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圣伯夫和文艺批评(1 / 1)

圣伯夫(Charles Augustine Sainte-Beuve,1804-1869年)是19世纪法国最重要,也是影响最大的文学批评家。到一个世纪以后,几乎成为众矢之的的视作者为作品父亲的传统文学批评观念,其鼻祖就是圣伯夫。文艺批评本身作为一种艺术体裁,也是始于圣伯夫洋洋洒洒的渊博文字。在对天才、趣味、文学本体以及作家的说明等许多方面,圣伯夫同样写下了颇为丰富的美学思想。

圣伯夫祖上曾经是贵族,但是到他降生时家道早已没落,幼年时他的家境相当拮据。他中学毕业后入巴黎大学医学院学医,一心要当医生。在浪漫派影响下开始从事文艺批评,同时也创作,当过报纸编辑和图书馆馆员,1844年当选为法兰西学院院士,却还是经常借债度日。1848年他出走比利时,任列日大学的法国文学教授,次年回国后依然以撰稿为生,1857年被任命为法国高等师范学校的法国文学史教授,一以贯之潜心于文学批评。经济上真正得到改善,还是1865年他被任命为参议员之后的事情。圣伯夫写过诗也写过小说,都不算成功,成功的是他表现出极大才华和广博知识的文学批评,这方面的著作数量亦惊人,主要有《十六世纪法国诗歌和法国戏剧概貌》(1828年)、《当代人物肖像》(1846年)、《波尔-罗雅尔修道院史》(1840-1859年)、《夏多布里昂和他的文学团体》(1861年)、《星期一丛谈》(1851-1862年)和《新星期一丛谈》(1863-1870年)等。

圣伯夫以在文学批评中使用自然科学的方法而感自豪。这正是孔德实证主义的传统。诚如孔德强调实证,强调把握确切的事实,只问是什么,而不必追根究底去问为什么,圣伯夫提出文学批评的使命,也就是发掘和研究有关作家和文学史的确切的、实证的事实,像采集植物标本那样,在不同作家的作品中搜寻实例,以揭示那隐而不现的创造之源。为此他声称要写出文学的"自然史"来,这个自然史在圣伯夫看来便是作家生平的历史,包括作家的遗传、体质、环境、早年教育和重要经历。《新星期一丛谈》中他曾有一段有名的话,阐述了作家的传记生平应予关注的内容:

不去考察人,就很难评价作品,这就像要考察树,必要考察果实一样。关于作家,必须去涉及似乎是他的作品研究全不相干的一系列问题。如他如何看待家教,自然对他发生过什么影响?他在女性面前表现如何?他是贫是富?生活方式如何?他的主要缺点或弱点又是什么?每一答案,都和评价一本书或它的作者分不开的。[1]

这些问题或者是过于琐碎了些,但圣伯夫希望这些琐细的材料能够最后形成一个具体的形象,所以他自称为心灵上面的自然主义者,立志解剖作者心灵背后的道德文章。如根据比利时讲学写成的《夏多布里昂和他的文学团体》,就多次揭露了夏多布里昂的做作。而收入《当代人物肖像》的书评《论〈绝对之探求〉》,在充分肯定巴尔扎克这部新作的同时,又暗嘲巴尔扎克是投妇女之好,影射巴尔扎克好色,为此引得巴尔扎克对他作为17世纪法国社会、思想和文学综合史的代表作《波尔-罗雅尔修道院史》也狠劲讥嘲了一通。但圣伯夫以作家传记来替代文本分析的批评方法,贬责一流作家,拔高二三流作家的弊病,则是人所公认的。另外,他把文学现象当作作家性格、气质和心理等因素的反映,又明显不同于史达尔夫人从社会条件去考察文学的做法,虽然两人都讲究"实证"。

收入《新星期一丛谈》的《丹纳的〈英国文学史〉》一文,耐人寻味的是他一面盛赞丹纳这部因为提出种族、环境、时代这文学决定三要素而名传一时的文学史,一面又提出了真正的文学取决于天才和趣味的美学观念。这不但与丹纳的三要素决定论相抵牾,而且不符合他一贯文评的实证主义作风。《丹纳的〈英国文学史〉》写于1869年,这可见圣伯夫一个圈子兜下来,最后是回到了他早年信奉的浪漫主义美学立场。文中他指出,任何一部伟大的作品,只能产生于一个灵魂,一种独特的精神状态。又说,从历史的角度看有些灵魂和精神状态可能是相等的,但是就审美趣味来看,则绝无相等可言,每一个真正的诗人,必是独一无二的。这样一种艺术创造的独特性,在圣伯夫看来便是天才。

天才和实证两相比较,实证不但黯然失色,而且无话可说。他举例说,圣皮埃尔(Bernardin de Saint-Pierre)的著名小说《保罗和弗吉尼娅》固然带着18世纪的时代印迹,可是,假若文学史上从来就不曾出现过《保罗和弗吉尼娅》这部作品,那么我们便满会振振有词地论证,以18世纪的腐朽颓败,绝无可能产生这样一部清纯美丽的作品。完全是因为圣皮埃尔这一个人,才有了这样一部作品,作品与时代的关系,在他看来这里就变得可有可无的了。为此圣伯夫强调天才最是不可理喻的。唯其不可理喻,惟其超越了芸芸众生而遗世独立,方才成其为天才。由此观之丹纳的《英国文学史》,就始终是停留在外部,虽然他的方法面面俱到,就像编织了一张精密的网,可还是让天才和独创性这个唯一能真正说明文学的要素,从网眼里疏漏了出去。而事实上,圣伯夫认为,丹纳所强调的种族、环境、时代诸要素,还都是服务于天才和独创性的外部关系,它们可以刺激天才,或多或少产生一些作用,却不能创造天才。

