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忽然走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身旁。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他用奇怪的热烈态度说,抓住他的手,“您要相信,我认为您是一个很正直、很善良的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如此。请您相信我这句话……”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惊奇得倒退了一步。在一刹那,他强忍住笑;但是仔细一看,他发觉公爵似乎有点精神恍惚,至少心情有些特别。

“我敢打赌,”他喊道,“公爵,您想说的完全不是这个,也许完全不是对我说的……但是,您怎么啦?您不舒服吗?”

“可能,很有可能,您说我也许并不想对您说话,这话您说得很对!”

他说完这话以后,似乎很奇怪地,甚至很滑稽地笑了一下。但是,他好像忽然兴奋起来,喊道:

“您不要对我提起我在三天以前的行为!我对于这三天感到十分惭愧……我知道我有过错……”

“但是……但是您究竟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我看出您大概比任何人都为我感到惭愧,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您脸红了,这是您心地善良的表现。我立刻就走,请您相信。”

“这是怎么啦?他的病总是这样发作的吗?”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很惊慌地对科利亚说。

“您不必担心,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我没有发病,我立刻就走。我知道,我……受了大自然的侮辱。我病了二十四年,从出生一直到二十四岁。您现在就把我的话当作病人的呓语吧。我立刻就走,立刻就走,请您相信我。我并不脸红——因为为了这个而脸红是很奇怪的,不对吗?——但是,在社会上我是一个多余的人……我并不是由于自尊心才这样说……我在这三天内反复思索,决定一旦有机会,就诚恳而正直地通知您。我有一些理想,有一些崇高的理想,这是我不应该来讲的,因为一讲起来,一定会惹得大家嘲笑。施公爵刚才对我提过这一点了……我没有文雅的姿态,我不懂得权衡轻重;我只能说一些与思想不相符、不恰当的话,这样就侮辱了这些思想。因此我没有权利……再说我好怀疑,我……我相信这府上没有人会侮辱我,大家过分地爱我,但是我知道(我一定知道),在病了二十年以后,一定会遗留下疾病的痕迹,因此人家不会不笑我……有时候……不是吗?”

他环顾四周,好像在等待回答和决定。这种突如其来的、病态的、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来由的举动,把大家弄得十分莫名其妙。但是,这种举动引起一段奇怪的插曲。

“您为什么在这里说这些话?”阿格拉娅忽然喊道,“您为什么对他们说这些呢?对他们!对他们!”

她显然到了怒不可遏的程度,眼睛闪着火光。公爵哑口无言地站在她的面前,脸色突然惨白了。

“这里没有一个人配听这种话!”阿格拉娅突然发作了,“这里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赶不上您的一只小指头,都没有您聪明,不如您心善!您比大家都诚恳,比大家都正直,比大家都美好,比大家都善良,比大家都聪明!这里有些人,都不配弯下身去,拾起您刚才掉落的手帕……您为什么轻视自己,贬低自己?您为什么作践自己,没有一点自豪心呢?”

“天哪,谁会想到说这个呢?”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把手一拍,惊讶地说。

“贫穷的骑士!万岁!”科利亚如醉如狂地喊。

“闭嘴!……有人竟敢在您家里侮辱我!”阿格拉娅忽然对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发难,她已达到了不顾一切的、什么也拦挡不住的歇斯底里状态,“你们大家为什么个个都折磨我!公爵,在这三天里,他们为什么为了您而跟我纠缠呢?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嫁给您!您要知道,无论如何,我永远也不会嫁给您!您要知道这一点!一个女人难道能够嫁给像您这样可笑的人吗?您现在用镜子照一下自己,您现在站在这里像什么样子!……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净逗我,说我想嫁给您呢?您大概知道吧!您也和他们同谋吧?”

“从来没有人这样逗你呀!”阿杰莱达吃了一惊,喃喃地说。

“谁也没有这样想过,谁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喊道。

“谁逗她了?什么时候逗她了?谁会对她说这种话?她是不是在说梦话?”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朝大家说,而且气得直打哆嗦。

“在这三天内,大家都在说,每个人都在说!我永远,我永远也不嫁给他!”

