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丹纳的三要素艺术决定论(1 / 1)

伊波利特·丹纳(Hippolyte Taine,1828-1893年)对19世纪后半叶欧洲思想影响很大,尤其是对他本土法国这一时期美学思想的发展,可以说是开启了一个传统。丹纳出身于律师家庭,学过商科和医科,1848年以第一名成绩考入巴黎高等师范学校,专攻哲学。高等师范学校是专门培养未来大学教师的著名学府,丹纳是个出色的学生,但是三年之后却因表达的观点在老师看来是太为激烈,竟没有通过毕业考试。有一阵他在外省的中学教书,后来又以当家庭教师和撰稿为生。他不但长于希腊文和拉丁文,而且通晓英语、法语和意大利语,到三十岁时,已经是众望所归的著名学者。1864年他被聘为巴黎美术学校的美学和艺术史教授,1878年被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他的著作主要有《拉·封丹和他的寓言》(1853年)、《英国文学史》(1864-1869年)、《艺术哲学》(1865-1869年),《当代法国渊源》(1875-1893年)等。

丹纳的名字是和种族、环境、时代这文学决定的三要素联系在一起的。这是从社会条件来说明文学的发生,也是圣伯夫不以为然的所谓"外部"的方法。丹纳本人受孔德实证主义和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有意运用自然界的发展规律来阐释文学和艺术的规律,但实际上丹纳在考证文学史和艺术史时,并不拘泥于他时时强调的"客观态度"和"事实说明",而同样可以见出一种居高临下,以理论框架事实的德国美学的作风,这方面他主要是受了黑格尔的影响。他再三研读过黑格尔的《美学》,写下了大量的笔记。黑格尔的历史主义和辩证法,与丹纳视艺术为时代风习使然的美学史观,也明显可以看出一种沿承关系来。

《英国文学史·序言》中丹纳开篇就说,文学作品不仅仅是孤立的想象游戏,是头脑发热之下与世隔绝的奇思怪想,而是当代风俗的写真,是某一种心灵的显现。所以文学作品,是把人引向几个世纪之前人的所思所想,这些所思所想,在丹纳看来便是最高级次的事实,故有必要让它们在历史中占有一个最为重要的位置。《序言》第五节丹纳明确提出,是种族、环境和时代这三个要素,产生了宗教、文学、社会和经济等一切文明形态发生其上的基础道德状态。关于种族,丹纳指的是各民族与生俱来的体格和性格上的特征,他认为人的不同有如牛马各各不同,有些勇敢又聪明,有些怯懦天生要依赖别人,有些长于优秀的思想和创造,有些溺于低级的观念和发明,至于应其所能各有所长,则又像有的狗长于追逐,有的狗长于格斗,有的狗长于狩猎,有的狗长于看家或牧羊。如此以纯生物学上的遗传特征来解释精神现象无论如何是不足道的,此类理论被纳粹法西斯滥用之后,差不多已是声名狼藉。但丹纳的种族理论很显然也受了达尔文主义的影响,他举例说,动物一出世,就必得去适应周围的环境,去更新自己。并且因为空气、食物和气温的不同而受的影响也有所不同。故人类也是这样,是在适应环境的过程中,造就了一种相应的性情和性格,诚如影响了这性情性格形成的外部因素是天长日久积累而成,所以这性情和性格也具有极大的稳定性。丹纳称种族是三要素中头一个也是最丰富的源泉,历史事件就是从中而出,它不是单纯的,而更像一个深沉的湖泊,其他源流由此而出,无数世纪下来,泄出许多分支。丹纳的这类思想,一定程度上已经预言了日后荣格的"原型"理论。

关于环境,在丹纳看来也是影响种族形成的外部因素,它不但包括一个民族生存其中的自然条件,也包括同时影响了民族性格的社会条件。但是从中我们更多看到的是从孟德斯鸠到史达尔夫人的地理环境文学决定论。丹纳说:

虽然我们可以模模糊糊追踪亚里安民族,从他们聚居的故土直到他们最后的定居地,我们还是可以断言,显见于以日耳曼人种为一边,希腊和拉丁为另一边之间的巨大差异,大都是源起于他们居住国家之间的差异:有些民族居住在寒冷阴湿的土地上,深入崎岖的沼泽森林,或是怒涛滚滚的海岸,满心头是忧郁或狂暴的情感,便倾向于狂吃狂喝,嗜好战斗和流血的生活;另一些民族居住在最美丽的景致当中,在明媚温煦的海岸上,喜好航海和经商,没有太大的食欲,便一开始就倾向于社会活动,建立国家的稳定机制,倾向于体味并且钟情于诸如雄辩术、娱乐技能、科学发明、文学、艺术等等。[5]

