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1 / 1)

菩提寺客堂,十只大红木箱子供奉在阁中,箱子上刻有“慈圣皇太后颁赐《大藏经》”字样。阁中站着身披大红袈裟的菩提寺女住持净慈和专门护送经书来的大内太监张鲸。赵谦走进阁来,对净慈抱拳一揖,说道:“老师太,赵某来晚了,对不起。”

净慈指着张鲸,笑道:“这是京城来的张公公,专门护送《大藏经》来的。”赵谦对张鲸行个礼道:“张公公好,不才是荆州知府赵谦。听说公公是昨日到的,下官因有急事要办,故没有为你洗尘。今儿个,一定补上。”张鲸笑道:“赵大人不必客气。”

金学曾提着官袍走进了门槛,见到赵谦,抢先打招呼:“赵大人,别来无恙?”赵谦道:“托净慈老师太的福,咱赵某一切安好。”坐在老师太旁边的张鲸插话问道:“赵大人,来的这位可是荆州的巡税御史金大人?”金学曾道:“在下正是。敢情您就是太后差来颁赠《大藏经》的张公公?”张鲸笑道:“在京城无缘与你相见,没想到却在荆州认识了你。”金学曾听到这句,觉得忒高看了些,愣了一下,听得张鲸说:“金大人,咱同你有一个共同的爱好:斗蛐蛐儿。”金学曾摆手自谦道:“我斗蛐蛐儿纯粹是胡闹。”张鲸道:“你能把自称天下无双的毕愣子斗败,这还算是胡闹?金大人,把你那胡闹的本事传一半给咱,咱就心满意足了。”

赵谦看到两人的亲热劲儿,一股酸气从脚底直升上来,赶紧对张鲸道:“净慈老师太早就修成法身,能知人祸福。张公公,今儿个机会难得,您何不当面向老师太请教?”张鲸经这一提醒,忙挪过身子凑近净慈老师太,恭敬问道:“老师太,听说你高寿九十六岁了?”净慈老师太点点头:“老衲这一生,已经历了七个皇帝。”

赵谦道:“张公公,你与老师太多聊会儿,本官去寺中各处察看察看。”

“赵大人请便。”

赵谦从菩提寺人流中发现了卫先生,两人走到背旮旯处,卫先生问他昨晚上考虑得怎么样了,赵谦咬牙切齿地说:“这金学曾想置我于死地。”卫先生对他说:“这是明摆的事,现在已经到了有你没他的关键时刻,你要真把他干了,许从成大人还会重重地奖赏于你。”赵谦道:“我倒是没有奢望得到什么奖赏,眼下能度过这个难关就不容易了。”卫先生说:“是呀,要想保住你的官、保住你的命,你千万不能再犹豫。”赵谦点点头,面露杀机。

宋师爷在他们身后喊道:“大人。”赵谦回头问:“你有何事?”宋师爷看看左右,低声说:“大人,小的听到了一些风声。”赵谦忙向卫先生示意失陪,跟宋师爷走远,宋师爷才告诉他说,省上的按台周大人此番到荆州,就是处理那一千二百亩田的事情。昨日,周大人与金学曾就这件事进行了秘密的磋商。赵谦问:“知道具体内容吗?”宋师爷道:“不知道,但这会儿,周大人去拜望张老太爷了。”他劝赵谦说:“大人,眼下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你一定要早作准备。”赵谦沉思良久,让他去把金学曾找来,“本府要与他好好谈谈。”

这边厢,张鲸在问:“老师太出家多少年了?”

净慈答道:“七十五年了。”

张鲸肃然起敬,垂手问道:“老师太,你看咱往后要注意点什么?”

净慈道:“多拜佛,多念经。”说着把目光移向了金学曾,把他认真打量一番,然后问:“你这位官人,以前好像没有到寺里头来过?”金学曾道:“晚辈金学曾到荆州城才三个月时间,没有即时到寺中礼佛,还望老师太原谅。”

“你这个人有慧根。”

金学曾道:“多谢老师太夸奖。”

宋师爷来到门口,冲金学曾招手,金学曾走过来,宋师爷低声说:“金大人,知府赵大人在右厢房等你,他想单独与你谈谈。”金学曾出门后,还听得见身后的张鲸在追问:“老师太,您从哪儿看出金大人有慧根?”

宋师爷将金学曾领进右厢房,这地方僻静,是大批游客到不了的地方。金学曾一眼看见赵谦心事重重地坐在一张桌子旁,挥挥手让宋师爷下去。宋师爷躬身退下,顺手把房门掩上了。

情形有些尴尬,院子里的笑谈声传进来,更增添了屋内的寂静。金学曾清了一下嗓子,打破了这寂静:“赵大人找我有事?”