阿格拉娅喊叫之后,泪流满面,她用手帕捂住脸,坐到椅子上了。

“他还没有对你求……”

“我还没有对您求爱,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公爵忽然脱口说出。

“什——么?”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忽然很惊讶地、激愤地、惊骇地喊道,“什么?”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想说……我想说……”公爵哆嗦了一下,“我只想对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解释……很荣幸地解释,我根本没有——向她求婚的意思……甚至将来也不……在这件事情上我一点也没有过错,真的,我一点也没有过错,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我从来不打算,我从来没有想过;您自己也会看出,我今后也绝不想这样。请您相信吧!一定是有什么坏人在您面前造我的谣言!您放心吧!”

公爵一边说,一边走到阿格拉娅的身边。阿格拉娅突然拿掉捂脸的手帕,匆匆地看了他一眼,她望着他那惊慌的姿态,琢磨着他那一番话的意义,忽然对着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那么爽朗,那么放纵,那么滑稽,那么充满讥讽的意味。阿杰莱达听了,首先忍耐不住,尤其在她也看了公爵一眼的时候。她一下子奔到妹妹身旁,抱住她,发出和妹妹一样的、忍不住的,像学生一般快乐的笑声。公爵望着她们,忽然微笑起来,他带着快乐幸福的神情反复地说:

“嗯,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亚历山德拉当时也忍不住,发自内心地哈哈大笑起来。这三个人的笑声好像没完没了似的。

“真是疯子!”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喃喃地说,“一会儿把人吓死,一会儿又……”

但是,施公爵也笑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笑了,科利亚哈哈地笑个不停,公爵望着他们也哈哈地笑了。

“我们去散步吧,我们去散步吧!”阿杰莱达喊道,“大家一块儿去,公爵一定也要跟我们去。您不必走,您是一个可爱的人!他是一个多么可爱的人,阿格拉娅!对不对,妈妈?再说,我一定要,一定要吻他,拥抱他,为了……为了他刚才对阿格拉娅的那番解释。亲爱的maman,您容许我吻他吗?阿格拉娅,允许我吻你的公爵吧!”这个淘气姑娘喊着,果真跳到公爵身旁,吻他的额角。公爵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使阿杰莱达几乎喊叫起来。他带着无比的欢欣看着她,突然迅速地把她的手放到嘴边,连吻了三次。

“我们走吧!”阿格拉娅呼喊道,“公爵,您搀住我。这可以吗,maman?可以让拒绝娶我的男人搀我吗?您不是已经永远拒绝我了吗,公爵?不是这样,不是这样把手递给女人,难道您不知道应该怎样搀着女人走路吗?就是这样,咱们走吧,咱们要走在最前面;您想不想走在大家前面,tête-à-tête[52]?”

她滔滔不绝地说着,并在那里一阵阵地发笑。

“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唠唠叨叨地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欢喜。

“真是一些非常奇怪的人!”施公爵想,他自从和这些人相遇以来,已经想过上百遍了,但是……他很喜欢这些奇怪的人。至于梅什金公爵,他大概不十分喜欢。在大家都走出去散步的时候,施公爵皱着眉头,似乎十分忧虑的样子。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好像十分快活,一路之上,一直到车站,他都逗得亚历山德拉和阿杰莱达发笑。她们姐妹听到他所说的玩笑话以后,笑得特别爽朗,使得他开始有点疑惑她们并没有完全听他说话了。由于这个念头,他也毫无理由地就哈哈大笑起来,最后,带着特别的十分诚恳的神情笑了起来(他的性格就是如此)。这两个姐妹怀着极愉快的心情,不断地望着走在前面的阿格拉娅和公爵。显然,妹妹给她们出了一个极大的哑谜。施公爵努力和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谈一些不相干的事情,他也许是想给她解闷,但是这使她感到非常厌烦。她好像心情很乱,有时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一句,有时则完全不回答。但是,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的哑谜在这天晚上还没有结束。最后的一个哑谜已经落到公爵一个人的身上了。他们离开别墅,走了一百来步,阿格拉娅用急速的低语,对始终保持沉默的男伴说道:

“您朝右边看哪。”

公爵看了一下。

“您仔细看一看。您瞧公园里那张长椅,那里有三棵大树……不是有一张绿色长椅吗?”

