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以民为本
人民在社会历史上是一种什么角色,它与天神、上帝是一种什么关系?在中国商代以前的统治者认为天神、上帝是在统治者之上,而人民在统治者之下。推翻商朝统治,建立周朝统治的新统治者才提出人民与天神紧密联系,是一样重要的,体现了十分开明的政治态度。这也说明人民在社会上的地位有所提高,作用开始壮大,日益成为历史发展的决定力量。以民为本的思想就是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逐渐产生、形成的。我们下面就分几个阶段简述这个过程。
1.1 民为神主
三千年前的西周时代,新的统治者开始重视民的地位。他们将民与天相联系,提出“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孟子·万章上》引《泰誓》语)。天看到的,就是人民看到的;天听到的,就是人民听到的。大概有些统治者背着上天,在人民面前作威作福。这些话就是对这些人的警告。他们又说:“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左传》昭公元年引《泰誓》语)人民有什么愿望、要求,天会努力使它得到实现。对于统治者来说,这些事情做得如何,就决定了自己的地位是否巩固。因此,他们又从理论上概括:“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左传》僖公五年引《周书》语)德,指使人民得到好处。天没有亲人,它只辅助能给人民带来好处的有德者。他们把民抬到与天并列的崇高地位,说明他们是极端重视人民的作用的。因此,敬天保民成为他们的政治纲领。
春秋时代,敬神与保民作为社会风气同时流行。有的统治者重视神,祭神特别隆重,从人民那里刮来很多财富,准备祭品,作为敬神的物质条件。同时,他们每有大小事都向神请示,非常相信神,凡事都按神的意志办。另外一些思想家把民放在比神还重要的位置上,要求统治者先把人民的事情办好了,然后再去向神表示敬意和感谢。例如,季梁说,治国之道就是“忠于民而信于神”。忠于民,就是高高在上的统治者要经常想着如何才对人民有好处,就是“上思利民”。他又说:“夫民,神之主也。”在古代,蜡烛的芯,叫做主。民为神主,大意是说:神的情绪随着人民的意愿而产生变化。人民高兴,神也高兴。人民不高兴,神也会不高兴的。所以,圣王先办完人民的事情,然后才花一点时间去敬神。“民和而神降之福”(《左传》桓公六年),人民安居乐业了,神才会降福,统治者办事才会成功。“民不和,神不享”(《左传》僖公五年),人民生活不好,神就不会享受统治者给它的祭品,当然也不会给他们降福。
无论是将民与天并列,还是主张民为神主,都说明西周以后开明的思想家已经有了重民的思想。当时普遍的观念还是天与神有崇高的地位,风俗是畏天敬神的。天、神的地位都在最高统治者天子之上,如果民与天、神并列,那么,很显然,民的地位应该也在天子之上。这是很容易推导出来的。但是,这种思想到战国时代才由儒学大师、儒家亚圣孟子概括出来。他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下》)人民最尊贵,国家是其次,国君排在最后。这就是著名的“民贵君轻”思想。
人民是历史的决定力量,是国家的基础和根本。古代称为“本”。国以民为本,我们称它为“民本思想”。中国古代民本思想影响深远。在伪《古文尚书·五子之歌》中就有“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说法。民是国家的根本,根本稳固了,国家才能安宁。所谓“国以民为本”,“为国者以民为基”,“民者,国之根也”,都是一个意思:人民是国家的根本。《荀子·大略》中说:“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上天为了人民而立君,所以,君即统治者要为人民兴利除害,为人民办好事。这是应该有的君民关系。如果统治者让天下人为自己服务,那么,他就违反了上天的意志,就要受到惩罚,甚至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1.2 民为国本
