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庄周(1 / 1)

平原的密码 许辉 4356 字 1个月前

庄周老婆去世了,庄周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遛的遛,该干啥干啥,就像这事没发生。他老婆去世当天,他饭前还搞了两盏山楂果酒,本来就不胜酒力,喝过了就赤脚敞怀,衣衫不整,叉开两腿,歪靠在已经去世的老婆床前,胡乱地敲一个泥瓦盆,嘴里还含混不清地唱:

破草鞋

冰凉凉

穿它哪能踏秋霜

弱女子

手纤长

用它哪能缝衣裳

缝好纽子系好扣

俺送贵人试新装

俺送贵人试新装

惠施赶来吊唁。还没进村,就听一些村民在村口议论,都是讲庄周不好的,说庄周这人咋恁薄情,自己老婆死了,不但不悲哭,还喝浊酒,唱**歌,想别的女人,以前倒没看出来。

惠施听了,心里生气,又不敢相信。赶到庄周家,推开门一看,果然如此。只见庄周半醉在堂屋的灵床前,他半歪在地上,赤脚露体,敞怀**,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手里胡乱敲着一个破泥盆,口里含混不清地哼唱着一支**曲,家人和几位弟子想扶他又扶不起来,搓手相觑,正不知怎么办好。

惠施见状,气得七窍生烟。上前奋力一脚,把庄周跺翻在地,又连上几脚,把庄周踢得在地上啃了泥,然后一脚踩住庄周,一手指着他骂道:“好你个没讲究的薄情郎!人家嫁给你,辛辛苦苦给你做饭洗衣,端水盛汤,生儿育女,夫妻恩爱一场,你不领人家的情便罢了,却在这里**声秽语,玷污天地,看俺不打肿你个没良心的烂嘴!”

庄周家人和弟子赶紧上来扯住惠施,劝慰消气。惠施骂骂咧咧地随庄周家人去里屋洗了脸,整饬了衣裳,再转回堂屋来看庄周,庄周却已经就地在泥地上睡着了,脸上红扑扑的,扯着小呼,嘴里流着哈喇子,睡得那叫一个香。惠施又气又恼,又万般无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也只得屈腿在庄周身边坐下,支着头,悲愁去了。

三日后,办了丧仪,逝者入土为安。庄周送惠施归乡。两个人走到濠水的木桥上,庄周说:“惠施兄还记得当年的话题不?”惠施说:“当然记得。”庄周说:“当年咱俩在这里游玩,俺扶着桥栏,看见濠水里有许多白参条子,正在水里灵活地闲游,俺不由就说,参条子从容地出游,鱼真快活呀!”惠施说:“俺就抬杠说,你庄周不是鱼,你哪里知道鱼的快活!”庄周说:“俺就接着跟你抬,俺说,你惠施不是俺庄周,你咋知道俺不知道鱼的快活!”惠施说:“俺又抬,俺说,俺惠施不是你庄周,俺当然不知道你知不知道鱼的快活;可你庄周也不是鱼,因此你庄周当然也不知道鱼的快活!就这么简单。”

庄周说:“于是俺就狡辩说,那咱们从头捋一遍。”惠施说:“俺上了你的当,俺也说,那咱们就从头捋一遍。”庄周说:“俺说,你惠施先生是不是说过,你哪里知道鱼的快活,这句话可是你说的?”惠施说:“俺当时承认说,这句话是俺说的。”庄周说:“俺当时说,那好,你是问俺是从哪里知道俺知道鱼的快活的,俺现在就告诉你,俺就是刚刚在这座桥上知道的。”惠施说:“俺当时被你搅浑了,俺说,就算你刚刚在桥上知道,那又怎样?”庄周说:“俺当时说,你惠施先生只是问俺是在哪里知道鱼的快活的,这说明先生已经默认俺是知道鱼的快活的了。”惠施说:“俺当时说,先生的狡辩术算得上一流了。”

两人说得兴起,不由在濠水桥上坐下,胳膊伏在桥栏上,两脚悬在水面上,在水面上踢踏着。

原来桥北不远,就是濠水的入淮口。小小的濠水,汇入大大的淮水。入淮口岩石夹峙,时而水花激**,时而风平浪静。

庄周说:“惠施兄那几脚,把俺踢得好疼。”

惠施说:“俺也是一时气不过,并没往要害里踢。”