公爵回答说,他看见了。

“您喜欢这个地方吗?我有时在早晨七点钟,当大家还在睡觉的时候,一个人到这里来坐坐。”

公爵喃喃地说,这地方很美。

“现在您离开我吧,我不愿意再和您搀着手走了。不过,您最好还是搀着我的手走,但是不要同我说一句话。我愿意独自思索一下……”

不过这种提醒是完全多余的。因为即使不这样吩咐,公爵在一路上也不会说出一句话来。当他听到关于长椅的话时,他的心跳得非常厉害。他在一分钟后醒过来了,很羞愧地赶走自己离奇的念头……

在帕夫洛夫斯克车站里,大家都知道,至少大家都在那里说,平常日子所聚集的群众,比星期日和节日聚集在那里的群众“优秀些”。因为在星期日和节日,会从城里跑来“各色人等”。群众在平常日子的打扮并不花哨,但极美观。大家去听音乐已成为一种习惯。这里的乐队也许的确是俄国公园乐队中最好的一支,时常演奏新曲。公园里显得非常体面和优雅,虽然从整体说来有一些家庭气氛,甚至令人产生亲切的感觉。所有避暑的人都到此地来会朋友。有许多人真正愉快地这样做,而且只为了会朋友才来。但是,也有些人仅仅是为了听音乐而来的。吵架之类的事情特别少,不过,就是在平常的日子里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不可避免的。

今天的傍晚很美,游人众多。乐队正在演奏着,周围的座位都坐满了人。我们的一伙坐在靠边的椅子上,在车站最左的那个大门附近。观众和音乐使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的精神活泼了一些,也使小姐们解了闷。她们已经和几个朋友打了照面,远远地向某些人很客气地点头。她们已经研究过服装的样式,发现一些奇怪的地方,讨论了一番,露出嘲笑的神情。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也时常向人家鞠躬。阿格拉娅和公爵仍然在一起,已经引起某些人的注意。有些相识的年轻人马上来到妈妈和小姐们的身边;还有两三个人留下来和他们谈话;他们都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朋友。他们中间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军官,十分活泼,很爱说话。他忙着和阿格拉娅攀谈,竭力使她注意自己。阿格拉娅对他十分和气,满脸堆笑。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要把这个朋友介绍给公爵。公爵虽然不了解他们的用意何在,但双方总算是认识了,两个人互相鞠躬,伸出手来。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朋友提出问题,但是,公爵不是不做回答,就是非常奇怪地咕噜了几句。军官很奇怪地凝视着他,然后又看了看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立刻就明白对方为什么做这番介绍了。军官微微冷笑一声,又转而对着阿格拉娅说话了。只有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一个人注意到,阿格拉娅突然为此而脸红了。

公爵甚至没有觉察出别人在那里和阿格拉娅谈话,向她献殷勤;他有时候几乎忘记自己是坐在她的身旁。他有时想走到什么地方去,完全离开这里,即使到一个阴沉的、空旷的地方去也是高兴的,只要能够独自冥想,不使任何人知道他的所在就行。或者,回到自己家里的凉台上去也行,但是不要有人在旁边,既不要有列别杰夫,也不要有他孩子的干扰;然后倒在沙发上,把脸伏在枕头上,就这样躺上一天,一夜,再躺一天。他有时候也想到那些山,想到他所熟知的山下的一个点。他一向喜欢怀念那一个点,当他住在国外的时候,他喜欢到那个地方去,从那里瞭望下面的乡村,瞭望在下面微微闪着光的、像一条白线似的瀑布,瞭望白云,瞭望荒废的旧堡垒。哦,他现在多么想到那里去。只想这一件事情——一辈子只想这件事情,就是想一千年也不够!但愿这里的人完全忘记他。啊,甚至应该这样。如果大家完全不认识他,他眼前的一切都是在梦境里,岂不更好!但是,梦和现实还不是一样吗?他有时忽然开始端详阿格拉娅,整整有五分钟,眼神都没有离开她的脸。他的眼神太奇怪了。他看着她,就好像看着离他有二俄里远的东西一样,或者好像在看她的照片,而不是在看她本人。

“您为什么这样看我,公爵?”她忽然中断和周围人们的谈笑,这样说,“我害怕您。我老觉得您想伸出手来,用手指触我的脸,抚摸一下。对不对,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他的眼神是不是这样的?”

