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课 是与非(1 / 1)

是非,这是许多思想家哲学家所关注的问题。有没有是非?如果有,又怎么分辨?分辨不清该怎么办?夏、商、周三代只保存下来一些记载,从《尚书》中看,对是非问题没有讨论,只是统治者以是否违背天命作为是非的标准。说谁非,就说他违背了天命。说谁是,就说他遵循天命。当时,有人提出民是天生的,天立君以为民,于是,保民、利民的行为就是正确的,而害民、损民的行为就是错误的。《尚书》基本内容反映了三代的粗略说法。有些篇章经后人整理,掺入后代某些内容,基本可信,未可全信。

到了春秋时代,老子、孔子等思想家只是讲出自己的生活体验,他们的言论并不是通过严密的逻辑推理得出的结论。后代人把他们的话当作是非的标准,而没有衡量他们言论的标准。现代人说他们的话是“独断论”,因为没有经过论证。可见,春秋以前有是非问题,思想家还没有讨论过关于是非的理论问题。到了战国时代,百家争鸣,诸子百家讨论许多问题,发现必须从理论上研究是非问题、讨论规则,以及是非的标准诸问题。墨子、庄子、孟子、荀子以及一些名家都参与了是非问题的讨论。

1.墨家的三表说

墨子在《墨子·天志上》说:我有天志,就像木匠有规矩那样,符合规的就是圆,符合矩的就是方。不符合规矩的就不是圆方。天志就是分别是非的规矩,符合天志的就是“是”,不符合天志的就是“非”。这是继承过去天命论的说法。

墨子在讨论命运的时候,提出衡量言论是非的三条标准,即三表。他在《非命上》说三表是:“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古代圣王是人民的榜样,学习榜样,就是“是”,与榜样相反的,就是“非”。大家都学习榜样,因此,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但是,榜样是有限的,没有榜样可以参考时,就根据百姓的耳闻目睹,群众的实际经验。这里讲百姓,就是为了避免根据少数人甚至个别人的特殊感觉所产生的片面性。百姓耳目之实,是指群众经验。废,同“发”,意思是实行。中(河南河北地区尚保存此方言,音zhǒng肿),意思是符合。议论是非,实施以后,看它对国家人民是否有利,对国家人民有利的,就是正确的,就是“是”;对国家人民不利的,就是“非”。这个是非,就是价值问题。

三表中,第一、第三表都是或主要是价值问题,是非与善恶相一致,只有第二表是关于真假虚实的是非问题。这一条强调的是群众经验,因此,墨子在认识论上是有经验论倾向的。墨子立三表来衡量天下的各种言论,“中者,是也;不中者,非也”(《天志上》)。他还认为,辩论有胜负,“辩也者,或谓之是,或谓之非,当者胜也”(《经说下》)。谁的议论符合这三表的,就是正确的,就是“是”,也就是辩论的胜利者。墨子认为言论有客观的标准,辩论可以分胜负。庄子不同意这种意见,庄子认为,辩论不能分清是非。

2.庄子的是非观

庄子的《齐物论》主要讨论是非问题。他认为是非是非常复杂的问题,而且会因时间、地点、条件、群体的不同而有变化。他有典型的命题是:“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彼,那。此,这。这两个字都是指示代词,可以代表很多东西,可以代表不同的时间、地点、阶级、民族、政党、国家、宗教,也可以代表各团体和具体个人。这两句话的意思是:那有一个是非,这也有一个是非。对于时间来说,就是:那时候有一个是非,这时候也有一个是非。例如,夏天穿背心是对的,穿棉袄就不对;到了冬天,穿棉袄就是对的,穿背心就不对了。庄子举的例子是:丽姬是戎国的美丽姑娘,晋国俘虏她时,她痛哭流涕。后来,她到了晋国,因为美貌被选为姬,与晋公同吃山珍美味,同睡一床,享受人生幸福。这时她后悔当初的哭。后悔,说明她的是非观念变了。对于不同的生物,也有不同的生活习惯,于是也有不同的是非。庄子所举的例子是:关于在什么地方睡觉最好,人认为在**睡觉最好,猿猴认为挂在树上睡觉最好,泥鳅却认为在烂泥中睡觉最舒服。人认为在烂泥中睡觉会得风湿病,但是,如果把泥鳅放在**睡觉,那么,到第二天,它就会干了。关于美的问题,也有不同看法。人以为毛嫱、丽姬都是美女,都想接近她们,但是,鸟见她们,高飞远避;鱼见她们,潜入水底;鹿见她们,奔跑逃窜。庄子认为人的审美观点不能代表其他动物的审美观点。同样道理,一个学派的是非观点也不能代表其他学派的是非观点。坚持一个学派的是非,否定其他学派的是非,是孤陋寡闻的表现,古代称为“拘墟”,现代叫“局限性”,“门户之见”。庄子认为只有站在道的高度上,俯瞰人间,才能摆脱人间的各种局限,真正认识是非。