这一段文字同史达尔夫人的南北文学之分,几乎是如出一辙。但这并不意味在固定的地理条件下形成的文学传统,从此就一成不变。因为丹纳紧接着又谈到了社会因素的影响。如他举了基督教和佛教诞生的例子,指出不论是在地中海沿海国家,还是在印度,都是受奴役的人们苦不堪言,极度绝望,诅咒世界而培植起形而上学和神话,在彼岸世界和至高神的身上,来寻求爱和温情。以气候和社会条件作为环境因素来强调它们对文学的影响,如前所见,在圣伯夫看来是忽略了作家和艺术形式的独创性。

最后关于时代,丹纳解释说,当民族性格和环境因素发生作用时,它们并不是运作在白板之上,而是运作在一个早年已有印记的基础上面,此一时或彼一时来审视这个基础,其印迹也不相同。这就是时代要素对文学发生的作用,时代要素使种族和环境两因发生的影响,其结果也时时变化。他举了文学和艺术不同时代的例子:高乃依时代和伏尔泰时代的法国悲剧、埃斯库罗斯时代和欧里庇得斯时代的希腊戏剧,以及达·芬奇和一个世纪后吉多(Guido Reni)的绘画。丹纳指出,这三个例子中一先一后的两个时代,艺术的一般观念都没有发生什么变化,诗的模式、戏剧的结构,以及人体的形式都一脉相承了下来。可是其中有一个差别不容忽视:一位艺术家是前驱,另一位艺术家是后继;前驱没有样板,后继却有样板;前驱面对面观察事物,后继却通过前驱来看世界。总而言之是前驱影响了后继,后继者的风格虽然精雕细刻,讨人喜欢,可是前驱的恢宏质朴气象,却是遗失不见了。这影响或许未必是一种焦虑,诚如他底下的一个不足道的比喻,他比喻的又是植物:一个民族好比一株植物,一样的元气,一样的气温和土壤,在它生长的不同阶段,却长出花蕾、花朵、果实、种子等等不同形状来。但丹纳更愿意把时代看作一种风习,风习是承前启后的,如文艺复兴的自由创造、古典时代的雄辩模式等,这又同民族性格见出了某种交融关系。时代因此也是一种时代精神,一种传统的力量,以示环境固然是静态的,历史发展却是动态的。

丹纳的种族、环境、时代三要素决定说,论证过程中虽然采用了孔德讲究实证的方法,并且有意识背靠自然科学来解释文学,但是这一理论从根本上说,不但是实证主义的产物,而且与黑格尔的精神哲学也关系密切,说明这一点我们只消来看黑格尔《美学》中的一段话:

每种艺术作品都属于它的时代和它的民族,各有特殊环境,依存于特殊的历史的和其他的观念和目的,因此,艺术方面的博学所需要的不仅是渊博的历史知识,而且是很专门的知识。[6]

这一段话里作为丹纳三要素的种族、环境和时代,基本上都已经出现,而且都作为艺术的生成要素而出现,此外,黑格尔在这里强调的艺术家之必须具备的广博知识,正也是丹纳用以说明文学的一个基本条件。这一实证主义和黑格尔主义的双重影响,同样见于丹纳的美学代表作《艺术哲学》。

《艺术哲学》第一章中,首先就是美学对象的界定,丹纳明显因承了黑格尔的传统,明确宣布美学就是关于美的艺术的哲学。但是丹纳又声明他的现代美学与旧美学有所不同,即是从历史出发而不是从主义出发。由此反顾以往对美的定义,如视美为道德理想的表现,或抽象的表现,或强烈感情的表现,进而来评判是非,丹纳对此很不以为然,认为给出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教训与他无关,他唯一的责任是罗列事实,说明这些事实怎样产生。这就需要采用他称一切精神科学均已开始采用的科学的方法,即实证主义的方法,把艺术品看作事实和产品,指出它们的特征,探求它们的原因。

丹纳认为科学的方法有助于认同美的多样性。他指出,科学不会对人说,歌德式艺术是病态的,不应重视,人只应该去欣赏希腊艺术。相反科学让人按其所好,去欣赏合乎他气质的东西,科学同情各种艺术形式和艺术流派,视其为人类精神的不同表现。以艺术为人类精神的表现,这当然是黑格尔的语汇。但是黑格尔不会用科学来说明美学。丹纳以植物学用同等兴趣时而研究橘树和棕树,时而研究松树和桦树为由,论断美学本身也是一种实用植物学,只不过对象换成了人的作品,这似乎不免把话讲得太为武断。实际上丹纳对孔德的实证主义方法用到精神科学上能在多大程度上奏效,也是具有怀疑态度的。如1864年7月6日的《论坛报》上,丹纳讲过孔德很可能是一位蹩脚的作家,对于形而上的玄思、文学的素养和心理的感觉,可能是完全陌生的。

