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文凭借其进化论的学说,讨论了人类的有关美和美感的由来,从而反对了有关美和美感是天赋观念的先验论。
一 美
达尔文在《人类的由来》第三篇"性选择与人类的关系"中,将美同由客观存在的色彩、形态、声音作用于感官而引起的快感联系起来。声称:人和低等动物的感官的组成,似乎有这样一种特殊本性,对各种各样鲜艳的颜色,某些式样或形态,以及和谐而有节奏的声音感到快感的美;但为什么会这样,我们就不知道了。但人的心灵并无天赋的有关美的普遍标准:"要是认为人的心灵中存在任何与人体有关的关于美的普遍标准,那肯定是错误的。"[23]
但是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某些审美鉴赏能力或许能够获得遗传,当然目前还无法对此加以证实。倘若如此,每一人种大概会具有各自内在的有关美的理想标准,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有的人认为,丑是由于人的身体与低等动物相近而产生的。这一论点,就文明程度较高而推崇理性的民族来说,无疑具有一定道理。但是这种解释,并不适应于一切形式的丑。每一种族的人,总是倾向于他们所习惯了的东西,而不能忍受任何剧变。当然,他们也喜欢变化,并赞赏由变化而带来的不偏不倚的特征。
有的人,看惯了椭圆的脸形、平直端正的面容和鲜明的肤色,而如果这些特点发展得更显著一些,他们要进而加以赞美,欧洲人就是这样。在另外一些人们则习惯于宽阔的脸、高颧骨、扁平的鼻子和黑皮肤,而如果这些特点发展得强烈一些,他们也要加以欣赏。因此:
一切特征,如果发展过分,则反而成为不美,这也是无疑的。因此,一个完整无缺的美人,即所以成其为美的许多特征全部发展得恰如其分,在任何种族里是个绝无仅有的尤物。[24]
也就是说,人类并无普遍的天赋的美的标准,人类各个种族在进化历程中形成各自的与一定的度("恰如其分")相联系的美的标准,超过了这个度反而成为不美。
除了将美与"恰如其分"的度这种客观标准(这种标准是人类的各种族,在进化过程中形成的)联系起来外,达尔文进一步又申述人类所认为的美,它是超出普遍的类同的,并以法国大解剖学家比夏(Marie-Francois-Xavier Bichat,1771-1802年)的论点为例以说明他的这种观点:"如果每一个人是用同一个模子陶铸出来的话,那世间就不会有所谓美这件事了。"[25]进而又指出,要是世间每一个女子都变得像梅迪契家族所收藏的古希腊美神维纳斯塑像(The Venus de??Medici)那样的美,我们在一定时期之内会目眩神迷,但不久,就会感到不美了,对美的标准又提高了,"我们又将要求来些变化,而一旦有了变化,我们很快又愿意看到某些特点比现有的寻常标准再略微夸大一些"[26]
由此可见,达尔文将人类对美的感觉同感官联系起来,肯定美是客观的,从而反对美的先验论观点,并进一步揭示人类对美的标准不是永恒的,它是处在变化之中的。以此同博克相比较就有显著的区别。博克肯定美是客观的,但他认为所有人的感官构造几乎或完全相同,"因此所有人感知外界对象的方式完全相同或很少差异"[27]。由此必然得出结论:人类有共同的审美标准。相比之下,达尔文的观点,更能说明美的本质。
二 美感
达尔文在对人类和低等动物在心理能力方面进行比较时,专门探讨了人类的美感和审美观念问题。
一开始就提到他所不同意的观点:"有人宣称过,审美的观念是人所独具的。"[28]达尔文声称,他在这里所讲的审美观念或美感,指的是某些颜色、形态、声音,或者称为色、相、声所提供的愉快的感觉,将这种感觉称为美感是合理的。但这种美感并不是天赋的,它是人类长期进化而形成的:"但在有文化熏陶的人,这种感觉是同复杂的意识与一串串的思想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29]
而且,达尔文认为动物也是有这种美感的。当一只雄鸟在雌鸟面前展示它的色相俱美的羽毛而唯恐有所遗漏的时候,而同时不具备这些色相的其他鸟类便不进行这一类表演,因此,"我们实在无法怀疑,这一种的雌鸟是对雄鸟的美好有所心领神会的"[30]。各种蜂鸟的巢、各种凉棚鸟的闲游小径都用各种颜色的物品点缀得花花绿绿,颇为雅致,而这也注明它们这样做绝不是徒然的,而是从观览之中可以得到一些快感的。
但就绝大多数动物而论,这种对美的鉴赏,只限于对异性的吸引这一方面的作用而不及其他。在声音一方面,许多鸟类的雄鸟在恋爱季节里所倾倒出来的赞美的音调也肯定受到雌鸟的赞赏。如果雌鸟全无鉴赏的能力,无从领悟雄鸟的美色、盛装、清音、雅曲,则雄鸟在展示或演唱中所花费的实际的劳动与情绪上的紧张岂不成为无的放矢,尽付东流?循此他得出结论,人类和动物都可以获得视觉、听觉方面的审美快感:
对于以视觉和听觉方面所取得的这类的快感,无论我们能不能提出任何理由来加以说明,事实是明摆着的,就是,人和许多低于人的动物对同样的一些颜色、同样美妙的一些描影和形态、同样的一些声音,都同样地有愉快的感受。[31]
