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里有一座寺庙，庭院里有许多古老的梧桐树，枝叶垂落于地。春天到来，花儿缀满枝头，仿佛一道瀑布。吃过午饭之后，庙里的老禅师喜欢到树下坐一坐，看着满地破碎的花影，听听鸟啼虫鸣。

这天，老禅师正在树下闭目养神，闻着淡淡的花香，听蜜蜂们嗡嗡叫个不停。过了一会儿，他感觉蜜蜂的叫声有些奇怪，仿佛是一群人在窃窃私语。禅师睁开双眼望向枝头，才发现那并不是蜜蜂，而是一群长着翅膀的小蜂人。他们比蜜蜂稍大一些，皮肤雪白晶莹，有一对半透明的翅膀。小蜂人发现禅师正注视着自己，慌慌张张正要飞走。有一个小蜂人落在最后，被禅师一把抓住了。

禅师捧着小蜂人，兴冲冲地回到房间里，将他关在一只纱笼中。小蜂人拼命想要逃脱，但反抗毫无作用。他沮丧地坐在角落里，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禅师轻声与小蜂人打招呼，但小蜂人故意背对着禅师，不理会他。后来或许觉得不耐烦，小蜂人便蜷缩着身体躺在笼子里，闭上眼睛开始睡觉。禅师担心小蜂人着凉，将手绢塞进笼子里，盖在小蜂人身上，可小蜂人伸手就掀开了手绢。

“我捉住他的时候，他正好从花心里飞出来，说不定他喜欢桐花呢。”这样想着，禅师跑去园子里摘了许多桐花的花瓣，将它们铺在笼子里。

“这样的床会不会好一点呢？”禅师温和地问，“你肚子饿不饿，想要吃点什么吗？”

小蜂人睁开眼睛看了看花瓣，终于爬起来开口对禅师说：“我不想吃东西，请您放我走吧！朋友们正在等我呢。”

“真抱歉，我实在舍不得放你走。我会好好对待你的，今后请和我做伴吧。”禅师说。

小蜂人继续苦苦哀求，都被禅师狠心拒绝了。他明白了眼前老人的执拗，叹了一口气，又蜷缩起身体，躺在角落里。他的身体本来散发着荧荧的光芒，此刻也黯淡下来。禅师明白，小蜂人此刻非常难过，不禁也有些悲伤。

“这样美丽的小精灵，应该自由地在天空中飞舞，你不能囚禁他！”禅师的脑子里有一个声音说道，“况且，你是出家人，应该明白四大皆空，不应该执着于任何事物！”

“我当然明白迷恋是不对的。”禅师的脑子里另一个声音说道，“但是他多么漂亮啊，谁不想一直欣赏美丽的事物呢！”

两个声音在禅师脑中争执不休，令禅师异常疲惫。不知不觉间，他趴在桌上睡着了。等到他迷迷糊糊醒过来时，耳边出现了许多细碎的声音。

“应该是刚刚那些小蜂人聚集过来了。”禅师心想。

他没有睁开眼睛，悄悄捕捉小蜂人们的话语。

“孔升翁为你占卜，说你会有灾难，他的话果然应验了！”一个小人悲伤地说。

“我还担心你会有生命危险，不过现在你还好好活着，多少算是安慰。”另一个小人说。

“上次我与青桐君下棋赢了，得到那么好的纸，我正准备拿它们画画呢。”被禅师抓住的小人说，“唉，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

“你别难过，我们会找来帮手，让你获得自由。”

禅师突然觉得鼻子发痒，打了一个喷嚏，吓得小蜂人们飞走了。他睁开眼睛望向窗外，感觉那些小蜂人仿佛融化在了阳光里。笼中的小人又背对着禅师躺了下来，一句话也不说。

“孔升翁是谁？青桐君又是谁呢？”禅师心想，“他们不像是人间的生灵，说不定是从天上来的……那些小蜂人会找来怎样的帮手呢？会不会是非常了不得的神仙？为了不惹上麻烦，最好还是放了小蜂人吧。”

