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史学家对政治的关注
魏晋南北朝时期,史学与社会的关系在某些方面已显示出密切关系。这种关系到了唐代,就更加密切了。
唐皇朝是中国封建社会史上一个盛大的朝代。史学,作为意识形态的一部分,对于唐皇朝的发展起了重要作用。这种作用突出地反映了史学与政治的密切关系。史学家和政治的关系以及政治家和史学的关系,是它的两个主要方面。这里着重考察前一个方面,即史学家和政治的关系。
中国古代史家历来有强烈的历史意识,随着历史的进步,这种历史意识在不断地深化着。同时,中国古代史家也有关心政治的优良传统,不少优秀的史家都具有饱满、深沉的政治情怀。这种情况,在唐代史学上是很突出的。首先,唐代史家把撰写前朝史不仅看作是史学工作的一部分,而且看作是政治统治的需要。武德四年(621年)唐皇朝建立不久,天下尚未安定,史学家令狐德棻就向唐高祖李渊提出建议,从历史的角度说明了修撰“近代”历朝正史的重要性,又从政治的角度强调了修撰周、隋两代正史的必要性,其中还讲到了这种修撰工作的可能性[24]。令狐德棻的建议,在反映唐初史家的历史意识和政治情怀方面,是有代表性的。他的建议是在唐皇朝建立伊始就提出来的,着眼于政治,无疑是他的重要的出发点。宋人很赞赏令狐德棻的这种见识,指出:“夫典章图史,有国者尤急,所以考存亡成败,陈诸前而为之戒。方天下初定,德棻首发其议,而后唐之文物粲然,诚知治之本欤!”[25]从政治的观点来看,“诚知治之本欤”这句话的分量很重,也讲得中肯。唐初有梁、陈、齐、周、隋“五代史”和《五代史志》的撰述,有《晋书》的重新撰写,都跟令狐德棻这个建议有直接的或间接的关系;李延寿的《南史》和《北史》,也是在这个总的形势的影响下编撰出来的。
唐代史家对撰述本朝史的认识,同样也反映出他们的这种政治情怀,被时人誉为“当今董狐”的史家吴兢,在唐玄宗开元末年撰成《贞观政要》一书,这是一部按专题写成的关于唐太宗时期的政治史。吴兢在本书的序文中洋溢着对唐太宗时期的政治的仰慕之情。他认为,唐太宗君臣“垂世立教”的风范、“典谟谏奏”的治理,均可“弘阐大猷,增崇至道”,具有“焕乎国籍,作鉴来叶”的作用,既使历史生光,又可启迪现实。他在《上〈贞观政要〉表》中,把他写这书的政治寄托阐说得更加明白,即希望唐玄宗“择善而行,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行之而有恒,思之而不倦,则贞观巍巍之化可得而致矣!”显然,在吴兢看来,他所处的时期的政治,已远远比不上唐太宗时期的政治了,他甚至感到了一种衰颓的趋势和潜在的危机;因此,他以耿直而诚恳的心情,向唐玄宗提出了这样的希望。《贞观政要》一书,不仅反映了“良足可观”的“贞观之治”,而且还使人们触摸到开元、天宝之际的政治的脉搏。它从为君之道讲到善始慎终,每篇各有主题,篇篇着眼于政治,从而把一个史学家的政治情怀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唐代史家在史学工作上表现出来的政治情怀,在唐代政治生活中产生了积极的影响。贞观十年(636年),“五代史”撰成,房玄龄、魏徵等“诣阙上之”。唐太宗十分高兴。他说:“朕睹前代史书,彰善瘅恶,足为将来之戒。秦始皇奢**无度,志存隐恶,焚书坑儒,用缄谈者之口,隋炀帝虽好文儒,尤疾学者,前世史籍竟无所成,数代之事殆将泯绝。朕意则不然,将欲览前王之得失,为在身之龟镜。公辈以数年之间,勒成五代之史,深副朕怀,极可嘉尚!”[26]这显然是受了《隋书》史论中以秦、隋相较总结历史经验的思想的影响。从唐太宗的政治实践来看,他的这些话并非虚言饰词。甚至可以说,他越是接近晚年,越是重视史学、重视总结历史经验。在古代君主中,像他这样把政治器局同历史见识紧密结合起来的人,是不多见的。唐宣宗李忱是晚唐时期较有作为的一个君主,史家称他统治时,“刑政不滥,贤能效用,百揆四岳,穆若清风,十余年间,颂声载路”[27]。这或许有溢美的成分,不过唐宣宗的确是很重视《贞观政要》这部书的,他曾“书《贞观政要》于屏风,每正色拱手而读之”[28]。如前文所述,他是把它作为座右铭来看待的,这跟他的政治统治不能没有一定的联系。
唐代史家推重秉笔直书,刘知幾撰《史通》,有《直书》专篇,张大、弘扬直书精神。这首先是为了历史记载和历史撰述的真实性,以存信史。吴兢参与重修《则天实录》,涉及宰相张说曾诬证魏元忠谋反事,张说屡请更改数字。吴兢拒绝说:“徇公之情,何名实录?”[29]他终于没有修改此事。晚唐史官魏謩说过这样的话:“善恶不直,非史也。遗后代,何以取信?”[30]求实、取信,是历史撰述的最根本的原则,唐代大多数史家是恪守这个原则的。同时,“直书”也还有政治上的考虑。唐太宗问史官褚遂良:“朕有不善,卿必记者耶?”褚遂良很认真地回答说:“守道不如守官,臣职当载笔,君举必记。”[31]史官杜正伦也向唐太宗说过这样的话:“君举必书,言存左史。臣职当修起居注,不敢不尽愚直。”[32]另一个史官刘允济自白说:“史官善恶必书,言成轨范,使骄主贼臣有所知惧,此亦权重,理合贫而乐道也。昔班生受金,陈寿求米,仆视之如浮云耳。但百僚善恶必书,足为千载不朽之美谈,岂不盛哉!”[33]关于班、陈的说法,只是传闻,无以为据,但刘允济为史之志的境界诚然是可贵的、高尚的。这些都反映出史家关于“直书”的认识,包含着鲜明的政治色彩。从这里也可看出,对于严肃的史家来说,秉笔直书和政治情怀并不是对立的,而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