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林斯基,无论在俄国思想史、俄国文学史,还是俄国美学史、俄国文学批评史上,不仅仅是一个理论家,而更重要的是一位实践家。因此,他思考和研究美学理论问题,目的乃在于把美学理论运用于文学批评的具体实践之中,并且在批评实践中完善和发展美学理论。所以,他在19世纪30年代一开始投身于俄国文学批评的伟大实践不久就逐步明确了美学与批评的关系:批评是运动的美学。
别林斯基在他最初的几篇文学批评文章中,如在最有名的前期论文《文学的幻想》、《论俄国中篇小说和果戈理君的中篇小说》、《论巴拉廷斯基的诗》之中,总是先阐明有关艺术和诗(文学)的一般概念、基本原理,然后再进入具体作家作品的分析评价,也就是从美学理论的基础出发来构建文学批评的文本和实绩:为了回答俄国究竟有没有文学的问题,首先阐明什么是文学(《文学的幻想》);为了论述果戈理的中篇小说和俄国中篇小说的特点和发展态势,首先论述了现实的诗和理想的诗(《论俄国中篇小说和果戈理君的中篇小说》);为了评价巴拉廷斯基的诗,首先说明了什么是诗,什么是诗人(《论巴拉廷斯基的诗》)等,都是从一般美学理论出发,将美学应用于具体的文学批评实践之中,以解决当时文学创作和批评实践所提出的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随着自己的文学批评活动的不断深广地展开,别林斯基也日益意识到批评与美学的密切而复杂的关系。在《弗拉季米尔·别涅季克托夫诗集》中,别林斯基一方面认可了"批评是对于艺术作品的评介",它"建立在美文学的法则上面",另一方面又指明"美文学的法则也是通过接受它们所依据的新的事实而发生变化的","批评家必须知道现代的创作概念;否则,他就不可能、也没有权利对任何问题下判断",而且他还明白"美学到底不是代数,除了才智和教养之外,它还要求有对于美文学的感受力"。[13]在《柯尔卓夫诗集》(1835年)一文中,他还指出:"天才们的作品像大自然一样永恒,因为这些作品所根据的是创作法则(创作法则正像大自然法则一样,是永恒的,不可动摇的,它们的规范隐藏在创作灵魂的深处),而不是这个或者那个民族,这个或者那个时代的暂时的变化无常的艺术理解;因为这些作品所表现的是永远易懂的、永远为我们人的感情所理解的人和人类的伟大概念,而不是这个或者那个时代、这个或者那个民族的宫廷或社会的概念。"这些都明白地表示,别林斯基从开始文学批评起,就自觉地运用从历代伟大天才的创作中所总结出来的永恒的美学理论和最一般的法则,在运动变化中具体地分析、评价、判断一个作家和作品。他深刻认识到批评与美学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认识到美学对批评的理论指导作用。
经过了几年的文学批评实践,1936年别林斯基发表了《论〈莫斯科观察家〉的批评及其文学意见》,在批驳谢维辽夫的贵族化、形式主义批评观的同时,阐明了自己的批评观,明确地提出了批评是"运动的美学"的观点。他说,批评"是对艺术作品的普通评价","是理论对于实际的运用",一方面,"理论是美文学法则的有系统的和谐的统一";另一方面,"批评则不断地进展,向前进,为科学收集新的素材,新的资料。这是一种不断运动的美学,它忠实于一些原则,但却是经由各种不同的道路,从四面八方引导你达到这些原则,这一点就是它的进步",一句话,"批评的目的是把理论应用到实际上去"。[14]
由此可见,别林斯基的"运动的美学"概念规定了批评的性质一是"应用的美学"(把理论应用到实际上去),二是"变化的美学"(不断进展、前进,为美学收集新素材、新资料);批评既要忠实于美学理论的一般法则,又要以具体的、不同的、丰富多彩的方式来证实和发展这些普遍的美学原理。别林斯基的这一观点,不仅是他思想发展前期的思索成果,而且也是他脱离了德国唯心主义思想影响以后依然坚持的深思熟虑的观点。他在集中说明批评的实质和历史的论文《关于批评的讲话》(1842年)中又从另一角度肯定了这一点:"固然,在我们这里,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把'批评'理解作为在美学基础上来对艺术作品进行考察;相反,大部分公众温厚地把一切有关文学的街谈巷议,一切涉及空洞书籍的评论,都称之为批评,因此,在我们这里,一个人只要自命为批评家,他就以批评家闻名了。