禅师看着笼中的小精灵，正在犹豫时，庙里的和尚来敲门，让禅师去处理庙中事务。

“算了，待会儿再做决定。”禅师关好门窗，离开了房间。

等禅师忙完杂事再回来时，夕阳正好从窗外照过来，染得屋里的一切通红。红晕迷离中，他发现纱笼与小蜂人都不见了。

“怎么回事？门窗都关得好好的，怎么会凭空消失了？”禅师心想，“是那些小蜂人找来帮手了吗？可是为什么连笼子也一起带走了呢？”

禅师找遍了寺庙中的每一个角落，也没发现笼子或是小蜂人的踪影。他走累了，坐在梧桐树下歇脚，看着安静的枝头，开始怀疑这一切难不成只是他的幻觉。禅师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揪住了，只好叹着气回到屋子里。

这时，一个小和尚叫住了他，畏畏缩缩，欲言又止。

“有话便说，不要害怕。”禅师说。

小和尚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午饭后，我看到您捧着什么东西进了屋，神神秘秘的样子，心里很好奇，就趁您离开房间时，悄悄进屋看了看。我从没见过长着翅膀的小蜂人，他那模样实在是太可爱了，我就想拿着他去找我的朋友们，让他们也瞧一瞧……可没想到，我们刚从笼子里拿出小蜂人，想要看个仔细，一只大黑猫突然就冲了过来，一口叼走了小蜂人！我们紧追不舍，但黑猫跑得太快，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现在，估计它已经将小蜂人……”

说到这里，小和尚忍不住哭了起来。禅师又生气又难过，眼前发黑，差点晕倒在地。现在可没空责备小和尚，禅师急匆匆地跑出寺庙，搜寻那只大黑猫。天边的最后一抹红色也消失了，夜晚占领了整个世界。这时候，禅师终于找到了大黑猫，它蹲在一座桥的栏杆上打瞌睡。

大黑猫经常来寺庙中玩耍，与禅师已经熟识，并没有逃跑。禅师搜遍了黑猫全身，甚至掰开它的嘴巴瞧了瞧，也没能找到小蜂人的身影。

禅师叹了一口气，问道：“那样美丽的生灵，你怎么忍心当他是食物呢？”

“喵——”黑猫拖长了声音，不知给出了怎样的回答。

禅师不能拿黑猫怎么样，只好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寺庙里。没过几天他便生病了，喝了许多药之后，禅师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药罐子，可是病情没有任何好转。禅师根本没心思担忧自己的身体，他的眼前常常浮现出小蜂人的美丽身影，一次又一次在心里责备自己：“为什么我要将他关起来呢？吃斋念佛几十年，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私心？”

禅师不禁掉下了眼泪，迷迷糊糊又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禅师艰难地睁开了眼睛，看到小蜂人正在他的眼前飞舞。

“这是我的幻觉吧。”禅师惊讶地说。

他伸手想要摸摸小人，小人敏捷地躲开了。

“你是那天的小蜂人吗？还是他的同伴？”禅师又问。那些小蜂人几乎长得一样。

“那天我不仅被你抓住，还被猫抓住了。虽然翅膀受了伤，但我成功从那只猫的嘴里逃脱了。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遇到这样的灾难？我本来很生气，但看你病得很严重，想了想，还是应该来向你报一声平安。禅师，我不喜欢你，但是希望你早日恢复健康。”

“非常抱歉。”禅师说。

“没关系。”

小蜂人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禅师感觉身体里突然有了力量，勉强从**爬起来，扶着墙来到窗前。

小蜂人早已不见了踪影，桐花也谢了。春天将要走到尽头，但园子里的风景依然动人。在**躺了太久，禅师感觉浑身僵硬，决定出门散散步。

出自唐代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