公爵听到阿格拉娅对自己说话,似乎感到很惊异。他寻思了一下,也许不十分明白,并没有回答。不过,他看见阿格拉娅和大家都在笑,忽然张开嘴,自己也笑起来了。周围的笑声更增大了。军官大概是个爱笑的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阿格拉娅突然很愤怒地自言自语道:

“白痴!”

“天哪!难道她会这样……难道她完全发疯了?”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自言自语。

“这是一个玩笑。这和从前那个‘贫穷的骑士’一样,只不过是一个玩笑,”亚历山德拉坚决地向她耳语,“只是如此罢了!她和平常一样,又和他开起玩笑来了。不过,这种玩笑开得太过分了;应该停止,maman!她刚才好像女演员一样,演出她的拿手戏,把我们吓了一大跳……”

“幸好她攻击的是那样一个白痴。”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和她低语着。女儿的话到底使她感到轻松了一些。

公爵听见人家叫他白痴了。他哆嗦了一下,但这不是由于人家管他叫白痴的缘故。他立刻忘掉“白痴”这两个字了。但是,在人群中,在离他的座位不远的地方,在旁边的什么地方——他怎么也指不出来,究竟在什么地方,究竟在哪一点上——闪出一张脸,惨白的脸,带着浓黑的鬈发,熟识的,而且十分熟识的微笑和眼神,一闪就不见了。这很可能只是他的想象;从他所见的全部幻影中,留在他印象里的只有撇嘴的微笑、两只眼睛,和系在一闪而过的那位先生身上的淡绿的、漂亮的领带。

过了一分钟,他忽然急促地、不安地环顾了一番;这第一个幻影可能是第二个幻影的预兆和前奏。一定是这样。在动身到车站来的时候,他莫非忘记了可能的遭遇吗?诚然,他上车站来的时候,大概并不完全知道是到这里来——他是处在这样的精神状态之中。如果他善于或者能够仔细观察的话,他在一刻钟以前就能够觉察出,阿格拉娅也似乎在那里时时不安地环顾,也好像在自己的周围寻找什么东西。现在,当他的不安显露出来的时候,阿格拉娅心中的激动和不安也随着增长起来,他刚回头一看,她也立刻回过头去观望。不久,使他们惶悚不安的原因也就弄明白了。

车站的侧门离公爵和叶潘钦一家人所坐的地方不远。这时,忽然出现了一大群人,至少有十个左右。那群人的最前面是三个女人;其中有两个长得美若天仙,因此在她们后面跟着许多崇拜者也就不足为奇。但是,这些崇拜者和这几个女人,都带有一种特别的、与乐队周围的听众完全不同的地方。大家几乎是同时看到了他们,但是大部分人都竭力装出完全没有看见他们的样子,只有几个青年向他们微笑,低声交谈着。大家没法不看见他们:他们故意显示自己,高声谈笑。从表面上一看,就会知道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已经喝醉了。虽然他们有几个人穿着漂亮而且十分讲究的服装,但其中也有一些样子很奇怪的人,他们穿着奇装异服,脸也红得奇怪;他们中间还有几个军人,而且也不全是年轻人;有的人打扮得很顺眼,穿着很合身的衣服,手上戴着戒指,袖上戴着袖扣,头上有漂亮的、漆黑的假发,蓄着胡子,脸上露出特别高雅的但是有点粗暴的神气。然而,在社交界里,大家都像躲避瘟疫似的回避他们。在我们郊外的那些聚会场所中,虽然也有一些特别体面、声誉极好的地方,但是,就是最谨慎的人,也不可能在任何时候都能防备邻家屋上往下掉的砖头。现在,这块砖头准备落到围在那里听音乐的这群体面观众的头上了。

