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课 德与才02(1 / 1)

2.1 重德轻才

大家都知道,中国古人大多数是重德轻才的。作为中国文化基础的儒学最有代表性。因此,我们就先从儒家讲起。

孔子讲:“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论语·子罕》)智、仁、勇,后人称为三达德,是并列的,没有轻重之分。孟子说人性有四个善端:仁、义、礼、智,也是并列的。但在德才进行比较时,孔、孟却都是重德轻才的。例如,孔子说:“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论语·泰伯》)即使有周公那样的才华,如果既骄傲又吝啬,那也不足观。季氏已经很富裕了,冉求还帮他聚敛财富,孔子很气愤地说:“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论语·先进》)冉求是孔子的学生,很有能力,由于帮助季氏搜括民脂,聚敛财富,孔子不承认他作学生,并鼓动其他学生声讨冉求。这也说明孔子是重德的。孟子认为如果不能引导国君走正道(人才),只是用自己的本事为国君效力(人材),那就是“富桀”、“辅桀”,或者叫“为虎作伥”、“助纣为虐”。这种有能力的官员,不是“良臣”,而是“民贼”(《孟子·告子下》)。后人所谓“从道不从君”,要服从治国之道即原则,不能只服从国君个人的欲望或意愿。鲁国要让乐正子管理政务,孟子高兴得睡不着觉,不是因为他能力强,学问多,而是由于他“好善”(同上)。因为有了“好善”这个特长,就会大量引进善人,有很多善人当政,什么事情都可以办好。因此,“好善”这个道德,在当权者那里就是非常重要的,影响全局的品德。这也是重德的突出表现。

法家不讲求仁义道德,只要民众服从命令,遵守法令,一切是非都以法令为标准,“一断于法”。秦政府按军功封爵,显然是重才轻德的。汉代以后,认为秦朝很快灭亡是由于不施仁义,不讲道德。因此,汉代思想家都是重德轻才的。董仲舒虽说“必仁且智”,因为“仁而不智,则爱而不别也;智而不仁,则知而不为也”(《春秋繁露·必仁且智》)。只有爱心,缺乏智慧,不知道应该爱哪些人,也不知道如何去爱。有智慧却没有爱心的人,虽然知道哪些人是好人,应该爱,也知道应该如何去爱,却不肯去实行,因为他认为这么做虽然是对的,对自己却没有什么好处,也许还有危险。没有爱心和智慧,只有才能的人,那只会强化他的恶性,增加他对社会的危害。从这里可以知道董仲舒是重德的。他还用天人感应说来给汉武帝讲应该效法天道,德治为主,刑罚为辅。刑罚最好设而不用。其他人如翼奉说:“人诚向正,虽愚为用;若乃怀邪,知益为害。”(《汉书·翼奉传》)诚实正派的人,智力差一点,还可以用;心术不正的人,虽然有智力,也只能增加他的罪恶。“巧伪不如拙诚”,成为当时人的普遍观念。翟方进也说:“不仁之人,亡所施用;不仁而多材,国之患也。”(《汉书·翟方进传》)北宋司马光认为德与才的关系,就像掌舵与划桨的关系,也像射箭的方向(准)与力量(远)的关系。他按德才的有无多少,将人才分为四类:才德兼备,谓之圣人;才德俱无,谓之愚人;德胜才,谓之君子;才胜德,谓之小人。这四类人,最理想的是才德兼备的圣人。其次自然是“德胜才”的君子。如果没有圣人和君子,那么,选小人还是选愚人呢?司马光主张,宁选愚人,不用小人。为什么呢?他认为君子用才能做好事,小人用才能干坏事。愚人想干坏事,还没有这种能力,刚一动手,就被人发现;小人有能力干坏事,还不容易被发现。司马光的说法借助于《资治通鉴》,得以广泛流传,影响久远。重德轻才的说法,逐渐演变成贬才的观念,似乎谁有才能,谁就是无德,于是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后来,这种说法扩大为“男子无才便是德”。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发展到这样的程度:谁学习好,业务精,就是走白专道路。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谁学习好,得到老师表扬,谁就是资产阶级培养的修正主义的“黑苗子”。

