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危山下一片梦境(1 / 1)

牛汉的诗 牛汉 1147 字 1个月前

纯净

浩大,

不可再居留。

—里尔克《致音乐》

这里,七月的正午时刻[1]

每一粒砂都是一颗赤忱的心在燃烧

天上的太阳很小很白,不过是一星光彩的砂粒

宁静的三危山近在眼前

但又觉得异常地遥远和缥缈

我与它之间隔着一片亘古的梦境

三危山是一脉仿佛随时可以倾倒但又永恒而不朽的高山

朝着它,我独自歪歪倒倒走下一个砂石响动的斜坡

自以为空着生命,敞着心胸,清清白白一个人

只拖带着自己渺小的不成形的影子

但影子与生俱来,是古老的根,很黑很重,牵连着人的一生

每拔出一步都十分十分地艰难,脚掌发出陷落的喘息

像罗丹雕塑的那个无头无臂永远在行走的人

走了很久,还没有越过一条没有水的河

没有水的河比有水的河还难以泅渡

因为没有波浪的激励和抚爱,生命失去流动的快慰

(让我想起了故乡的那条干涸而宽阔的滹沱河)

布满卵石的河道看不清哪里有岸的痕迹

可是又分明听见了四面八方有水在淙淙地流响

流水神秘而魅惑的声响越来越大

感触到有激动的波浪如鱼群冲入我焦渴的躯体

不知不觉地被看不见的河水深深地淹没了

我很明白这无法回避的使生命陷溺的河水就是一个人的命运

我坦然而信任地沉底在涌动的河水之中

头脑很清醒,眼睛像鱼一样圆圆地睁着

隐隐地还能望见三危山岸然地耸立在前面

我的背后是斜坡上面闹嚣的莫高窟

和洞穴里的千万尊坐着的卧着的飞着的神佛

他们一定已经发现了我这个孤独的行客

正陷溺在深深的难以渡出的命运的河水中

那隆起的鸣沙山向我显示它就是沉沦的生命再生的河岸

我听见有一个古老而熟悉的声音正呼唤我

回头是岸

我是一个走路从不回头有河流性格的人

我不相信岸和岸上美好的传说

航海的水手都晓得,大海不相信有岸,大海无边

就是小河也明白岸只呆呆地立在流水的两边

河水的前面永远不会有岸

我是一个憎恶岸冲垮岸的波浪

在三危山下没有岸没有水的命运的河道里

我艰难地行走了好久好久,仿佛走过了一生

是的,又一次我冒着酷暑来到这片圣地

像回到命运中最后一个陌生而又亲切的故乡

它并不是有街门,有亲人,有祖先坟墓的村庄

而是一片从少年起就苦苦跋涉幻想进入的梦境

三危山不是一脉供人攀登游览的驯服的山

它是一个不朽的对心灵的**

整个山上没有一棵树(甚至一棵草)

更没有庙宇和通向庙宇的为朝拜的人修的路

三危山永远那么**那么无牵无挂

传说三危山七月天自己能升起雨云

并且在太阳落山之后燃起一片霞光

我很相信这个美丽的幻觉

再不愿拜见那些相识已久形象日渐风化的神佛

我一动不动盘腿坐在厚厚的砂碛上

(盘腿坐本是我从童年起养成的习性

并非有意学僧人坐禅时虔诚的姿势)

我的手心朝下而不是朝上

我的两眼圆睁而不是闭着

我平生最憎恶那种祈求和期待的姿态

我的双手有力地托着肌腱隆起的膝部

随时可以一蹦而起,去奔跑或搏击

我端端坐立着很像一座浮屠:活人一样站立的坟墓

被河水冲击的生命悠悠地溶解着呼吸着

生命吸入的是白净而宁静的灵气

吐出的是污浊的瘀血和回忆的苦汁

由于不停地吐纳我的身边汇聚成一个阴郁的小湖

生命渐渐地轻了,淡了,成为一片梦境的空白

当我醒来抬头望望高耸的三危山

我直起腰身又歪歪倒倒地行走起来

我的影子还是很黑,很重,而且变得很长

我并没有成为一个再生的人

向三危山梦游地走去

我知道三危山那里并没有岸

三危山是无法攀登的山

也不是命运的河水最后出现的岸

三危山是一个美丽而困恼的**

1993年7月初稿于敦煌

1993年12月12日二稿

1994年4月11日三稿

后记:

近几年来,每创作一首诗,常常陷溺在诗中,每个词语跋涉得非常艰难。《梦游》使我陷溺了近半个世纪,《空旷在远方》是个没有尽头的境域,这首《三危山下一片梦境》其实仍在前两首诗之中继续跋涉着,只不过喘息得更为紧迫一些。为什么我被死缠活缠,总冲不出诗为我安排的命运,

或命运为我安排的诗之中?艾略特说应当超越个性(我不愿理解为否定个性),以及个人体验,朱光潜说作者与意象之间有距离才好。我理解那种解脱与自由,但做不到。我实在无法客观与冷凝地进行创作。是不幸还是幸运,我在严酷的人生途程中,由于种种沉重的负担,每跨进一步都必须得战胜使生命陷落的危险,事实上我已很难从命运的底层升上来了。正因为沉重地被深深陷入人生,我反而能承受住埋没的重压,并从中领悟到伟大的智慧和灵感。还有,这首诗的每一行为什么如此冗长,我只能说这是因为诗总在艰难地喘息,词语飞动不起来,必须一步一步地跋涉,如果这首诗有什么节奏或韵律的话,那就是生命不停地颤抖,以及急促的喘息声。空旷的境域中没有短的路,大沙漠的节奏是最沉缓的。佩斯的

《进军》与《阿纳巴斯》只能以浩浩****的词语和列队的诗行,去显现那庄严而浑厚的诗的国土的景象。以上这些话,近似呓语,信与不信由高明的读者评断。

1994年4月23日

[1] 此诗初刊《中国作家》1994年第3期,为诗辑《夜中的呓语》第7首,后修订重刊1994年7月1日《诗歌报》1994年第7期并增后记;初收《牛汉诗选》,略有改动;后收《空旷在远方》《牛汉诗文集》。据《牛汉诗文集》编入。诗后所附后记初收《萤火集》,题《〈三危山下一片梦境〉的附语》,后收《梦游人说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