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严格的意义上说,《金枝》并不是美学著作,而是一部人类学著作。然而,由于该书所搜集的材料几乎遍及全球,并在深入分析这些极为丰富的材料的基础上,提出了系统而独到的见解,尤其是书中确立了交感巫术原理,并运用于对神话、巫术和仪式等问题的研究,从而为理解许多原始人类的文化现象提供了一把钥匙,同样也为解释种种原始人类的艺术现象提供了一把钥匙。因此,加拿大文学理论家N.弗莱曾在《批评的解剖》一书中写下这样的话:"《金枝》本来是人类学著作,但它对文学批评的影响比在它自己的领域中的影响还要大,因而也确实不妨把它看成一部文学批评著作。"[15]如果说,弗莱的话还只是从文学批评的角度来看问题的话,那么我们要补充的则是,《金枝》在美学方面同样也具有重要意义,它为从社会人类学的角度研究艺术的起源开辟了一条新的路子,因此,甚至也可以把它看成是一部社会人类学美学著作。
《金枝》的作者是英国著名人类学家詹姆斯·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er,1854-1941年)。弗雷泽曾在格拉斯大学、剑桥大学求学,起先攻读古典文学,后来改学人类学。在毕业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中,他在剑桥大学担任普通研究员,1907年被利物浦大学聘为社会人类学教授,此后不久,又回到剑桥大学任教。他的著述主要有:《金枝》(1890年)、《社会人类学的范围》(1908年)、《图腾制与族外婚》(1910年)、《〈旧约〉中的民俗》(1918-1919年)、《自然崇拜》(1926年)、《人、上帝和不朽》(1927年)、《火的起源神话》(1930年)、《原始宗教中对死者的恐惧》(1933-1934年)等。其中,《金枝》的影响最为深远。
一 《金枝》的主要内容
弗雷泽认为,他的《金枝》一书的主要目的是阐释关于继承阿里奇亚[16]狄安娜祭司职位的奇特规定。在阿里奇亚丛林中,有一棵圣树,日日夜夜有一个人持剑守卫着,他就是狄安娜女神的祭司,同时又是森林之王。而这祭司兼森林之王职位的继承程序却十分奇特:一个逃奴只要折取圣树上的一段树枝——金枝,他便获得了与这位祭司决斗的权利。如果能在决斗中杀死祭司,他便取而代之,成为新的祭司和森林之王。在对这个奇特的继承规定的阐释中,弗雷泽对于原始人类的种种文化现象,如神话、巫术、仪式、习俗等进行了深入的研究,提出了一系列独创性的见解,最重要的有以下两点:
第一,交感巫术理论。弗雷泽认为,在原始人的心目中,自然界按照固定的秩序演变着,一个事件的发生必须与在它以前的事件相联系。原始人认为,相同的原因可以产生相同的结果,彼此相似的事物也可以产生相同的效果。"如果我们分析巫术赖以建立的思想原则,便会发现它们可归结为两个方面:第一是'同类相生'或果必同因;第二是'物体一经互相接触,在中断实际接触后还会继续远距离的互相作用'。前者可称之为'相似律',后者可称作'接触律'或'触染律'。"[17]以"相似律"为基础,就产生了"顺势巫术"或"模拟巫术",也就是说,巫师仅仅通过模仿就能够实现任何他想做的事。例如,当一位奥吉布威印第安人企图加害于某个人时,他就按仇人模样制作一小木偶,然后将针或箭刺入其头部或心脏部位,他相信在这样做的同时,他的仇人身上的相应部位也会立刻剧痛起来。而以"接触律"或"触染律"为基础,就产生了"接触巫术"。施行这一巫术也就是通过曾经为某人接触过的物体对其本人施加影响。例如在新赫布里底群岛的塔纳岛上,一个人想把仇人置于死地,他就设法搞到一件浸有仇人汗水的衣服,并用某种树的枝叶把那件衣服擦一遍,然后把衣服与树枝塞在一起放在火中慢慢烧掉。当衣服化为灰烬之时,仇人的生命也就结束了。弗雷泽把上述两种巫术统称为"交感巫术",因为它们都认为通过某种神秘的感应,使物体不受时空限制而相互作用。
弗雷泽:《金枝》封面
曾雪峰 摄
弗雷泽认为,原始人的巫术活动建筑在原始人相信自己利用外在力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这样一种认识基础之上。原始人通过巫术仪式活动来干预乃至控制自然环境,因此,巫术乃是一种被歪曲了的自然规律体系和一套谬误的指导行动的准则。
第二,人类思维方式发展的基本公式:巫术→宗教→科学。弗雷泽认为,随着社会的发展,利用巫术仪式来控制自然的思想观念不断引起怀疑和受到冲击,因为巫术仪式实际上的无能日益暴露,于是人们看到了自身的渺小,在大自然的巨大威力面前无能为力,于是转而相信世界万物是受到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支配的,并开始信仰这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人们相信,通过祈祷、祭祀来取悦这种超自然的力量,就可以使这种神秘的力量满足自己的愿望。于是宗教就在巫术衰落的基础上发展起来了。人们把这种超自然的力量人格化为神,对它加以顶礼膜拜、供奉献祭来达到避祸消灾、赐福呈祥的目的。而随着宗教的没落,真正的科学便出现了。通过这种从巫术→宗教→科学的历时程序,种种神秘的巫术仪式、奇异神话和宗教故事都变得完全可以理解了。