关于红专关系,当时的说法,红是政治,专是业务。政治应该挂帅,要统率业务。举例是:一个飞行员会开飞机,是业务,是专。开飞机的方向,是政治,是红。如果他把飞机开到敌占区去,那么他的飞行技术再好,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技术不好,虽然方向正确,飞机掉了下来,那也不好。但是,由于红,有强烈的政治责任感,有深厚的阶级感情,会认真钻研技术,提高水平,使业务精益求精。这就叫政治挂帅,也叫以红带专。因此,当时的说法,只要有红就行,就是可用之人,专可以在以后继续提高。这是当时的普遍观念,没有人认为不对。而在实际中,业务好的、学习好的,何曾是政治上不好,甚至反动的?他们普遍受到打击。按这种方针培养,只能造就一批庸才。许多事与愿违的事情,这恐怕也是很有代表性的一件。专门以德选拔人才,容易招致庸人,有特殊才能的人才往往不能满足道德要求的某一方面而被排斥,更何况选人者本身就是庸才,如何能选奇才?海外有些学者针对这种现象,认为中国有“反智”的倾向。这是把本来有合理性的思想引向极端以后所产生的偏颇。从中国历史上看,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反智”都不是主流。除了《老子》,没有人提倡愚民。在特殊时代,有个别人的说法,可以被理解为“反智”。聪明一直是中国人普遍追求的、长期崇尚的。像《红楼梦》中的王熙凤,“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毕竟只是极少数。而《三国演义》中作为聪明化身的诸葛亮则是许多人所崇拜的形象,因此,在中国人文景观中与诸葛亮有关的特别多。诸葛亮到过的地方都有古迹,甚至有华丽的庙宇。所谓“反智”,只是海外一些人抓住个别言论,大做文章,并非在全面考察中国历史中真正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概括和总结。“反智”现象,不是普遍的,没有代表性。

2.2 唯才是举

历代思想家虽然都主张重德轻才,而许多立功创业的政治家却实行唯才是举的用人方针,不论道德如何,一概量才取用。

例如,春秋时代,齐国内乱。管仲和召忽辅助公子纠,管仲还曾经射中政敌公子小白的带钩。后来,公子纠失败被杀,召忽自杀殉难。管仲没有殉难,却投降了政敌公子小白,并尽心竭力辅助他治理齐国,称霸诸侯。小白就是著名的齐桓公。按一般儒生的说法,管仲“背主事仇”,是有才无德的典型小人,应该受到道义上的谴责。但是,儒家的创始者孔子虽然认为管仲“器小”,“不知俭,不知礼”(《论语·八佾》),道德上有一些不算小的毛病,对于他的历史功绩却是充分肯定的。他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又说:“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论语·宪问》)孔子这话的大意是:齐桓公多次召集各诸侯国的盟会,不用武力,这都是管仲的力量啊!这就算是他的仁德吧!这就算是他的仁德吧!又说:管仲辅佐齐桓公,使齐国在诸侯中称霸,并使天下走上正道,老百姓到了今天还享受着他给的好处。如果没有管仲,恐怕我们现在也还要披着头发,衣襟向左开了(意思是落后、愚昧)。难道他也要像一般老百姓那样守小信,在小山沟里自杀也没有人知道吗?管仲帮助齐桓公不用武力而是用信义来纠合诸侯,匡正天下,表现出仁德。他虽然没有一般人那样守信殉主,却为社会作出重大的历史性贡献,后代人民都还能享受他所创造的某些社会文明的好处。造福后代,造福万民,当然就是历史伟人。后儒无视孔子的评价,当与中央集权制的不断加强有关。又如,刘邦在楚汉战争中,主要依靠萧何、张良、韩信、陈平。陈平“偷金盗嫂”,是个小偷加流氓的人物,名声很不好。投到刘邦门下不久,又有人反映,他贪污受贿。刘邦找他当面质问,他也供认不讳。该怎么办?一般说要撤职查办,更谈不上任用。但是,历史事实是,刘邦经过了解,事出有因,并不责怪,还给予赏赐。后来又拨给四万金,作为他的活动经费,用于离间楚霸王的君臣关系。后来,陈平用奇谋帮助刘邦取得天下。刘邦死后,陈平又平息了诸吕之乱,巩固了汉室江山。司马迁称陈平是少有的“善始善终”的“贤相”(《史记·陈丞相世家》)。按一些儒家重德轻才的标准,陈平是小偷加流氓,又是贪污受贿的犯人,无论有多大才能,也不能任用。怎么能是“贤相”?