那么,这样一种接近神秘的创造性,与热衷于采用自然科学方法的实证主义文学研究,又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圣伯夫指出,阐释天才的努力,就像一围十年,久攻不下的特洛伊之战。批评这样一种知其不可为而奋力为之的英勇劲儿过去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所以文学批评作为一门科学,作为一门应用自然科学方法而求尽可能准确的科学,要做的便是继续拒绝那些模糊概念和空洞言辞的**,去深入考证以不同缘由而得到蜚声的作品所具有的各种具体情况,以及天才所表现出来的无限变化的形式。这样,作品就或许能够吐露真情,告诉我们它们何以成为活生生的这一个而不是另外一个。即便这样做依然不能奏效,作品依然有盲点拒绝作答,也还是要努力不怠。

在《星期一丛谈》、《新星期一丛谈》和《波尔-罗雅尔修道院史》中,圣伯夫多次谈到过他对"趣味"这个概念的看法。"趣味"一词从口味而来,可以见出精神愉悦和官能愉悦之间的渊源关系。就趣味源出口味而言,圣伯夫认为这是一种地道的伊壁鸠鲁精神,他喟叹人再也无法像古罗马的贺拉斯那样,夏日里凉椅上一靠手不释卷,或是像写下名诗《墓园哀歌》的英国诗人格雷那样,或是陶然忘记展读于卧榻,或是手捧一卷徜徉乡间,陷入沉思,这样一种排除了一切功利色彩的纯正趣味,他发现于今已是**然无存。圣伯夫肯定了文学中的趣味可以是多种多样的,指出趣味在高尚圣洁的天性中显得崇高完美,可以典雅脱俗而浑然无迹,然而在另外类型的天性之中,趣味又往往呈现为精雕细刻的形式。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甚至很糟糕的趣味,在一定的场合之下,也未必没有好的效果。但总的来看圣伯夫崇尚崇高和充满仁爱的古典主义趣味。他认为一个批评家对他的时代和他的文学圈子所能做的贡献,便是在文学和其他艺术中培植趣味,在社会的心灵里激发好的趣味,使之发扬光大,同时保护好优秀传统,不懈努力来探求艺术作品的美和独创性。圣伯夫对趣味的这一重视和立场,也被人称为是一种"审美人文主义"(aesthetic humanism)。

圣伯夫写于1850年的《什么是古典作家》一般认为是他被引证最多的批评文章。前述之对趣味的看法,在这里也表现得十分清楚。他指出,一个古典作家按通常定义是指一个被人代代崇拜的古代作家,并且以他独特的风格为人折服。但是对现代人来说,只把古代人称作古典作家,实在也是不幸。他举罗马人最初是用"古典"(classicus)来指阶级,上等阶级的人才"古典",下等阶级的人绝不"古典"的例子,说明"古典"的意思应是经典而不是古老。所以希腊人是幸运的,他们没有古典作家,只有自己。而且到了罗马,一开始他们又是唯一的古典作家,然后才是西塞罗和维吉尔等也加入了这个行列。而到中世纪,由于缺乏趣味,结果就弄得乱七八糟,像把奥维德抬到荷马之上,波爱修(Boethius)似乎也同柏拉图并驾齐驱了。唯到文艺复兴,才把秩序纠正了过来。

圣伯夫指出,一个古典作家因而是必须能够一以贯之下来,能够产生一个体统和一个传统,自成章法而长传后世。这样来看,但丁就是意大利文学的古典作家,塞万提斯则是西班牙人的古典作家。而法国,古典作家则是姗姗来迟,直到路易十四的辉煌年代过去之后,才对自己的文学引为自豪。这里圣伯夫提到了法国美学史有名的古今之争:波瓦洛和佩罗(Perrault)的古人和今人孰高孰低的争论。他指出,一方面有佩罗为首的一批人为路易十四时代的光彩震慑,为旌扬今人而牺牲古人以至于此,甚至把他们的论敌波瓦洛,也同高乃依、莫里哀和帕斯卡尔一样列入了经典作家之列;一方面则有波瓦洛怒气冲冲高举古人的旗帜,坚决反对佩罗厚今薄古的做法。两者之间,圣伯夫的立场毫不掩饰是站在佩罗一边。他认为以往对古典作家的定义太受限制,也太多学院气,所以该把它们搁置一边,来重新定义古典作家了,他给出的定义是这样的:

一个真正的古典作家,诚如我希望听到他被定义的那样,应当是这样一位作家,他丰富了人类的人智,充实了它的宝藏,使它朝前更进一步;他发现了某种道德的而不是模棱两可的真理,或在人所熟知和熟见的心灵里,揭示了某种永恒的**;他表达了他的思想、观察或创见,不论用什么形式,都使它自身就见出宽广博大、精练明达、健全而且美;他以自己独特的文体向一切人等说话,这文体也是整个世界的文体,是新鲜的又不胡造新词,新鲜的而且古老的,在所有的时代都有一目了然的当代性。[2]

这里面圣伯夫最讲究的,其实还是作品形式美与秩序的统一和平衡。为此他呼吁的趣味和快感的纯粹性和完整性,都可见出他本人期望同归传统,又想超越传统的美学趣味。

韦勒克《近代文学批评史》认为圣伯夫思想上至少可以看出三个对立的主题:一是基本持怀疑态度又具同情心的历史主义;二是回归古典传统又向往适度宽松的文学趣味;三是日益关注新兴的"科学"的文学研究方法。这个评价应当说同样概括出了圣伯夫的美学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