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1 / 1)

对于一个没有任何才华、满身都是缺点的人来说,我认为什么事他都有能力完成,唯独做不到条理、节制和坚定。

我凭多年经验获知,冲动突发的精神力量和稳定持久的处世风格是完全不同的两码事。我很清楚,人类无比强大,正如人们判定的那样,我们的力量甚至可以超越神,因为,用自己的努力来保持一份沉着冷静的态度,以神的意志和自信来弥补人性的弱点,这比依靠本能达到这一点更了不起。不过这是偶尔才会发生的状况。在古代伟人的英雄事迹中,有时候会出现一些远远超越自然力的奇迹,不过它同样只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我无法领略到那种将自己灵魂高高挂起的心态,以使自己抵达超凡脱俗的境界,力求回归到最原始、最自然的状态。我们不过是一些凡夫俗子,或许可能由于他人的一时**,推动并鼓舞了我们内心的潜能,在某种程度上使我们超越了自己。但是这件事情过后,一切又会恢复死寂,我们甚至还来不及细想,**就已完全松懈了,可能不会彻底平息,但起码回不去之前的状态了。因此,我们又变回了俗人,遇见玻璃杯破碎或者鸟儿遇害这种事,心里都禁不住泛起涟漪。对于一个没有任何才华、满身都是缺点的人来说,我认为什么事他都有能力完成,唯独做不到条理、节制和坚定。

至于这个道理,智者说,观察一个人平常的所作所为,不留痕迹地注意他每天的行踪,这才是正确判断一个人的方式和依据。

皮浪,那个创立了一门十分有趣且以不可知为基础学科的人。他实际上同其他真正的哲学家毫无区别,都是在想方设法证明自己的生活与观点是保持一致的。他坚定地认为,人的判断能力十分低下,根本不可能有机会产生何种倾向性看法,他愿意把自己的观点悬挂起来,任由它摇摆不定,在他的眼中,任何事物都无足轻重。传说他总是一直保持一个姿势和一种表情。假设他已经开始了演说,即使台下空无一人,他也会把内容全部讲完;假设他在走路,就算碰到障碍,他也毫不避让,全靠他的朋友们在悬崖上、车轮下和其他事故中把他解救出来。因为,他的行为不能和自己的命题相冲突,所以恐惧或者躲避事物是不允许的;他认为,人的感觉并不靠谱,根本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有时,他会忍住剧痛,残忍地割破自己的皮肤或者烧伤自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这些事,在心里琢磨和规划就已经很复杂了,要付诸实践,那该多么困难啊!不过,这并不是不可能做到的。像这种不同寻常的做法,他却能坚持不懈、矢志不渝地使行动符合思想,并把它们逐渐转化成自己的行为方式,做到这点就已经难以想象了。有时,我们偶尔也看见皮浪在家里和妹妹激烈争吵,当人们指责他并非对一切毫不在乎的原则时,他却这么回应:“怎么了!难道我还需要让无知妇孺来见证我的原则吗?”还有一次,有人遇见他与一条狗搏斗,他对那人说:“人是无法规矩地遵循一条法律法规的;我们应该有所警惕,保持随时作战的可能性,前提是要付诸实践,倘若无法做到,起码也要在理性和口头上体现出来。”

七八年前,我家邻村有一个村民(他至今仍然健在),他的妻子很爱猜疑,对他毫不信任,让他忍无可忍。有一天,他终于爆发了,从田地劳作回来后,又见妻子像往常一样唠叨个没完,便怒气冲天,拿起手上的镰刀,坚决地砍掉了令妻子十分不满的是非根,一股脑儿朝她脸上扔了过去。

听说,有个多情而活泼的年轻绅士,看上了一个十分美丽的姑娘,经过坚持不懈的追求,他终于虏获了女孩的心,但他最终还是绝望了,因为就在他大举进攻时,却发现自己软弱无力。

他的**已提前衰老,提不起一点力气了。[1]

——提布卢斯

回到家中,他立刻割掉了自己的**,希望让那冷酷无情、鲜血淋漓的牺牲品冲刷干净自己的深重罪孽。如果这是源于道德标准和宗教信仰的要求,如同库柏勒[2]的祭司们那样,如此这般的崇高行为,我们又能给予什么评价呢?