有一个颇有争议的人物,那就是曾子的学生吴起。他是正统的儒门弟子,在鲁国为将。齐国进攻鲁国,鲁君想让吴起为将军。吴起的妻子是齐国的姑娘,有人因此怀疑吴起担任与齐国打仗的将军是否合适。吴起为了解除鲁人的疑虑,就回家杀了妻子,表明与齐国没有瓜葛。鲁君任他为将,打败齐军。吴起虽然打了胜仗,鲁人对于他的杀妻还是不满意,认为他太残忍了。吴起又杀了诽谤自己的三十多人,然后向母亲告别,说如果不当卿相,决不回来。后来,母亲死了,他还没当什么卿相,所以,真的没有回家送葬。鲁国人因此对他更加反感,鲁君尊重民意辞了吴起。杀妻求将,母死不归,吴起有了这种不仁不孝的坏名声,就无法在儒学盛行的鲁国待下去。吴起就从鲁国出来,投奔魏国。魏文侯用他为将。吴起与士兵中地位最低的人同吃同住,行军时不骑马,亲自背着粮食,与士兵一起跋涉。士兵有病疮,他用口吸吮浓血。魏文侯死后,魏武侯继位。魏武侯乘舟漂于西河,到中游,他对吴起说:“这么险峻的山河,是魏国的宝贝呀!”吴起说:“(国宝)在德不在险。”过去君王都有许多险峻的山河,到头来,也都亡国灭身。如果国君不修德政,“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言外之意,无德,众叛亲离,山河再险又有什么用呢?吴起有杀妻求将,母死不归的经历,也有与士兵同甘共苦的表现,还有劝魏武侯重德治的言行。可以说吴起是一个集不仁不孝与大仁大忠于一身的特殊人物。按司马光的说法,仍然是有才无德的小人,不可用。但他在鲁国破齐军,在魏守西河,秦兵不敢东向,楚国用吴起为相,实行政治改革,精简官员,富国强兵,“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史记·孙子吴起列传》)。事实证明,他是著名的军事家、政治家和改革家,是难得的人才。因小节弃大才,不是良匠。吴起是有德之人,还是无德之人?开始不清楚,终其一生,全面考察,盖棺论定,应该属于可用的贤人。

另有一个人也是有争议的。东汉时代的胡广,字伯始。他平时和蔼可亲,对任何人都客客气气,不敢讲真话,从来不对任何人提批评意见。当时流行两句顺口溜:“万事不理问伯始,天下中庸有胡公。”(《后汉书·胡广传》)他不理政事,不提意见,不主持公道。这两句话就是批评他“无忠直之风”。这种表现,现在叫“自由主义”,古代称为“乡原(愿)”。孔子说:“乡原,德之贼也。”(《论语·阳货》)不主持公道的乡愿是破坏道德的行为。当然属于缺德的范围。胡广活了八十二岁,在三十余年的仕宦生涯中,历事六帝,“一履司空,再作司徒,三登太尉,又为太傅”,位在三公,是当时最高级的官。他推荐的人多是天下名士。他熟悉人情世故,了解朝廷制度,“虽无忠直之风,屡有补阙之益”。他作为一位老臣,虽然不能锋芒毕露地斗争,却经常能在协调关系方面起平衡的作用,这是专制制度下所需要的人物角色。这种人任职时间较长,一般被称为“不倒翁”。所谓“容容多后福”,也是指这种人。胡广逝世,确实也是帝业的一大损失。大小官员参加葬礼的有数百人。范晔称:“汉兴以来,人臣之盛,未尝有也。”(《后汉书·胡广传》)后来,汉灵帝还想念胡广的“旧德”,叫人绘画胡广的像,并令蔡邕作颂来赞扬胡广的功德。盖棺论定,胡广也是有德的贤才。

东汉末年,曹操为了广收人才,多次提出“唯才是举”的口号。有德有才的人要,无德有才的人也要,甚至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的人都要。司马光说他“知人善察,难眩以伪,识拔奇才,不拘微贱,随能任使,皆获其用”(《资治通鉴》卷六十九)。在这里,司马光也肯定曹操知人善任,大胆任用无德有才的各类人才。

曹操“唯才是举”,除了他个人素质之外,还有客观形势的需要。英雄人物要创业,要改革,要开拓新局面,都需要一大批能人。曹操广揽人才,是为了在当时混乱局势中扫平群雄,开辟太平天下。他后来称雄四方,有雄兵百万,战将千员,谋士成群,挟天子而令诸侯。曹操的儿子曹丕建立了魏朝,终至于以魏代汉,结束了四百年的汉朝。事实证明,曹操“唯才是举”的用人方针是成功的。

重德轻才和唯才是举,正相反,哪一个对呢?或者两个都对?

