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民族是一个具有深刻历史意识的民族。这种深刻的历史意识在中华文明发展史上,产生了伟大的精神力量,同时也转化为伟大的物质力量。直到今天,我们仍然深切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和它的现实的生命力。这是中国历史文化的特点之一,也是它的优点之一。

在远古时代,先民的历史意识通过传说反映出来。在文明时代,人们的历史意识的发展,蕴含在史学发展中。史学对于人们具有不可缺少的重要性,这是根本的一条。古人所谓“居今识古,其载籍乎”[1],讲的就是这个道理。通过史学,人们可以认识过去,审视现实,观察未来。作为在时间和空间中存在的历史运动,过去,现实,未来,是一线贯穿下来的。史学作为人们对它的认识和记载,通过世世代代的积累和发展,也是一线贯穿下来的。历史运动决定着史学活动,史学活动反映着历史运动。如果没有史学活动的存在和发展,那么人们对于历史的认识将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人们对于自己赖以生存的社会从何处来、向何处去,也将是茫然的;人们对于自己的历史责任、社会责任、人生价值,也就难以得到正确的说明和自觉而积极的实践。唯其如此,史学“乃生人之急务,为国家之要道”的思想传统,确乎是今天我们应当继承、发扬的。

中国史书,源远流长,积累丰富,为世界各国所罕见。7世纪成书的《隋书·经籍志》,以经、史、子、集四部著录历代典籍。其中,史部书分为13类:正史、古史、杂史、霸史、起居注、旧事、职官、仪注、刑法、杂传、地理、谱系、簿录。18世纪成书的《四库全书总目》亦以四部著录群书,其史部则变化、增益为15类:正史、编年、纪事本末、别史、杂史、诏令奏议、传记、史钞、载记、时令、地理、职官、政书、目录、史评。从今天的眼光来看,不论是《隋书》还是《四库全书》,在经、子、集各部中,也还有为数不少的史书或与史书有关的书著录在案。过去,人们常用汗牛充栋、浩如烟海来形容史籍的丰富,那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如此丰厚的史学遗产,不仅是中国文化史上的瑰宝,也是世界文化史上的奇观。《隋书·经籍志》借用《礼记》上的两句话“博闻强识”“疏通知远”来说明史官、史家的功底和器识;清代史学家章学诚援引《易经·系辞》中说的“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智”这两句话来概括古今史籍的特点和作用,认为“撰述欲其圆而神,记注欲其方以智也。夫‘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拟神也”[2]。这些认识,包含了古人历史意识中的某些真知灼见,而从史官、史家的历史意识到史书中所反映出来的历史意识,则表明了历史意识的发展及其在社会生活中影响的扩大。如果说“博闻强识”主要是指人们具有丰富的历史知识的话,那么“疏通知远”就反映了人们认识历史的器局和对于历史知识、历史智慧的运用。所谓“记注藏往似智”“撰述知来拟神”,也是指这个意思。简言之,人们主要通过史学“疏通知远”,“藏往”“知来”,以求在现实生活中更好地发挥自身的社会作用。尽管古今历史面貌、时代特点已有变化,但这个道理却是古今相通的。当然,随着社会的进步,随着科学技术和生产力的发展,历史学家们越能对历史的进程做实事求是的描述和科学的解释,使人们对历史前途充满信心,确立乐天奋进的历史观和人生观。在这方面,历史科学承担着别的科学门类所不能代替的任务。这应是现时代的新的历史意识。

有一种观点叫作“克服历史”,认为“我们一切困扰就在于我们有历史的负担”。这是关于历史与现实之关系的一种看法。我本人不认为这种看法是可取的。因为:第一,历史并不只是指的过去,它是包括过去、现在、未来的发展过程,任何人都在历史中活动,都不可能去“克服历史”。第二,已经过去的那一部分历史所留给人们的,并不全是“负担”;而任何时代的人们的任何新的创造,都只能以其所接受的历史遗产为前提。我们的任务是正确地认识历史,有效地利用历史遗产中那些在今天仍然具有生命力的积极因素,让它在现代化建设中发挥作用。

现代化建设是全方位的社会改革活动,无疑应有全方位的决策。历史学所提供的人类社会历史发展进程中的种种经验教训,对于这全方位的决策来说,是重要的、宝贵的。世世代代的历史学家从前人的得失成败中总结出来的思想和智慧,有些在今天仍具有新鲜的活力。传统史学的经世致用传统并不会因为其他科学的进步而黯然失色;相反,它因得以同其他科学的配合而显示出新的魅力。

现代化建设的根本任务之一,是要培养一代又一代具有更高认识水平和道德水平的现代公民,历史学在移风易俗、树之风声方面的作用,实在是具有战略的意义。

这本小书,依据中国古代丰富的史学遗产,试图通过深入浅出的叙述和阐释,来说明史学在人们思想历程的发展上所占有的位置,说明史学同社会、文化、人生的关系,从而说明史学对于人们认识历史、现实、人生所具有的重要作用,以及它对于促进社会进步所具有的特殊功能。

“彰往而察来”这个古训,也正是这本小书的撰述宗旨、作者的拳拳之意。

[1] 刘勰:《文心雕龙·史传》,周振甫注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69页。

[2]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一《书教下》,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