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隋书》的历史思想(1 / 1)

《隋书》史论的价值,一方面表现为对历史有深刻的见解,另一方面表现为对现实有清醒的认识。同时,《隋书》史论还颇具当时统治者言论的一些特色。这是因为:第一,唐朝的封建统一政权是隋朝封建统一政权的直接继承和发展,没有隋朝,就没有唐朝。因此,唐初统治者对隋朝的统一大业,是极为推崇的,称赞隋文帝顺乎潮流,“乘兹机运,遂迁周鼎”,“劬劳日昃,经营四方”,致使“金陵失险”、“单于款塞”,出现了“《职方》所载,并入疆理,《禹贡》所图,咸受正朔”[56]的统一局面,对隋文帝在统一事业中的作用给予很高的评价。第二,唐初统治者对于隋朝初年的政治,也是异常钦慕的,认为:隋文帝时,“七德既敷,九歌已洽,要荒咸暨,尉候无警。于是躬节俭,平徭赋,仓廪实,法令行,君子咸乐其生,小人各安其业,强无陵弱,众不暴寡,人物殷阜,朝野欢娱。二十年间,天下无事,区宇之内晏如也。考之前王,足以参踪盛烈”[57]。第三,一个“甲兵强盛”、“风行万里”的隋皇朝,为何在很短的时间内,竟然“率土分崩”、“子孙殄灭”了呢?这样触目惊心的现实,不能不引起唐初统治者的警惕和深思。可见,撰述隋朝历史,对于唐朝统治者来说,有着切身的利害关系,有许多引为鉴戒的历史经验教训。

贞观三年(629年),唐太宗李世民乃令“秘书监魏徵修隋史”[58],魏徵就做了《隋书》的主编。《旧唐书》卷七十一《魏徵传》记:“徵受诏总加撰定,多所损益,务从简正。隋史序、论,皆徵所作。”可见,魏徵不仅主编《隋书》,而且还撰写了《隋书》的序、论[59]。

魏徵是唐初著名的政治家之一。他与唐太宗在政治上有密切关系,是唐太宗统治集团的主要谋划人物和决策人物之一。《隋书》史论,不仅反映了以魏徵为代表的一批谏官、元臣的思想,而且在很大的程度上反映了唐太宗统治集团的政治思想和历史观点。

因此,考察《隋书》史论所提出的一些主张、观点和理论,可以揭示唐朝统治集团,特别是唐初统治集团的政治思想和历史观点,进而可以说明史学发展与历史发展的关系。

论点之一:“隋之得失存亡,大较与秦相类。”这是《隋书》史论对于隋朝历史经验教训的最重要的概括。

唐继隋而起。隋何以亡,唐何以兴?对于这样一个问题的回答,犹如西汉初年陆贾受刘邦之命作《新语》一样[60],成为《隋书》史论极为重视的中心问题。

《隋书》史论的作者注意从变化的观点来分析历史现象,认为隋朝“衰怠”、“乱亡”的原因,“所由来远矣,非一朝一夕”[61],而着重分析了隋亡“成于炀帝”的种种政治原因,指出:隋炀帝“负其富强之资,思逞无厌之欲,狭殷、周之制度,尚秦、汉之规摹。恃才矜己,傲狠明德,内怀险躁,外示凝简,盛冠服以饰其奸,除谏官以掩其过。**荒无度,法令滋章,教绝四维,刑参五虐,锄诛骨肉,屠剿忠良,受赏者莫见其功,为戮者不知其罪。骄怒之兵屡动,土木之功不息,频出朔方,三驾辽左,旌旗万里,征税百端,猾吏侵渔,人不堪命。乃急令暴条以扰之,严刑峻法以临之,甲兵威武以董之,自是海内骚然,无聊生矣”[62]。这一段评论,把隋炀帝统治时期骄横残暴的政治揭示得极为深刻。联系到隋炀帝严刑峻法、穷兵黩武、营造无日、巡幸不止等做法,这个评论基本是符合历史事实的。其中有些见解,如说隋炀帝“**荒无度,法令滋章”,“骄怒之兵屡动,土木之功不息”,“猾吏侵渔,人不堪命”等,就是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也不失为正确的论断。这些议论,是接触到隋朝灭亡的根本问题了。

《隋书》史论除了以隋朝自身的历史作比较外,还进而把隋朝的历史与秦朝的历史作了比较,并得出这样的结论:“其隋之得失存亡,大较与秦相类。始皇并吞六国,高祖统一九州,二世虐用威刑,炀帝肆行猜毒,皆祸起于群盗,而身殒于匹夫。原始要终,若合符契矣。”[65]《隋书》史论的作者在此明确指出:隋亡和秦亡一样,都是被“群盗”所推翻。这就是全部问题的症结所在。可见,他希望唐朝统治者要记取隋亡的教训。