2.3 无求备于一人

这是《论语·微子》上记载周公对鲁公说的一句话,意思是不能要求一个人具备一切优点,没有任何缺点。上面讲“德才兼备”,这里又讲“无求备”,不是矛盾了吗?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大戴礼记·子张问入官》)对人观察太仔细,优缺点了解太详细,大家都怕他,离开他,他的朋友、弟子就很少了。要做大事业的人,没有人不行,人少了也不行。因此,无求备于一人,是一切领导者都应该掌握的传统人才观。

社会有治与乱不同的时期,自然要选用不同的人才。在治世,天下安定,政府有很高的威望,各级官员就需要树立良好的形象,给百姓展示好的榜样。这时就比较重视德。没有才能,只要能按上级指示办事,就不会有大错。社会秩序就能维持下去。治世重德轻才是很自然的。在乱世,德不能解决问题,只有能力,才能解决社会动乱,开辟太平世界。因此,刘邦可以而且应该用陈平、韩信这些人。四皓(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虽然道德高尚,却无法使战争取得胜利。汉武帝为了抵御匈奴,选用卫青、霍去病为将。经费不足,就用善于理财的桑弘羊为大夫。曹操为了逐鹿中原,急需各种人才,因此三下求贤诏,连不仁不孝的,只要有治国用兵之术的,都要录用。唐太宗兵入玄武门,杀兄弟,逼父亲,做了当时伦理上不允许的事,如果当不好皇帝,那就成了罪大恶极的罪人,遭千古骂名。为了治理好国家,他也用了一批贤能之士。魏徵与管仲相似,他先事建成,建成被杀后,他又尽忠于唐太宗。唐太宗与齐桓公一样,任用仇人,为成功立业服务。一些道学家批评魏徵:“不死建成之难,而从太宗,可谓害于义矣。后虽有功,何足赎哉?”(朱熹《四书集注·论语·宪问》注引程子言)但是,唐太宗是英主,魏徵是贤相,这是中国历史上没有争议的定论。如果求全责备,那么,管仲、吴起、陈平、魏徵这些人就不能被录用,而胡广也会被免职,那么,这些人的本事就没有用武之地,汉唐盛世也就难以出现。无视才能,只注重道德,必然会吹毛求疵,否定了许多人才。魏源认为:“专以德取人,必致取乡愿。”(《默觚·治篇十》)专门以德取人,不能得到有才能的人,也不能得到道德高尚的人,只能得到“乡愿”的人。特别是在乱世用人之际,太讲究生活小节,必定会失掉贤人。求全责备,一方面失去贤人奇才;另一方面招来两面派、阴谋家。其严重性不言自明。这里有一个典型的比较:周勃和灌婴等人向刘邦告状,说陈平不能任用,刘邦责问推荐陈平的魏无知,魏无知说:“我推荐的是能力,您责问的是品行。现在有守信的尾生,孝顺的孝己,对战争的胜负没有作用,您能用他们吗?现在楚汉对抗,我推荐有奇谋的人才,只要看他的计谋是否有利于国家,至于他是否盗嫂受金,又有什么关系呢?”(《史记·陈丞相世家》)刘邦正在用人之际,对于个人小节,就不计较,对陈平不但没有处分,还给予厚赏,并加重用。其结果,充分发挥了陈平的作用,在逐鹿中原的决战中,出奇谋,立大功。同样也是周勃和灌婴等人在汉文帝时故伎重演,围攻“洛阳小子”贾谊,汉文帝虽然十分欣赏贾谊,仍然贬贾谊为长沙王太傅,终致贾谊英年早逝。周勃和灌婴代表政府中的一批庸俗之人,而陈平和贾谊都是奇才,他们的命运不同,与时代的治乱不同和国君个人素质的差异都有一定关系。汉景帝杀晁错,也说明晁错是奇才,而汉景帝是庸主听信了俗人的俗论,所以酿成悲剧。非常人才能创非常业绩,能立非常功劳。关于人才的问题,总原则是德才兼备,在不同时期,所需要的人才有所偏重。创业立功,改革创新,需要智能之士,对于个人的品德就不必苛求;在守成时期,侧重德行,代表政府形象,利于社会稳定,移风易俗,对于智能则没有过高要求。领导人用人、选人,要用其长处,避其短处,为实现自己的目标来选用适当人才,应无固定的标准。因此,重德轻才,唯才是举,不拘一格降人才,对于适当的条件,各自不同的需要,都是对的。有一个相同的基本原则,那就是“无求备于一人”。