如果要从车站走到乐队所在的小广场那里,必须走下三个台阶。那群人于是就在台阶上停步了,不敢走下来。但是,有一个女人一直向前走,她的随行人员中,只有两个人敢跟随着她。一个是相当朴素的中年人,外表十分体面,但显出孤苦伶仃的样子,也就是说,好像那种从来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人认识他的人物;另一个寸步不离那个女人,他穿着一身破烂,神情十分暧昧。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人跟在那个奇怪女人的身后了。当她走下台阶的时候,连瞧都没有往后瞧,好像有没有人她根本就无所谓。她照旧大声说笑;她的打扮特别雅致,雍容富贵,但是有点过分奢侈。她经过乐队,走向小广场的另一端,在那里,路旁有一辆自用马车正在等人。

公爵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看见她了。他来到彼得堡以后的这几天里,一直想去见她;但是,有一个神秘的预感把他给阻止住了。至少说,他怎么也猜想不出,当遇到她的时候,将会产生怎样的印象,他有时拼命地想象这种印象。有一点他很明白,这种相见一定是很痛苦的。在这六个月之内,他有好几次回忆当他初次看见这个女人的照片时,她的面孔曾经使他产生怎样的感觉;但是他回想起,即使是在看照片的印象里,也包含着过多的痛苦成分。他在外省和她每天相见的那一个月,对他产生了一种可怕的影响,他有时愿意把这不久以前的回忆都删除掉。这个女人的脸上,永远有使他感觉痛苦的东西。公爵在和罗果仁谈话时,曾经将这种感觉说成是无限的怜惜感,这是很正确的:从照片上看,这张脸就使他的心里产生出极度怜惜的感情。他对于这个女人的同情,甚至为她而痛苦的感觉,从来没有离开他的心,现在也没有离开。不,甚至还要强烈些。但是,公爵并不满意他对罗果仁所说的话;到了现在,在她突然出现的一刹那,他也许从直接的感触上,了解到他对罗果仁所说的话里的不足之处。不足之处就是他不曾说过一句可以表达他的恐惧的话;是的,就是恐惧!此时此刻,他充分感到了恐惧;他有特殊的理由相信,他完全相信,这个女人是一个疯子。如果你爱一个女人甚于世间的一切,或者预感到这种爱情的可能性,而忽然看见她被锁在铁窗后面,在看守员的棍杖下面呻吟——那么,这种印象和公爵现在所感觉到的就有点相像了。

“您怎么啦?”阿格拉娅很迅速地低语着,她回头看公爵,天真地拉他的手。

他把头转向她,看了她一眼,望着她那双乌黑的、在这时闪耀着莫名其妙的光芒的眼睛,试着对她笑一下,但是好像在一刹那忘记了她,又把眼睛移向右边,注视他那特别的幻影。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这时正从小姐们所坐的椅子旁边走过。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继续对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讲一些大概十分滑稽可笑的话,他说得迅速而且热烈。公爵记得阿格拉娅忽然轻轻地说:“怎样的女人……”

这是一句不肯定的、没有说完的话;她立即忍住了,不再说话,但是,这已经很够了。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之后,忽然回过头来,朝他们看去,似乎现在才发现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

“咦!他在这里呢!”她忽然站住呼喊道,“人家打发多少人到处寻找,都找不到他,他却好像故意坐在这使人料想不到的地方……我以为你已经……到你叔叔那里去了!”

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满脸通红,恶狠狠地望着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但是很快就回转身去,背对着她。

“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你们瞧,他居然还不知道!他开枪自杀了!你的叔叔今天早晨用手枪自杀了!在两点钟的时候,人家对我这样讲的;现在已经满城风雨,听说亏空了三十五万公款,有的人说是五十万。我还以为他会给你留下遗产呢,其实他已经全部花光了。他是一个极**的小老头子……嗯,再见吧,bonne chance[53]!你果真不去吗?怪不得你预先辞职,真是狡猾!不过这是胡说,你是知道的,预先是知道的:也许昨天就知道了……”