墨子认为以“三表”来衡量辩论双方,就可以分辨是非。庄子说:我与你辩,你胜了,难道就能确定你是正确的,我就是错误的?或者我胜了,就是我对你错?也许全对,还可能都错了。来个第三者,他如果同意你的看法,难道你的看法就对吗?他如果赞成我的观点,我的观点就一定正确吗?或者他不同意我们的看法,提出另一种看法,那就更分不清谁对谁错了。总之,在庄子看来,辩论虽然有胜负,却无法确定是非。那么有没有是非呢?如果有是非,那又怎么确定呢?庄子认为有是非,只是在不同的情况下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是非。这就是他说的“齐是非”。有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是非”呢?也就是说,有没有古今中外都一致的,全人类的共同是非呢?或者有生命的物质的大是非?庄子认为从道的宏观角度来审视,没有这样的一个绝对的是非。这就是很多人说的,庄子思想有相对论倾向。

但是,庄子认为还是有是非的。他的这种是非观是很深刻的,也有合理性,可以打破僵化观念,建立开放心态,提高辩证认识的理论水平。但是,如果把庄子的思想误解为否定一切是非,不承认任何条件下的是非,那就会陷入相对论错误。具体条件下的具体事物是有是非之分的,这种具体是非也是可以确定的。如何确定具体的是非呢?庄子对此没有具体论述,具体论述就由以后的韩非以及十分推崇庄子的《淮南鸿烈》去继续做。

3.韩非的参验论

关于是非问题,韩非有独到的见解。他认为:“凡人之大体,取舍同者则相是也,取舍异者则相非也。”(《韩非子·奸劫弑臣》)一般人总是把与自己意见相同的说法看作“是”,把与自己意见不同的说法视为“非”。这种是非是个人主观上的是非,不是真的是非。真的是非是如何确定的?他说:“循名实而定是非,因参验而审言辞。”(同上)把言论(名)与实际情况(实)进行对照,看是否符合。言论符合实际的,就是“是”,言论不符合实际的,便是“非”。用实际情况来确定言论的是非。参验,就是参照验证。根据大量的事实,经过参照验证,就能分析某种言论的是与非。韩非认为,国君如果能够这样分析问题,确定是非,那么,官员就知道伪诈不能成功,“妄毁誉”和“以贪污之心枉法以取私利”,都是非常危险的,是自取灭亡的道路。这样,百官不敢伪诈,就能实现“尊主安国”的目标。韩非所谓是非,主要是指国君对臣下的正确认识,参验是方法,目的是“尊主安国”。韩非的是非论不是自然科学的认识论,而是社会科学的认识论。