庄周说:“俺是说,把俺的心踢得好疼。惠施兄误会俺了呀。”

惠施说:“俺没误会先生,你看当时先生那作态,俺只嫌踢得还不够狠。”

庄周说:“惠施兄,不是这样的。俺家她刚死的时候,俺怎可能与众不同,不伤不悲呢!可是俺倒叙回去想,她最初本来没有性命,不仅没有性命,甚至原本连形状都没有,不只没有形状,甚至原本连气息都没有;她杂混在恍惚莫辨之中,渐渐演变有了气息,气息又演变为形状,形状又演变成性命,现在又演变为死亡,她的这种演变,和春秋冬夏四季的运行,有什么两样吗?假如人家已经安息在天地之间了,可俺还跟在后面连哭带叫,那俺傻还是不傻呀?想到这些,俺因此就不再为俺家的她悲哭了。”

惠施惊讶地张了张嘴说:“嗯嗯……”

庄周说:“俺记得早些年,闹春荒俺家里没有隔夜粮,俺家她对俺说,先生只得厚了面皮,到监河官家里走一趟了,看可能借点粮食来,度过春荒。俺知道先生面皮薄,开不了口,只是因为先生家先人曾有恩于监河官,或许有一线生机。俺听了俺家她的话,也是被逼无奈,只好硬了硬心,上监河官家里借粮去。

“到了监河官家,俺厚着脸皮,结结巴巴地说明了来意,没想到监河官一口答应了俺。监河官说,没问题,没问题,俺借给你。俺正要感激涕零地谢他,没想到他接着又说,你不就借三笆斗粮食嘛,没问题没问题,等到夏秋粮食收下来了,俺借三百笆斗给你,你说好不好?俺叫他一闷棍打蒙了,俺那个恼怒呀!当时俺真恨不得扑上去撕了他,啃了他,灭了他!可那又有啥用呢?再说人家本来又不欠俺的,就算他以前欠俺家先人的人情,人家不认那个情,你又能咋着人家。

“俺气得牙痒痒,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俺对他说,俺来的路上,碰见一桩怪事。他说,啥怪事?俺说,俺正在路上走着,忽然听见附近有个声音呼救‘救命呀,救命呀’。俺回头四面看看,没有人呀。这时又听有人喊‘救命呀,救命呀’。俺仔细一看,原来在路上的车辙里,有一只鲫鱼,躺在那里呼救。俺很惊奇,对它说,你躺在这里弄啥?那条鲫鱼说,俺是东海水族社会里的大臣,落难在此,先生给俺一口水喝,就能救俺的命,今后一定涌泉相报。俺听了鲫鱼的话,马上满口答应它,没问题,没问题,俺马上启程前往南方的大江边,说服江神,用最大的水头来迎接先生,先生不必着急,在这里等着就好了。鲫鱼听了俺的话,大怒道,先生是人吗!先生你这说的是人话吗!你不给就不给,玩这套虚的,有意思吗!俺现在只要一口水,就能活命,你叫俺在这等个一年半载,到时候你上干鱼店找俺去吧!

“打那以后,俺就陷入苦恼当中,俺苦苦地想,人生到底是为了啥?人与人之间,到底应该是个啥关系?到底啥叫好,啥叫不好?到底啥叫对,啥叫错?俺苦苦地想,想不明白,俺就叫俺家那个她,给俺打了个小包袱,里面装上草鞋、粗布衣、粗粮饼,俺背上小包袱,出门找俺的答案去。俺没日没夜地在平原上走,走到哪里,就在哪里睡觉,走到哪里,就在哪里喝水,走到哪里,就在哪里问人家要一口饭吃。俺啥都不想,俺只想着弄清楚俺心里的这些问题,解开俺心里的这些疙瘩。

“这一天,刚下过雨,俺走近平原上的一片树林,那里有河滩,有树林,有灌木,也有草滩,也有砂姜瘠地。俺听见雨后的树林里有一些轻微的响动,俺就冒险走进去看。只见一个很小的人,正用手轻轻拍着大腿,在潮湿的树林和灌木间,专心地往前跳着走。俺惊讶得迈不动脚。俺想,这一定是个神奇的人。俺就慌忙上前向他请教说,老先生,老先生,您是谁呀?那个小人头也不回地讲,鸿蒙。俺紧跟着他问,老先生,老先生,您为啥这般举动?老先生不搭理俺,几步就跳了开去,这样一来,俺倒更觉得他神秘了,就紧赶慢跑地跟着他不放,问他,您这是在干啥呀?老先生带搭不理地说,闲游。俺赶紧说,鸿蒙老先生,俺有问题请教您呀,老先生。老先生望了望天上的云,装傻道,啊?俺死皮赖脸地跟上去问,请问,人与人失和,人与天失谐,这可有啥好办法调理?老先生说,不知。俺上前恳切道,俺求教是真心的。那个小人不再搭理俺,往前猛跳几步,钻进杂树林里不见了,把俺一个人丢在那里发呆。