赵谦不自然地笑笑,压低声音说道:“金大人,我单独见你,是有一件重要事情向你通报。”金学曾问:“何事?”赵谦道:“有人要暗算你。”金学曾扑哧一笑:“是吗?除了你赵知府,还会有什么人暗算我?”赵谦从袖笼里摸出一张五千两银子银票来,递给金学曾。金学曾看了看密押与楮纸的质地,说:“这是一张真银票,知府大人拿出它来干什么?”赵谦把身子俯过去,对着金学曾小声言道:“有人愿意拿这张银票买你的人头。”“我这瘦不拉叽的脑袋,哪里值得五千两银子?”金学曾面不改色地戏谑道。赵谦道:“金大人不要作贱自己,子粒田征税的事情,在京城引起巨大风波,你不会不知道吧?”

“略知一二。”

“这件事虽是皇上的旨意,但始作俑者,却是你金大人。如今,天下的势豪大户,哪一个不把你恨之入骨?”

金学曾颇不以为然,问是哪个势豪大户想要他的脑袋,赵谦说:“来者很神秘。一会儿说武清伯李伟,一会儿说驸马都尉许从成,总不肯暴露他的真实身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此人来头很大。”

“何以见得?”

“你写信给首辅大人,说咱将一千二百亩官田送给张老太爷一事,他都知道。”

这么说,赵谦已经知道金学曾告发了他。赵谦道:“首辅大人收到你的信后,采取了何等举措,你金大人大概还不知晓吧?”

从这句话中,金学曾明白了赵谦并不知道周显谟来联合自己捉拿他的事,淡淡一笑问道:“是何态度?”

赵谦说:“他将此事禀奏了皇上。”

“都是那位神秘来客告诉你的?”

“他不说,咱哪能知道?”

金学曾点头,问道:“如此说来,我金学曾应该是你赵知府的第一号敌人,你为何还要援手救我?”赵谦正欲回答,一位小尼姑提了茶壶进来,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茶水。金学曾探头朝走廊看了看,见又来了几位官员,宋师爷正忙前忙后招呼。前院传来了颂经声。

大雄宝殿,一大片善男信女跪倒膜拜。卫先生混迹其中,偶尔与前来接头的人耳语。正中大法案,围坐了一班女尼,敲鱼击磬,齐声诵唱《妙法莲花经》中的一段:

诸善男子,各谛思惟

此为难事,宜发大愿

诸余经典,数如恒沙

虽说此等,未足为难……

赵谦听着那悠扬的颂唱,似乎有所思。半晌长叹一声:“金大人一来荆州,必欲置我赵某于死地。咱若是以怨报怨,今天,你哪里还有命坐在这里。”

“这么说,我要感激赵大人了。”

赵谦又道:“有一点,你金大人一直未曾问我,就是这一张买你人头的五千两银票,为何在我赵某的手中。”金学曾语调平常得很:“这个还用问吗?那位神秘来客肯定是想和你联手,把我金学曾除掉。”赵谦点头:“金大人说得不差。起先,咱也为他的鼓惑所动,必欲将你除之而后快。但转而一想,如此泄愤戕害性命,岂是我辈读书人所为。便又打消了念头。古人言,相逢一笑泯恩仇。金大人,你我能否尽弃前嫌,重归于好?”金学曾摇摇头,回道:“知府大人,一切都晚了。”赵谦问:“为什么?就为下官将一千二百亩官田送给张老太爷?”金学曾道:“这只是你的劣迹之一。”

“还有呢?”

“我不说你也知道,漆员外眼下正在我的手中。”

赵谦急急道:“我知道。这漆员外的话,你千万不可听。”金学曾哈哈一笑:“知府大人为何突然冒出这句话来,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赵谦已经掩饰不住惶恐:“金大人,你难道真的不愿意与我化干戈为玉帛吗?如果不是我,那位神秘来客早就要了你的性命。”

女尼们还在唱颂。

若以大地,置诸足上

升于梵天,亦未为难

佛灭度后,於恶世中

暂读此经,是则为难

金学曾道:“阻挠别人的害命之举,这也算是救命之恩。但我金学曾此时却救不得你。漆员外的口供,你向他索贿纹银两万多两,帮他偷逃税银高达五万两。赵大人,铁证如山,叫我如何救你。”赵谦道:“这口供在你手上。只要你网开一面,一切都好说。你若要银子,咱给你银子。”金学曾问:“你给多少?”赵谦说:“一万两,怎么样?”

金学曾摇摇头。赵谦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粗大的喉节滑动了一下,又道:“一万五千两,可以了吧?”

……

“二万两!”

……

“二万五千两。”

金学曾仍不吱声,赵谦狠狠地瞪着他,一咬牙说道:“罢罢罢,漆员外送的银子都给你,这总可以了吧。”金学曾说:“这还差不多。既然是贿银,自然是一厘一毫也不能少。”赵谦强笑了一声,失了魂一样说:“说我贪,你金大人比我更贪。”金学曾说:“赵大人不要知会错了。你所收的全部贿银,我金某不会要一分,全部上交国库。”赵谦汗如雨下:“这么说,你还要公事公办?”