溯多尔多涅河而上,在离我家二十来里路的贝日腊克有一个妇女,因为她丈夫的个人因素,她被狠狠揍了一顿。之后,她打算寻死以离开她那生性抑郁、粗暴且难以相处的丈夫。第二天起床后,她就像平日里一样自然地与邻居聊天,在字里行间留下了如何处置自家财物的遗言,然后她牵着自己妹妹的手来到桥上,同她轻声告别;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和激动,她就一头扎进了河里,最终被水彻底淹没。值得一提的是,这个计划在她的脑海里足足酝酿了一个晚上。

印度女人的习俗与我们截然不同。她们的丈夫可以娶多个老婆,在丈夫逝世后,最得宠的那位将要自愿为死去的丈夫陪葬。她们费尽一生的追求,争风吃醋,用尽一切手段,最终赢来这一优待。她们全心全意地服侍自己的丈夫,为的就是能够获得他的欢心和宠爱,可是最终却只能陪他一起去死:

火把刚刚点燃焚尸的柴堆,

蓬头散发的妻妾们一拥而上,

你争我夺要做丈夫的陪葬。

失败者感到体面扫地,无颜见人,

胜利者欣喜若狂,纵身跃入火中,

灼热的玉唇贴在丈夫的嘴上。[3]

——普洛佩提乌斯

如今有人写道,他亲眼见过这一习俗在东方许多国家尤为盛行,不仅妻子要和丈夫葬在一起,而且连服侍他们的奴婢丫鬟都要殉葬。具体的做法是这样的:当丈夫去世后,倘若妻子愿意(但是很少有这样的人),她可以要求两三个月的期限来处理遗物。当到了要殉葬的那一天,她身着华丽的礼服,跨上骏马,面露喜色,用她的话来说是前去同丈夫在另一个世界相会。她左手持一面镜子,右手拿一把剑,在亲朋好友和欢呼喜庆的人群簇拥下,浩浩****地前往举行仪式的场所。这是一个大广场,广场正中间有一个堆满木柴的大坑。

男人的妻子来到广场,被送上一个有三四个台阶的土丘,上面有许多美食享用。随后,她开始跳舞歌唱,到了她认为做好准备的时候,就要求群众开始点火。然后,她慢慢走下土丘,带着丈夫最亲的亲属,一起走向河边。到了河边,她必须脱光衣服,将所有的首饰和衣服分别送给她的朋友,然后就像是要洗清自己的罪孽一般跳进河里。从河里沐浴后,她在岸上用一条四米多长的黄色布条缠绕在自己身上。接下来,她再次拉着她丈夫亲属的手,走向那个土丘,并同乡亲们告别,如果这位妇女有孩子,那么她的孩子就将托付给大家照顾。为了避免熊熊烈火让大家心生害怕,土丘和火坑之间拉上了一道帘子。而有些妇女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敢,拒绝拉上这道帘子。等她说完最后的话,会有一位女子将她全身倒满圣油。而后,她把盛着圣油的罐子扔进火堆里,自己也纵身跳了下去。人们拼命地往火堆里添加木柴,让大火烧得更旺以减少她痛苦的时间。人们也开始由当初的欢乐转为悲伤,向她表示哀悼。倘若死者身份低贱,他的尸体就会被运去选定的坟墓。死者将保持坐姿,妻子必须跪在他面前,紧紧抱住他的身体,然后,人们会在他们的周围砌一道墙,当墙砌到她的肩膀时,她的亲人从后面勒住她的脖子,结束她的生命。等她断气后,立刻把墙砌高再封死,从此这对夫妻就合葬在此,永不分开。还是在同一个国家里,**修行者[4]也有颇为相似的做法,这并不是遭人强迫所为,也不是一时兴起,他们只是想向大家展现自己尊崇的信仰:当年岁增长到一定时候,或是身染重病之时,他们便会自行堆起柴火,在上面放上一张精致华丽的床,和朋友欢聚之后,就坚定地爬上床点起火,我们甚至看不到他们惧怕的眼神,就只能见到他纹丝不动地躺在那儿,等待着大火把自己焚化。他们中间有一个人就是这么死的,而且还是在亚历山大大帝的大军面前,这个人叫加拉努斯。

这种死法,是**修行者唯一的选择。他们认为,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和幸福,在他们享尽尘世间所有一切后,最终让大火涤净自己此生的全部罪孽,让灵魂纯洁无瑕地升空。

