收他。”他凑近了胡自皋:“胡大人,我想过,这个事我们两人来做。”

邵大侠的意思是,让胡自皋设法为他弄点盐引,把这二十万两银子赚出来。而这赚出的二十万两银子,由他和胡自皋各得一半。明面上,邵大侠告诉胡自皋,他将用分到自己名下的十万银子,再凑几万两,把二十万套棉衣制成。而且,他还会对武清伯讲明,这二十万套棉衣,是他和胡自皋共同孝敬他老人家的。但暗里,他只打算用李高给的五万两银子,把这些棉衣对付过去。胡自皋听他这么一说,寻思了半天道:“这事儿可行。但你要的盐引数目太大,一时批不出来。”邵大侠说:“胡大人只要肯做,就断没有批不出盐引的事。”

酉时才过,天色就已黑尽,紫禁城外,街上走着的人都打起了灯笼。张居正的官轿向皇城东角门抬去。街上行人寥寥,天上地下到处都是打旋儿的雪花。轿板上垫了厚厚的毛毡。张居正拿起脚跟前的小木槌,把轿前的挡板敲了敲。李可在轿外问:“大人有何吩咐?”张居正把紧掩着的轿帘掀了一个角儿:“你派人通知王城兵马司衙门,今夜里多派人上街巡逻,碰到无家可归的流浪乞丐,要尽可能安排收留,不要让这些人冻死在大街上。”

李可答应道:“是。”

张居正放下轿帘,厚重的寒气让他呛咳了几声。

张居正掸着雪进入值房,工科给事中刘炫站了起来。张居正知道他久等,忙问何事,刘炫道:“首辅大人,卑职听说,两淮盐运司巡盐御史胡自皋利用掌控发放盐引的权力,大肆贪墨。其劣迹秽行,已引起许多官员的不满。”张居正点头:“此人之贪,早已有名。你这位工科给事中若能为朝廷揪出蛀虫,功莫大焉。”刘炫又道:“卑职牢记首辅教诲,无论于公于私,我刘炫都会唯首辅大人马首是瞻。”

他的话引起了张居正的警惕:“什么于公于私?”

刘炫道:“我与首辅大人的管家游七是手足至亲。”

张居正疑道:“你与游七是亲戚?他的所有亲戚都在江陵,没有一个我不知道的,你是他哪门子亲戚?”刘炫垂手答道:“姻亲。”张居正道:“游七老婆也是江陵人,姓王,并不姓刘。”刘炫道:“游七的二房是我姨妹,我和他是一担挑。”

游七讨了二房的事,张居正并不知道,他仔细问刘炫,方知道这门姻缘是刘炫保媒拉纤,已经成亲三个月了。

雪越下越大,一团团打在轿顶上簌簌作响。张居正感到轿子停了下来,睁眼一看,轿子已到府邸门口。游七一如往日,打开轿门恭迎:“老爷。吏部尚书张瀚已在花厅等候。”张居正也不理他,竟自负手入内。

“这么大的雪天,不知首辅找我有何事?”张瀚站起相迎。张居正道:“请你帮我断一件家务事。”张居正请张瀚入座,又道:“前年,杨博老因年事已高而致仕,我推荐你接任吏部尚书一职,曾对你说过,治国首先在于治吏,朝廷最大的腐败在于吏治的腐败,此种腐败不除,剩下的各种腐败都无法惩治。”

张瀚道:“首辅大人的这席话,下官一直铭记在心。”

张居正让游七把所有的家人都叫来。人聚齐后,张居正喊了一声:“游七!”游七从人堆里走了出来:“小的在。”张居正口气严厉地问道:“你近来做了些什么?”游七尽量掩饰内心的慌乱:“小的所做之事,每日都向老爷禀告了。”

“没有瞒我的事?”

“没有。”

张居正两道目光直射向他:“你什么时候讨了个二房?”游七慌乱答道:“快四个月了,八月十五过的门。”他觑了顾氏一眼,又道,“讨这个二房,小的禀告过夫人。”顾氏在一旁帮他说话:“游七是同我讲过,讨个二房,也值得你这么生气吗?”张居正瞪了顾氏一眼:“你问问他,这个二房的来历。”顾氏瞧着他,回忆着游七对她说过的:“我只知道她姓孟,叫孟芳,老籍陕西,住在京城,剩下我就不晓得了。”

“游七,你说,你隐瞒了什么?”