“赵大人,你我同为朝廷命官,总该知道君命纲常。这种事情岂能私了?何况我已于昨日向都察院寄去急件,将你贪墨之事如实禀报。如果不出意外,不出十日,都察院就会有拘票传来。届时会将你押往京城,谳审定罪。”

赵谦看着他,声音已经变了:“你金学曾铁定了心,必欲将我置于死地?”金学曾道:“只要你主动交清贿银,我一定上奏皇上,力陈你痛改前非的悔悟之意。相信皇上念及你司牧地方,也曾有过政绩,会对你格外开恩,减轻处罚。”赵谦说了一句:“金学曾,你比蛇蝎还毒!”他感到有些天旋地转,眼前一片黑,为镇定一下情绪,拿起桌子上的那杯茶水一饮而尽。

宋师爷推门进来,说仪式马上就要举行,请两位大人陪张鲸到山门前落坐。金学曾答应一声“好”,正准备起身出去,却见坐在对面的赵谦突然两手抓胸,面孔扭曲痛苦不堪,挣扎少许,已是七孔流血仰面倒地,一阵**后便口吐白沫而死。站在赵谦跟前的宋师爷以及闻讯跑进来的一应人等吓得目瞪口呆。

金学曾先从惊愕中醒来,打开门对着门外的人嚷道:“有人下毒,快封锁寺院,不要让疑犯走脱。”

万历改元后的第一次开科取士即将举行,吕调阳与礼部尚书张四维主持全面工作。张居正的大公子与三公子都要参加会试,善于逢迎的张四维想出了在全国找出两个出类拔萃的士子,陪两位公子温习功课的主意。他选出的两个人是江西的汤显祖和应天府的沈懋学,这两个人的名字张居正早有耳闻,知道都是一时才俊,因此欣然同意:“如果他们能够与敬修与懋修一起温习,当然很好。”

玉娘策马奔驰,春花和秋月站在不远处,使劲地鼓着掌:“小姐,你的马骑的太棒了。”玉娘回头一笑,炫耀道:“不就是一匹马嘛,又不是征服一只老虎。”正说着,那马前踢扬起,嘶鸣着将她甩下马背。春花、秋月大笑不已。

俩人将玉娘扶起。玉娘刚从地上爬起来,远处,一位衣着得体的贵妇跟在刘朴后面款款走来。刘朴走近玉娘,告诉她:“有人来看你了。”

来的正是顾氏。

顾氏打量了她一番,执她的手道:“果然是个标志的姑娘。”玉娘也已猜出了几分,觑着她道:“您是师母?”顾氏点点头:“早就听说你了,上次来京本想来看你,但因时间仓促,没能与你相见。”

那些不知名的野花开的满地都是,俩人沿着草场走去,似乎都有些忐忑,只好找些闲话来说。走出了百十多步,顾氏说累了,就在亭台上坐坐。相互间熟络了些,顾氏终于问道:“姑娘年轻漂亮,不知对今后有何打算?”玉娘道:“玉娘出身贫贱,承蒙张先生搭救,才活到了今天,我对前景早已不抱什么幻想了。”顾氏道:“可张先生喜欢你,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玉娘淡淡一笑:“他是喜欢我,但比我更重要的还是他的政务,我曾幻想过索取我应该得到的名分,但对这一切,他似乎无动于衷。”

“这不是他的真实想法,张先生好面子。讲操守,其实他的内心是十分温热的,你要是愿意,可以嫁入张家,你我可以姐妹相称。”这些句句都是顾氏的心里话,她曾很多次想到玉娘,有时难免泛起一丝酸痛,今日相见,却是“我见犹怜”的一个女孩儿,清纯善良,与世无争。她倒很希望她能嫁到张家来。

玉娘却摇着头:“不了,我不该去搅乱你们原本的和睦生活,这些日子,我正琢磨着想要离开积香庐,找一个农舍,去过那种本该属于我的生活。”顾氏看着她,对于她可怜的身世,她也极为同情。她虽从小在官宦人家长大,对于民间疾苦,也并非毫无觉察,想到玉娘父兄俱死于非命,顾氏忍不住伸手抚摸着她的肩头,问:“姑娘,你身边没有一个亲人,怎么能独自支撑自己?”泪水涌出了玉娘的眼眶:“这都是命,命中注定我是一只孤燕,随风漂泊。师母,你不要难为我了。”

赵谦被人下毒而死,临死前正在菩提寺与金学曾谈话的消息,随着荆州府急件,五天后便到达了京城。都察院承皇上旨意,派出缇骑兵马要将赵谦拘押来京,出发才三天,他们还没有到达荆州,赵谦已经死了。张居正命金学曾火速进京述职,但这天已经是第六个日子,他还没有到。膳桌上,张居正自语道:“这么些天,那金学曾也该到了。”顾氏看了一眼他,回头对游七说:“游七,你把这汤端下去帮老爷再热一热。”