虽然如此,丹纳还是不厌其烦地恪守了他先见事实、后见结论的科学归纳的方法。一个显见的例子是关于艺术的定义,他称这是美学的第一个也是主要的问题。但是阐述这个定义,丹纳称他不想提什么公式,只想让人接触事实。这事实就是艺术作品。陈列在美术馆中的艺术品,在他看来是可以像标本室里的植物和博物馆中的动物一样,来细加分析的。丹纳把艺术分为诗、雕塑、绘画、建筑、音乐五大类,认为建筑和音乐两种解释比较困难,故作另案考虑,而就诗、绘画和雕塑而言,那么其中的一个共性也显而易见,这就是模仿。

丹纳认为模仿是艺术初一看之下的本质,而且模仿必须逼真,一幅画、一出戏、一部小说,都要尽可能给人以一个最明确最忠实的形象。以模仿为标准来评判艺术家的高低,丹纳《英国文学史》中前辈直接看世界,后继之辈借前辈之目来观照世界的观点,再次得以重申。丹纳发现这一前一后的变化明显还见于个人。他认为艺术家的生平通常分为两个时期,第一时期是青年期和成熟期,艺术家殚精竭虑研究现实、模仿现实,以至于忠实的程度不但到家,甚至都过分了。然后到第二个时期,艺术家自以为对事物的认识是足够了,就离开了鲜活的对象世界,而靠搜索经验来作艺术创作。他的结论是上述两个时期,前者是真情实感的时期,后者是墨守成规和颓败的时期。他断言这个规律,即便最伟大的艺术家,也不能幸免。他举了米开朗琪罗的例子。认为米开朗琪罗长达60年之久的第一阶段中,作品充满着力的感觉和英雄气概,然而到了晚年,则滥用成法,技巧高于一切,早期作品的生动自然、热情奔放、绝对的真实等优点,都已**然无存。这里丹纳指的米开朗琪罗晚年作品主要是《圣保罗的改宗》和《圣彼得上十字架》这两幅壁画。而很显然丹纳将米开朗琪罗前期作品的恢宏气象归纳为绝对真实,则似乎还是丹纳本人的疏漏,因为对形式的突破,恰恰是米开朗琪罗崇高风格为人公认的特征之一。

大师生平如此,艺术流派亦然。丹纳发现米开朗琪罗之后专门制造紧张的肌肉和过火的姿态的画家们。以及威尼斯画派之后醉心于舞台装饰和圆滚滚肉体的艺术家们,都是忘却正确的模仿,抛弃活的模型的衰落见证。他还专门举了法国古典主义的例证,指出路易十四时代,法国文学产生了一种完美的风格,尤其是戏剧为欧洲之冠,究其原因,是作者就生活在古典的时代之中,路易十四说话庄重严肃,不愧帝王风度,朝臣的书信文件上面,风雅和辞令也是出于天成,所以作家信手拈来,便是艺术中极好的材料。但是到了18世纪,由于古典的时代已经远去,悲剧只能模仿在先的作家而不是活生生的周围的人物,语言之矫揉造作变本加厉却又毫无根基,重重束缚之下的思想,更谈不上有什么个性、真情实感和生命。这就是法国古典主义走过的历史:模仿现实者生,模仿前辈者死。由此很自然得出这一结论:艺术家应当全神贯注看着现实世界,才能尽量逼真地模仿,而整个艺术就在于正确和完全的模仿。

但丹纳承认绝对正确的模仿未必产生最美的作品。因此浇铸、摄影和速记,固然原封不动再现对象,却绝不能替代雕塑、绘画和文学。为此他提出艺术力求形似的,应是对象的某些东西而不是全部。这"某些东西"丹纳称之为"各部分之间的关系和相互依赖",它不是形体单纯的外表,而是形体的逻辑,所以艺术当是精神的产物而不仅仅是手工的作品。进而视之,艺术家不但模仿关系,他还改变关系。这改变一定是向着同一方向改变,而且是有意识的改变,目的在于使对象的某个主要特征即艺术家对它所持的观念,特别清楚地显现出来。丹纳指出,这个主要特征也就是对象的本质,是事物凸显出来而最为显著的属性,所有其他属性,均是根据一定关系从这一主要特征中引申而出。