从西周到战国时代,民本思想就比较流行。秦统一中国以后,建立中央集权的封建专制制度,民的地位有所下降。秦朝速亡,使西汉思想家对民本思想有了新的认识。战国时,关东六国实力相当强大,文臣武将那么多,却被一个秦国所并吞。如此强大的秦国,却被名不见经传的陈胜、吴广所领导的几百人的农民起义推翻。可见,民的力量是何等的大!写了《过秦论》的西汉政治思想家贾谊对于民本思想有深切的体会和详细的论述。他在《新书·大政上》中说:“闻之于政也,民无不为本也。国以为本,君以为本,吏以为本。故国以民为安危,君以民为威侮,吏以民为贵贱。此之谓民无不为本也。”听说从事政治,没有不以人民为根本的。国家、国君、官吏都要以民为根本。国家因为人民而有安定与危险的差别,国君由于人民而有威望与侮辱的不同,官吏根据人民的态度而有贵贱之分。这就是说,人民是国家安危、国君威侮、官吏贵贱的根本。
重民、民本与民主还不一样。中国传统思想中也有民主思想的因素。中国传统的民主思想因素与西方也不一样,也有自己的特色。主要表现为两个方面:一是人民是社会历史的真正主人,以孟子的“得民心者得天下”说法为典型代表;二是统治者处理大事时重视人民的意见。贾谊说:“夫民者,至贱而不可简也,至愚而不可欺也。故自古至于今,与民为仇者,有迟有速,而民必胜之。”(《新书·大政上》)人民虽然在社会上地位低贱,却不可歧视;虽然愚昧,却不可以欺骗。所以,自古至今,所有与民为敌的人迟早都要失败。人民是海水,统治者是小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水是海的主人,而舟是客人,舟要依靠水,舟一旦失去水,自己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1.3 吏为民役
民本思想认为,民是根本。人民虽然是根本,还都要在统治者的统治之下。其重要性也只有载舟的作用。孟子“民贵君轻”的思想,是有特殊意义的,肯定了人民在社会历史上的决定作用。直接提出人民是主人,官吏要像仆役那样为人民做事,是唐代的柳宗元。柳宗元在《送薛存义之任序》中说:
凡吏于土者,若知其职乎?盖民之役,非以役民而已也。凡民之食于土者,出其十一佣乎吏,使司平于我也。今受其直怠其事者,天下皆然。岂唯怠之,又从而盗之。向使佣一夫于家,受若直,怠若事,又盗若货器,则必甚怒而黜罚之矣。以今天下多类此,而民莫敢肆其怒与黜罚,何哉?势不同也。势不同而理同,如吾民何?有达于理者,得不恐而畏乎?[1]
这一大段话特别有价值,所以全文引录。大意是:凡是在地方当官的,你知道自己的职责吗?是人民的仆役,不是奴役人民的。凡是在某个地方生活的人,都要拿出自己收获的十分之一财富雇佣官吏,让他们负责,为人民公平地处理一些事情。而现在天下的官吏都是拿了俸禄(薪水)又不为人民办事的。何止不做事,还贪污受贿,盘剥人民的财物。假如你雇一个仆役在家,他拿了你给的工钱,不给你干活,还要偷你家的钱物,那么,你必定大怒,要惩罚他,或者把他赶走。现在天下官吏多数就像这样的仆役,人民却不敢发怒,也不能惩罚或罢免他们,为什么?形势不同。但是,形势不同,道理却是相同的。应该怎么样对待人民呢?明白这个道理的人能不害怕吗?
在柳宗元的这一段话中,以主人比喻人民,以仆役比喻官吏。人民与官吏的关系是主仆关系。类似现代的说法:干部是人民的公仆。他所说的“势”,现在可以理解为缺乏民主制度的封建社会的形势。这个“势”一旦变成民主制度的势,那就“理同势也同”了,人民真正当家作主了。柳宗元“吏为民役”的思想是非常深刻的,非常光辉的,对后代也有深远的影响。
1.4 谋及庶人
中国古代有些统治者是重视民意的。重视民意首要的措施是让人民说话。邵穆公说:“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国语·周语》)人民把心里想的说出来,如果是正确的,就应该实行,怎么可以堵塞言路呢?郑国相子产也有一番高论。子产实行政治改革,有一些人就在乡校议论这些新政策,有时还评论执政者。有的人就向子产汇报这种情况,并建议取缔乡校,理由是怕他们的议论影响政府的威信。子产说:“夫人朝夕退而游焉,以议政之善否,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若之何毁之?”