2.4 德才须分析

从理论上探讨是必要的,但是,只有理论探讨,一旦联系实际,又可能出现麻烦,令人深感糊涂。所谓德才关系,德有高低之别,才有大小之异。一讲德,好像就是圣人。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圣人呀?应该说基本诚实,有爱心,就算有了起码的道德,有了做人的基本条件。不能以历史上的圣贤形象为标准来衡量现实中的人。关于智力问题,也不能绝对理解。缺才的人,只是才少一点,能力低一些,并不是白痴。孔子的学生高柴被认为是愚蠢的,但他也没有跳井自杀,实际上他也是一个贤人。孔子三千弟子中有七十二贤人,其中就包括高柴,如果不算他,那么贤人就只有七十一个了。也就是说,不论德还是才,都不是绝对的,一样的。德有许多不同的方面,有的人廉洁,有的人勇敢,有的人充满仁爱之心,有的人坚守信义,一诺千金。廉洁的人未必勇敢,勇敢的人未必有太多的爱心,也不一定会坚守信义。很少有人什么德都是完全具备的。才能也是这样,有的人善于运筹帷幄,有的人能够冲锋陷阵,有的人擅于土木建筑,有的人专会鸡鸣狗盗,凡有一技之长的,都属于有才能的人。同样善于战争的,也还有水平高低的问题。例如,刘邦能够带领十万军队,韩信带兵则多多益善。有的人如吾丘寿王,在朝廷出谋划策,深得汉武帝的赞赏,而到地方上任地方官却对治安问题无能为力,不能建业立功。古代这种情况甚多,不足为奇。因此,在人才问题上非常重要的是知人善任。不知人才的特点,一件事办好了,就以为他可以做好一切事情;一件办糟了,就以为他不行,什么事情也办不好。这是一种严重的偏见。

良匠无弃材。从严格的意义上说,每个人都是一个人才,只要使用得当,他们都可以发挥特殊的作用。使用不当,多么杰出的人才也会浪费掉。韩信是大将之才,在西楚霸王项羽那里只不过是执戟小卒。历史上立大功的名臣、名将,多半是亡国之臣,败军之将。为什么在这里会立大功,在那里却不能立功呢?有很多原因,用人是否适当可能就是最主要的原因。对于上面提到的管仲,孔子说他不知俭,不懂礼,有僭越行为。似乎在德方面有大毛病。但是,孔子又说他为人民立下很大功劳,泽及后世,许他为“仁”,这应该是德高望重的仁人。又如陈平,似乎品德不行,但是,他又是德高之人。帮刘邦打天下,又为扫除吕氏之党做出突出贡献,司马迁说他是“善始善终”的贤相。吴起是不仁不孝的,而他在魏国、楚国,都有善政,特别提到为政以德的思想,完全符合儒家的政治原则。

总之,德与才都要在具体社会环境中加以具体分析,没有死的标准。有的人总喜欢别人提供现成的方法,希望自己不必动脑筋,就可以方便搬用。世界上没有任何现成的方法,如果有,也是不能用的。谁怕下功夫,谁就找不到真理。谁想图省力方便,谁就会滑到唯心主义那里去。这是前人的经验总结,我们应该认真记取。

2.5 亲近来远

如何看待人才,不是为了别的,主要就是为了引进真正的人才,来发展事业。如何吸引人才和聘请人才?现在有所谓高薪聘请。但是,有的单位出了高薪,却吸引不来人才,原因在哪里?中国古人怎么吸引人才呢?他们确实有一些做法是成功的,也是可以供今人借鉴的。

古书有这样的记载:

燕昭王问于郭隗曰:“寡人地狭人寡,齐人削取八城,匈奴驱驰楼烦之下。以孤之不肖,得承宗庙,恐危社稷,存之有道乎?”郭隗曰:“有。然恐王之不能用也。”昭王避席,愿请闻之。郭隗曰:“帝者之臣,其名臣也,其实师也;王者之臣,其名臣也,其实友也;霸者之臣,其名臣也,其实宾也;危国之臣,其名臣也,其实虏也。今王将东面,目指气使以求臣,则厮役之材至矣;南面听朝,不失揖让之礼以求臣,则人臣之材至矣;西面等礼相亢,下之以色,不乘势以求臣,则朋友之材至矣;北面拘指逡巡而退以求臣,则师傅之材至矣。如此则上可以王,下可以霸,唯王择焉。”燕王曰:“寡人愿学而无师。”郭隗曰:“王诚欲兴道,隗请为天下之士开路。”于是燕王常置郭隗上坐,南面居三年。苏子闻之,从周归燕;邹衍闻之,从齐归燕;乐毅闻之,从赵归燕;屈景闻之,从楚归燕。四子毕至,果以弱燕并强齐。夫燕,齐非均权敌战之国也。所以然者,四子之力也。诗曰:“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此之谓也。(《说苑·君道》)

上面这一段话的重点在讲君臣关系,君对臣采取的不同态度,就会招来不同等级的臣。君对臣的态度越尊重,臣对君越尽心尽力。在另一地方记载,郭隗先讲千金买马骨的典故,说是有一个国君派人出去买千里马,经过三年的调查才知道某地有匹千里马,使者立即带上千金赶去,到那地方时,千里马已经死了。这时就用五百金买千里马的头骨回去。第二年有三匹千里马从外地跑来投奔。燕昭王就把郭隗当作千里马骨供起来,像尊敬老师那样对待,后来,一些人才就从各地投奔燕国,燕国马上强大起来,先是收复被齐国强占去的地盘,又进攻齐国,占了除莒以外的所有地方。从实力看,燕国无法与齐国相比,为什么能打这么大的胜仗呢?就是因为燕国吸引了这么一些人才。古诗中说:“济济多士,文王以宁。”文王吸引了很多人才,所以他很安宁。就是说明人才对于政权的重要性的这个道理。人才重要,吸引人才的办法很多,重要的有两种方针:一是亲近来远,二是舍近求远。以上这个例子就是亲近来远。燕昭王对于自己身边的郭隗特别尊重,特别“亲”,待遇特别优厚,起个示范作用。这种“礼贤”的精神,传播出去,就产生了很大的震动影响,对各种人才都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把远方的人才都吸引过来。这就使本来较弱的燕国一下子超过齐国,报了仇,还几乎灭了齐国。

亲近来远,是正确的吸引人才的方针。但是,有的人以为只要亲近就行了,不重视来远,甚至还采取搞小团体、小圈子的办法,为少数人谋利益,怕别人沾了他们小集团的利益,搞关门主义、排外主义。这种用人方针,虽然亲近,却不能来远。有时虽然也能办成几件小事,就沾沾自喜,绝对办不成大事。任何事业也不可能有大的发展。这就像《庄子·秋水》中“鸱得腐鼠”的寓言。他说:“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相而吓我邪?”惠子当着梁国相,庄子要去见他。有的人告诉惠施:“庄子来是要取代你的梁国相位。”惠施害怕,在国中搜查庄子三天三夜。没有查到庄子,庄子却到了他的官府。对他说:“南方有一种鸟叫鹓雏,你知道吗?它从南海飞往北海,一路上,不是梧桐不停留,不是竹实不吃,不是甘泉不饮。”就是说,鹓雏是非常高贵的动物,对自己的物质需要特别挑剔。但是,鸱这种鸟(乌鸦)喜欢吃老鼠,得到腐烂的死老鼠,如同宝贝一般,还怕被其他鸟抢走。鹓雏从上空飞过,鸱抬头呼叫:“吓!”庄子在这里把相位比作死老鼠,把惠施比作鸱,而把自己比作鹓雏。最后庄子说:“现在你想保住梁国的相位而轰我吗?”《水浒》中,梁山上的白衣秀士王伦也是小肚鸡肠的小心眼者,成不了大事。

另一种方针是舍近求远。这种领导看不起自己身边的人,认为他们都有这样那样的错误和缺点,水平都不如自己,不能重用。总是伸长脖子向外张望,希望从遥远的彼岸寻找到神通广大的人才。所谓“远处的和尚会念经”,就是对这种心理的描绘。实际上,远处的和尚未必会念经,远处的人才未必都是有大本事的。人才不分远近,任人唯贤,才是正确的。

