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兴亡之辩中的方法论(1 / 1)

兴亡论也是这个时期思想领域讨论的大问题,这一方面是由于魏晋南北朝时期皇朝更迭频繁,另一方面是由于“风行万里”的隋皇朝的骤兴骤亡,从而使这个问题的讨论始终具有突出的现实意义。

三国魏人曹冏的《六代论》,论夏、殷、周、秦、汉的历史经验教训,分析曹魏面临的现实问题,指出:“观五代之存亡,而不用其长策,睹前车之倾覆,而不改其辙迹;子弟王空虚之地,君有不使之民,宗室窜于闾阎,不闻邦国之政;权均匹夫,势齐凡庶,内无深根不拔之固,外无磐石宗盟之助,非所以安社稷、为万代之业也。”[92]作为魏的宗室,曹冏已预感到曹爽、齐王芳将面临“疾风卒至”、“天下有变”的局面。曹冏所说的“长策”,是实行分封不力,从而形成“内无深根不拔之固,外无磐石宗盟之助”,以致必然败亡。

西晋陆机的《辩亡论》两篇,写出了三国孙吴政权兴亡的历史。作者作为吴国的遗民和名将陆逊的后人,对吴国之亡深致惋惜之情,但他也指出:“吴之兴也,参而由焉,孙卿所谓‘合其参’者也;及其亡也,恃险而已,又孙卿所谓‘舍其参’者也。夫四州之萌,非无众也;大江之南,非乏俊也;山川之险,易守也;劲利之器,易用也;先政之策,易循也:功不兴而祸遘者,何哉?所以用之者失也。”[93]这里说的“合其参”、“舍其参”,是指天时、地利、人和这三个因素对于政治兴亡的关系。由于吴国的最高统治者没有能很好地充分运用天时、地利、人和的三个条件,以至于走向败亡之路。

东晋史家干宝的《晋纪·总论》严肃地剖析了西晋灭亡的原因,认为它“创基立本”不广不深,固是其重要原因,而朝风、政风、世风的“**僻”,人们“耻尚失所”,则是其败亡的直接原因。他指出:“学者以庄、老为宗而黜《六经》,谈者以虚薄为辩而贱名检,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狭节信,进仕者以苟得为贵而鄙居正,当官者以望空为高而笑勤恪。……由是毁誉乱于善恶之实,情慝奔于货欲之途,选者为人择官,官者为身择利。而秉钧当轴之士,身兼官以十数,大极其尊,小录其要,机事之失,十恒八九。而世族贵戚之子弟,陵迈超越,不拘资次,悠悠风尘,皆奔竞之士,列官千百,无让贤之举。……礼法刑政,于此大坏。……‘国之将亡,本必先颠’,其此之谓乎!”[94]这里着重讲了社会风气跟政治得失的关系。干宝认为西晋之所以短祚,一是根基不稳,二是世风败坏,即先天不足,后天失范,无不亡之理。

这三篇讨论兴亡的文章,文辞都很好,因而被萧统辑入《文选》,有很大的社会影响。这里,尤其值得人们深思的是,这三篇讨论兴亡的文章,在方法论上各不相同。曹冏是着意回归“分封”的历史,陆机是估量综合条件未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而干宝则更多地看到世风大坏对于政治的危害。应当说,他们在评论朝代兴亡的方法论上都各有特点,甚至也显示出自身的独到见解。从历史的眼光来看,陆机和干宝所论,还是更接近于现实社会中的具体问题,因而也就显得更加切实。

如前所述,隋唐时期,也有许多讨论政治兴亡的名篇。唐代的史学家、思想家、政治家之论兴亡,一是专讲人事,不再空谈“天命”;一是对现实和历史前途显示出充分的自信,很少回过头去陶醉于对三代、两汉的追寻。这个时期关于兴亡的讨论,有许多精彩的论点,还包含在一些有成就的皇朝史撰述和专史撰述中。

唐代史家论兴亡,以魏徵在《隋书》史论中以秦、隋相比较而论之最有说服力,也显示出鲜明的方法论特色。此外,史学家朱敬则的《十代兴亡论》的全貌,虽已不得而知,但从其论魏晋南北朝诸帝的论述来看,其论着重于人而不着重于事。换言之,这与其说是在讨论兴亡,毋宁说是在讨论兴亡之路径与缘由的是是非非。这就是说,其判断的要点,不是兴亡本身,而是判断它的路径与缘由。