游七刚将汤端走,顾氏便轻声问道:“您有多长时间没去积香庐了?”张居正抬头道:“是啊,公务一忙什么事都顾不上了。找时间你代我去看看玉娘。”顾氏道:“我去过了。”张居正一怔,随即道:“她还好吧?生活上有刘朴和那两个丫鬟帮她打理应该没什么问题。前些日子我又给她送去了一匹马,她要是犯愁了可以到野外去骑骑马释放一下自己。”顾氏直看着他,悠悠道:“可那姑娘需要的并不是释放,而是关爱。我早说了,你应该名媒正娶将她娶过门来。”张居正不语。

游七端着汤进来了,顾氏又打发道:“游七,这菜凉了,你去帮老爷回一下锅。”游七离去后,顾氏低声道:“我知道你怎么想的,当朝宰辅怎么了?一品大臣又怎么了?难道登上了显赫的官位就能够不顾念人情吗?”张居正苦笑了一下,道:“不是我不想顾念,是我这身份,应做人臣楷模啊!那些士林中人,自己怎么做都行,但就是不允许像我们这样的人身边有三妻四妾。”顾氏说:“我没想让你有三妻四妾,只想让你把玉娘娶过门来。”张居正却说:“纳一个妾和纳几个妾性质上是一样的。”

游七又进来了,这回他是来告诉张居正:金学曾到了。张居正放下筷子,对顾氏说:“这事就别说了,就连太后娘娘都未能把我说动。”

许从成正在逗鸟笼里的画眉,卫先生正站在他身后。此人的真名叫卫彪,是许从成的贴身侍卫,已经将荆州发生的事都讲给了许从成听。

“金学曾这小子捡了一条命。奇怪,怎么赵谦喝了那杯茶,金学曾却不喝呢?”听完整件事,许从成说道。

卫彪告诉他:“其实,两杯茶水都有毒,只是金学曾这小子滴水未沾。我那天看到赵谦心神不定,似有反悔之意,依他的性格,完全有可能出卖我们。”

“无毒不丈夫,你小子干得好!”许从成拍了拍他的肩膀,夸赞道。“另外,赵谦的死是一个契机,他当时死在了金学曾面前,屋中当时没有别人。谁能为他作证,毒不是他下的?再说了,金学曾一到荆州就与赵谦结了仇,这已经十分明了。”

卫彪心领神会。

金学曾白天就到了,但是怕内阁来往人多说话不方便,所以等到晚上才来见张居正。张居正从他汇报的情况中判断出:下毒手的人与李伟或许从成有牵连。子粒田征税,以许从成、李伟为首的势豪大户意见很大,他们认为金学曾是始作俑者,想害死他。这么看来,赵谦虽然死有余辜,却竟成了金学曾的替罪羊。金学曾也正好趁便,想对张居正表达一下自己在荆州的不得已:“首辅大人,卑职无意伤害令尊张老太爷,但因他收受赵谦赠送的一千二百亩官田,又不得不向你禀报。”张居正把手搭在他肩上,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没有错。这事儿,是我自己捅到皇上那里去的。打铁还要本身硬。咱们推行万历新政,千万不可让别人揪住把柄。”

对于张居正的铁面无私,金学曾此时已是心服口服。同时,对他写来的条陈谈到的匠班银以及按田亩银差与实际不符等诸多问题,张居正也已经积累了一肚子看法。往常,朝廷征税漏洞很大,越是势豪大户,越有办法逃税漏税;越是丁门小户,赋税一分一厘也少不了。古人讲苛政猛于虎,这苛政就是体现在赋税头上。自嘉靖以来,全国就没有进行过土地丈量。这其间那些豪门旺族不断地兼并土地,但他们的新增田亩从未交税。要想彻底解决赋税问题,就得在全国重新丈量土地。这件事做起来,恐怕比子粒田征税的难度更大。

李高突然光临张四维的家,令这位履任两年的礼部尚书喜疑不定。这几年,他和武清伯府上的人来往不多,就是因为双方都心知肚明:张四维欠他们一个人情。当年他信誓旦旦,说只要一当上礼部尚书,就向皇上奏本,升武清伯为武清侯。如今他升官两年了,武清伯升侯的事情,却因首辅一定要按章程办的铁面作风而始终使不上劲儿。“李太后都没办法,何况于我。”这在张四维,是个再明白不过的道理,但他却无法去跟武清伯一家提,因为当年为了拉人情票,他张四维是拍了胸脯的。这次李高主动跑上门来,张四维心里暗暗觉得,或许是化解尴尬的机会来了。

果然,李高一来就说起了那件张四维拍了胸脯的事,张四维忙说:“国舅爷,我张四维心知肚明,欠了你们一个人情。待将来有机会,一定报答。”李高告诉他说,要想报答,现在就有一个机会:“现任蓟辽总督王崇古,不是你舅舅吗?”

“是呀,你怎么突然说起他来?”