(《左传》襄公三十一年)群众早晚休息的时候到乡校去,借此机会议论政治的问题。他们认为是好的,我们就实行;他们所反对的,我们就改正。这是我们的老师,为什么要取缔它呢?很明显,子产是要让人民说活的,他听取这些群众的意见,作为制定政策的重要参考。所以认为乡校是自己的老师,应该保留,不应该取缔。两千年以后的明朝末期,黄宗羲主张学校是议政的场所,可能受到子产的启发。古代请群众议政,原是很普遍的传统。例如,《尚书·商书·盘庚上》有“王命众悉至于庭”(国王命令群众都到宫廷来议论大事)的说法。说明殷商时代,统治者在迁都之前召集群众讨论过,最后按群众的讨论结果定了新都。《尚书·洪范》有“谋及庶人”(与百姓商量)的话。庶人就是平民百姓,就是普通群众。据《周礼》记载,古代征求群众意见已经有专门的机构或专职人员,小司寇就是这种专职人员。
中国古代有这样的一种制度:内朝是国王与百官商议事情的地方,外朝是小司寇向万民征询意见的地方。同时规定,凡是国家大事都要征询万民的意见。什么是国家大事呢?一是国家受到武力侵犯,处于危急的时候;二是国都要迁移的时候;三是要确立新国君的时候。这就是战争、迁都和立嗣三件大事,都要征询群众的意见。
我们现在可以从《左传》中看到这些制度在春秋时期的实行情况。例如,定公八年载:卫侯要背叛晋国,就与国人商量。国人就是本国的平民。卫侯派王孙贾去征询。经过商量,最后决定叛晋。这是国家外交上的大事,也就是战争与结盟的大事。另一处记载是哀公元年的事:吴国入侵楚国,吴国派使者来召陈怀公。陈国是小国,夹在吴楚两个大国之间,吴楚相争,两边都不好得罪,陈怀公很为难,就向国人征求意见。所谓“国人”,可能是比庶人地位高一点的,或者可以称为没有当政的贵族。国人意见分歧很大,有的说不能去,去了就表明支持吴国侵略楚国,我们就得罪了楚国;有的说应该去,否则,就得罪了吴国,等吴国灭了楚国以后,会来找我们算账的。讨论很激烈,莫衷一是。怎么办呢?陈怀公说:“欲与楚者右,欲与吴者左。”(《左传》哀公元年)支持楚国的站在右边,支持吴国的站在左边。陈怀公数一下人数,就知道支持哪一国的人多。这是两千多年前的“站队”问题,也是最早的左派和右派的划分。点人数,也应该是一种最早的投票方式。后来演变成在碗里放豆,再到举手,最后用无记名投票。这次站队的结果,支持楚国的占多数,因此,陈怀公决定与楚国结盟,不支持吴国的侵略行动。这是与国人商议战盟大事的记载。
《左传》僖公十五年记载:晋惠公当了秦国的俘虏,让瑕吕饴甥对国人说:“我战败当了俘虏,侮辱了国家社稷,即使能够回国,也不能再当国君了,希望由长子圉当国君。”瑕吕饴甥向国人传达了这个意见以后,大家都哭了。这是关于立新君的大事向国人征询意见的记载。
《盘庚》所记的是关于迁都的大事而向群众征询意见。
从以上可以看到,中国古代有关三大事向群众征询意见,是有传统的。
根据票数的多少来决定大事,不尽合理。中国古代的思想家对此也有过分析。他们不是简单地根据多数来决定大事,而是理智地审察群众的意见,经过分析,作出抉择。例如《左传》成公六年所载晋栾书的一件事。楚军进犯郑国,晋栾书带兵去救援郑国。郑国得救了。这时,晋军要不要跟在蔡国的楚军交战呢?栾书拿不定主意。赵同、赵括等人主张向楚军开战,一决雌雄。知庄子、范文子和韩献子不同意,认为救郑的任务已经完成,应该班师。如果到蔡国与楚军开战,胜了没有多少意义,如果失败,那就是大耻辱。栾书决定撤兵回国。这时主战者对栾书说:“圣人与众同欲,是以济事。子盍从众?子为大政,将酌于民者也。子之佐十一人,其不欲战者,三人而已。欲战者可谓众矣。《商书》曰:‘三人占,从二人’,众故也。”多数派说:圣人与群众思想同一,所以能办成事。你何不服从多数呢?你掌握大权,应该考虑民众的意见。你的辅助者十一人,其中不愿意战的,只有三人而已。愿意战的人可以说很多。《商书》上说:“三人占卜,随二人的。”就因为二人是多数(例如三占卜,一人说凶,二人说吉,那就相信是吉)。栾书说:“善钧从众,夫善,众之主也。三卿为主,可谓众矣,从之,不亦可乎?”栾书提出:两种都是善的意见,可以从众。善是群众所依附的中心。三位贤卿的意见,虽属少数,也不是个别的意见。听从他们的意见,不也是可以的吗?在这里,贤士的意见应当较有分量。不能简单地看多数。在战争中,许多军人打红了眼,只图痛快、解气,主张战是很自然的。有战略眼光的贤士就比较冷静,理智地分析形势,做出战与和的选择。《水浒》中的李逵什么时候都想打仗,由他带兵打仗,只图杀个痛快,必将误事。在第二次国共合作时,也有很多军人想不通,做了很多工作,才解决的。而当时明白国共合作必要性的人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人,由于他们的主张是正确的,是善的,终于得到多数人的认可和支持。这就是“善,众之主”的意思。