游七汗如雨下,他早就知道张居正不会赞同此事,因此在他面前没露过一丝口风,如今不知道他又从哪听来,看来自己是躲不过去了,只好老实回答:“孟芳是官家小姐出身。她的父亲当过州同,早已致仕。她的姐姐嫁给了工科给事中刘炫。我与孟芳的婚姻,是刘炫介绍的。”

“夫人,你听见了吗?”

顾氏只以为是游七讨二房惹得老爷不高兴,并没有想到别的,见游七这么说,竟自高兴起来:“没想到游七这么有福气,娶了个官家小姐做二房,这真该恭喜你了。”

“恭喜什么?你以为这是天作地合的姻缘?呸,这是龌龊的交易!你想想,游七一无功名,二无资产,一个官家小姐,凭什么要嫁给他?若是正室,也还说得过去。却是个二房,人家凭什么?”张居正劈头盖脸地责问。

顾氏听来有理:“对呀。游七,你说,人家凭什么?”游七道:“这本是媒人撮合,我与孟芳见面,两情相悦,就订下这门亲事。”张居正怒喝道:“真是这么简单?你知道刘炫今天下午在值房里对我说什么?他说于公于私,都对我这位首辅大人唯马首是瞻。这不明摆着要同我攀亲戚吗?就这一句话,就将他把姨妹嫁给你的意图彻底暴露。”

游七跪下道:“老爷,小的知错了。小的在娶回孟芳之前,应向老爷讲明她的身世。”顾氏忙道:“知错就好。”然而张居正却不留情:“我多次申明,凡我府中各色人等,一律不准私自结交官府。游七,你既犯下错来,断不可轻饶。来人,家法侍候!”

先前就在右厢房候着的李可带了四名兵士闻声走了进来。见他们手上都拿了棍子,游七吓得面如土色,连忙磕头求道:“老爷,原谅小的这一回。”客堂里一干仆人都吓得筛糠一样。不知是谁领了个头,都一齐跪了下去,齐声哀告:“请老爷原谅游总管。”张居正瞪了李可一眼,喝道:“还傻愣什么,褪掉他的外衣,给我重重地打二十大棍,一定要重打!”

棍棒齐飞。游七瘫在地上,周身**呻吟不止。张居正狠狠不休地斥道:“明日,你可派人去告诉你那位连襟,他被调任云南湾甸州,降两级使用。”

张瀚眼见这一幕,早已心惊,此时插话道:“首辅大人,游七讨亲似无太大过错,您如此处置,是否太严?”张居正道:“我今天让你来,就是要你体察我张居正的苦心。身为柄国之臣,如果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管不好,他又怎么能整饬吏治,以天下为公呢?刘炫与游七攀亲,不是看中游七的人才,而是看中他是首辅家中总管的身份。我如果听之任之,身边人岂不狐假虎威,私欲膨胀?这个头,万不可开!”游七是张居正的家人,张居正怎么罚他,照理也没有张瀚插嘴的份儿,因此他不再解劝,对于刘炫,自己则有必要帮他说上几句:“首辅,刘炫是您看中的循吏,你是否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这次就训戒一下?”不料张居正仍冰冷着脸说:“不可姑息!你明天就办理移文,让刘炫到云南履任。”

蓟州总兵戚继光被一堆士兵团团围住:“大人,出大事了。”戚继光跃下马:“天塌下来了?”参将上前对他说:“你快去看看吧,都死人了。”

戚继光一行冒雪而来,登上古北口长城城墙,城墙已被白雪覆盖。众多士兵抽泣着,身上身穿单薄的棉袄。戚继光举目望去,地上躺着十几具尸体。戚继光看罢,问道:“怎么回事?”参将递给他一件撕开的棉衣:“这是王崇古大人配给咱们的换季棉衣。你看看,这棉花全是发了霉的,根本不抗寒。今晚一场大雪,冻死了十几个士兵。大人,您是蓟州总兵,您可得为我们这些死去的弟兄做主啊。”戚继光眼含着热泪,骂道:“这些狗娘养的,竟敢拿士兵的性命当儿戏。”说完,他飞快地跑下城楼,跃上马,马蹄扬起雪花,消失在黑夜中。