尽管人的审美观念,至少就女性之美而言,在性质上和其他动物的审美观念并没有特殊之处,但是,就其表现而论,这种美感和其他动物一样,变化多端,不但族类与族类之间有很大的差别,即便在同一族之中,各民族之间也不很一样。根据大多数野蛮人所欣赏而我们看了感到可怕的装饰手段和听到了同样吓人的音乐来判断,有人甚至说他们的审美能力的发达远赶不上某些动物,例如鸟类。但人类的审美鉴赏力毕竟高于动物,而且人类的高度鉴赏力是建立在文化、复杂的联想等上面的:"显而易见的是,夜间天宇澄清之美、山水风景之美、典雅的音乐之美,动物是没有能力加以欣赏的;不过这种高度的赏鉴力是通过了文化才取得的,而和种种复杂的联想作用有着依存的关系,甚至是建立在这种种意识联系之上的;在半开化的人,在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人是不享有这些欣赏能力的。"[32]
达尔文进一步申述,审美观念固然不是天赋的,而且美的东西的客观存在,并不是为了供人类欣赏而被创造出来的:"审美的观念不是天生的或不能改变的。例如,我们看到不同种族的男子对于女人的审美标准就完全不同。如果美的东西全然为了供人欣赏才被创造出来,那么就应该指出,在人类出现以前,地面上的美应当比不上它们登上舞台之后。"[33]当然,美的东西是客观存在,并不是由于人类成为了人类才被创造出来,否则他的进化论也是难以成立了:"这些理论如果正确,我的学说就完全无效了。"[34]
但是达尔文也明确承认,即便是最简单形态的美的感觉(即是从某种颜色、形态和声音所得到的一种独特的快感),在人类和比较下等的动物的心理中是怎样发展起来的呢,这"实在是一个很难解的问题"[35]
三 音乐
但在事隔十三年之后发表的《人类的由来》中,达尔文就这个"很难解的问题"作出了回答。他认为,只就对音乐的音的单纯的辨认而论,无论所说的是人或动物,作出解释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困难。亥姆霍兹(H.Von Helmholfz,1821-1894年)就曾根据生理学的原理,来解释为什么人的耳朵听到和谐的音调就觉得舒服,而不谐和则不舒服。但他本人更关心的是旋律。达尔文对此的解释是,原来我们的耳朵总要把一切声响分解成为所由构成它们的许多"单纯的震**",尽管人们并不觉察到这种分解的过程,分解总是经常进行着的。在一个乐音中间,各个震**之中调子最低的那个震**一般总是最具优势,而其他不那么显著的一些是第一至第八的音程、第十二、第二个八度,等等,对那个基本而占优势的低调都是谐和得来的。在我们音阶上的任何两个音都有许多共同的可以谐和的泛音。音调排成了这样一定的次序,具备了一定的节奏,就会引起人和其他动物的快感。
歌唱和舞蹈的艺术都很古老,今天全部的或几乎全部的最低等的种类的人都或多或少地能歌善舞。诗的艺术可以看作是从歌唱的艺术演进而来的,也极为古老。任何种族都具有的或多或少的音乐性能是可以在短期之内获得高度的发展的,例如霍登脱特人和其他的黑人,尽管在他们本土难得从事于我们所承认为音乐的东西,但已经有成为出色的音乐家的。音乐的特征,在于它能唤起比较文雅的情感:
音乐在我们身上唤起种种情绪,但惊骇、恐惧、暴怒等等更为可怕的情绪不在其内。它所唤醒的是一些比较文雅的情感,如温柔、恋爱,而这些又很容易转进到忠恳。中国史籍里有这样一句话,"音乐有力量使天神降到地上"。它也能从我们心上激发胜利而光荣的同仇敌忾的战斗热情。这些有力而融合在一起的感情很有可能进而产生高明与壮烈之感。……音乐,或讲演中所表现的高下徐疾的声调,这样地在我们身上所激起的感觉和意念,由于它们的模糊不清而却又发乎心灵深处,看去像是退回到了一个已经过去得很悠久的时代里的一些情绪和思想。
正因为达尔文深刻理解到音乐能给人以如此巨大的审美情趣,所以他在晚年时回忆到他丧失了早年对音乐的这种高尚的审美兴趣时,深感实在奇怪而且可悲。以致他的头脑,好像变成了某种机器,只是专门把大量收集起来的事实加工研磨,制成一般的法则。从而认为,如果一个人具有比他更加高级组织的或者更加良好构造的头脑,那么就不会遭受到这种损失了。进而表达有生之年的强烈的愿望,如果今后还要活下去的话,他一定要制定一条守则,以力求恢复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凭借音乐以恢复运用形象思维的能力。
达尔文极其深刻地意识到包括音乐和诗歌在内的爱好,对人的幸福、智力、品德等是至关重要的:"这些兴趣的丧失,也就等于幸福的丧失,可能会对智力发生损害,而且很可能也对品德有害,因为这种情形会削弱我们天性中的情感部分。"[36]正是这位凭借经验观察的实际材料,运用归纳、假设等逻辑思维的力量,对人类认识做出了伟大贡献的思想家,深刻地认识到并高度评价了诗歌、音乐等文艺在人类精神生活的发展过程中无可替代的伟大的积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