此外,《隋书》史论还从经济上探讨了隋朝灭亡的原因,指出:“取之以道,用之有节,故能养百官之政,勖战士之功,救天灾,服方外,治国安人之大经也。”这可以说是《隋书》史论撰者根本的经济原则。其具体主张是:“不夺其时,不穷其力,轻其征,薄其赋,此五帝三皇不易之教也。”相反,“若使之不以道,敛之如不及,财尽则怨,力尽则叛”。

《隋书》史论分析了隋朝末年由于劳役、兵役过重,造成了生产力的巨大破坏,以致出现了“……比屋良家之子,多赴于边陲,分离哭泣之声,连响于州县。老弱耕稼,不足以救饥馁,妇工纺绩,不足以赡资装”的悲惨局面,加之“租赋之外,一切征敛,趣以周备,不顾元元,吏因割剥,盗其太半”,终于弄得全国各地“盗贼充斥”,故而“隋氏之亡,亦由于此”。于是《隋书》史论总结出这样的历史经验:“富而教之,仁义以之兴,贫而为盗,刑罚不能止。”[66]这些议论,从政治观点来看,无疑是为了巩固唐皇朝的统治,从历史观点来看,则比较明确地认识到社会生产的发展与破坏,对于政权的兴盛和衰亡有着直接的关系。唐初统治集团比较注重发展生产、稳定统治秩序,其思想基础就在于此。

论点之二:倡导“所居而化,所去见思”。这是《隋书》史论竭力提倡的一种吏治和统治秩序。《隋书》史论认为,要避免重蹈秦、隋之亡的覆辙,还必须对各级封建官吏提出“立身从政”的严格要求,从而建立起一种比较稳定的统治秩序。

魏徵在《隋书》史论中,突出地宣扬“循吏”的作用,认为:“古之善牧人者,养之以仁,使之以义,教之以礼,随其所便而处之,因其所欲而与之,从其所好而劝之。”这就是所谓“化人”的办法;做到这些,就能统治人民,管理政务,天下安定。他还认为:“有无能之吏,无不可化之人”[67],主张通过教化来达到统治人民的目的。他的这个思想,颇像是道家思想的延续,又如同汉初黄老学说的翻版。其实,这种思想恰恰是唐初历史条件的合乎规律的反映。处在隋末动乱后的唐初社会,犹如处在秦末动乱后的汉初社会一样,当务之急是要稳定统治秩序,“教化”之说,主张“化人”,这都是历史发展的必然产物。魏徵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比其他人更加面对现实,因而也就更清晰地洞察了当时的社会。魏徵激烈地抨击隋炀帝的种种暴政,称赞循吏梁彦光等人“立严察之朝,属昏狂之主,执心平允,终行仁恕,余风遗爱,没而不忘,宽惠之音,足以传于来叶”[68],给予他们极高的评价。他尤其赞扬梁彦光等人“内怀直道,至诚待物,故得所居而化,所去见思”。一个官吏,做到居官实行教化,离任被人思念,十分不易。魏徵的评论,不无夸大之嫌。至于他提出的“化人”的办法和标准,在封建社会里也是不可能完全付诸实行的。魏徵曾说:“古语云:善为水者,引之使平,善化人者,抚之使静,水平则无损于堤防,人静则不犯于宪章。”[69]魏徵借评论历史,既提出了一个理想的统治秩序和政治环境,同时也对各级官吏提出了“立身从政”的严格要求。这是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没有后者,便没有前者;为了实现前者,必然要求后者。这在唐初的政治生活中,当然是很重要的课题。一个新建的皇朝,怎样才能巩固自己的统治?为了达到巩固统治的目的,应当采取什么样的统治方略?这不能不成为唐初统治集团十分关注并亟待解决的问题。

魏徵在表彰循吏的同时,在《隋书》史论中还对那些庸俗、贪婪、无能的官吏给予有力鞭笞。譬如:他嘲笑李穆,说李穆先事周,后事隋,“见机而动”,既无“贞烈”,亦无“忠信”,而其子孙“特为隆重”,这是“得之非道,可不戒欤”[70]!他抨击刘昉、郑译“虑难求全,偷安怀禄”,事周“靡忠贞之节”,奉隋“愧竭命之诚”,而又祈望“不陷刑辟,保贵全生,难矣”[71]。他鄙薄宇文述、郭衍之辈“以水济水,如脂如韦,便辟足恭,柔颜取悦。君所谓可,亦曰可焉,君所谓不,亦曰不焉。无所是非,不能轻重,默默苟容,偷安高位,甘素餐之责,受彼己之讥。此固君子所不为,亦丘明之深耻也”[72]。他蔑视卫玄,说他“西京居守政以贿成,鄙哉鄙哉,夫何足数”[73]!在魏徵看来,这些人,既不是君主的忠良之臣,又不配充当教化百姓的“父母官”,而是一些贪生怕死、只懂得牟取私利的小人和败类。这同那些“所居而化,所去见思”的循吏们比起来,实在不可同日而语。魏徵在《酷吏传》后论中,甚至发出这样的警告:“后来之士,立身从政,纵不能为子高门以待封,其可令母扫墓而望丧乎!”他在宇文化及等传的后论中又说:“枭獐凶魁,相寻菹戮,蛇琢丑类,继鹭诛夷,快忠义于当年,垂炯戒于来叶。呜呼,为人臣者可不殷鉴哉!可不殷鉴哉!”[74]显然,魏徵之所以要对这些人奋笔怒斥,大加挞伐,有着两个目的:一是提醒唐朝统治集团,绝不可依靠这班人来治理国家,统治人民;二是告诫唐朝各级官吏,要以这些人为鉴戒,从中汲取教训。