游七有气无力地趴在**,几个家丁围在他身边。他们纷纷议论道:“没想到老爷会那么狠,难怪有人说他六亲不认。”门被推开,张居正掌灯进入。家丁们慌忙起身,闪身而出。张居正走向游七,在他身边坐下,将一盒金枪膏放在了游七面前:“待会儿我找人给你敷上。”

游七并不看他。张居正问:“是不是都觉得我冷酷无情?”游七看着前面,忍着巨大的痛苦和悲伤说:“你是当今宰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管家,不敢对老爷妄加议论。”张居正道:“这么说你其实还恨我。”

“是的。我的表亲童立本死后,你未曾前去探望过一眼,玉娘在积香庐一待就是多年,你根本没有考虑过她的前程,张老太爷身负重伤你也不念及亲情,反而将一千两百亩地退还给了江陵县,在你心目中所有人都得服从你那所谓的朝廷纲纪,只要有人触犯了你的条律,你就会不顾一切地将其铲除。”游七干脆把心里的想法一股脑说了出来,感到痛快了许多。

游七还在说着,张居正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他忽然暴怒起来:“够了,你们这帮庸人,哪里懂得为政的艰辛!你们所说的人情和亲情,只不过是小情而已,维护天下苍生、朝廷纲纪,那才是大情。好了,我不跟你说了,看来没有人能够明白我。”说完,他一脸怒气地回到花厅,一把将桌上的杯子划落到地上。顾氏用埋怨的目光看着他。张居正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顾氏冷冷地说:“实际上,已经没有人敢在你面前说什么了,看来,我也该起身回荆州了。”顾氏起身离去,张居正被孤独地抛弃在大堂中央。

张居正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有家丁来报:“蓟州总兵戚继光大人有要事求见。”张居正颓丧地转身:“这么晚了,又有何要事?”家丁觑了他一眼:“戚大人说必须马上见您。”

“让他进来吧。”

戚继光像一阵风似的进入花厅,看着地上的碎瓷片,惊讶地问道:“这是怎么了?”张居正说:“不小心碰翻的。这么大雪天,你从蓟州跑来京城,有何要事?”戚继光开口说话,声音洪亮:“咱不是从蓟州来的,咱是从长城古北口直接驱马而来。”张居正问:“有敌情吗?”“比敌情还可怕。”戚继光一跺脚,咬着牙说:“首辅,我是来告状的!”张居正问:“告谁的状?”戚继光道:“总督王崇古大人害死了咱的兵士。”

戚继光解开带来的包裹,取出一件绗棉的箭衣,抖开给张居正看。这件棉箭衣到处都是撕烂的窟窿,棉花有一搭没一搭,再细看这些棉花,都是黄黑发霉的。他告诉张居正:“这是咱蓟州所有兵士今年刚刚换季的棉衣。是王崇古大人配给咱们的。”张居正伸手捏了捏棉箭衣,顿感不安:“刚换季的棉衣,怎么这般破旧?穿这样的衣服,兵士怎么能御寒?”戚继光悲愤地说:“这一场暴风雪,通往长城的路都断了。不说京城官绅人家可以围炉取暖煮酒冲寒,就是一般的小民百姓,也能坐在热炕头上享受天伦之乐。惟有咱的兵士,这时候都还在守护长城。这些兵士都是从浙江招募来的新兵,本来就不抗冻,再加上穿上这么一件烂棉衣,等于赤身**站在滴水成冰的长城上,有几个抗得住?而且这些个士兵自律性特强,宁可前进半步死,也决不后退半步生。结果,仅这一场大雪,古北口上就冻死了十九个人。那是十九个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啊!”

戚继光喉头哽咽,两泡热泪在眼圈里打转。张居正近似咆哮地吼了一句:“真是岂有此理!戚大帅,此事你想如何处置?”戚继光道:“写本子参王崇古。”张居正长叹一声,苦笑道:“参他何用。元敬兄,你只知道王崇古给你的军士制了棉衣,却不知另有隐情。你不知这棉衣是武清伯李伟采购的。”戚继光万没想到是他:“这么说,我的兵士白死了?”张居正道:“兵士不能白死。不管是谁,这笔账一定要算!”

