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期的历史文献学还有其他方面的一些成就。一是关于古文献的整理,以及关于总集和类书的编纂,二是历史笔记的兴起。
西晋初年对汲冢出土的古文献的整理、研究,其中《纪年》十二篇在历史文献上具有重要的价值,它说明早在战国时代,中国已有略具雏形的编年体通史的撰述。
总集以萧统编的《文选》最有价值,所收诗文多为历代代表之作,从一个方面反映了社会历史面貌。它所收录的史论和史述赞,尽管是从“辞采”和“文华”着眼的,但把史论列为总集的一目,对历史文献学的发展是有积极作用的,对倡导重视史论也是有积极作用的。晚唐文宗大和年间,裴潾“集历代文章,续梁昭明太子《文选》,成三十卷,目曰《大和通选》,并音义、目录一卷”[20]。章学诚对其评价甚高,说它“汇公私之述作”,“以词章存文献”,是“史部之通”的一个方面[21]。可惜此书今已不存。
类书有隋末唐初虞世南编的《北堂书钞》、唐高祖武德年间欧阳询等编的《艺文类聚》、唐玄宗开元年间徐坚等编的《初学记》,今三书皆存。《北堂书钞》是中国现存最早的一部类书,原有一百七十四卷,今存一百六十卷。全书分为帝王、后妃、政术、刑法等十九部,八百五十一类,按类排比资料。引书除集部书外,多达八百余种,而原书今多亡佚,故储存了丰富的文献资料。《艺文类聚》一百卷,分为天、岁时、地、州、郡、山、水等四十四部,七百二十余目。每目之下,“事居于前,文列于后”,征引唐以前文献一千四百三十一种,今所存十不一二。《初学记》三十卷,分天、岁时、地、州郡、帝王等二十三部,三百一十三目。每目之下,依次按“叙事”、“事对”、“诗文”三个部分采撷文献。《艺文类聚》、《初学记》都比《北堂书钞》严谨,而《初学记》在取材精审上又胜于《艺文类聚》。这三部类书因保存了大量的已佚古书中若干资料而备受后人重视,对宋以后类书的发展和校勘、辑佚之学的发展,有很大的推动作用。
各种同类性质的文献汇编日渐增多,这跟封建皇朝政治统治的需要和社会风气有直接的关系。《新唐书·艺文志二》职官类著录有《魏明臣奏事》三十卷;刑法类著录有陈寿《十二名臣奏事》三十卷,有《条钞晋宋齐梁律》二十卷;谱牒类有王俭《百家集谱》十卷,王僧孺《百家谱》三十卷、《十八州谱》七百一十二卷等。按文献性质分类汇编,是历史文献整理的基本工作,这个时期有了明显的进展。
魏晋南北朝隋唐时期的历史文献学的成长,为宋元时期历史文献学的发展创造了很好的条件,也提供了丰富的经验。
刘知幾《史通·杂述》篇说:“偏记小说,自成一家。而能与正史参行,其所由来尚矣。”他说的“偏记小说”,包含十项,其中“小录”、“逸事”、“琐言”、“别传”、“杂记”等,近于历史笔记一类的作品。这类作品,近于《汉书·艺文志》所谓“小说家者流”,而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又有了新的发展,故刘知幾说是“其所由来尚矣”。至于说它们“能与正史参行”,应包含两层意思,一是从内容上看可以补充正史,二是从形式上看可以丰富史书的体裁。刘知幾的高明处,是他已经认识到这类作品在史学发展上的价值。
可以认为,唐代历史笔记的发展跟唐代小说笔记的发展在进程上颇相近,即它们各按照自己的特点发展而达到较成熟的阶段。鲁迅认为唐代小说笔记作者“始有意为小说”,他引用胡应麟说的“作意”、“幻设”来证明这就是小说“意识之创造”[22]。从历史笔记来看,它们的作者也逐步形成了一种“以备史官之阙”的意识,即作史的意识,从而提高了它们在史学上的价值。有的研究者认为:
我们可以说唐代是笔记的成熟期,一方面使小说故事类的笔记增加了文学成分,一方面使历史琐闻类的笔记增加了事实成分,另一方面又使考据辨证类的笔记走上了独立发展的路途。这三种笔记的类型,从此就大致稳定下来了。[23]
从史学的观点来看,上述概括是符合历史笔记或历史琐闻笔记的发展趋势的,而对有的作品来说,还要作具体分析。
有一点是应当注意到的,即在唐代的笔记发展中,晚唐实为重要的阶段,可以认为是笔记勃兴的时期[24]。晚唐笔记的勃兴,对于五代以至于两宋以后笔记发展,有直接的影响。
这些历史笔记,除少数外,大多是唐人记唐事,比较真切。如《隋唐嘉话》记南北朝至开元间事;《朝野佥载》主要记唐初至开元时事,而以记武则天、唐玄宗时事最多;《国史补》记开元至长庆年间事;《因话录》记玄宗至宣宗朝事;《幽闲鼓吹》、《云溪友议》、《唐阙史》记唐末事。
如上文所说,这些书的作者不少都具有为正史拾遗补阙的意识,从而增强了记事的严肃性。李肇《国史补·序》说:
《公羊传》曰:“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未有不因见闻而备故实者。昔刘餗集小说,涉南北朝至开元,著为《传记》。予自开元至长庆撰《国史补》,虑史氏或阙则补之意,续《传记》而有不为。言报应,叙鬼神,征梦卜,近帷箔,悉去之;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助谈笑,则书之。[25]
这篇序文可以看作是历史琐闻笔记之走向成熟的标志。他如刘肃说的所记“事关政教,言涉文词,道可师模,志将存古”[26],李德裕强调所记“以备史官之阙”,“惧失其传”[27],郑綮说的“搜求遗逸,传于必信”[28];以及僖宗时进士林恩撰《补国史》十卷,意在“补”国史,赵璘以《因话录》名书是说明其所“录”皆有“因”,等等,都反映出了作者的自觉史学意识。这种意识对于指导他们的撰述方向,从而确定他们的撰述成果在史学发展中所处的位置,是很重要的。
这些历史笔记所记虽不及正史系统、全面,但在揭示时代特点和社会风貌方面,因少有拘谨、言简意赅而具有独特的价值。《隋唐嘉话》记李守素“尤精谱学,人号为‘肉谱’”,虞世南又说可称他为“人物志”(卷上);记薛元超说“平生有三恨”,即“始不以进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国史”;记高宗“以太原王,范阳庐,荥阳郑,清河、博陵二崔,陇西、赵郡二李等七姓,恃其族望,耻与他姓为婚,乃禁其自姻娶。于是不敢复行婚礼,密装饰其女以送夫家”(卷中)。这些记载,对于反映盛唐时期的门阀风气,是很重要的材料。而晚唐时期的历史笔记有一个共同特点,它们在客观上不是在为唐皇朝唱赞歌,而是在为它的腐败、衰落唱挽歌。《国史补》中的《汴州佛流汗》、《韦太尉设教》、《王锷散财货》、《御史扰同州》等条,写出了中唐时期文武官吏的贪赃枉法、贿赂公行的丑恶行径;而《京师尚牡丹》、《叙风俗所侈》等条,则活画出德宗朝及其以后贵族生活的奢靡和腐败;此外,如关于藩镇跋扈、宦官专权、官僚队伍膨胀的记载,都从比较深刻的意义上揭露了这个时期的社会问题和历史特点。玄宗开元、天宝之际,实为唐代历史的重大转折,其中盛衰得失,引起后人的许多回味和反思。《次柳氏旧闻》、《明皇杂录》、《开天传信记》等书多触及这方面的内容。尤其是《开天传信记》虽只写了开元、天宝时期三十二件史事,但却把玄宗开元年间的励精图治、盛世景象,天宝年间的奢侈享乐、政事腐败,以及玄宗在安史乱后做了“太上皇”的忧思惆怅和政治上的失落感,都反映出来了。