对于这个黑格尔色彩殊为鲜明的主要特征论,丹纳予以论证的例子又还是生物学的。他指出,狮子据生物学上的分类法,其主要特征是大型肉食类动物,故狮子不论是体格上还是性格上,一切特点皆从中引出。如身体构造上,它的牙齿像剪刀,上下颚的构造正好磨碎食物,适应了捕食活物之需。又如利爪伸缩自如,走路脚尖着力而使行动轻捷,粗壮的大腿能像弹簧一般将身子掷出,黑暗中双目炯炯则因为黑夜是猎食的最好时间。另一方面,像嗜血的本能、平日里昏昏欲睡等这些性格上的特征,在丹纳看来也都是从狮子作为食肉兽的主要特征而来。如果说丹纳的这一主要特征理论多少使人想起亚里士多德和贺拉斯的类型论,那么丹纳紧接着提出的艺术可以高于现实的思想,则是再一次呼应了黑格尔的传统。他指出,艺术的目的就是把这个主要特征表现得彰明较著,而这个使命现实不能胜任,故非要艺术担负不可。现实中这个主要特征不过是比较明显,艺术中却要使它支配一切。现实不能充分表现特征的缺陷,须由艺术来作弥补。他举例说,鲁本斯的模特儿可能有一百个,但事实上对他真正有用的不过五六个。拉斐尔书信中也喟叹美丽的妇女太少,以使他不能不按照自己心目中的形象来作画。这可见他对于人性,对于恬静的心境,对于幸福和英俊妩媚的风度,都有一种特殊的体会,却找不到能够充分表现这些特征的模型。所以艺术的本质,在于表现对象的一个基本特征,至少是重要的特征,表现得越占主导地位越好,越显明越好。

以模仿作为艺术的出发点,由此可见,逼真是在于物质的模仿,表现主要特征是在于精神的模仿。明确了这一点,丹纳认为可以给艺术作品下一个定义:

艺术品的目的是表现某个主要的或凸出的特征,也就是某个重要的观念,比实际事物表现得更清楚更完全;为了做到这一点,艺术品必须是由许多互相联系的部分组成的一个总体,而各个部分的关系是经过有计划的改变的。在雕塑,绘画,诗歌三种模仿的艺术中,那些总体是与实体相符的。[7]

这个定义如上所见,是丹纳根据事实层层说明之后予以推出的。但是这一他引为自豪的"科学"的方法当中,是不是像以往从上到下的"哲学"方法的美学一样,同样带有理论主体的先入之见,则依然很值得怀疑。从上面的定义来看,前一部分强调的艺术表现主要特征。表现观念并且可以超过现实,无疑就是来自黑格尔的著名定义:美是理念的感性显现。它强调的是艺术是一种精神产品。定义的后一部分讲的实际上是如何表现,这就是模仿,虽然模仿的要害在于内在的关系,而不在于外在的形态,但艺术形象总体还是要求与对象相符。所以后一部分强调的毋宁说是艺术作为一种物质生产,而这一部分恰恰很大程度上是给黑格尔忽略了。

值得注意的是丹纳坚持上述定义的两个部分中,前一部分是主要的,后一部分是附带的。所以艺术最主要的本质是表现一种主要特征,一种观念。模仿一方面是为了表现的缘故要有计划地改变对象的结构关系;另一方面还有一些艺术根本就不以模仿为出发点,这就是建筑和音乐。建筑和音乐不是自然对象的再现,丹纳指出它们运用的是数学的关系,前者诉诸视觉,后者诉诸听觉。就音乐而言,丹纳的解释同样可以见出兼收并蓄的特点。他举例说一个乐音是物体速度平均而连续振动的结果,"速度平均"这个概念就见出了数学关系。又第二个音的振动可以较第一个音快两倍三倍四倍,这样两个音之间又见出了数学关系。另外关系的不同组织也有讲究,如使用连续的音构成旋律,使用同时发声的音构成和声。所以音乐和建筑一样,是建立在艺术家能自由组织和变化的数学关系之上。但另一方面,丹纳承认,音乐与呼喊和诗的朗诵相仿,与情感有直接联系,人的喜怒哀乐,一切骚扰不宁、起伏不定的情绪,连最微妙的波动、最隐蔽的心情,都能由声音直接表达出来,而且表达的有力细致和正确,都无与伦比。以数学关系和情感表达来释音乐,其渊源都可以上溯到古代希腊,而在丹纳的理论体系中,很显然是把两个传统合而为一,以作为音乐基础的数学关系,同情感表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要之,上面关于艺术品的定义,则不但说明了雕塑、绘画和诗三种,而且足以说明一切艺术,因为一切艺术作品的目的都在于表现某个主要特征,所用的方法总是一个由许多部分组成的总体,而部分间的关系,又总是由艺术家配合或改动过的。