寅时三刻,例朝时间到了,随着三声鞭响,众官员迅速序班完毕。朱翊钧在皇极门金台御幄中升座。张居正站在他的左侧,通政司一名负责安排奏事的官员出班禀道:“启禀皇上,蓟州总兵戚继光有急事上奏。”朱翊钧扭头问张居正:“元辅,戚继光不是在蓟州吗,他怎么也参加例朝?”张居正道:“不在例朝之列的官员,若有急事上奏,亦可破例。”朱翊钧点头,宣戚继光入见。

随着唱班内侍“传戚继光——”一声锐喊,候在皇极门外的戚继光大步流星走到金台御幄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跪立,高声奏道:“蓟州总兵三品武官戚继光叩见皇上。”年少的朱翊钧很喜欢戚继光的英武之气,把他端详了一会儿,才启口问他:“戚将军,你有何急事要奏?”

戚继光道:“臣请皇上看一件东西。”他将随身带来的那件破棉袄双手举过头顶,一名小内侍将它接过转呈小皇上。朱翊钧看过,吃惊地问:“戚将军,你让朕看一件破棉袄是何用意?”

“启禀皇上,这是今年咱蓟州兵士换季的棉衣。”

朱翊钧疑道:“刚换的棉衣,怎么如此破旧?”戚继光道:“皇上问得好,这棉衣布似鱼网,棉如芦花,都是发霉的劣品。皇上,臣率领的士兵,就因为穿了这样的棉衣,前天,在古北口长城上,冻死了十九名。”

朱翊钧闻言色变,竟霍然一下站了起来,急切问:“你是说,兵士冻死了?”戚继光道:“是。”

朱翊钧步下御座,走到戚继光跟前,焦灼问道:“这棉衣是谁做的?”戚继光说:“是王崇古大人发下来的。”朱翊钧立即要让王崇古火速进京。张居正忙在旁禀道:“皇上,戚将军的话尚未说完。”一边示意戚继光。

朱翊钧道:“你接着说。”

“臣调查得知,王崇古大人把蓟州兵士的换季棉衣,全都交给了武清伯李伟做。”

朱翊钧亦没想到是这么个来龙去脉,闻言惊道:“是武清伯做的棉衣?戚将军,你没有搞错?”戚继光禀道:“回皇上,千真万确!”

由冯保搀着回到御幄中坐下的朱翊钧,顿时瘫得像个泥人。冯保见情况不妙,大喊一声:“退朝!”

大雪中的紫禁城内一片混沌迷茫。坐在暖轿里的朱翊钧手捧破棉衣,满脸悲戚。暖轿刚抬进慈宁宫大门,他就蹬着轿板,大喊一声:“停轿!”暖轿在铺着积雪的砖道上停下。朱翊钧手拿那件破棉衣下得轿来,踉踉跄跄走了几十步路,到了慈宁宫门口长廊,犹豫了一下,他刷的一下在雪地里跪下了,口中高喊:“母后!”

李太后正在进行她每日的功课——焚香抄写佛经。听得儿子呼唤,她忙搁笔出来,忽见儿子挺身跪在雪的里,手上举着一件白花花的破棉衣。李太后问:“钧儿,你这是干什么?”朱翊钧一时哽咽无语。

“钧儿,守御长城的兵士被冻死,这不算是小事,你打算如何处置?”李太后得知了古北口长城发生的事,忧心地问。朱翊钧道:“戚将军当庭告状,朝中所有部院大臣都听得清清楚楚,这件事必须严加惩处,否则就会失信于大臣。”李太后问:“惩处谁呢?”朱翊钧道:“这些棉衣是外公做的。要惩处,只能惩处他。”

“启禀皇上,容奴才斗胆说一句。这件事,单独惩处武清伯,有失公允。”冯保在旁插嘴道。“如果蓟辽总督王崇古不把这单生意给武清伯,会出这样的事儿吗?”