为了参验,必须有丰富的古今知识。只有圣人才有广博丰富的知识,才能“审于是非之实,察于治乱之情”(《韩非子·奸劫弑臣》)。例如,治国采取“正明法,陈严刑”,本来是为了保护弱者,稳定社会,“愚人不知,顾以为暴”。愚蠢的人不知道严刑的好处,却以为是“暴政”。一些愚蠢的学者,脱离实际的书呆子,只是背诵古书,企图用古书上写的办法来治国,却不了解社会现实。听了这些人的话,非搅乱社会不可。他们虽然也能讲一套道理,却不是从实际出发的,似是而非的。韩非认为,能够实现治世的理论,便是“是”,不能实现治世,反而招致乱世的学说,就是“非”。韩非的这种说法,符合墨子“三表”中的第三表。他说:“夫严刑者,民之所畏也;重罚者,民之所恶也。故圣人陈其所畏以禁其邪,设其所恶以防其奸。是以国安而暴乱不起。吾以是明仁义爱惠之不足用,而严刑重罚之可以治国也。”(同上)严刑重罚,可以禁止奸邪,保护良民,稳定社会,富国强兵,治理好国家,而仁义爱惠却做不到这些。因此,韩非认为,严刑重罚,是;仁义爱惠,非。讲的顺耳好听,实行起来没有社会效益,不能取得预期效果,不能算正确。审视韩非的观点,他说的也有一定道理,但他否定仁义爱惠的教化作用,是不全面的。法治的社会效果是明显的,容易看出来的,而教化的作用是潜移默化的,长期渐变的,不容易看出来的。忽视教化的作用,经过一段时间,就会患上难治的社会疾病。秦王朝就是采用韩非的学说,看到明显的社会效果,但是,不久就陷入大乱,不可救药,终至亡国。荀子曾经指出秦政逐末舍本,虽然能够取得一些成效,但终究不能长久。事实证明了荀子的远见卓识。当然也有一些统治者专讲仁义爱惠而不讲法制,也因偏废而亡国。可见,韩非之是,未必是;韩非之非,未必非。是非难分,需再三反省。

墨子的三表,韩非的参验,都是对于是非理论问题的探讨。用具体的标准来衡量是非,来确定是非,实在是太难了。后人又提出许多值得研究的问题。

4.《淮南鸿烈》是非无定论

韩非认为治国有法就行,仁义爱惠之类,儒家所宣扬的那一套都没有用。因此,他把儒生列入“五蠹”之一,视为不劳而吃的蠹虫。秦始皇“焚书坑儒”的政策,从根本上说,是先秦的原始儒学不适应中央集权的法治社会。《淮南鸿烈》认为法是需要的,但有些社会问题,是法所解决不了的。它说:“民无廉耻,不可治也。非修礼义,廉耻不立。民不知礼义,法弗能正也。……法能杀不孝者,而不能使人为孔、曾之行;法能刑窃盗者,而不能使人为伯夷之廉。”(《泰族训》)韩非的是非,显然也存在问题。《淮南鸿烈·齐俗训》提出“天下是非无所定”的命题,认为是非在不同人、不同地方和时代是各不相同的:第一,是非不是由说话者的社会地位决定的,“是非之所在,不可以贵贱尊卑论也”(《主术训》)。不是官大说的就对,也不是地位低的人说的就不对。

第二,个人意见不能作为判断是非的标准。“忤于我,未必不合于人也;合于我,未必不非于俗也。”(《齐俗训》)我认为不对的,别人未必也这么看。我认为对的,世俗未必赞同。

第三,由于职业不同,立场不同,对是非也会有不同的看法。“为武者则非文也,为文者则非武也。文武更相非,而不知时世之用也。”“东面而望,不见西墙;南面而视,不睹北方。”(《氾论训》)第四,由于志趣不同,学问不同,思想观念不同,则有很不相同的,甚至相反的是非观。“夫弦歌鼓舞以为乐,盘旋揖让以修礼,厚葬久丧以送死,孔子之所立也,而墨子非之。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同上)这些人都是圣贤,他们对是非没有一致的看法。《淮南鸿烈·齐俗训》又说:“今世俗之人,以功成为贤,以胜患为智,以遭难为愚,以死节为戆。”实际上,各人价值取向不同,各有自己的是非判断和选择。“王子比干非不知箕子被发佯狂以免其身也,然而乐直行尽忠以死节,故不为也。伯夷、叔齐非不能受禄任官以致其功也,然而乐离世伉行以绝众,故不务也。……今从箕子视比干,则愚矣;从比干视箕子,则卑矣……由此观之,则趣行各异,何以相非也。夫重生者不以利害己,立节者见难不苟免,贪禄者见利不顾身,而好名者非义不苟得。”志趣不同,观念不同,各有自己的选择,从圣人来看,“未有可是非者也”。正如《汜论训》所说:“是非有处。得其处则无非,失其处则无是。”处,是时间、地点、条件的总和,是指特定的环境。特定环境下有具体的是非,“此之是,非彼之是也;此之非,非彼之非也”。

总之,《淮南鸿烈》认为没有固定的是非,普遍的是非,是非都是具体的、相对的。而在某一特定环境下则有一定的是非,摆脱局限的环境来考察,这些都是“无所定”的。“至是之是无非,至非之非无是,此真是非也。”(《齐俗训》)只有圣人才知道这种绝对是、绝对非的“真是非”。什么是“真是非”?《淮南鸿烈》没有说明,大概只是虚悬一格,让后人去猜想吧!