二 《金枝》对于美学的意义和影响
就弗雷泽写作《金枝》的本意来说,他并没有想要为美学提供某一种理论,然而《金枝》的问世对于美学研究产生的重要影响却不可低估。《金枝》对于美学的意义首先在于它对审美发生学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
弗雷泽认为,原始人类的各种习俗、仪式和信仰无不起源于交感巫术。他非常强调巫术对人类社会发展所具有的重要作用,指出巫术对于把人类从传统的束缚下解放出来,使人类具有较为开阔的世界观,进入较为广阔自由的生活做出了贡献。"当我们更进一步想到巫术还曾为科学的发展铺平道路时,我们就不得不承认:如果说巫术曾经做过许多坏事,那么,它也曾经是许多好事的根源;如果说它是谬误之子,那么它也是自由和真理之母。"[18]弗雷泽用巫术解释原始人类的社会生活,当然也暗含了用巫术去解释原始艺术的起源,不过他本人没有在这方面进一步加以考察。运用《金枝》所提供的基本理论去考察艺术的起源、进行审美发生学的研究,主要是由弗雷泽理论的一些信奉者作出的。
这里首先要提到萨洛蒙·赖纳赫(Salmon Reinach)。他深受弗雷泽的影响,通过对《金枝》的深入研究,明确提出原始艺术起源于狩猎巫术的论点。他认为,原始艺术起初是作为一种巫术手段,为保证原始人类狩猎成功而举行的巫术仪式。[19]
显然,他的这一论点是从弗雷泽交感巫术理论中引申出的一个必然的推论。
芬兰美学家希尔恩也受到了弗雷泽的重要影响,在问世于1900年的《艺术的起源》一书中,他也提出了与赖纳赫类似的审美发生学理论,把原始艺术的起源与巫术联系了起来。希尔恩认为,原始巫术仪式中的歌唱、舞蹈等,也是艺术的起源之一。[20]
他指出:"尽管艺术作品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起源于古老的巫术实践以及这种巫术的真正意义怎样已被渐渐忘却,然而,巫术的影响显然以多种方式被表现在各种艺术门类之中。"[21]
美国美学家托马斯·门罗也认为:"在早期村落定居生活的阶段,巫术和宗教得到了发展并系统化了,我们现在称之为艺术的形式,被作为一种巫术的工具用之于视觉或听觉的动物形象、人的形象以及自然形象(下雨或天晴)的再现,经常是用图画、偶像、假面和模仿性舞蹈来加以表现,这些都被称为交感巫术。……巫术总是能鼓励艺术的发展。一些最有力的对象是石头、陨石、尊为神物的树、骨头、皮、头发和纪念物,作为一种对艺术的刺激,它的影响有时比宗教还强烈。"[22]门罗的艺术起源论十分重视交感巫术的作用,这显然包含有弗雷泽的影响。
匈牙利著名美学家卢卡契还借鉴弗雷泽的巫术理论和剑桥学派的研究成果,创立了自己的审美发生学理论。其研究成果集中体现在《审美特性》一书中。卢卡契认为,艺术是由巫术的需要而产生的。原始人类的巫术活动有着直接的功利目的,巫术模仿形象的直接目的是为了狩猎和战争的成功。"产生模仿艺术形象的最初冲动只是由巫术操演活动中产生的。"[23]而巫术模仿形象一方面是对现实生活中的对象的模仿;另一方面又可以激发思想情感,而这两方面正是形成审美活动的基本条件。除上述几位美学家外,其他一些从巫术仪式的角度来研究艺术起源的美学家也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弗雷泽的影响。
其次,《金枝》对美学的意义还在于它为文学批评中具有人类学倾向的神话-原型批评派提供了理论基础。其中,剑桥学派直接是在弗雷泽影响下形成的。剑桥学派的主要成员有剑桥大学的简·赫利生(J.Harrison)、亚瑟·库克(A.B.Cook)、康福德(F.M.Cornford)以及牛津大学的吉尔伯特·墨雷(G.Murray)等人。赫利生在《忒弥斯女神:论希腊宗教的社会根源》(1912年)和《古代的艺术与仪式》(1913年)等著作中,按照弗雷泽的基本思路,试图从剖析古代宗教仪式入手探讨艺术的起源问题。她认为:"古代的艺术和仪式不但联系密切,不但相辅相成,而且我们将看到,它们实际上出于同一的人性的冲动。"[24]墨雷在《保存在希腊悲剧中的仪式形式》(1912年)中,也明确指出希腊悲剧是从古代宗教仪式中衍生出来的。他还对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和埃斯库罗斯的《俄瑞斯忒斯》这两部西方的著名悲剧加以比较研究,发现它们都以《金枝》中揭示的为了社会群体的利益,国王被当作替罪羊杀死或放逐的仪式故事为悲剧性的基本要素。
在剑桥学派之后,英国女学者杰茜·韦斯顿(J.L.Weston)、美国学者卡彭特(R.Carpenter)、日本学者小金丸研一等人都借用《金枝》中的巫术仪式理论来研究文学现象,取得了重要成果。总之,对于《金枝》在美学上的意义和影响不可低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