现在有一些所谓的“明星”像雨后春笋一样,由电视台成批地制造出来。没有电视台时就没有这么多的明星。为什么?电视台给很多人提供露面的机会。实际上经常露面的未必都是高水平的。现在中学生有一批“追星族”,到大学就不追星了。为什么?减少了盲目性。如果让追星族选总统,可能会选歌星、影星。
对于群众意见,要加以分析。对于多数人的意见,特别是古代,科技落后,通信不发达,人民群众还比较愚昧,盲目性还比较大,选举出来的人不一定都是贤能之人。中国古代思想家对此认识比较深刻。例如上述郑国相子产重视听取群众意见,不同意取缔乡校。但他也不是盲目听从群众的意见的,他在郑国从政一年,进行一些改革。开始,群众反对,子产不怕,坚信自己的主张会给人民带来好处,就坚持贯彻改革措施。后来,群众看到实际好处,也就支持改革了。这也是“善,为民之主”的意思。群众是向善的,在群众还暂时不理解的时候,不要轻易放弃自己的正确主张。
孔子说:“众恶之,必察焉;众好之,必察焉。”大家都说他不好,我也要自己考察一下;大家都说他好,我也要考察一下。这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古代讲“众口铄金”,大家都说话,连真金都会受到破坏,更何况其他东西。所以孔子不肯相信从群众那里听来的,总要自己加以认真考察。所谓“百闻不如一见”,讲的也是这个道理。毛泽东在革命战争中提出要走群众路线,不要做群众的尾巴。这是对待群众意见的正确态度,也是继承了中国传统的辩证法思想。
简单地说,真理不一定在多数人手里,往往在少数人手里。特别是科学创造,总是少数人发现真理,不可能几亿人同时发现什么真理。因此可以肯定的是,在自然科学领域,新的发现总是少数人做出来的。但是,在社会政治领域实行投票选举,对不对呢?在社会领域主要是价值观的问题,投票占多数,说明这是多数人的意愿。这与自然科学是不一样的。因此,我们认为在社会政治领域采取投票选举的办法是对的。至于自然科学,例如讨论人类基因的问题,就不能用投票的方式决定对错。
总之,中国古代思想家提出“国以民为本”,肯定了人民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决定作用。“民贵君轻”思想,肯定了群众比任何个人都伟大。“吏为民役”,肯定了纳税者人民理应是社会的真正主人。“谋及庶人”,说明中国古代早就有了民主的思想,只是这些思想没有形成像西方那样的一种制度。
现在我们看到,世界各国的民主制度也是各有特色的。有议会制,有杜马制,有人民代表制。中国采取的是人民代表制度,这是符合中国现在国情的。西方国家的民主制度未必符合中国现在的国情。许多制度是在实践发展中逐渐形成的,不是哪一个人的主观创造,过去有些人也曾经搬来过外国的制度,也有过自己的主观创造,但,都没有成功,都因为不适合中国当时的国情。能够成功的制度,就因为它适合中国的国情。这也是一种社会实践对于制度的检验。
2.任贤之力
历史是发展的,前进的。推动历史发展的动力是谁的力量?历史前进的动力是什么?古今中外都有不同的看法。
有的说是历史的发展变化都是偶然的,没有什么规律可循,往往有一种偶然事件改变了整个历史的进程。有的说历史发展是必然的,有规律性的。马克思主义认为历史发展是由生产力这个因素决定的。西方还有英雄史观,认为是英雄决定历史的进程。
中国对于历史的发展理论也有过许多研究,提出过各种理论。中国早期有天命史观、圣人史观。后来,人们从历史事实中探讨,认为贤人与任用贤人的当政者起着关键的作用,于是有了更加具体的讨论。
2.1 贤者之力
司马迁在《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说:“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有道德有能力的人才,得不到任用,是当政者的耻辱。要实现对社会的公正管理,就必须任贤使能。要达到富国强兵,就必须任贤使能。要创立大的功业,就必须任贤使能。