这样,有一位专写风俗描写小说的劣等文人,有生以来从来没有写过一篇批评论文,从来没有听说过世上有美学,艺术哲学,完全没有任何对诗歌的看法,任何信念,然而,他却自封为批评家,……"[15]在此,别林斯基仍然强调了批评应是艺术哲学即美学的具体应用,具体的批评实践实质上是"运动的美学"。对此,车尔尼雪夫斯基也有明确的论述。车尔尼雪夫斯基正是基于这一点,对别林斯基的文学批评实践给予高度评价,认为他把文学批评上升到了美学的高度。车尔尼雪夫斯基在《俄国文学果戈理时期概观》中引用了别林斯基1843年对于果戈理的评论文字以后写道:"显而易见,别林斯基主要还是着重美学问题:果戈理是不是真的高于我们的一切作家之上,他对艺术的关系是怎样的。"[16]他还称赞别林斯基最后一篇批评论文《一八四七年俄国文学一瞥》(1848年)说:"别林斯基就从美学观点来给自然派辩护,发挥了艺术的本质和意义底真正见解。"[17]这些都无可争辩地表明,别林斯基是一位伟大的应用美学理论的批评家,也是一位卓绝的实践文学批评的美学家。
别林斯基的这种批评观,也许与鲍姆加登把美学划分为理论部分和实践部分的美学构想有一定的关系,不过,恐怕更多地还在于别林斯基所处的19世纪30年代俄国对于美学的关注,以及他力图摆脱德国批评和法国批评对俄国批评的束缚,建设起有理论深度而又与俄国现实紧密相连的俄罗斯批评的伟大实践。
正因为别林斯基把批评作为"运动的美学",所以他根据这种运动的具体情况又把批评从民族、国家的角度分为德国批评、法国批评和俄国批评,从学科的角度分为心理学批评和哲学批评,从文学作品的审美和思想角度分为美学批评和历史批评,并且把这些运动状态和谐统一起来的批评看成是他理想中的俄国批评。
首先,他提出了将德国式理论与法国式叙述结合起来的批评模式。在《论〈莫斯科观察家〉的批评及其文学意见》中,别林斯基说:"我们的批评应该对于社会起家庭教师的作用,用简单的语言讲述高深的道理。它在原理方面应该是德国式的,在叙述方法方面应该是法国式的。德国式的理论和法国式的叙述方法——这便是使它变得深刻而易于为大众理解的唯一的方法。"[18]他的意思是,在批评中应以"德国式的理论"即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古典美学为指导,应用于文学批评实践中去;而批评的叙述语言则应摆脱德国古典美学的艰深晦涩,而采用法国式的简单明了的叙述方法,这样就能达到深入浅出,"易于为大众理解",起到社会"家庭教师"的功用。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别林斯基力图通过批评实践使德国美学通俗化、俄国化的意向和尝试。
其次,他认为批评应上升到哲学高度。在《〈冯维辛全集〉和札果斯金的〈犹里·米洛斯拉夫斯基〉》(1838年)一文中,别林斯基引用德国黑格尔派美学家、批评家亨利希·特奥多尔·罗切尔(R??tscher,1802-1871年)"把批评分为哲学的和心理学的两种"的观点后指出,"心理学的批评,就其范围说来,较为狭窄,……它的目的是阐明一部艺术作品的角色和个别人物。……这种批评对于理解一部艺术作品的整体,还是不够的。……要全面地、彻底地理解艺术作品,只有通过哲学的批评才可能。"[19]在此,别林斯基是贬低心理学批评和抬高哲学批评的。在他看来,文学批评只限于心理的剖析过于狭窄,应提升到哲学的高度,这样才有助于把握艺术作品的整体。
再次,他强调了把美学批评与历史批评结合起来的主张。在《关于批评的讲话》(1842年)中,别林斯基提出:"确定一部作品的美学优点的程度,应该是批评的第一要务。当一部作品经受不住美学的评论时,它就已经不值得加以历史的批评了;……不涉及美学的历史的批评,以及反之,不涉及历史的美学的批评,都将是片面的,因而也是错误的。批评应该只有一个,它的多方面的看法应该渊源于同一个源泉,同一个体系,同一个对艺术的观照。"[20]别林斯基在这里,第一,最早明确提出了美学批评和历史批评的明确概念(而恩格斯1859年5月18日给拉萨尔的信中也提到了批评的最高标准是"从美学观点和历史观点"进行考察);第二,提出了应把美学批评放在首位,把对艺术作品的审美因素、特征、优点的分析作为"第一要务",这是尊重艺术的审美特征的精辟观点:第三,提出了把美学批评与历史批评结合起来的辩证批评观,尤其强调了把两种批评统一、融合于对艺术作品观照中,而不应把两者割裂开来。这种对文艺批评完整性、全面性、统一性的要求,是一个伟大的思想,体现了他对黑格尔美学辩证思想的吸收,显示出他作为杰出美学家和批评家的双重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