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民族观及朴素的历史进化思想的发展(1 / 1)

民族论和民族关系论,也是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极重大的现实问题和历史理论问题。西晋江统著《徙戎论》,强调“《春秋》之义”,即所谓“内诸夏而外夷狄”,对战国、秦汉、三国以来民族关系的发展作消极看待和评价,主张对于内迁各族,“皆可申谕发遣,还其本域,慰彼羁旅怀土之思,释我华夏纤介之忧”[106]。当时人“服其深识’,而“徙戎”之论对后世影响也很大。唐太宗时,在对待东突厥的安置上,引起一场争论:一种主张是“含育之道”,“请于河南处之”;一种主张是强调华夷之辨、族类之别,重申江统“徙戎”之论。唐太宗采纳了前一种意见[107]。《徙戎论》的作用,是从对现实的民族关系的认识,提出了对历史上民族关系的看法,并力图以这种看法来影响现实的处理民族关系的政策。但是,在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随着民族斗争的发展、民族关系的密切,不仅“徙戎”的主张在现实中行不通,就是华夷之辨的看法也逐渐遭到人们的否定。这在史家思想和史书编著上都有明显的反映。隋唐之际,李大师已不满于“南书谓北为‘索虏’,北书指南为‘岛夷’”的修史情况,主张“编年以备南北”[108]。这是表明,在历史撰述上要恰当处理南北朝关系,其中自然包含着民族关系。唐高祖《命萧瑀等修六代史诏》说:“自有晋南徙,魏乘机运,周、隋禅代,历世相仍;梁氏称邦,跨据淮海,齐迁龟鼎,陈建宗祊,莫不自命正朔,绵历岁祀,各殊徽号,删定礼仪。至于发迹开基,受终告代,嘉谋善政,名臣奇士,立言著绩,无乏于时。”[109]诏书对鲜卑族建立的北魏、北周皇朝,不仅承认它们的历史地位,而且毫无贬词。唐修《晋书》,对西晋江统《徙戎论》的主张并不采取附和态度,指出:“‘徙戎’之论,实乃经国远图。然运距中衰,陵替有渐,假其言见用,恐速祸招怨,无救于将颠也。”[110]这实际上是不同意把西晋之亡归咎于“戎狄”的说法。《晋书·载记》记十六国事,对各族仍不免有微词,但并未采取否定态度,有的甚至给予很高评价。《隋书·经籍志》史部以“霸史”列于正史、古史、杂史之后,居于“起居注”类之前,并对其所记政权的成就给以适当的肯定。刘知幾《史通·称谓》篇指出:“戎羯称制,各有国家,实同王者。”批评晋人“党附君亲,嫉彼乱华,比诸群盗”,是“苟徇私忿,忘夫至公,自非坦怀爱憎,无以定其得失”。这些,都是反映了力图从历史事实上严肃地看待多民族历史的态度和思想,具有进步的意义。在这方面,杜佑《通典·边防》序所论,具有更高一层的理论价值。

《通典》这部书,深刻地反映出了杜佑朴素的历史进化观点。这个观点,在《通典》中有广泛的表现,而最突出的反映,是他对民族问题的认识。这里说的民族问题,主要是指“中华”(或称“华夏”)、“夷狄”在社会历史发展阶段上的程度与差别问题。杜佑认为:

覆载之内,日月所临,华夏居土中,生物受气正。其人性和而才惠,其地产厚而类繁,所以诞生圣贤,继施法教,随时拯弊,因物利用。三五以降,代有其人。君臣长幼之序立,五常十伦之教备,孝慈生焉,恩爱笃焉。主威张而下安,权不分而法一。生人大贵,实在于斯。

这一段话,阐述了“华夏”社会历史进步的过程和原因(主要是讲的地理上的原因)。杜佑不赞成前人认为社会历史的变化是“削厚为薄,散醇为醨”的倒退趋势。他认为,人们有一种“非今是古”的“常情”。杜佑分析道:古代“朴质事少,信固可美;而鄙风弊俗,或亦有之”,并不像人们所认为的那样“醇”、“厚”。他进而举出具体的事例,用以证明这一认识,他说:“缅惟古之中华,多类今之夷狄:有居处巢穴焉,有葬无封树焉,有手抟食焉,有祭立尸焉,聊陈一二,不能遍举。”所谓“居处巢穴”、“葬无封树”、“手抟食”、“祭立尸”等,是被人们认为落后的习俗,只有“夷狄”才是这样的。杜佑力驳这一偏见,他利用文献的和民俗的资料,在《通典》正文的自注中指出:“上古中华亦穴居野处,后代圣人易之以宫室。”“上古中华之葬,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树,后代圣王易之以棺椁。”“殷周之时,中华人尚以手抟食,故《礼记》云‘其饭不泽手’,盖弊俗渐改仍未尽耳。今五岭以南,人庶皆手抟食。”“三代以前,中华人祭必立尸,自秦汉则废。按后魏文成帝拓跋濬时,高允献书曰:‘祭尸久废,今风俗父母亡殁,取其状貌类者以为尸而祭焉,宴好如夫妻,事之如父母,败损风化,渎乱情礼。’又《周》、《隋》蛮夷传:巴梁间风俗,每春秋祭祀,乡里有美鬓面人,迭迎为尸以祭之。今郴、道州人,每祭祀,迎同姓丈夫、妇人伴神以享,亦为尸之遗法。”[111]这里所举的,就是针对“有居处巢穴焉”、“有葬无封树焉”、“有手抟食焉”、“有祭立尸焉”说的。在杜佑看来,类似的事例,还可以举出不少,这里只是“聊陈一二”而已。总之,杜佑是用事实证明“古之中华,多类今之夷狄”;也就是说,现今的中华文明是从古代的“鄙风弊俗”发展而来的。他的朴素历史进化观点,在这里表现得十分鲜明。

“中华”为什么能够革除“鄙风弊俗”,不断从“鄙风弊俗”走向文明呢?杜佑认为,这主要是地理环境的影响。“华夏居中土,生物受气正”,所以不断诞生出“圣贤”,“圣贤”们不断创制、实行“法教”,“随时拯弊,因物利用”,于是便逐渐变得文明起来了。与此不同的是,“夷狄”所处,“其地偏,其气梗,不生圣哲,莫革旧风”,因而至今保存着古老的陋习,显示出了同“华夏”的区别。杜佑用地理条件的不同来说明“华夏”与“夷狄”在文明进程上的差别的原因,是唯物的、进步的理论。当然,造成“华夏”、“夷狄”文明程度的差别的原因,不止是地理条件方面的,更不能看作是有没有“圣贤”、“圣哲”所致,但杜佑能够从客观上探讨这个问题,提出了独立的见解,这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是极其难得的。

如前所述,杜佑在民族问题上反映出来的朴素历史进化观,使他对于民族问题有一种朴素的民族平等认识。他强调“古之人质朴,中华与夷狄同”的观念。此外,杜佑所认为的历史的进步,隐约含有一个发展过程,这从他说的“继生圣哲,渐革鄙风”可以看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