齐桓公听从鲍叔的建议,不记射钩之仇,任用管仲为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终于成为春秋时代第一位霸主。齐桓公与管仲,究竟谁的作用更大些?历史上有不同的说法。晋平公问叔向:“昔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不识其君之力乎,其臣之力乎?”叔向的观点是:“管仲善制割,隰朋善削缝,宾胥无善纯缘,桓公知衣而已,亦其臣之力也。”用裁缝为比喻,管仲善于剪裁,隰朋善于缝纫,宾胥无善于锁边,齐桓公就知道穿衣而已,裁缝当然都是臣的力量。
师旷有不同看法,他认为:“臣请譬之以五味。管仲善断割之,隰朋善煎熬之,宾胥无善齐和之。羹以熟矣,奉而进之,而君不入,谁能强之?亦君之力也。”(《新序·杂事》)用饮食作比喻,管仲善于刀功,隰朋善于烹调,宾胥无善于调和,做好菜送进去,国君如果不吃,谁又能勉强他呢?看来国君起着关键的作用,是“君之力”。
有一种说法:“将谓桓公仁义乎?杀兄而立,非仁义也;将谓桓公恭俭乎?与妇人同舆驰于邑中,非恭俭也;将谓桓公清洁乎?闺门之内无可嫁者,非清洁也。此三者亡国失君之行也,然而桓公兼有之,以得管仲、隰朋,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毕朝周室,为五霸长,以其得贤佐也。失管仲、隰朋,任竖刁、易牙,身死不葬,虫流出户。一人之身,荣辱俱施者,何者?其所任异也。”(《说苑·尊贤》)齐桓公有亡国的表现,没有亡国,就是因为他用了贤人。
同样这个齐桓公,没有管仲以后,任用别人,国内大乱,自己死后不能及时埋葬。这都说明贤佐的作用,也就是管仲对齐国的作用。因此,孔子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论语·宪问篇》)这里讲的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造福后代,没有使用兵车即武力,都是管仲的力量。应当说,管仲确实出了很大的力气,起了很大的作用。按孔子的说法,管仲即贤人的作用,才使齐桓公能够称霸诸侯。
2.2 荐贤之力
但是,同一位孔子,在另一处,却认为推荐管仲的鲍叔比管仲更加贤。子贡问大臣。子曰:“齐有鲍叔,郑有子皮。”子贡曰:“否。齐有管仲,郑有东里子产。”孔子曰:“然。吾闻鲍叔之荐管仲也,子皮之荐子产也,未闻管仲、子产有所荐也。”子贡曰:“然则,荐贤贤于贤。”(子)曰:“知贤,智也;推贤,仁也;引贤,义也。有此三者,又何加焉?”(《韩诗外传》卷七第二十四章)孔子认为推荐贤人的人比贤人更加贤。鲍叔推荐管仲,而管仲没有推荐别人。推荐的力量更加伟大。理由是:知贤,是一种智慧;推荐贤人,是仁爱的表现;引进贤人,是一种大义。有仁义智这三种品德,还有什么比这更伟大的?按这种说法,鲍叔比管仲更伟大,也更有力量。“虽有贤者而无以接之,贤者奚由尽忠哉?骥不自至千里者,待伯乐而后至也。”(《说苑·尊贤》)贤者没有人推荐,也就没有尽忠的路子。因此,推荐的作用不可忽视。子贡所谓“荐贤贤于贤”,肯定推荐的作用更伟大,更重要。
关于千里马的说法,韩愈在《杂说》之四中开头就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只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千里马比喻贤者,伯乐则是推荐贤者的人,即荐贤者。韩愈认为“伯乐不常有”比常有的千里马自然更难得,更可贵。这还是荐贤者高于贤者的思想。有名马,没有伯乐的推荐,名马只能屈服于奴隶之手,成批地死于平常生活的环境中。
2.3 倡贤之力
《韩诗外传》卷二第四章记载着这样一个故事:
楚庄王听朝罢晏。樊姬下堂而迎之,曰:“何罢之晏也,得无饥倦乎?”庄王曰:“今日听忠贤之言,不知饥倦也。”樊姬曰:“王之所谓忠贤者,诸侯之客与?国中之士与?”庄王曰:“则沈令尹也。”樊姬掩口而笑。王曰:“姬之所笑者何等也?”姬曰:“……今沈令尹相楚数年矣,未尝见进贤而退不肖也,又焉得为忠贤乎?”庄王旦朝,以樊姬之言告沈令尹,令尹避席而进孙叔敖。叔敖治楚三年,而楚国霸。楚史援笔而书之于策曰:“楚之霸,樊姬之力也。”《诗》曰:“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樊姬之谓也。