人生进程中的这种预先筹划和始终如一,是创造奇迹的主要原因。

在我们所有的争论中,有一条是关于命运的。为了把还没发生的事,包括我们梦想的愿望以及所有不确定的未来,与一种无可避免的必然性联系在一起,人们依旧坚持从小就认定的一个事实:“既然上帝是这么规划和安排生活的,那么一切将要降临的事必定会如期而至。”对此,我们的神学大师们这样回应我们,“我们看见(上帝和我们一样,同属看见,并不是预见,因为一切都真实地发生在他面前)一件事将要发生,可是并非由我们强迫致使,其实你们可以这么认为,因为事件发生了,所以我们看见了,并不是我们提前预想的结果。有事才有知,而非有知才有事。我们遇见的事情,就算如实地发生了,但可能是采取另一种方式展现的;可上帝,他所预知的每一件事,都记录了事件的所有原委,甚至那些被人称之为意外的事件,神都赋予它们足够的自由意志力,所以,其中必定会掺入我们人类的意志力,他知道倘若我们没能看见,那只是因为我们自己产生了抵制心理而已。”

然而,我看见许多将领用这种命运必然性的观点去鼓励自己的士兵。因为,如果说生死有命的话,那么不管是敌人的枪击还是我们的不自量力,勇往直前还是落荒而逃,都无法改变已经判定好的死期。这话说起来容易,实行起来却十分困难。即使有一种强大而坚定的宗教信仰会带给我们相应的行动,但是,这种时刻被人挂在嘴边的信仰,在当下的时代是少之又少,变得微乎其微了。再者,即便有这样的信仰,一旦涉及实际行动,也就会不了了之。

然而,在儒安维尔先生的《圣路易传》中,讲述贝都因人[5]时也曾提及宗教信仰问题。他是一个善良且值得信任的人。贝都因人是与撒拉逊人[6]混居的民族,圣路易在圣地同他们有过来往。据儒安维尔叙述,贝都因人的宗教信仰是:每个人的生命自古以来都是事前决定和计算好了的。因此,战斗时,只需手持一把土耳其利剑,身披一件白衬衣,就可以上场杀敌了。当他们怒火冲天时,嘴里总是重复一句话,似乎是句极其厉害的咒语:“你同全副武装的贪生怕死之徒一样软弱无能!”这证明他们的宗教和信仰与我们的大相径庭。

还有一个极其相似的事例。由两位与我们父辈同时代的宗教人士提供的证据证明,他们因为在某个科学观点上产生分歧,于是双方达成协议,在公共广场当着所有群众的面一起跳进火堆,以此来证明各自观点的正确性。当所有准备工作都已完成,两人正要往火堆跳入时,意外发生了,事情就这样被搁置了。

一位土耳其贵族青年在穆拉德二世和匈雅提[7]的战争中,表现得极其英勇,毫不畏惧,在两军对垒的过程中创造了十分显赫的战功。穆拉德二世问他:“你这么年轻,又毫无经验(这是他的首场参战),是谁促使你做到如此高尚、如此有魄力、如此勇敢无畏呢?”他回答说,叫他无所畏惧的老师其实是一只野兔:“有一天,我去野外打猎,发现一只躲在洞里的野兔。虽然我带了两只猎狗,但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选择用弓箭,因为我怕它耍什么花招。当我开始放箭时,直到箭袋里的几十支箭全部用光也毫无所获,不但没有射中,甚至都没能惊醒它。最后,我不得不放出猎狗让它们去逮捕野兔,然而也是徒劳无功。我由此知道是命运在保护它。箭或剑是否能击中,则是我们的命运所决定的。生死有命,我们无权选择后退或提前。”我们顺便可以从这个故事里看到,各种各样的现象都很容易让我们的理智屈服。

有一个人,无论从年岁、荣誉、地位和学问上说都是一位大人物。他向我吹嘘道,外部的刺激导致他的宗教信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他所说的外部刺激就像海市蜃楼,根本无法自圆其说,我觉得不可置信:他把它称之为奇迹,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意思并不相同罢了。

土耳其的历史学家们说,他们几乎无一不坚信自己的生命存在着注定的、不可改变的残忍时效性,这样的信念使他们无论面临什么样的事都可以临危不乱。我认识一位尊贵的国王[8],倘若命运一直偏袒他的话,他将从这种生命的时效性中获利。