无礼的纠缠,故意夸耀本来没有的亲密交情,这里面一定含有什么目的——现在这一点已经毫无疑问了。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起初还想含糊了事,无论如何不去理会那个侮辱他的女人。不过,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话却像霹雷似的击中了他;他一听到叔叔已经死去,脸色顿时白得好像手帕,转身向报信的女人看去。这时候,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大家也跟着她立起,几乎从那里跑走了。只有列夫·尼古拉耶维奇公爵还在原来的座位上留了一会儿,似乎迟疑不决似的。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还站在那里,没有清醒过来。但是,叶潘钦一家人还没有走上二十步,就出了一个可怕的乱子。那个和阿格拉娅谈话的军官,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好朋友,已经怒不可遏了:“就应该用鞭子来抽,否则你没法驾驭这个贱货!”他说话的声音相当大。(他大概以前就是叶夫根尼·帕夫洛维奇的心腹。)

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立刻向他转过身去。她的眼睛闪着光辉,奔到站在两步以外的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跟前,夺去那人握着的一根细马鞭,用全力斜抽侮辱她的人的脸。这一切发生在一刹那……军官气得发昏,向她直扑过去。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随行人员已经没有一个在她身旁:那个体面的中年绅士已经溜得无影无踪,那个快活的先生站在一旁,拼命地大笑。再过一分钟,警察自然是会赶到的,但是在这一分钟内,如果没有意外的援手,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一定要吃些苦头。公爵离着有两步远,他连忙从后面抓住了军官的手。军官一边挣脱他的手,一边朝公爵的胸脯上猛地一推;公爵倒退两三步,跌在椅子上了。但是,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身旁又出现了两个保护者。一个是拳术家,也就是读者已经熟知的那篇文章的作者,罗果仁以前那帮喽啰中的活跃分子。他站到那个要行凶的军官的面前。

“我叫凯勒!退役的中尉!”他很傲慢地自我介绍说,“如果您想打架的话,上尉,我可以代替女性来奉陪。我曾经学过英国拳术。上尉,您不要推来推去;我很同情您受了血的侮辱,但是当着大家向一个女人挥拳头,我是不会同意的。如果您是一个体面的绅士,就应该用另外一种方法——您自然明白我的意思,上尉……”

然而,上尉已经清醒过来,不再听他说话了。这时,罗果仁从人群中出现,迅速拉住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手,引她走开。罗果仁本人显得十分慌张,脸色苍白,浑身哆嗦。他领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走开的时候,对着军官的眼睛恶狠狠地笑了一下,用扬扬得意的商贩口气说:“哟!报应!脸上全是血!哟!”

军官清醒过来以后,完全了解到他应该去找谁算账,因此他一边用手帕捂住脸,一边很有礼貌地朝那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公爵说话:“您是我刚才认识的梅什金公爵吗?”

“她是疯子!得了疯病!请您相信我的话!”公爵用颤抖的声音回答,不知为什么向军官伸出两只哆嗦的手。

“我当然不敢夸口说我在这方面有很多知识;但是,我必须知道您的尊姓大名。”

他点了点头,就走开了。在最后一位登场人物走开以后,过了整整五秒钟,警察才赶到。但是,这个乱子持续不过两分钟。群众中有些人站起来走了,也有一些人只是从这个座位移到另一个座位上;有些人很喜欢看热闹;还有些人纷纷议论,露出极大的兴趣。总而言之,这事情就这样平平常常地终结了。乐队又奏起音乐。公爵跟在叶潘钦一家人后面走去。如果在他被人家推开,坐到椅子上的时候,向左看一看,一定会看见阿格拉娅站在离他二十步远的地方,观看这场闹剧。当时,她的妈妈和姐姐走得比较远,对她频频呼唤,她也不理睬。后来,施公爵跑到面前,劝她赶快走。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记得:当阿格拉娅回到她们身边的时候,神情非常紧张,几乎没有听见她们的呼唤。整整过了两分钟,当她们走进公园以后,阿格拉娅才用平常那种冷淡和任性的声音说道:“我想看看这出喜剧怎样收场。”

[52]法文:面对面。

[53]法文:祝你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