刘向《新序·杂事》所载略异,樊姬与楚庄王、孙叔敖是一样的,是谁推荐孙叔敖?二说不同。《韩诗外传》说是“沈令尹”,《新序》说是“虞丘子”。可能另有所本。转载如下:
(樊姬)曰:“……今虞丘子为相数十年,未尝进一贤。知而不进,是不忠也;不知,是不智也。安得为贤?”明日朝,王以樊姬之言告虞丘。子,虞丘子稽首曰:“如樊姬之言。”于是辞位而进孙叔敖。孙叔敖相楚,庄王卒以霸。樊姬与有力焉。
司马迁在《史记·楚世家》中,关于楚庄王的资料,有“三年不鸣,鸣将惊人”,有伐陈、攻郑、围宋的壮举,没有提到樊姬、孙叔敖、沈令尹的事。在《循吏列传》中第一名就是孙叔敖,“虞丘相进之于楚庄王,以自代也”。所用的资料与《新序》同。并对孙叔敖的政绩作了简略的介绍,又在《滑稽列传》中讲到优孟与孙叔敖之子的关系。都没有提到樊姬。《新序》所载,当另有所据。
沈令尹辅佐楚王几年了,没见他推荐贤人,怎么能算是贤人呢?樊姬向楚庄王倡导要推荐贤人,对楚庄王有了启发,后来沈令尹(虞丘子)推荐了孙叔敖,楚国称霸于诸侯。楚史认为楚国能够称霸是樊姬之力,并郑重地写入史册。这也就是强调倡导推荐贤人的作用。
2.4 任贤之力
贤人没有人推荐不行,推荐不被采纳、任用也不行。任用者起着关键的作用。
鲍叔推荐了管仲,因为管仲是齐桓公的政治敌人,曾经箭射带钩,差点要了他的命,此仇未报,还能用他治国吗?能用政敌,本身就是很了不起的气魄。齐桓公让管仲治国,管仲说:“贱不能临贵。”人微言轻,地位低的人管不了地位高的人。齐桓公就任命管仲为“上卿”。但是,国家并没有治理好。齐桓公责问管仲:“为什么没有治理好?”管仲说:“贫不能使富。”贫穷的人指挥不动富裕的人。齐桓公将一年从市场上收来的租税全部交给管仲。管仲还是没有把齐国治理好。齐桓公又问究竟为什么。管仲说:“疏不能制亲。”疏远的人制约不了亲近的人。管仲管不了齐桓公亲近的人。齐桓公把管仲立为“仲父”(《说苑·尊贤》)。结果,齐国治理好了,全国大安,于是就称霸天下。齐桓公问管仲:“何如而害霸?”怎么做会妨碍称霸?管仲说:“不知贤,害霸;知而不用,害霸;用而不任,害霸;任而不信,害霸;信而复使小人参之,害霸。”(《说苑·尊贤》)在用人中,首先是知贤,知而能用,用而能任,任而能信,信而能专,才能充分发挥贤者的才华,使他成功立业,名垂千古。在这个问题上,孔子也承认“管仲之贤,不得此三权者,亦不能使其君南面而霸矣。”(同上)
孔子所谓“三权”,就是法家所谓“势”。慎到说:“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而桀为天子能乱天下,吾以此知势位之足恃,而贤智之不足慕也。”(《韩非子·难势》引)尧是圣人,没有势位,不能够管理三个人。管仲即使是圣人,没有势位,也只能管理三个人。因此,管仲如果没有齐桓公知贤善任,也将埋没了自己的才华。管仲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要权,提出几乎是别人不敢想象的要求,齐桓公能一再答应他的要求,才使他得以成功。如果齐桓公不是那样信任他,只要有一点动摇,都将前功尽弃。像管仲这样,伸手要官,再伸手要钱,还要名誉地位,如果在现在,管官的人会怎么想?也许会认为他是十分贪婪的名利之徒,不能给予满足。但是,贤人伸手要条件,是为了干事业,而不是为了自己的个人享受。当政者如果不能分别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情况,就可能对贤人伸手产生怀疑。
古人说“疑人不用”,用则无功。这里我们还应该了解乐羊攻中山的事。魏文侯派乐羊带兵攻打中山,围攻三年终于攻下中山。胜利凯旋,乐羊很高兴,想向魏文侯请功,魏文侯赏给他两箱子书,里面全是群臣和宾客反对乐羊攻中山的内容。乐羊看了以后很感慨地对魏文侯说:“中山之举也,非臣之力,君之功也。”(《说苑·复恩》)同一内容,在《新序·杂事》中,乐羊说的是“此非臣之功也,主君之力也”。仗是将军乐羊打的,但是,没有魏文侯的信任和支持,乐羊早就被撤职了,还怎么会打胜仗?这里又可以说是任贤者之力。