在我们遇见或经历的事件当中,最让人钦佩的坚决行动,莫过于密谋杀害奥兰治亲王[9]的行刺事件了。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当前一个刺客穷尽毕生努力都没有行刺成功后,我们看见另一个刺客沿着前者的足迹走上了同一条路。是什么让他不受失败先例的影响,毅然鼓起勇气,拿起同样的武器,前往刺杀这个到哪都有侍卫伴其左右的君王——这个身强力壮,全城百姓都对他忠心耿耿的君王——奥兰治亲王,而他在之前就有过不该再轻信人的教训,防卫也更加难以突破——而最终这位刺客行刺成功。可以肯定的是,行刺者在行动时十分果断,投入了强劲的热情,迸发出了巨大的勇气。用匕首行刺比手枪来得更可靠,不过匕首需要更稳定的手腕活动和臂力,因此也更容易受阻和出错。我不否定,杀手行刺时是抱着必死的信念,尽管身边的人会多多少少给予安慰,但理性思考的人都会断定,这是一次不可能成功的行动。但他成功了,就足够证明他既有勇气,又具备冷静的头脑。如强有力的信念,它的动力可以是多种多样的,因为我们的想象力可以随心所欲地解释它和我们自己。

在奥尔良附近发生的谋杀事件[10]是前所未有的。这次谋杀并不是靠蛮力或智慧,单纯是靠巧合和幸运成功的;倘若命运之神没有插手帮忙,结果很可能不会造成致命的伤害;在飞驰的马匹身上向另一个骑马的人射击,这是一个宁可事败也不愿当逃跑者的作为。随后发生的事情向我们证实了这一点。确实,刺客有着十分敏感且极度兴奋的心理,甚至有时会完全乱了方寸,不知道该进该退,还是停在原地。他向身边的人求助,帮他渡过一条大河。这种办法很容易成功,我曾亲身体验过,不管河流多么湍急,蹚水而过的危险性很小,只要你的坐骑找到容易下水的地方,你就可以轻而易举地预测对面哪处最容易上岸。谋杀奥兰治亲王的那个刺客与之不同。当人们向他宣布残酷无情的判决书时,他自豪地说道:“我早就已经准备好了,我坚毅不屈的精神必定会让你们震惊不已!”

腓尼基的一个独立的教派——阿萨辛派[11],在伊斯兰世界里被视为最虔诚的教徒,在道德方面也被看作最纯洁的象征。阿萨辛派一直坚定地认为,死后若想进入天堂,唯一的方法就是杀掉敌对教派的人。因此,为了如此伟大的暗杀计划,他们全力以赴,毫不畏惧,时常只身一人潜入敌方阵营,去进行暗杀(这个词就借自这一教派的名称[12])。的黎波里的雷蒙公爵暗杀事件[13]就发生在他的城市里。

[1] 原文为拉丁语。

[2] 库柏勒为希腊神话中众神之母。

[3] 原文为拉丁语。

[4] **修行者为古希腊人对印度一个教派修行者的称呼。

[5] 贝都因人为阿拉伯、伊拉克、叙利亚和约旦等地讲阿拉伯语的游牧民族。

[6] 撒拉逊人为中世纪欧洲人对阿拉伯和西班牙等地的穆斯林的称呼。

[7] 匈雅提(1407—1456),匈牙利王国的军事领袖。

[8] 指法王亨利四世。

[9] 奥兰治亲王(1533—1584),即沉默者威廉一世,荷兰反对西班牙统治的英雄。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悬赏把他除掉。1582年3月18日,一名刺客用枪把他打伤;1584年7月10日,他被第二名刺客杀死。

[10] 指1563年2月18日让·波尔特罗·德·梅雷谋杀吉斯公爵二世。吉斯公爵为法国政治阴谋家和军人。他与蒙莫朗西元帅和圣安德烈元帅组成捍卫天主教的三人执政集团,由此而引起了第一次宗教战争。

[11] 阿萨辛派指11至13世纪以暗杀敌人为宗教义务的伊斯兰教新伊斯玛仪派。后为暗杀分子的通称。

[12] “阿萨辛派”是法文les Assassins的音译。这个词后用来通称“暗杀分子”,从这个词派生出动词assassiner,意为“暗杀”。

[13] 该暗杀发生在115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