总之,选择人才总要从德才两方面加以考察,达到基本要求,又符合本单位的需要,就可以录用。不能要求人没有任何缺点。人非圣贤,岂能无过?另外,如何引进人才,特别是如何吸引人才,则是非常重要的。有的人讲“筑巢引凤”,这个“巢”不一定都是硬件,有时软件更重要。即使有高楼大厦,如果没有轻松、和谐、朝气蓬勃、充满希望的社会环境,人才可能也会望楼兴叹。“巢”虽然非常美丽,周围站着一些猛禽凶兽,凤也未必敢来。高薪聘请和尊重人才,都是重要的,只有高薪聘请,可能引来贪财的骗子,已经有这类教训。有的引进后没有充分利用,也是只图造影响,并无真正实效。

2.6 有过之臣是否可以复用

有过之臣是否可以复用的问题,西汉时代的萧望之认为,有过之臣,免官以后,再加复用,将会受到诋毁。刘向上书皇帝,提出不同的看法:“尝有过之臣不宜复用,是大不然。”有过错误的官员不宜复用,这是很不对的。他列举过去许多名臣,都是有错误被处治过,后来重新任用,为国家,为人民,为社会立了大功。“季布有罪,至于夷灭,后赦以为将军,高后、孝文之间卒为名臣。孝武帝时,倪宽有重罪系,按道侯韩说谏曰:‘前吾丘寿王死,陛下至今恨之;今杀宽,后将复大恨矣!’上感其言,遂贳宽,复用之,位至御史大夫,御史大夫未有及宽者也。又董仲舒坐私为灾异书,主父偃取奏之,下吏,罪至不道,幸蒙不诛,复为太中大夫,胶西相,以老病免归。汉有所欲兴,常有诏问。仲舒为世儒宗,定议有益天下。孝宣皇帝时,夏侯胜坐诽谤系狱三年,免为庶人。宣帝复用胜,至长信少府,太子太傅,名敢直言,天下美之。若乃群臣,多此比类,难一二记。有过之臣,无负国家,有益天下,此四臣者,足以观矣。”(《汉书·楚元王传附刘向传》)刘向在这里一口气列出一批名人,都曾经犯过错误或罪过,后来立功,为社会,为朝廷,做过好事,成为名臣。下面详细介绍这些人的情况:季布,《汉书》卷三十七有传。他曾是项羽的部将,多次逼刘邦于窘困。项羽灭亡后,刘邦悬赏通缉季布,谁藏匿季布,罪三族。后经人劝说,刘邦赦了季布,并召来,拜郎中。季布在惠帝时为中郎将,在文帝时为河东守,对政治都有所贡献。季布在民间还有很高的信任度,所谓“一诺千金”,就是出于他的典故。季布犯了夷三族的大罪,任用以后还能作出相当的贡献,成为当时的名臣。

倪宽,《汉书》卷五十八有传。从欧阳生学习《尚书》,又向孔安国学习。后得张汤赏识与推荐,任为中大夫,又迁左内史。他处理政务,“卑体下士,务在于得人心”。他主张开渠灌溉,发展生产,收租宽假,后来因为收租少,不能完成上交任务,应该免职治罪。百姓听说后,大家牛车,小家挑担,连续不断将粮食运来,超额完成上交任务。当时,按道侯韩说出来保倪宽,向汉武帝进谏说:“以前杀了吾丘寿王,陛下至今悔恨。现在如果再杀了倪宽,以后会更加后悔呀!”汉武帝听了感动,赦免了倪宽。又任用他,直至任了御史大夫。“宽为御史大夫,以称意任职”(《汉书·倪宽传》),是汉武帝最满意的,最称职的,也就是最好的御使大夫。刘向认为所有当御史大夫的都没有倪宽那么好。