5.王充的效验论

中国古代讲是非,更多的是从价值观角度讲的,而东汉时代的哲学家王充则是从虚实方面讲的,他自己说写《论衡》的宗旨是“疾虚妄”,目的在于“归实诚”。因此,他以虚妄为非,以实诚为是。如何分别虚实与妄诚呢?他提出了效验论。他相信:“凡天下之事,不可增损,考察前后,效验自列。自列,则是非之实有所定矣。”(《论衡·语增》)这就是说,天下的事情都是客观存在的,不可增加,也不能减少,因此夸大和缩小都是错误的。许多客观事实是不能随便解释的。把前后的事实排列出来,人们就会发现有些说法是错误的。这样,哪些说法是合情理的,而哪些说法是不合情理的,是非也就可以确定了。

汉代,有人说殷纣王力气很大,能够把铁棍拧成绳索,能够把铁钩伸直。又说周武王征伐殷纣王时,兵器的刀刃上没有沾血,就取得胜利。王充把这两种说法联系起来:有索铁伸钩力气的人,谁也不是他的对手。兵不血刃,以德取胜,只有三皇五帝这类圣王才能做到。如果殷纣王确有那么大的力气,那么,周武王就不可能兵不血刃取得胜利。如果赞誉武王有兵不血刃的道德,那么,殷纣王就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力气。这两种说法相互矛盾,不能都是正确的。

孔子说:“纣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论语·子张》)纣王不像人们所说的那么坏,所以君子就怕倒霉,天下的坏事都加在他的头上。孟子说:“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孟子·尽心下》)王充认为按孔子的说法,流血很多是可能的,按孟子的说法,接近兵不血刃。一个圣人,一个贤人,讨论同一个问题,却有如此大的差别。到底谁说的对呢?

对于历史上的问题,应该借鉴现实,研究现实有助于研究历史。王充就是根据秦汉时代的事实来分析历史现象,提出有价值的见解的。他说,刘邦讨伐暴秦,大战项羽,“战场流血,暴尸万数,失军亡众,几死一再,然后得天下”。说周武王讨伐殷纣王“兵不血刃”,是不可能的,“非其实也”。刘邦诛暴秦,灭项羽,都是经过残酷的激战,死亡众多,才最后取得胜利的。刘秀诛王莽也是这样。王莽作为臣子毒死平帝,罪大于殷纣王作为君王杀比干,纣王是继承王位上台的,王莽却是篡汉自立的。这是基本事实。王充认为,“杀主隆于诛臣,嗣立顺于盗位”,“纣之恶不若王莽”,那么,士兵背叛王莽的应该比商朝背叛纣王的士兵更多。但是,汉朝消灭王莽,昆阳一战,就死了几万人。王莽逃到渐台,汉兵包围渐台,经过激战,死伤很多,地上流血没了脚趾。以此推知,周武王讨伐殷纣王时,不可能“兵不血刃”。王充认为孔子的说法更合理一些。

王充利用各种说法互相矛盾,进行分析,推论,说明一些说法是不合实际的。在具体分析中,可以看出王充论说,知识丰富,逻辑严密,用事实验证和逻辑证明来解决是非的问题。王充认为:“事莫明于有效,论莫定于有证。”没有证据、事实,“空言虚语,虽得道心,人犹不信”。理论说得很雄辩、很正确,人们也还不相信,虽然列举很多事实,不进行反复思考,严密分析,也不一定能得出正确的结论。因此,他又说:“是非者,不徒耳目,必开心意。”(《薄葬》)要分清是非,不仅要通过耳目观察,而且还要经过心的思考。否则,只凭耳目观察,容易被虚象、假象所迷惑,颠倒黑白。由此可见,王充在是非论上,既反对唯理论,也反对经验论。他对许多具体问题的分析,也充分体现了这种认识,既重视事实的验证,又重视逻辑的推论,在分析具体问题中,提出了许多独到的见解,使现代学者也感到佩服和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