说明艺术品的诞生,丹纳把它概括为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他称这是一条不言自明的规律,无论自下而上的经验,还是自上而下的推理,都足以证明不虚。他照例将艺术作品与植物比较,认为尤如气候影响植物的生长,风俗习惯和时代精神,就是影响艺术发展的"精神的"气候。为此他所举的许多"事实"中,古希腊雕塑一节引人注目。古希腊雕塑按温克尔曼所说是体现了一种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黑格尔以古希腊雕塑为内容与形式天衣无缝两相融合,多一分少一分都是缺陷的艺术美典范,这些观念是丹纳所沿承的,但是不同于同样受到孟德斯鸠气候影响说影响的温克尔曼,没有停留在用古希腊的自由精神来阐释它的艺术,他就环境考察下来的结果,是把目光驻留在东零西碎分散在地中海沿岸的大多数希腊城邦,周围尽是虎视眈眈的蛮族,而使公民不得不作武装戒备这一"事实"。因此丹纳强调,正是古希腊突出军事教育,首先是锤炼完美体格的肉体教育的结果,而使这特有的风习产生了特殊的观念,即以人物的理式不在善于思索的头脑和感觉敏锐的心灵,而在于血统好、发育好、比例匀称、身手矫捷、擅长各种运动的**。所以希腊人不怕在神的面前和庄严的典礼中展览肉体,认为肉体自有它的庄严,不似现代人只想把它隶属于头脑。希腊人之崇尚肉体的习俗,丹纳认为见于多种方面,如几乎所有邻近希腊的异族,都以**为羞,独希腊人毫不介意脱去衣服参加角斗和竞走,又如奥林匹克运动会等盛大场合,也都是展览和炫耀**的场合。此外,年轻的索福克勒斯曾在战利品前**跳舞,亚历山大在小亚细亚阿喀琉斯墓畔,也曾与同伴**竞走,表示对古代英雄的敬仰。正是希腊社会把肉体的完美敬若神明的时代风习,丹纳归纳说,产生了全力歌颂人体之美的希腊雕塑:

这种思想产生塑像艺术,发展的经过很清楚。——一方面,公家对得奖一次的运动员都立一座雕像作纪念;对得奖三次的人还要塑他本人的肖像。另一方面,既然神明也有肉身,不过比凡人的更恬静更完美,那么用雕像来表现神明是很自然的事,无须为此而窜改教理。[8]

希腊艺术不过是一个例子,丹纳认为任何时代都有一个总的形势,即一个社会的基本特征:在古希腊是好战和蓄养奴隶的自由城邦;在中世纪是政治上的压迫、封建主的掠夺和狂热的基督教信仰;在17世纪是宫廷生活;在19世纪是工业、学术和民主。正是时代的基本特征决定了精神生活的基本特征,这特征在丹纳看来是在希腊有肉体的完美和机能的平衡,不受太多脑力或体力活力的扰乱;在中世纪有过于活跃的幻想,感觉像女性一般敏锐;在17世纪有礼数周到的上流社会的尊严;到近代则是一发不可收拾的野心和欲望不得满足的苦闷。

假若上述各个时代精神生活的特征集中表现在一个人身上而且表现得很有光彩的话,丹纳发现,这个人物就成为一个时代的艺术典型了:这个人物在希腊是血统优良、擅长各种运动的**青年;在中世纪是出神入定的僧侣和多情的骑士;在17世纪是修养完美的侍臣;在当代是不知厌足和忧郁成性的浮士德和维特。这个中心人物,很显然就是丹纳前述之艺术表现主要特征的具象化的结果,用他自己的话说,艺术家的全部工作可以用两句话概括:或者表现中心人物,或者诉之于中心人物。或者我们还可以说,这个中心人物与其说是一个时代的艺术典型,不如说是一个时代的艺术原型。

丹纳自谓实证科学的发现每天在出现。他把这些科学的方法和原理用于艺术研究的结果,是悄悄给自然主义的流行敞开了大门。他致力于用社会因素决定论来说明艺术的兴衰,又明确奠立了一个社会学美学的传统。通贯他全部理论的黑格尔主义和历史意识的影响,又使他出语便言实证的美学体系,同样深深染有精神哲学的特征。正是因为丹纳的复杂性,使他的名字不仅仅是同种族、环境、时代这三要素联系在一起,而令他那尽管是破绽时见的美学理论,成了后代美学足以各取所需,从中汲取不同营养的丰实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