“我听说他那里要给兵士换冬季棉装。他麾下有二十万将士,二十万套棉衣,这是笔大生意。张大人,你那年帮许从成收购了一大批茶叶。这次,该帮帮我吧?做生意的事,我国舅爷有时闷了,也想插一脚。”

武清伯爱钱,是出了名的。何况子粒田征税,武清伯每年要往外拿几万两银子,他还不是想把这笔钱补回来。张四维一听便心知肚明,说既然天下第一号皇亲的国舅爷有兴致,就找舅舅说说看,只是不能打保票。李高扑哧一笑:“你们这些做官的,说话总爱留有余地。”张四维道:“不留余地不行啊。有前车之鉴:荆州知府赵谦就为了点蝇头小利被人毒死了。”

听见了八卦,李高来了兴致,把他刚听到的传闻津津乐道:“有人说当时在场的只有金学曾一个人。”张四维觉得这些蜜罐里长大的王孙贵族头脑简单,赵谦贪墨,人赃俱在,金学曾有必要亲自给他下毒吗?把这些道理一说,李高也觉得果然不错。

张四维说服了王崇古,把棉衣生意给了武清伯。对生意一窍不通、只想着赚银子的李高便寻思着找个人把这笔生意包出去。几番打听,在扬州经营布匹生意的邵大侠进到他的视线。之所以想到这个人,全因武清伯府上的管家钱生亮与他有一拜之交。

邵大侠身穿一件拱壁兰颜色的八团缎直裰,手上拿着一把乌木扇骨的苏样尺八大撒扇,从一乘油绢围帘大凉轿上下来。他接到钱生亮让他火速进京、与武清伯商议要事的急函,便马不停蹄赶了过来,尚不知武清伯要议何事。李伟将邵大侠引到客堂坐定,叙过茶后,便问他从哪里来。邵大侠说:“从南京来。”李伟便问:“南京比起北京来,哪儿更繁华?”邵大侠道:“当然是南京。”

李伟穿着一身蟒服,却以地道的农民姿势蹲在椅子上,闻言颇有一些不信:“北京在天子脚下,为何繁华反倒不如南京?”邵大侠道:“南京是六朝故都,咱明朝的根基也在那里,如今,天子虽然住在北京,但六部五府这些大衙门,北京有一套,南京也有一套。”一说这个,李伟想起了前几天,官里头送来了几条鲥鱼,说是从南京用快船运来的,不禁赞道鲥鱼味道好。邵大侠听到这个,便说起自己这次来恰带了些活的鲥鱼,中午便要请武清伯去苏州会馆尝鲜。

李伟的贪吃是出了名的,因此一请便至。装璜考究的苏州会馆膳厅内,摆了一桌精美的鲥鱼宴,邵大侠请李伟及李高入席。李伟夹了一筷子清蒸鲥鱼送到口中,嚼了一口,立刻吐了出来,拉下脸来说:“邵大侠,你怎么唬弄本老汉?”邵大侠愣了,李伟又道:“这哪是什么鲥鱼?鲥鱼的味道臭臭的,你这条鲥鱼,哪里有一丝臭味?”

邵大侠一听,哈哈大笑:“武清伯,你现在吃的是新鲜鲥鱼。咱们江南应天府地面上的渔民,把鲥鱼从长江里捕捞起来,再经运河长途运到北京上贡,路途上快则二十来天,慢则一个多月。这长时间,鲥鱼极难存活。死一条,就赶紧从活水舱里捡起来,放进另外舱里用冰镇着,即便这样,也难免败腐变味。最好的鲥鱼由皇上享用,稍稍有点变味的,就赐给王侯大臣以及身边的管事牌子们分享,年复一年,北京城中的王爷们,吃惯了变味儿的鲥鱼,反而觉得新鲜的鲥鱼不好吃了。”

来历解释清楚,李伟仍不满意:“清蒸淡不拉叽的,有啥吃头?吃鲥鱼,还是北京的好,油炸酱焖,又臭又香多好吃呀!”邵大侠心里虽笑他不识货,有焚琴煮鹤的心肠,口中却应承道:“这叫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来,武清伯,咱敬你一杯酒。”

饭毕,三人换了一个地方喝茶,渐渐步入正题。北京城里郝一标,扬州城里邵大侠,人称南北双雄,都是富可敌国的人物,财产都超过了皇朝初年的沈万山。而邵大侠当年能让高拱复位,可见本事渗透了政坛,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又有人传说,当年两广总督李延在广西被人暗杀,邵大侠当时也正在广西,江湖上盛传,这事跟他有关。李高把从各处听来的小道消息一一向他求证,想要满足一下好奇心,见见这位奇侠庐山真面目。邵大侠却是一味谦逊,说自己既无本事,有几个钱也都是结交了朋友,那些都是谣传。李高咂嘴道:“穷要露,富要藏,这才是人间的至理。”

邵大侠道:“别拐弯抹角了,颂扬了我半天,到底需要我做些什么?”

李伟忙制止了儿子的胡扯瞎问:“大侠都做些啥买卖?”