唐人论兴亡,在方法论上尤其显示出特色者,还有权德舆的《两汉辩亡论》和罗衮的《秦论》(上、下)。他们论兴亡的特点,有一个共同之处,即不是只看事物最终结果的当事人,而是追本溯源,考察这一结果之所以出现的原因。

权德舆的《两汉辩亡论》指出:

言两汉所以亡者,皆曰莽、卓。予以为莽、卓篡逆污神器以乱齐民,自贾夷灭,天下耳目显然闻知。静征厥初,则亡西京者张禹,亡东京者胡广。皆以假道儒术得伸其邪心,徼一时大名致位公辅,词气所发损益系之,而多方善柔保位持禄,或陷时君以滋厉阶,或附凶沴以结祸胎,故其**覆之机、篡夺之兆,皆指导之、驯致之。虽年祀相远,犹手授颐指之然也。其为贼害也,岂直莽、卓之比乎![99]

在权德舆看来,张禹和胡广以其身份和影响所产生的作用,其危害远远超过了王莽和董卓。换言之,若无张禹、胡广这样“假道儒术得伸其邪心”的人,当不会出现王莽、董卓这种“篡逆”者。这表明权德舆在考察两汉兴亡问题上,似有更深一层的见解。权德舆所论,其事实根据出于《汉书》所记:

禹虽家居,以特进为天子师,国家每有大政,必与定议。永始、元延之间,日蚀地震尤数,吏民多上书言灾异之应,讥切王氏专政所致。上惧变异数见,意颇然之,未有以明见,乃车驾至禹第,辟左右,亲问禹以天变,因用吏民所言王氏事示禹。禹自见年老,子孙弱,又与曲阳侯不平,恐为所怨。禹则谓上曰:“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间,日蚀三十余,地震五(十六),或为诸侯相杀,或夷狄侵中国。灾变之异深远难见,故圣人罕言命,不语怪神。性与天道,自子赣之属不得闻,何况浅见鄙儒之所言!陛下宜修政事以善应之,与下同其福喜,比经义意也。新学小生,乱道误人,宜无信用,以经术断之。”上雅信爱禹,由此不疑王氏。后曲阳侯根及诸王子弟闻知禹言,皆喜说,遂亲就禹。[100]

文中所说“王氏”,指汉成帝之舅王凤。王凤的“专政”,朝野尽知,人心不满,成帝请教张禹,张禹竟然文不对题地引用春秋时期的地震故事来搪塞汉成帝,而汉成帝出于对张禹的信任和尊敬,因而“不疑王氏”,没有采取应有的措施,以致酿成败亡之祸。如此看来,权德舆的分析是很有见地的。

应当指出,权德舆的这个见解,无疑是受到了《汉书》作者班固的启发。《汉书》卷八十一后论这样写道:

自孝武兴学,公孙弘以儒相,其后蔡义、韦贤、玄成、匡衡、张禹、翟方进、孔光、平当、马宫及当子晏,咸以儒宗居宰相位,服儒衣冠,传先王语,其酝藉可也,然皆持禄保位,被阿谀之讥。彼以古人之迹见绳,乌能胜其任乎![101]

班固的这一段评论,不是评论一个人,而是评论一种现象,即“以儒宗居宰相位”,而又无参与重大政事的胆略,仅以“持禄保位”为做人做官的准则,这些人怎么能胜任宰相这样重要的职位!对于朝廷、国家来说,这是一种悲剧;对于公孙弘、张禹这些人来说,自是一种人生的耻辱,他们“被阿谀之讥”,是理所当然的。权德舆是唐代名相之一,他关于西汉之亡于张禹之论,自有一番深意。

权德舆论胡广,是说他多年身居高位,但却未能阻止“汉道日蹙,结党锢之狱,成阉寺之祸。祸乱循环以至董卓,赫赫汉室化为当途”的败亡趋势。其意本质上与论张禹相近。其史实根据是《后汉书·胡广列传》中所记“及共李固定策,大议不全,又与中常侍丁肃婚姻,以此讥毁于时”[102]。所谓“大议不全”,李贤注曰:“质帝崩,固为太尉,与广及司空赵戒议欲立清河王蒜。梁冀以蒜年长有德,恐为后患,盛意立蠡吾侯志。广、戒等慑惮不能与争,而固与杜乔坚守本议。”当时在这个重大问题上,李固与杜乔敢于“坚守本议”,而胡广、赵戒则向梁冀妥协,其反差、对比十分鲜明。权德舆的评论,诚然也是有道理的。而他的这个见解,自然也是受到了《后汉书》作者范晔的启发。范晔在《后汉书》卷四十四后论中深刻地写道:

爵任之于人重矣,全丧之于生大矣。怀禄以图存者,仕子之恒情;审能而就列者,出身之常体。夫纡于物则非己,直于志则犯俗,辞其艰则乖义,徇其节则失身。统之,方轨易因,险途难御。故昔人明慎于所受之分,迟迟于歧路之间也。如令志行无牵于物,临生不先其存,后世何贬焉?古人以宴安为戒,岂数公之谓乎?[103]

范晔这首史论之所以显得格外深刻,是因为他一方面揭示了人生道路上的一些常态和“恒情”,并对此表示理解;另一方面,他所赞扬的还是那种“志行无牵于物,临生不先其存”的人生态度,而胡广等人却不具备这样的人生态度,故难免为后世所贬。显然,权德舆也是赞成范晔的这些评论的。

总的看来,班固、范晔的历史评论启发了权德舆的历史认识,而后者把这一认识提高到了关于兴亡之辩的方法论的层面之上,给人们以更新、更高的认识水准。

最后,我们来分析罗衮的《秦论》。罗衮认为:“亡秦者,不在胡亥、赵高、子婴,亦不在始皇;亡秦者,李斯也。”他对这一论断是这样阐述的:

始皇虽不以仁义,死之日天下无事,民为择君,但其遗诏不行于斯耳。李故有名天下,臣主相得,六国既平,不能于此时推广,使秦修帝王之道,固亦失矣。及始皇外崩,奸臣谋乱,反不能于此时制变为存秦之计,卒使赵高得行其谋,胡亥极其恶,子婴孤死于苍黄之地,始皇失贤嗣,遂暴恶于后世。嬴氏之鬼以不食者,李斯之故也。[104]

罗衮批评李斯在“六国既平”之后,未能促使秦始皇推行仁义,这是决策之失;而当秦始皇死于外地,又不能适应变化制订“存秦之计”,以致赵高等得以上下其手,最后导致亡秦。

罗衮所说的这些史事,见于《史记·秦始皇本纪》,司马迁写道:

至平原津而病。始皇恶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上病益甚,乃为玺书赐公子扶苏曰:“与丧会咸阳而葬。”书已封,在中车府令赵高行符玺事所,未授使者。七月丙寅,始皇崩于沙丘平台。丞相斯为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乃秘之,不发丧。棺载辒凉车中,故幸宦者参乘,所至上食。百官奏事如故,宦者辄从辒凉车中可其奏事。独子胡亥、赵高及所幸宦者五六人知上死。赵高故尝教胡亥书及狱律令法事,胡亥私幸之。高乃与公子胡亥、丞相斯阴谋破去始皇所封书赐公子扶苏者,而更诈为丞相斯受始皇遗诏沙丘,立子胡亥为太子。更为书赐公子扶苏、蒙恬,数以罪,(其)赐死。语具在《李斯传》中。行,遂从井陉抵九原。会暑,上辒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

从司马迁的这些记载来看,李斯在秦始皇死后的一段时间,在决策上是不能辞其咎的。罗衮的分析,不无道理。更重要的是,罗衮以设问的方式,解释了“天命”与兴亡的关系,他写道:

或谓衮曰:“子言秦亡与存秦之计明矣,吾闻国之兴亡乃有天命,设使李不失其计,秦果不亡乎?”衮曰:“吾虽不言天,其实天之道;子虽称天以问我,而未识天之说。夫所谓天者,平无私也。故曰:‘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君人者,有德,天则赞而兴之;无德,则革而亡之。兴亡之命在乎天,而所以兴亡在乎人也。”[105]

这是一段以设问方式而对“天命”与兴亡之关系所做的微妙而明确的回答,所谓“兴亡之命在乎天,而所以兴亡在乎人也”,最终是落实在“人”上;所谓“有德”、“无德”,又都是与“人”密切联系着。“天命”是一个古老的命题,有深远的历史影响,罗衮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很机智地避开“天命”而继承先贤的说法,把人们的思考引导到对于“有德”、“无德”方向上来。这是他讨论兴亡问题在方法论上的特点。

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史学家和学人非常关注兴亡盛衰之故的探索,尽管这是当时政治变动提出的问题,但人们的思考和阐述,都能以各自不同的角度和方法来阐述有关问题,从而把这方面的理论探讨引向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