论点之三:充分肯定“有隋多士”的历史作用。《隋书》史论在评价历史人物的时候,提出了这样一个见解:“大厦云构,非一木之枝,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长短殊用,大小异宜,楶棁栋梁,莫可弃也。”这种见解,从历史观点来说,它注意到了众人的智慧和力量以及各种人才的作用。比之于把历史事件的发生、发展完全归于一人一谋的论点,是很大的进步。从政治目的来看,《隋书》史论的撰者正是通过肯定“有隋多士”来肯定一大批唐代的开国元臣、宿将,进而希望唐代统治者继续广开贤路,选拔人才。

基于上述观点,魏徵在《隋书》史论中称道李谔等人各有所长,“皆廊庙之榱桷,亦北辰之众星”[75],充分肯定他们各自在某个方面的专长和作用。魏徵夸奖李德林“幼有操尚,学富才优,誉重邺中,声飞关右。王基缔构,协赞谋猷,羽檄交驰,丝纶间发,文诰之美,时无与二”[76]。高度评价了李德林的才华出众及其在隋皇朝建立过程中的作用。魏徵突出地表彰了隋朝在南下灭陈、统一全国的事业中的将领,指出:“贺若弼慷慨,申必取之长策,韩擒奋发,贾余勇以争先,势甚疾雷,锋逾骇电。隋氏自此一戎,威加四海。”[77]赞叹他们在这历史性的事件中所发挥的极不平凡的作用,等等。总之,魏徵认为,一个强大的、统一的隋皇朝的建立,本是各种各样人才发挥作用的结果,并非“一士之略”所能成功的。由于他们在历史上都做出过贡献,因而他们的事迹将“留于台阁”,不可磨灭,并不因为隋朝的灭亡,而使这些“北辰之众星”失去光辉。魏徵能够用这种观点去评价前朝的历史人物,的确是十分难得的。

此外,《隋书》史论在评价历史人物时,还注意到客观环境对人们的影响和作用。譬如,《隋书》史论在评论李圆通、来护儿等人时指出:“圆通、护儿之辈,定和、铁杖之伦,皆一时之壮士,困于贫贱。当其郁抑未遇,亦安知其有鸿鹄之志哉!终能振拔污泥之中,腾跃风云之上,符马革之愿,快生平之心,非遇其时,焉能至于此也!”[78]这就是说,杰出人物的出现,除了自身的条件(如“皆一时之壮士”)而外,还必须具备一定的客观条件(如“遇其时”)。这同有的史家宣扬的“英雄造时势”的认识比较起来,是大大地向前迈进了一步。

魏徵提出的“大厦云构,非一木之枝,帝王之功,非一士之略”的认识,反映了他的历史思想和政治观点的一个重要的侧面。这个认识,不仅符合隋皇朝建立过程中的基本历史事实,而且对于刚刚建立起来的唐皇朝来说,则具有更为直接的现实意义。首先,他希望巩固唐代开国元臣的地位,充分肯定他们的历史功绩。唐太宗以凌烟阁为名臣图形,应当说就是基于与魏徵相同的认识。其次,他认为“守成”是比“创业”更为艰难的事业[79],因而希望唐朝统治者能够招纳更多的人才,为巩固唐皇朝的统治服务。唐太宗批评封德彝认为当代“未有奇才”的错误认识是“诬一世之人”,正反映了唐太宗求贤的渴望和真诚。于此,我们进一步看到:魏徵的这个认识,固然是他的历史观点、政治思想的表露,同时也是唐初统治集团的意志的反映。大气磅礴、盛极一时的“贞观之治”的兴旺局面,归根到底是当时各族人民创造出来的。但是,这同唐初统治集团的历史观点、政治思想,以及在此基础上制定的种种政策和方略,其中包括对各方面人才的选拔和任用,是有密切关系的。

以上所论,并未包括《隋书》史论的全部问题。然而,仅就这几个方面的问题来看,魏徵在《隋书》史论中反映出来的历史观点,在中国史学史上,尤其在历代皇朝的官修史书中,确实具有独到的见解和突出的成就。

《隋书》史论不仅在当时的政治生活和史学发展中产生了积极的作用,而且也深刻地影响着后世史学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