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罗丹论艺术(1 / 1)

罗丹(Auguste Rodin,1840-1917年)被公认是19世纪最伟大的雕塑家。他14岁时进入巴黎实用美术学校学习,24岁时师从动物雕塑家巴里(Antoine Louis Barye)学习雕塑,1875年游历意大利,受米开朗琪罗作品启示,确立自己的创作风格。这风格似乎是浪漫主义的,然而它又是现实主义的,甚而或多或少还带着同一时期画坛上盛行的印象主义作风,特别是在他的青铜作品上面。但是印象主义对色彩和光的依赖实际上并不特别适宜在雕塑中体现出来。故罗丹在许多评论家看来,更像是一个乐于采用变形等印象主义手法的浪漫主义大师,而为现代艺术的先驱。如罗丹的著名青铜雕塑《巴尔扎克》侧面昂首全身立像,以及1909年为同时代奥地利作曲家马勒所塑青铜头像,都有意将表面塑得粗粝不平,而透出一种高度的张力,这与大多数雕塑家的风格是断然不同的。罗丹早年还塑过一尊**的巴尔扎克立像,通体发散出力的感召,而雕像竟因"伤风败俗"缘故一度为当局所禁。

罗丹对艺术创作有比较明确的美学纲领,并且有《艺术论》传世。纵观罗丹的美学主张,有两点显得相当突出,其一是艺术源于自然,源于生活的思想;其二是艺术可以化丑为美的思想。

罗丹高度推崇自然,提出与其盲从大师,莫若模仿自然,因为自然永远不会是丑恶的,故而一心一意忠实于自然,对于艺术家至为重要。罗丹所说的"自然"指的也是社会生活,所以他强调艺术家观察自然,须得由表及里,在一切人等一切事物上面,用锐利的目光去发现"性格",发现在外形之下透露出来的内在真理。这个内在的真理,罗丹指出,就是美本身。

罗丹所言的"性格",很显然就是艺术家慧眼独具的真实感受。这真实绝不是照相式的精确性,而更在于情感。只满足于形似几近乱真、拘泥于无足道细节表现的画家,罗丹断言是永远不会成为大师的。他以意大利墓地雕塑为例,指出那些装饰墓地的雕像专以模仿刺绣、花边和发辫为能事,实在是太为幼稚,既然这些作品不是出自自己的心灵,也就不会真实。因而艺术作品中的真实情感,在罗丹看来是第一等重要的条件,为此他鼓励青年艺术家把自己的切身感受表达出来,即便这感受和流行的思想背道而驰,其孤独必然也是一时的,因为对一人非常真实的东西,对众人同样会是非常真实,这就是以朴素和率真来显示艺术魅力的至理。他引帕斯卡尔的话:真正的雄辩是看不出雄辩的,指出真正的艺术也可以说是忽视艺术的。所以"所谓大师,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别人见过的东西,在别人司空见惯的东西上发现出美来"。[2]

比较来看,罗丹美学中更为人称道不衰的是他化丑为美的思想。为丑能在艺术表现中占据一席之地而作理论呼吁,是浪漫主义美学的一个标识,雨果的《〈克伦威尔〉序言》就是范例。但是罗丹在这方面谈到的问题与雨果的美丑对照原则又有不同,而更侧重丑在艺术的框架中本身可以达成的审美意义,而不是仅仅作为美的对立面被人欣赏,换言之,在自然中一般人所谓的丑,在艺术中就可以成为非常的美。

对于生活中的丑,罗丹也有所界说。所谓丑,罗丹指出,是形式的破坏,是不健康的,令人想起疾病、衰弱和痛苦,与正常、健康和力量的象征适如其反。所以,驼背是"丑"的、跛足是"丑"的、褴褛的贫困是"丑"的。这个标准同样可以移用到道德和社会领域,对此罗丹指出,不道德的人、罪犯和危害社会的人,他们的灵魂和行为都是"丑"的。弑亲的逆子、卖国贼和野心家,他们的灵魂也是"丑"的。但是且慢,罗丹说,假如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或者作家,以生活中的这个"丑"那个"丑"作为他的素材,足以当时就使它变形,仿似魔杖点触之下,可以化"丑"为美。这就是艺术点金术般的奇迹。

罗丹举例说,17世纪西班牙画家委拉斯凯兹画菲力浦四世的侏儒赛巴斯提恩时,赋予笔下人物以如此感人的眼光,使人看了立即明白这个残疾人内心的苦痛——他为了自己的生存,不得不出卖作为一个人的尊严,而变成一个玩物、一个活的傀儡。于是这个畸形的人,内心的苦痛愈是强烈,艺术家的作品就愈显得美。同理,罗丹指出,当19世纪法国画家米勒表现一个可怜的农夫,一个被疲劳所摧残的、被烈日所炙烤的穷人,如一头遍体鳞伤的牲口般地呆钝,扶在锄把上喘息,然而,只要在这个受奴役者的脸上刻画出一种听天由命的神气,便足以使这个噩梦中的人物,变成全人类最好的象征了。

紧接着罗丹还举了波德莱尔由腐尸联想到美人,以及莎士比亚写埃古和理查三世,拉辛写奈罗和纳尔西斯的例子。死亡和青春的两相对照是中世纪和文艺复兴之交即已开始流行不衰的艺术通例,未必一定是罗丹化丑为美理论的好例子。莎士比亚和拉辛的例子,于佐证雨果的美丑对照原则,则似还更要雄辩一些,但委拉斯凯兹和米勒两例确实十分典型地突出了作为罗丹化丑为美理论后援之一的人文主义思想传统。嗣后海德格尔以"农妇的鞋"来阐释凡·高所画的两只鞋子时,将把这个传统更要发挥得感人至深。不仅如此,两个例子体现了罗丹再三强调的艺术家是善于见人所不见的一贯思想。

如上所见,罗丹把艺术家慧眼独具的真实感受称之为"性格"。他把"性格"称之为"双重性"的真实,即以外部真实来表现内在的真实,以自然景象来表现灵魂、情感和思想,不论这景象是美的还是丑的。于此罗丹就艺术的化丑为美作了如下理论说明:

自然中认为丑的,往往要比那认为美的更显露出它的"性格",因为内在真实在愁苦的病容上,在皱蹙秽恶的瘦脸上,在各种畸形与残缺上,比在正常健全的相貌上更加明显地显现出来。

既然只有"性格"的力量才能造成艺术的美,所以常有这样的事:在自然中越是丑的,在艺术中越是美。

在艺术中,只是那些没有性格的,就是说毫不显示外部的和内在的真实的作品,才是丑的。

在艺术中所谓丑的,就是那些虚假的、做作的东西,不重表现,但求浮华、纤柔的矫饰,无故的笑脸,装模作样,傲慢自负——一切没有灵魂,没有道理,只是为了炫耀的说谎的东西。[3]

这些文字读起来已经很有一种现实主义的味道,艺术家虽然还是先知先觉,头上笼罩着一圈光环,他对现实生活的感知,则很大程度上已经摆脱华丽夸张的浪漫主义作风了。诚如罗丹本人的作品多以一种原始的美让20世纪的观众醉心,他的美学思想亦是预演了20世纪美学的返璞归真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