例如,李德裕记玄宗即位之初,颇注意“体貌大臣,宾礼故老”,显示出励精图治的胸襟。李德裕写道:
玄宗初即位,体貌大臣,宾礼故老,尤注意于姚崇、宋璟,引见便殿,皆为之兴,去辄临轩以送。其他宰臣,优宠莫及。至李林甫以宗室近属,上所援用,恩意甚厚,而礼遇渐轻。姚崇为相,尝于上前请序进郎吏,上顾视殿宇不注。崇再三言之,冀上少售,而卒不对。崇益恐,趋出。而高力士奏曰:“陛下初承鸿业,宰臣请事,即当面言可否,而崇言之,陛下不视,臣恐宰臣必大惧。”上曰:“朕既任崇以庶政,事之大者当白奏,朕与共决之。如郎署吏秩甚卑,崇独不能决,而重烦吾耶!”崇至中署,方悸不自安。会力士宣事,因为言上意,崇且解且喜。朝廷闻者,皆以上有人君之大度,得任人之道焉。[29]
这件事反映了玄宗对姚崇的信任和他的“人君之大度”。
如郑綮写道:
开元初,山东大蝗,姚元崇请分遣使捕蝗埋之。上曰:“蝗,天灾也,诚由不德而致焉。卿请捕蝗,得无违而伤义乎?”元崇进曰:“臣闻《大田》诗曰:‘秉畀炎火者,捕蝗之术也。’古人行之于前,陛下用之于后,古人行之,所以安农,陛下行之,所以除害。臣闻安农,非伤义也。农安则物丰,除害则人丰乐,兴农去害,有国之大事也,幸陛下熟思之。”上喜曰:“事既师古,用可救时,是朕心也。”遂行之。时中外咸以为不可,上谓左右曰:“吾与贤相讨论,已定捕蝗之事,敢议者死。”是岁所司结奏,捕蝗虫凡百余万石,时无饥馑,天下赖焉。[30]
这反映了玄宗重视灭灾而力排“伤义”之陋习,以致“时无饥馑”。
郑綮还记载了这样很有意义的史事:
平陆县是否果真由此得名,不必深究,重要的是这个记载反映了玄宗关注“漕运艰难”、减省民力。
凡此,都表明玄宗对政事的关注,他还不失一个“明君”的风范。但是到他统治的后期,情况就完全改变了,以致到了不辨真伪的地步。郑綮记玄宗与安禄山的一次问对,读来不禁令人深长思之:
上幸爱禄山为子,尝与贵妃于便殿同乐。禄山每就坐,不拜上而拜妃。上顾问:“此胡不拜我而拜妃,子意何在也?”禄山奏曰:“胡家即知有母,不知有父故也。”上笑而舍之。禄山丰肥大腹,上尝问曰:“此胡腹中何物,其大如是?”禄山寻声应曰:“腹中更无他物,唯赤心尔。”上以言诚而益亲善之。[32]
正是这个满腹“赤心”的节度使,发动兵变,把唐朝从强盛的巅峰上推了下来。
这些都是本朝人所记的本朝事,使人感到真切而格外增加分量。当然,唐人的历史笔记中也有一些怪诞的记载,这是它们的消极方面,不足为据。
唐代的历史笔记的文献价值,后来在司马光撰《资治通鉴》时曾广泛采用而得到相当的发挥。高似孙《史略》卷四《通鉴参据书》条,列举多种。胡三省说:“盖唐中世之后,家有私史。……《考异》三十卷,辩订唐事者居太半焉,亦以唐私史之多也。”[33]中唐以后,唐代官修史书的效能大减,私家撰史得到新的发展机会。这里说的“私史”,多是指的私家所撰写的历史笔记。这些笔记,有的还没有完全摆脱神仙志怪的影响,但这毕竟不是它们的主要倾向。诚然,即使是小说、故事一类的笔记,也与史学有一定的关系。近人陈寅恪以韩愈主持修撰的《顺宗实录》同李复言的《续玄怪录·辛公平上仙》条“互相发明”,证明宦官“胁迫顺宗以拥立宪宗”及“宪宗又为内官所弑”的事实,从而说明:“李书此条实乃关于此事变幸存之史料,岂得以其为小说家言,而忽视之耶?”[34]又如段成式所著《酉阳杂俎》二十卷、续集十卷,虽有不少神仙志怪的记载,但它却也包含了一些社会史、科技史和中外文化交流史的内容,历来受到中外学人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