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要贤人建功立业,就要为他创造必要的条件。齐桓公不给管仲“三权”,管仲即使有天大的本事,也立不了大功。因此,齐桓公称霸诸侯,既是管仲的出力,又是齐桓公的善任,是君臣协同合作的结果。与此相反,有些君王做不好一件事,就认为是臣下的过失,总埋怨下属无德无能,不能像管仲那样创功立业,却没有反省自己,究竟为下属创造了什么条件?能不能像齐桓公对待管仲那样对待自己的下属?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那是办不成大事的。
管仲提出三权,都是非常必要的。高官厚禄虽然不能给人以真理,但是,百姓仰慕高官厚禄者,所以,官大禄厚者说话的影响力就大。相反,官小禄薄者,人微言轻,说话没有人听,即使是真理,也会被人忽视。我们从现在的追星族也可以体会到这种情况。有很多有知识的人包括教师,由于社会地位低,工资少,原来崇拜教师的学生,现在也不怎么看得起自己的老师了。而有些文化素质比较低的演员,由于经常在电视上露面,收入又十分可观,吸引了一大批青年学生,特别是中学生,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群体——追星族。有些明星唱歌,一台晚会唱几首,就可以收入几万元,甚至几十万元,这是其他职业的人都达不到的。因此,以前崇拜的作家、科学家、政治家也都退居明星之后。
管仲官大禄厚以后,还不能治理好齐国,原因何在?齐桓公的三亲六故仗着与齐桓公的亲近关系,不把管仲放在眼里。所谓“公章碗口大,不如熟人一句话。”管仲的政令在实施过程中,受到严重的抵制、破坏、干扰。俗话说:“疏不间亲。”齐桓公尊管仲为“仲父”以后,齐桓公所有的亲戚、朋友、故旧对管仲都要敬畏三分,齐桓公的亲友的所有优越感在管仲那里,全都丧失了。齐桓公给管仲“三权”,实际上是将自己的绝对权威授予了管仲。没有高度信任,绝对不会这么做的。
东汉哲学家王充说:“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力。管仲有力,桓公能举之,可谓壮强矣。吴不能用子胥,楚不能用屈原,二子力重,两主不能举也。举物不胜,委地而去可也,时或恚怒,斧斫破败,此则子胥、屈原所取害也。”(《论衡·效力》)同样道理,“韩信去楚人汉,项羽不能安,高祖能持之也。能用其善,能安其身,则能量其力,能别其功矣。”(同上)按王充的说法,管仲有力,齐桓公也有力。哪一个力气更大呢?王充认为,齐桓公之力比管仲之力更大。同样道理,刘邦的力量也比韩信大。相比之下,吴王不能用子胥,楚王不能用屈原,力量都比较小。王充认为孔子是“山中巨木”,道大难行,周流天下,无所留止。人不能用也。同样道理,魏徵有力量,唐太宗也有力量,唐太宗能用魏徵,说明他的力量也比魏徵大。
我们可以设想,现在的领导者当自己的下属提出像管仲那样的要求时,自己能不能像齐桓公那样答应并满足这些要求?当自己的下属也像魏徵那样当面批评自己,特别是在自己觉得做了很多好事以后,周围又是一片歌颂的声音时,下属当众提出一系列批评意见,自己能像李世民那样虚心接受批评,并认真改正吗?楚汉战争,为什么汉能胜楚?项羽能胜人不能胜己,而刘邦能胜己。刘邦能战胜项羽,也说明刘邦之力大于项羽之力。从此我们可以体会,作为创业的国君,这种内在的力量是多么的强大,又是多么的重要。老子讲“胜己者强”,是很深刻的。
2.5 人民之力
在历史的长河中,从个别的典型的事例来看,贤人、荐贤、任贤的作用都是很明显的。倡导任贤、荐贤,少数情况下也起了明显的作用。班固在《汉书·古今人表》中将古代人物分为九等: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上上是圣人,上中是仁人,上下是智人,下下是愚人。从中上到下中都是“可与为善,可与为恶”的中人。尧舜就是圣人,桀纣就是下愚。“齐桓公,管仲相之则霸,竖貂辅之则乱,可与为善,可与为恶,是谓中人。”这几个人如何排列呢?管仲排在上中,属于仁人。推荐管仲的鲍叔牙排在上下,属于智人。齐桓公排在中中,比管仲低三个等级。寺人貂和易牙则排在齐桓公再下两等的下上。从历史上的作用与影响来看,班固的排法自有其道理。
