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韩愈《顺宗实录》的历史价值(1 / 1)

韩愈在中国文学史上极负盛名,后人称赞他“不愧为‘凌云健笔意纵横’的伟大文学家和思想家”[8]。

韩愈对唐代史学也有重要的贡献。唐宪宗元和年间,他曾一度担任史职,任史馆修撰,并主持修撰《顺宗实录》[9]。《旧唐书》本传说:“时谓愈有史笔,及撰《顺宗实录》,繁简不当,叙事拙于取舍,颇为当代所非。”[10]这样的记载是不符合事实的,这样的评论也是极不公允的。元和八年(813年)三月任史馆修撰,元和九年(814年)十月任考功郎中,同年十二月知制诰。可见韩愈担任史职的时间并不长。

韩愈撰《顺宗实录》的具体情况,从他的《进〈顺宗皇帝实录〉表状》中可略知大概:

(元和)八年十一月,臣在史职,监修李吉甫授臣以前史官韦处厚所撰《先帝实录》三卷,云未周悉,令臣重修。臣与修撰左拾遗沈传师、直馆京兆府成阳县尉宇文籍等共加采访,并寻检诏敕,修成《顺宗皇帝实录》五卷,削去常事,著其系于政者,比之旧录,十益六七。忠良奸佞,莫不备书,苟关于时,无所不录。吉甫慎重其事,欲更研讨,比及身殁,尚未加功。臣于吉甫宅取得旧本,自冬及夏,刊正方毕。[11]

韩愈在《进〈顺宗皇帝实录〉表状》中说,他撰《顺宗实录》,“忠良奸佞,莫不备书,苟关于时,无所不录”。这并非自诩之辞。他的这四句话,可以概括为两个特点:一是直书,二是精当。通观《顺宗实录》全书,他确是这样做的。譬如以下几则记载。

——记“宫市”:

贞元末,以宦者为使,抑买人物,稍不如本估。末年不复行文书,置白望数百人于两市并要闹坊,阅人所卖物,但称宫中,即敛手付与,真伪不复可辨,无敢问所从来。其论价之高下者,率用百钱物买人直数千钱物,仍索进奉门户并脚价钱。将物诣市,至有空手而归者。名为“宫市”,而实夺之。……然“宫市”亦不为之改易。谏官御史,数奏疏谏,不听。

这些记载,把德宗的贪婪和顽固、“宫市”的危害、宦官的骄横、人民的苦痛,都揭露得淋漓尽致。

——记盐铁使“进献”:

旧盐铁钱物悉入正库,一助经费。其后主此务者,稍以时市珍玩时新物,充进献,以求恩泽。其后益甚,岁进钱物谓之“羡余”,而经入益少,至贞元末。逐月有献焉,谓之“月进”。

官僚的贪赃枉法、争媚取容,君主的贪得无厌、纵容臣下,从“羡余”、“月进”可见一斑。

——记其他杂役勒索:

贞元中要乳母,皆令选寺观婢以充之……贞元末,五坊小儿张捕鸟雀于闾里……近之,辄曰:“汝惊供奉鸟雀!”痛殴之,出钱物求谢,乃去。

诸如此类的役外之役、巧取豪夺,弄得人心动**,民不聊生。

《顺宗实录》的这些记载,准确而有力地从不同的侧面揭露了唐德宗的腐朽统治。

此外,韩愈对陆贽、阳城等人在唐德宗时遭受权臣裴延龄的谗毁、排斥,表示愤慨和不平。他在《顺宗实录》中写道:“德宗自贞元十年已后,不复有赦令,左降官虽有名德才望,以微过忤旨谴逐者,一去皆不复叙用。”顺宗时重新起用一批左降官员,“至是人情大悦”,“而陆贽、阳城皆未闻追诏而卒于迁所,士君子惜之”[12]。他记述宗室、京兆尹李实专横跋扈,聚敛成性;顺宗时贬官通州长史,“至谴,市里欢呼,皆袖瓦砾,遮道伺之,(李)实由间道获免”[13],反映了人民群众对李实这种官员的痛恨。他还突出地记载了“永贞革新”的主要史实。韩愈虽然对王伾、王叔文等人并不表示同情,认为他们“朋党喧哗,荣辱进退,生杀造次,惟其所欲,不拘程度”[14],失败是不可免的;但他对王叔文等革除德宗弊政以致“人情大悦”、“百姓相聚,欢呼大喜”[15]的反映,却都据实直书。

《顺宗实录》在唐代的政治生活中,尤其是在唐代的官修史书的活动中,曾经掀起一阵轩然大波,“议者哄然不息”[16]。《旧唐书·韩愈传》说:

时谓愈有史笔,及撰《顺宗实录》,繁简不当,叙事拙于取舍,颇为当代所非。穆宗、文宗尝诏史臣添改,时愈婿李汉、蒋系在显位,诸公难之。而韦处厚竟别撰《顺宗实录》三卷。

这一段关于韩愈及其《顺宗实录》的文字,于事实、情理都存在着许多谬误,且与《旧唐书》其他各处所记往往矛盾抵触。这里,至少有三个问题是需要加以澄清的[17]。

第一,关于“繁简不当,叙事拙于取舍,颇为当代所非”的问题。

认为“繁简不当,叙事拙于取舍”,是造成《顺宗实录》“颇为当代所非”的原因,进而证明韩愈无“史笔”的说法是不能成立的。《旧唐书·路随传》记:“初,韩愈撰《顺宗实录》,说禁中事颇切直,内官恶之,往往于上前言其不实,累朝有诏改修。”这几句话,说到了问题的症结:“颇为当代所非”原来是“内官恶之”;所非的原因也并非“繁简不当”,而是“说禁中事颇切直”。《新唐书·路随传》说:“初,韩愈撰《顺宗实录》,书禁中事为切直,宦竖不喜,訾其非实,帝诏隋刊正。”“宦竖不喜,訾其非实”,这把宦官曲意攻击《顺宗实录》的真实情况说得再明白不过了。朱熹认为:“退之作史,详略各有意‘削去常事,著其系于政者’,其褒善贬恶之旨明甚。”并认为《新唐书·路随传》所论“此言是也”[18]。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和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在著录《顺宗实录》时,也都采用《新唐书·路随传》的说法[19]。这些,反映了宋人对韩愈撰《顺宗实录》而遭到非难的不平。

第二,关于《顺宗实录》的“改修”问题。

《旧唐书·韩愈传》记:“穆宗、文宗尝诏史臣添改”;《旧唐书·路随传》也说“累朝有诏改修”。然而,对韩愈所撰《顺宗实录》的“改修”,事实上只进行了一次。

《唐会要》记:唐文宗大和五年(831年),中书侍郎、监修国史路随奉旨对《顺宗实录》“重加刊正,毕日闻奏”[20]。但《旧唐书·路随传》则记:大和七年(833年),路随进《宪宗实录》后,“文宗复令改正永贞时事”。这就把改修《顺宗实录》的时间推到大和七年以后去了。以上二说,后说当误。据《旧唐书》卷十七下《文宗纪》、卷一百四十九《蒋乂传》附《蒋系传》、卷一百七十三《陈夷行传》等各卷所主,路随等奏进《宪宗实录》,均在大和四年(830年)而非大和七年(833年)[21]。可见,路随奉旨改修《顺宗实录》,应如《唐会要》所记,当在大和五年(831年)。

路随在什么情况下对《顺宗实录》进行改修,又是怎样进行改修的?从路随给唐文宗的一道奏章[22],可以看到以下几个问题:一是唐文宗令路随对《顺宗实录》进行改修的敕命下达后,朝廷大哗,周居巢、王彦威、李固言、苏景胤等人纷纷上疏,“具陈刊改非甚便宜”;而且“班行如此议论颇众”,弄到了“庶僚竞言”、“表章交奏”的地步。于是监国史路随也担心“果获修成”,“终为时累”。《顺宗实录》在文宗朝廷上毁誉纷纷,引起这么大的争论,决不只是怎样看待一部史书的问题,而是曲折地反映了唐代中期以来官僚集团与宦官集团的矛盾和斗争。二是路随在上疏中指出:“韩愈所书,亦非己出,元和之后,已是相循。”说明韩愈所撰《顺宗实录》不仅曾经得到唐宪宗的认可,而且在元和年间已相循抄录,广为流传了[23],这个事实,与《旧唐书·韩愈传》所说《顺宗实录》“颇为当代所非”不相符合。随意改修史书,何能取信后人?这个意思,路随在上疏中虽未明说,但字里行间,还是不难看出来的。可见,围绕着改修《顺宗实录》的争论,也反映了史学上直书与曲笔两种史学传统的斗争。三是由于上述两个原因,路随只好请求唐文宗对改修《顺宗实录》做出具体指示,这是他不得已采取的一个折中办法。唐文宗最后指示说:“其实录中所书德宗、顺宗朝禁中事,寻访根柢,盖起谬传,谅非信史。宜令史官详正刊去,其他不要更修。”[24]唐文宗所说的“德宗、顺宗朝禁中事”原是“谬传”,应予以“刊去”,这就清楚地表明了韩愈《顺宗实录》为“当代所非”的具体内容和本质所在。

今存《顺宗实录》,由于只“改正”德宗、顺宗朝禁中事,“其他不要更修”,故大体上还保存着韩愈所撰原本的面貌。《新唐书》说:“自韩愈为《顺宗实录》。议者哄然不息,卒窜定无完篇,乃知为史者亦难言之。”[25]这话对韩愈及其所撰《顺宗实录》颇抱同情之感,但说“卒窜定无完篇”,是过分夸大了。

第三,关于“韦处厚别撰《顺宗实录》三卷”的问题。

韦处厚撰《顺宗实录》三卷,如韩愈的《进〈顺宗皇帝实录〉表状》所说,分明是在韩愈撰《顺宗实录》之前,因其“未周悉”,监修李吉甫乃命韩愈“重修”。韩愈“重修”《顺宗实录》始于元和八年(813年)[26]。准此,韦处厚撰《顺宗实录》(亦称《先帝实录》)三卷,当在宪宗元和六年(811年)之前。而《旧唐书·韩愈传》记此事于韩愈撰成《顺宗实录》之后,即宪宗元和十年(815年)之后,确系误记。这个讹误,客观上也起了贬低韩愈及其所撰《顺宗实录》的作用,故不能不予以澄清。

韩愈修撰的《顺宗实录》同唐代历朝实录一样,成为五代与两宋人们研究唐代历史的极其宝贵的第一手资料;而由于两宋以后,唐代实录多已亡佚,后之治史者得以通过《顺宗实录》大体了解唐代实录的一般情况。这当然不能不归功于韩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