“冯公公,咱赞同钧儿的说法。这件事不管是谁做的,当事人必得严惩。”在大是大非面前,李太后一向是不徇私情的。冯保试探着问:“太后,您看是不是让奴才到武清伯府上走一趟,问明情况再作决断?”李太后想知道张居正的意思。张居正匆匆赶到平台,说出他的看法:“既然武清伯受到牵连,依臣之见,还是首先查清事实,然后再考虑处理的办法。”

武清伯府门前已集了不少人,一个个都显得神色慌张,看到冯保下轿,纷纷避到一边。冯保正要抬脚进门,忽见许从成从里头跑过来迎接,一边打揖一边嚷道:“冯公公,你来得正是时候儿!”雪光太强,冯保眯着眼儿笑道:“原来是老驸马爷,啥时候来的?”许从成道:“只比你早来片刻。咱是被武清伯家里人请来的。戚继光早上在皇上面前这么一闹,武清伯府上就不安宁了。”

冯保随着许从成绕过照壁,突然听得什么地方唢呐声大作,接着又见一群人从客堂里奔出来,一个个头扎白绫,身上穿着白布衬里的棉袍。这群人一边跑,一边撒着芝麻米粒儿。打头的人披头散发,手上舞着一根大书一个“魂”字的幡竿儿。他们与冯保擦身而过,径直奔向花园。冯保看清打头的是李高,惊异地问许从成:“李高这又是搞什么恶作剧?”许从成道:“他是在为他的父亲招魂。”冯保急问:“武清伯怎么了?”许从成道:“武清伯上吊了!”冯保只觉得脑袋一炸,站在原地挪不开步儿。

李高领着那五六个白衣术士,正在花园砖径上,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和着尖利的唢呐声,扯着嗓子唱起了《招魂调》:

魂归来兮,东方不要去,

东方有毒龙;

魂归来兮,西方不要去,

西方有赤獠。

魂归来兮,南方不要去,

南方有蛮瘴;

魂归来兮,北方不要去,

北方有鸱枭……

这歌声凄切阴森,听了让人毛骨悚然。

冯保推了许从成一把,焦急地问:“武清伯真的寻了短见?”许从成冷笑道:“这还有假?”冯保连连捶胸:“看看看,这么点小事儿,武清伯怎么就想不开呢?”许从成道:“不怕对头事,就怕对头人。有人就是想把武清伯往死里整。”冯保制止他道:“现在不是说气话的时候。丧帖发出去了吗?派谁去宫里头送信了?”许从成道:“丧帖倒也不用发。”冯保忙问为啥,许从成一笑说道:“武清伯没死。他刚吊上房梁踢了凳儿,就被人发现,及时救下了。”冯保如释重负,就好象千钧的重担顷刻卸下了一样,心里寻思着这又是李高导演的一出闹剧,故指着李高说:“既然没死,他招什么魂呀,真是胡闹。”

《招魂调》早就唱完,李高听到冯保数落他,便跑过来抢白道:“咱爹命虽救下了,但魂却吓丢了,不赶紧招回,岂不成了痴人!”

“武清伯呢,他在哪儿,快带我去见他。”

李高、许从成等将冯保领了进到李伟的卧室。只见梁间垂下一根白绫,绳套儿还在晃悠,地上倒着一只凳子。李伟躺在**,两三个人摁住他。他仍挣扎着,嚷道:“我要死,我不活了。”李高走近前,说:“爹,冯公公看你来了。”李伟道:“不见,不见,让我上吊去。”

冯保走到床跟前,仆人搬了一把椅子让他坐下。他拉着李伟的手说:“武清伯,太后与皇上差我来看您了。”李伟紧张地问:“皇上与太后怎么说?”冯保道:“皇上与太后怕您受惊,特地差我来安慰。”李伟一个挺身坐起来,说:“还是咱闺女好,外孙好。狗蛋,你听听,他们偏袒着咱呢。”李高在旁煽风点火:“爹,可不要忘了,咱姐和外甥耳朵根子软,经不起人家煽乎。”许从成也说:“是呀,戚继光一个蓟州总兵官,根本就不在上朝之列,若不是张居正安排,他能到御前告状?”冯保忙对他说:“老驸马爷,你可不能这样说话。上次在荆州有人下药毒死了知府赵谦,就有人写密件到皇上那里,说是你指使人干的。皇上把张居正找到平台去商议,决定把这密件压下,张居正也是同意的,他说赵谦本是个贪官,死有余辜。你看看,皇上与首辅,都是成心保全你们,你们也得体谅皇上的难处,首辅的难处。治理这么大的国家,容易吗?”许从成悻悻然,回道:“冯公公,我只是关心武清伯,照你这么一说,我倒里外不是人了。”

李伟身子一软,又躺了下去,咕哝道:“长城上冻死了兵士,戚大帅告状情有可谅。但咱冤枉啊!”冯保小心问他:“武清伯,你怎么冤枉?”李伟道:“那棉衣又不是我做的。”冯保问是谁做的,李伟道:“邵大侠。”

“是他?”