“布匹绸缎,珠宝头面首饰,盐茶木材,凡是能赚钱的,我都做。”

李高道:“听说你做得最好的,还是布匹绸缎。同北京的郝一标比,你们两个谁强一点?”邵大侠道:“郝一标以绸缎为主,我以布匹为主。”李高道:“郝一标的绸缎品种花色齐全,你的呢?”邵大侠说:“说到布匹,只要人间有的,我的店里尽有,有松江府上海县出产的标布、中机布、小布、浆纱布,嘉定县出产的斜纹布、药斑布、棋花布、紫花布、细布,绍兴出产的葛布等等。”

李伟问:“哪种布最便宜?”

邵大侠说:“浆纱布,一匹只值银四五分。”

李伟朝向李高小声说:“咱们要,就只能要这浆纱布。”转又问邵大侠:“这些布,邵员外的店里都有?”邵大侠道:“有。”李高道:“咱要的份量多。”邵大侠问:“多少?”李高道:“二十万匹。”邵大侠讶道:“这么多?难道国舅爷放着簪缨贵胄不当,也想开布店了?”

李高瞄了父亲一眼,斟酌着说:“非也。最近咱揽了一宗买卖。邵员外知道河中王司马这个人吗?”邵大侠低眉一想,问:“可是王祟古大人?”李高不无炫耀地说:“正是。王大人现在蓟辽总督任上,他麾下有二十万名兵士,他答应把今年冬天兵士的棉衣换装这桩买卖,交给咱来做。”邵大侠点头道:“这可是一桩大买卖。”李高道:“咱爹想把这二十万套棉衣,交给邵员外来制作。你意如何?”

邵大侠想了一下,令人捉摸不定地一笑:“只要武清伯与国舅爷看得起,邵某愿效犬马之劳。”李伟急道:“你可不能要价太贵。”李高在旁道:“爹,你就喜欢乱操心,邵员外这么个会办事的人,怎么会贵呢!”李伟眉开眼笑:“既是这么说,咱就放心了。”说着打了一个哈欠。李高瞅准机会,对他说:“爹,要不您先回家歇着,我再陪邵大侠聊会儿天。”

李高支走李伟,实在别有用意。在他看来,他爹是个老抠,不会结交人。做买卖的精打细算他不会,应酬所必需的吃喝嫖赌,他李高可样样精通。然而,令他诧异的是,凡是他能说上名来的纸醉金迷的地方,邵大侠无一不去过,早已感到不新鲜。李高显摆心切,拿出最后一招,说要带邵大侠找一家零碎嫁。邵大侠果然不曾听说过。京城里头,有一些破落的大户人家,主人公或贬或戮死了,剩下主母领着一帮女眷,迫于生计,偶尔开门接客,就叫零碎嫁。而除了富极了的大臣,红透了的皇亲,精透了的玩主,等闲人断不会知道这些地方。他李高也是只去过一次,就认识一家,但在邵大侠面前,他得做出色色都玩腻了的样子。

邵大侠笑道:“国舅爷如此美意,邵某敢不尊奉,只是时间尚早,我们何不先去个地方耍耍。”

“去哪儿?”

邵大侠说:“李铁嘴测字馆。”李高也听说京城里有这么个地方,但不信他,以为跟翰林院文章、武库司刀枪、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一样,是名不符实的货色。天底下最臭的文章,就是翰林院里写出来的。太医院的药方,虽然吃不死人,但也医不好人。这个李铁嘴测字馆,恐怕也铁不到哪里。邵大侠也不驳他,只是说:“听李铁嘴信口雌黄,只当是找乐子。”李高道:“既如此,咱们就绕一腿,先去测字馆。”

天色黄昏。街上已是行人稀少。邵大侠走前一步,推开了测字馆虚掩的门。

李铁嘴请李高写一字。李高略一沉思,便提笔在纸上写了一个“帛”字。李铁嘴把那个“帛”字拿过来端详一番,又仔细看过李高,清咳一声说道:“这位客官,必非常人。”

“何以见得?”

李铁嘴道:“帛字乃皇头帝脚,如果咱说得不错,你是皇帝家中的人。”

话音刚落,惊讶之情已是摆在李高的脸上。李铁嘴继续言道:“帛字又与布连,布帛布帛,布为帛之母,帛为布之源。帛又与钱通,以钱易布。这位客官,日下正有一桩布帛交易。”李高急切地问:“做得成吗?”李铁嘴诡谲地一笑:“皇帝家中人,有什么事做不成的。”

“帛乃皇头帝脚,老先生所言极是,我也不写了,就报这个‘乃’字儿。”邵大侠见“帛”字已经无甚可解,就接上了茬。

李铁嘴凝神一想,笑道,“你这个客官,恕我直言,一辈子与功名无缘。乃加一捺就是‘及’字儿,然而你就差这一捺,所以终身不及第也。”

李高一口粗话嚷道:“你他妈算是猜对了。咱这老哥子,至今还是个白衣秀士哪,他不稀罕那个鸟功名。唔,咱再报个字儿你猜猜。”

李铁嘴问:“什么字儿?”