董仲舒,《汉书》卷五十六有传。董仲舒在家里研究灾异问题,写成草稿,还没有上奏,主父偃窃取上奏,汉武帝召集诸儒传阅,董仲舒的弟子吕步舒不知是老师的书,说是大愚。董仲舒下吏,当死,幸蒙不诛。以后,复为太中大夫,又当了胶西相,以老病免归。朝廷议论大事,经常派人去向董仲舒请教。董仲舒为世儒宗,他议定的说法,对当时社会有很大贡献,有益天下。他所提倡的独尊儒术,大一统论,对于奠定中华民族的精神,对于增强民族凝聚力,都有重大贡献。司马迁说他是唯一明于《春秋》的大经师,刘向说他“有王佐之材,虽伊吕亡以加,管晏之属,伯者之佐,殆不及也”。将董仲舒与商朝的伊尹、周朝的吕望并列,认为管仲、晏婴都比不上他。如果当时就诛杀,那将是多么大的损失!夏侯胜,《汉书》卷七十五有传。汉宣帝上台,下诏书,要褒扬汉武帝的功绩,夏侯胜反对,认为汉武帝有很多错误,因此,被认为“非议诏书,毁先帝”,下狱。免为庶人三年。四年关东地震,宣帝大赦,又任夏侯胜为谏议大夫,当了太子太傅,成为敢于直言的名臣,天下人都赞美他的品德。九十岁死于官位上。因为教过太子,太子为他素服五日,以报师恩。刘向的结论是:“有过之臣,无负国家,有益天下,此四臣者,足以观矣。”犯过错误的臣子,经常是对国家无害处,对社会有好处的。这种人重新任用,是完全应该的。更何况有的并非臣子的过错,而是冤假错案!只要当政者真正执政为民,不图私利,不是感情用事,就应该及时纠正错误,加以平反,重新任用。

汉代许多名臣名相都曾经有过倒霉的时候,刘向在这里只举四臣为例。还有更加突出的,例如萧何,是开国功臣,刘邦当汉王时就任丞相,刘邦得天下以后,认为“何功最盛,先封为酂侯,食邑八千户”(《汉书·萧何传》)。萧何任首任相国。鄂千秋认为萧何立了“万世之功”,刘邦“乃益封何二千户”,又增加两千户,还有特权:“令何第一,赐带剑履上殿,入朝不趋。”(同上)这样一位功极人臣的萧何也曾免职为庶人,“下何廷尉,械系之”。后经人劝说,才赦免出狱。又如周勃,开国之时,随刘邦转战天下,立战功甚多。在诛诸吕保刘氏江山的行动中,又立大功。曾任太尉、右丞相,邑万户,位极人臣。他也遇到过麻烦,先免相就国,后有人上书告他想造反,被逮捕下狱。出狱后,他深感狱吏的利害。只有曹参和陈平能善始善终,成为贤相。当然,萧何与周勃只是一时下狱,吃点苦头,很快就出狱,继续享受荣华富贵,终其一生。倒霉只是小插曲,增加了人生的特殊感受,多了一点麻辣味。而另一些人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越国的文种和秦国的白起、蒙恬,汉朝的韩信、彭越,以及后代许多敢谏之臣,多蒙冤而死。

班固在《汉书·公孙弘传》的最后说:“凡为丞相御史六岁,年八十,终丞相位。其后李蔡、严青翟、赵周、石庆、公孙贺、刘屈氂继踵为丞相。自蔡至庆,丞相府客馆丘虚而已,至贺、屈氂时坏以为马厩车库奴婢室矣。唯庆以敦谨,复终相位,其余尽伏诛云。”这里共有七位丞相,只有公孙弘和石庆两位终丞相位,其他五位都伏诛。一个读书人进入仕途,经过千辛万苦,历尽风云变幻,才有极少数人能达到丞相的位置上。这个居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百官之首,伏诛者却占了七分之五的多数。这些人都是该伏诛的吗?古人有“伴君如伴虎”的说法,不是一句空话!中国历史上冤杀有思想的知识分子是很普遍的现象。只有宋朝政府比较尊重知识,尊重知识分子,各代皇帝没有杀过士大夫。因此,宋代出现了一大批思想名家,如宋初三先生(石介、孙复、胡瑗)、北宋五子(周敦颐、邵雍、张载、程颢、程颐)、三苏(苏洵、苏轼、苏辙)、王安石父子以及许多学派,许多人物。人头不像韭菜,割了还长。杀错了,想纠正也难。所以砍头的事要非常慎重。特别对于各级官员与知识分子,放着不会乱天下,他们即使发表了当政者不愿意听的意见,还是像刘向所说的那样“无负国家,有益天下”,过一段时间又可以任用。因为有了严重教训,往往会更加努力,将功补过。这经常是没有犯过大错误的人所不具备的优点。

[1] 《列宁选集》第4卷,282、28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