张居正揉揉发涩的眼睛,又埋头看卷宗。冯保悄没声儿进了值房,清咳一声,一边跺着脚上的雪花,一边脱下貂皮斗篷。张居正忙起身迎坐,冯保看着他道:“张先生,你知道老夫从哪里来?我从武清伯府上来的。”

“啊,你见到武清伯了?”

冯保点点头,满脸不可捉摸的神气。

“这老头儿已经知道了戚继光告状的消息?”

冯保点头:“不但知道,而且吓得不轻。我到他府上的时候,他正在演一场上吊自尽的假戏呢。我进去一看,上吊是假,以此来要挟皇上与太后是真。”张居正叹道:“这肯定又是他那宝贝儿子李高出的馊主意。”冯保说:“还有许从成。这家伙阴阳怪气,惟恐天下不乱。”张居正心事重重地点头:“是啊,风波既已形成,回避是回避不了的。但不知李太后如何看待这一事件。”

共事这么多年,冯保对张居正有深切的了解,他知道张居正眼下最怕的是李太后顾及私情而不能秉公谋断。在他看来,张居正这件事做的有失策的地方:让戚继光上朝,把事情弄的那么大,此事又牵扯到了武清伯大人,明摆着让太后难堪;况且,太后非常清楚,是张居正纵容戚继光告御状的。

张居正说:“这一点我根本不想隐瞒。因为这关乎朝廷法度。”

冯保仍在苦心劝他:“但你总该想想后果。我赫赫皇朝,兵士有八十万之众,即便冻死几个,能有碍于大局吗?但武清伯李伟只有一个,你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了李太后。这后果是什么呢?高拱贬官回籍,为的不就是结怨于太后吗?”张居正正色道:“我不止一次讲过,太后不是李家的太后,而是天下人的太后。”

“依张先生之见,这武清伯,你是下定决心要惩处了?”

“我已让戚将军查过,武清伯制作的这批棉衣,发自扬州。我正准备派人到扬州调查此事。”

冯保对他一摆手:“不用调查了。武清伯自己已经把事情讲清楚了,他说这批棉衣是他请邵大侠做的。”

张居正一惊,又听得冯保说:“张先生还记得吗,今年五月份,邵大侠来过北京,专门去武清伯府上拜会,与国舅爷李高打得火热。这单棉衣生意,就是那个时候定下来的。张先生,我劝你,你可以借此薄惩武清伯,以达到敲山震虎的目的。你可以重办邵大侠。这样两得其便,也给太后留有余地。”

知道了棉衣出于邵大侠之手,王国光很快把内中隐情调查得一清二楚:武清伯从王崇古那里拿到了二十万两银子的定金,可他只付给邵大侠五万两,自己独吞十五万两。邵大侠用五万两银子制二十万套棉衣,自然不够,他就以劣充优,用的是被水泡过的棉布,看似新的,实际上已霉烂变质。并且,据扬州按院调查,邵大侠在此次棉衣生意中,不但没亏本,还白赚了十万两银子。他说通胡自皋,借赞助武清伯为名,从他那里批出二十万两银子的盐引倒卖,两人各赚十万两。张居正知情后怒道:“如此国蠹,安能不除!”他立即让刑部发出拘票,将胡自皋、邵大侠两人迅速逮捕归案。与此同时,胡自皋是冯保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他必须征询一下冯保的意见。为避开众人耳目,他选择在湖边与冯保约见。冯保正色说:“凡触犯大明条律者必当严惩。张先生为了朝纲,都能在皇上面前自请处罚,归还一千二百亩田地,别说我提拔的一个盐运使了,这事你看着办。”

“好!冯公公能深明大义,张某在此谢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