李高道:“春。”

李铁嘴眼珠子一转,问道:“春?客官为何要报这个字儿?”李高挤眉弄眼答道:“实不相瞒,咱们待会儿离开你这里,就要去寻春了。”李铁嘴道:“五陵少年,裘马轻车,寻春无可厚非。”旋即话锋一转,一脸峻肃地说:“但是你这春字儿,可有些不吉利啊!秦头太重,压日无光。”李高问:“这是什么意思?”李铁嘴道:“点到为止,老夫就此收口了。”

李高仍一再追问,李铁嘴却噤了口,下面就只说些不咸不淡的平常话。邵大侠见状,掏了一碇银子放在桌上,拉了李高出来。李高仍追问他李铁嘴的话是什么意思,邵大侠小声回道:“秦头指的是秦政,即秦始皇暴政也。如今给子粒田征税,减少江南织造局用银等等,不是秦政又是什么?这秦头一重,肯定就压日无光。日是什么,是皇上。如今的皇上,让秦政压着了。”李高这才豁然而悟,脱口说道:“咱明白了,当今之世,张居正权大欺主,咱外甥万历皇帝受制于他。这老家伙有两下子,赶明儿,让咱老爷子也来测一回。”说着叹一口气,又道:“真不知道咱姐吃了什么迷魂药,竟那么相信张居正。”

邵大侠不接腔,只笑着问:“咱们现在是不是去崇文门外?”李高不解:“干啥?”邵大侠道:“找那家零碎嫁哇。”李高一拍脑门子:“啊,看看,咱差点忘了。”李高朝轿夫一挥手,轿子抬进来,两人登轿,李高令道:“起轿,到崇文门里福马巷。”

文华殿下午的经筵结束,讲官与陪侍大臣们散去,殿内只剩下朱翊钧与冯保,李太后从帷幄中走出来。朱翊钧离座,走到六折屏风前,在湖广道职官表跟前站住,指着一个白牌说:“荆州知府的官还空着。”李太后道:“你这一说,我倒记起来了,前些时,荆州知府赵谦被毒死一案,不知查得怎么样了。”冯保说:“启禀太后,外面传言很多,有人说是金学曾毒死了赵谦。”

“这属实吗?”

“依奴才看纯属是谣言。金学曾此人孤傲、正直,他又是朝廷派去的税官,更何况赵谦的劣行已被他全盘掌握,他有何必要要亲自下毒去毒死赵谦呢。”

李太后点头:“说的有理。”

冯保看了一眼太后,尖细的声音又响起:“奴才认为,嫁祸金学曾,这是一种金蝉脱壳之技。”李太后问:“那真正的金蝉又是谁呢?”冯保道:“这事有点麻烦。”他看太后脸上神情还好,便小心开口道:“外头有些传言,说毒死赵谦的人,是从京城去的,他的本意是毒死金学曾。”朱翊钧问:“京城去的?查证了吗?”冯保道:“这事儿若要认真查,也不难查出,但恐怕不能查。”

“为何?”

冯保道:“从一些蛛丝马迹分析,这个案子可能与驸马都尉许从成有关,有的甚至造谣说与武清伯也有关系。”

李太后斥道:“胡说!”冯保赶忙上前一步答:“奴才也觉得这是胡说。”

朱翊钧问:“大伴,许从成为何要杀金学曾呢?”冯保道:“子粒田征税,金学曾得罪了不少权贵。”李太后问:“冯公公,你刚才说的这些,是从哪儿听到的?”冯保道:“张先生。他本来想把这个毒杀案查个水落石出,现在,他已把办案官员从荆州撤了回来。他也是怕这件事追查下去,会牵扯到皇亲国戚,如果是那样,则处理不是,不处理也不是。”

李太后思索一会儿,颔首说道:“也好,反正赵谦是该死的人。冯公公,你告诉张先生,这荆州知府的空缺,赶快补上。”

邵大侠应武清伯大人之请到了北京的事,很快通过耳报神陈应风的口,让冯保知道了。冯保特叮嘱陈应风:“不要打草惊蛇,密切监视这个人。”

玉娘去香山烧香之前,张居正赶来与她见了一面,送了些香烛之类,并让李可陪同前往。交代完了事情,张居正沉默了一会儿,关心地问:“听我夫人说,你有意离开积香庐?”

