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诚地控诉假话

翻开报纸打开电视，我们不时可以看到各行各业打假的一则则信息，可见假的东西已不是小量存在了。多么高档稀奇的东西都有人敢造出假的来骗人，名酒、名烟、名表、名服装……只要有名牌商品上市就有造假者紧跟而上，不仅物品造假，人也造假，假名人、假典型甚至骗成的假官也不鲜见。人人身受假害，人人骂假，但各种系列的假们在骂声中依然健康成长，久而久之，许多人不仅失去了打假的信心，而且麻木地觉得，世界万物生存竞争各寻其道，无所谓真假了。假共产党员可以是真国民党员，真老龙口酒可以是假五粮液，假马克思主义者就是真修正主义骗子，等等。普普通通一点儿都不出众的凡人李洪志改了改出生年月谎称自己是超佛能普渡众生，许多人就信得痴痴迷迷以致死了都不醒悔。假的东西真该成为过街老鼠让全国人民好好揭露和控诉一番了！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著名老作家韶华的长篇纪实文学《说假话年代》应运而生。

韶华同志的作品，一贯以关注时代关心政治富有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而著称。他六十年代发表的长篇小说《浪涛滚滚》、八十年代发表的长篇小说《过渡年代》都因此而获得好评，尤其是《浪涛滚滚》，曾受到文学大师茅盾先生的点评，中国青年出版社专门出版过茅盾点评本的《浪涛滚滚》。最近韶华同志又同时为读者献出长篇小说《寻找悲壮》和长篇纪实文学《说假话年代》，这里我想着重谈一下后者。

韶华同志青年时代即参加革命，七十多高龄时又怀着强烈的社会责任感，面对现实，对文革前后的中国一大段谎话遍地的荒唐现实，进行认真的回顾与思考，以自己在大跃进和文革的踪迹为线索，选择民间的声音和视角，叙述了荒诞岁月一件件令人震惊的真实，那是荒诞的真实和真实的荒诞，与以荒诞手法虚构故事所表现的真实不同。他叙述的每一件事都是自己任职岗位上所见所历，便更有让人信服的力量。

当说假话已成了整个国家和全民族有组织指挥的行为，当然就会轰轰烈烈举世无双，参与的人也会相当普遍。滑稽可笑固然滑稽可笑，细细想来又让人心酸，这是时代的悲剧，民族的悲剧，而且几乎每个人都参加了演出，不认真回顾和反思，于我们的国家和民族的生存发展的确不利。但光是回顾国家和别人的荒唐，而不反思个人在那个悲剧中扮演了什么角色，那么这种回顾和控诉也不可能是真正深刻而有力量的。当许许多多人卷进说假话的狂潮中时，不也有人逆狂潮而挺立，砍头不要紧死也说真话的吗？韶华同志在满腔责任感冷嘲热讽铺天盖地的假话时，就没有忘记以十分热情的笔触写到宁死不向假话屈服的女烈士张志新，而且在写这位女烈士的时候还自责地写了自己不能坚持说真话的真实思想，这是最难能可贵的。不仅此处，书中多处写了自己在随大流说假话时的内心活动和自责，比如，《两个我在互相斗争》《和尚还在，我哪儿去了》《扮演黑后台的艺术》《认罪是假的，眼泪是假的》《张志新，敢说真话的时代英雄》《已是崩溃的边缘却唱莺歌燕舞》《我说了几句半真半假的话》《我又一次毁灭了罪证》，等等。控诉一个已经定案的错误时代并不需要太大的勇气，但比照错误时代的英雄剖析自己的怯懦与流俗，那便需要勇气了。我认为，《说假话年代》最宝贵的就是，一个年轻时便投身革命的老作家晚年时能把时代的错误与自己的弱点联系起来反思。像张志新那样的英雄毕竟是极少数，将来也仍会是极少数，如果因大多数人不能做到勇敢与无私，就原谅自己随时代所犯的过失，那下一个时代到来时我们的民族大悲剧还会照样发生。只有每个人都能反思自己，不断提高做人的素质，悲剧才能越来越小越来越少，以至杜绝。这使我想到时下流行的一句话：说假话早晚要完蛋，说真话马上就完蛋！这话的讽刺意味是相当深刻的，张志新不是马上就没命了吗？“四人帮”后来不是终于完蛋了吗？但岁月是无情的，马上完蛋的流传千古了，早晚完蛋的遗臭万年了。最近看有关报刊评论英年早逝的作家乔典运遗作《命运》，大加赞扬的就是他虔诚的反思与忏悔精神。还有十多年前巴金先生的《随想录》，也是带有强烈自审与反思精神的。一个民族失去了这种精神，那就将成为无望的民族。为此，我赞扬《说假话年代》，我也愿意面对时代和自身的假话一同毫不留情地打。

1999年8月8日草于沈阳·听雪书屋

原载《沈阳日报》文艺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