如果从长远的全局的情况来看,问题就可能更复杂一些。所谓复杂,就是真正起大作用的力量是隐藏在后面,是不容易被发现的最为巨大的力量,那就是人民的力量。对于这种力量的认识,有一个漫长的过程。起先,人们看不到人民的力量,认为社会的发展,历史的变迁以及统治者的更替,都是少数杰出人物决定的,特别是帝王将相的诏书与征战。而帝王将相的兴衰成败又是由天命决定的,这又是一种人类无法把握的神秘力量。西周统治者发现了人民的作用,他们认为人民与天命是一致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孟子·万章上》引《泰誓》语),“民之所欲,天必从之”(《左传》昭公元年引《泰誓》语)。这样一来,由天命决定一切就过渡到由人民决定一切。尽管在周初已经提出这种非常进步、开明、深刻的政治见解,而在三千年的中国历史中,仍然以少数人起决定作用的观点占主流。而明君贤相就是这少数人物中的佼佼者。
周初的统治者强调“德”。德者得也。什么叫德?人民得到就会高兴的那个东西就是德。“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左传》僖公五年引《周书》文),皇天只辅助能给人民办好事的人。给人民办好事,就会得到人民的支持和拥护,就会得民心。战国时代儒家代表孟子明确提出“得民心者得天下”的论断。汉初贾谊总结归纳出系统的民本思想。
群众心理是值得关注的。在春秋时代,周天子在当时人的心目中仍然有很高的威望,而齐桓公要率诸侯朝周天子,这就比较得人心,再加上齐国的实力,讲诚信,救援小国,所以能够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成五霸之首。管仲也是在这种意义上努力,做出贡献,成为历史上的名相。
对于人民的力量,容易被抽象化,甚至被某些人当作独裁专制的工具和借口。因此,还有一些理论问题,需要继续研究。到底人民的力量表现在什么地方?如何表现?历史学家、政治家、哲学家如何看待人民的力量?在自己的行为中如何尊重人民的力量?这些都是需要继续研究的课题。
人民的力量,从历史上看,例如秦朝如此强大,却被陈胜、吴广领导的农民起义所推翻。因为秦朝苛政和赵高之类佞臣胡作非为,使民不聊生。又实行焚书坑儒,破坏文明。从物质与精神两方面强烈地与人民对抗,才激起反抗。在抗日战争中,日本军国主义军事实力比中国强得多,中国人民为了保卫自己领土和国家主权,与日本侵略者进行殊死搏斗,终于战胜入侵者,取得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许多人有一个观念:不当亡国奴。为什么有这种观念?这是过去思想家提出来的,又经过长期培育,逐渐形成的。
各国有不同的思想家提出不同的观念,培育出不同的民族精神,形成不同的民族文化,对后来的社会心理有很大的影响。得民心,就是要得具体的社会心理。因此,从历史进程来看,不同历史时期会有不同的社会心理,这与科技发展、社会文明、生产力的进步程度有关系。从世界范围来看,不同地区和不同民族,不同的文化背景,也会严重影响到社会心理。这种社会心理是历代思想家努力创造的结果,是精英文化的思想结晶。所谓民族魂,就是历代思想家劳动成果的积淀。现在保存下来的典籍,保留着他们的思想成果,正是这些成果,影响并塑造了各民族的传统文化与传统思想。在这种意义上,所谓民心,就是社会心理。
社会心理又是历代思想家影响下形成的,是历代精英思想的积淀。那么,思想家对历史发展的作用不可谓不巨大。思想家是精英分子,他们的思想是从人民思想中概括出来的思想精华,是代表人民利益的,是代表进步文化的,因此得以流传下来,数千年而不衰。这些思想能够掌握群众,鼓舞群众,引导群众,产生巨大的物质力量。人民群众是精英思想的物质基础,精英思想是人民群众的精神力量。
哲学的内容是人类精神的反思,哲学研究就是要反思即研究这些精英思想。精英思想代表时代精神,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哲学的进步表明社会进步的程度,哲学怎么能不研究精英思想?
[1] 《柳宗元集》第2册,616页,北京,中华书局,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