玉娘走向那棵丁香树,背对着张居正说:“是的。我不想再过这种牢狱般的日子。这些年来,我在这巴掌大的地方待着,我都能背出这儿有几颗树,几枝花,我闭着眼睛能找到任何角落。更可怕的是,我已经厌倦了你那种慈父般的目光,我曾经对你抱有过幻想,甚至对你有过燃烧的欲望,但这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都渐渐地消失了,我不再是多年前的我,我已心如止水。”

张居正站在她身后,听见那些干瘪的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我承认,在儿女私情上我确实十分自私,若找一点借口,则是迫于官场的压力。我总想,随着万历新政的推行,这种压力会渐渐消失,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将你迎娶进门,但未曾想到的是,这种压力非但没有减轻,反而变得愈加沉重。我怕见到你,但又怕失去你,我想爱你,但我又怕去爱你,所以,在这一点上我是有愧于你。”

说完这些话,张居正有一种感觉:虽然都是他的肺腑之言,但在玉娘炽热的感情面前,这些话什么也不是。果然,他听见玉娘说:“别说了,这些个陈词滥调我已经听够了,毫无新意可言。我在变,你也在变,你变得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越来越冷漠,越来越老于世故。”玉娘的话句句都扎到张居正心里,他只好承认:“你骂得对,其实我从根子上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我从未让自己的感情宣泄过,喷涌过,对此,我自己也十分无奈。今天天气不错,希望不要打搅了你的好心情。”在玉娘听来,这些话客气中带着冷淡,自尊心令她答道:“我也是这么想。”说完,她回身向马车走去,把张居正独自留在了原地。

邵大侠与李高各骑了一匹马,跟了一群骑马的仆役,往西直门方向而来。邵大侠听说香山寺的签很灵,可一直没有机会前往,这次正好了此一桩心愿。李高则是为女香客而来,期待着来上一段儿艳遇。两人已走近城楼,李高一夹马肚,飞驰出门。当他们刚奔出城门不远,另有几个人也骑马跟上,头前一匹马上骑着的是陈应风,他马鞭朝前一挥,命令手下:“跟上他们!”

玉娘点燃三柱香,拜过释加牟尼佛,将线香小心翼翼地插进香炉。春花在一旁问道:“小姐,你许过愿了吗?”玉娘:“我始终许愿,但我的愿望一次次落空。”

殿内游人众多,一长溜蒲团上起起落落,尽是敬香的女眷。玉娘看到人太多,便对春花说:“咱们往后走吧。”三人绕过罗汉墙,从后面出来。在观音殿前,玉娘盯着庭间的香案出神。那里,一对年轻夫妇在虔诚地敬香。春花轻轻地捅了一下她:“看到人家小两口恩恩爱爱,羡慕了是不是?”玉娘说:“是的。但凡人间的真情我都羡慕。”春花道:“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也会美梦成真。张先生是个大官,所以他……”玉娘脸色一变:“别在我面前提他。”

李高的声音忽地传来:“心上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我瞅着那姑娘一脸的富贵相,不知是哪儿来的大家闺秀。”玉娘的声音冷冷落地:“可惜,我跟你八杆子都打不着。”她看看情势不对,转身欲走,李高蹿上前来,一把抓住了她:“哟,这美人好大的脾气。”玉娘厉声道:“你把手放开。”李高诞脸笑道:“你越生气就越冷艳。”他要搂玉娘,玉娘重重地掴了他一个耳光。李高一愣,捂着脸说:“你敢打人?”玉娘怒目圆睁:“谁叫你动手动脚的?好没正经!”李高气急败坏,道:“本大爷动手动脚是瞧得起你。”说着朝仆役们一挥手,“拿下!”

众仆役一拥而上,架起玉娘就跑。刘朴急速奔上来,大喊:“谁敢无理!”这当儿,陈应风一行见状亦大步跑来。仆役们一愣,停了下来,刘朴气喘吁吁跑上来,斥道:“你们是何方毛贼,光天化日之下抢人,岂无王法?”李高在旁指挥道:“哪儿钻出个腌臜货来,敢管闲事,咱们走!”仆役们架着玉娘欲走。刘朴上前阻拦,李高伸手将刘朴往旁边一拨,刘朴不甘示弱,就势抓住李高的领口。老羞成怒的李高,狠命一掌推过去,刘朴猝不及防,跌了个仰八叉。一时间,寺里头的游客都跑过来看热闹。陈应风见状,一挥手命令手下:“上去。”

仆役们架着玉娘眼看就要出了寺门,番役们冲上来拦住他们的去路。陈应风道:“你们把这姑娘放下来。”仆役们偏不放。陈应风命令手下:“上!”众番役抢步上前,与仆役们争夺玉娘,番役们个个都会武艺,李高手下的仆役争夺不过,玉娘被番役们夺回。李高一见玉娘被人夺走,便飞起一脚,从背后向陈应风踹来。陈应风听得动静,闪身躲过,也不及细看,侧身抬腿扫去,李高被踢中,跌了个嘴啃泥。

邵大侠在大殿中礼佛,闻讯急速跑出来,看到李高倒在地上,欲上前相帮。李高手下的仆役锐声高喊:“国舅爷受伤了。”陈应风手下一听,顿时住了手,惊问:“谁是国舅爷?”仆役们把李高从地上扶起,指着他说:“他就是国舅爷。”

刘朴急匆匆走到玉娘跟前,焦急地问:“玉娘,你没事吧。”本来准备报复的李高,一听这名字愣住了,问刘朴:“她是玉娘?”刘朴道:“正是。”李高贪婪地盯了玉娘一眼,一跺脚说:“咱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