“过了几天,俺在雨后的原野里又遇见了那个小人,他正在草梢上跳来跳去,不知道他要跳到哪里去。俺赶紧跑上前去,跪在他面前说,老先生,鸿蒙老先生,您不记得俺了吗?俺是您的崇拜者呀!俺们前两天见过的。鸿蒙怀疑地摇了摇头,表示不记得了,转身向另外一个方向跳去。俺又跑过去拦住他的去路,向他求教说,请问如何找到自己的人生?那个小人说,闲游。说着就跳开了。俺着急上火,带着哭腔追上他说,求您给俺支个招吧,俺见您一次不容易,闲游又有啥用呢,这段时间俺天天闲游,却没见有啥起色。小人边跳边吐出两个字说,养心。养心?俺连滚带爬追在鸿蒙身后问,啥叫养心?小人说,你不用关注你的形体,你要抛开你自认为的聪明,你要融入万物不分彼此,你可放飞心情,茫然无感,浑然淳朴,如此这般,万物便可自生了。小人跳得越来越快,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很快就见不到他的身影了。俺趴在地上,连着磕了几个响头,才站起来走开。

“俺一边琢磨着鸿蒙的话,一边在平原上步行。这一天,俺和弟子们走到一个叫奢的地方,据说古代的高人都在那里居住过。只见前方混沌一片,云来雾去,恍如梦境,叫人十分向往。俺们正充满期待地走着,俺突然发现俺的胳膊弯里长出一个鸡蛋大的肉瘤子。说实话,俺起初有点心烦,可那种念头一秒钟就过去了,俺就不烦了。俺的弟子们围过来问俺,老师讨厌它吗?俺说,最初有几秒钟,俺的确有点心烦意乱,可是这种念头很快就过去了,生命都不过是一种借助,就像这个肉瘤,它本来并不存在,本来只有灰尘和泥土存在,可是不知怎的有了个组合,它就成为一个越长越大的生命了,它的生和死,应该就像白天和黑夜的轮替一样自然而然吧,现在它长在俺的胳膊弯上,俺正好借此机会,观察生命的此消彼长。

“俺天天在平原上行走,天天接天踩地。有一天,俺猛然发现,事物都是源起于那些极细微处的。先是有土有水有气,有土有水有气,就能变化出一种生命来。这些生命长在水和土的过渡地带,就长成了青苔;长在丘陵山地,就长成了车前草;车前草得到粪肥的养育,就变成了蒲公英;蒲公英遇到寒潮,就变成了刺儿菜;刺儿菜的根变成蛴螬,刺儿菜的叶子变成蝴蝶;蝴蝶喝了露水,就变成了黄鹂;黄鹂落到枣树上,就变成了酸枣枝;酸枣枝在灶下燃烧,从火里飞出凤凰,凤凰活到一千天,就变成一种翼天之鸟;翼天之鸟的唾沫落在草里,变成一种菌丝;菌丝遇水遇物,变成香醋;香醋洒到竹林里,变成一种不长笋的竹;不长笋的竹老了,就生出一种叫狗獾的小动物;狗獾跑到河边喝水变成马;马变成人,天天劳累不已;人死了变成另一种菌丝;另一种菌丝死了,变得极细微,肉眼看不见;极细微的物质分裂得更细微,万物都由这种极细微里出生。所以说,万物都从极细微之中生长出来,而又最终都会回归到这种极细微中去。

“这一天,俺来到东海的海岸边,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人,正要往大海里跳。俺赶忙跑过去,匍匐在他脚下,扯住他的脚说,先生,先生要到大海里去吗?披头散发的人说,你这个爱管闲事的东西,你不要管俺。俺抱住他的脚说,先生,先生,俺不是爱管闲事,俺是想向先生请教,为啥要到大海里去?披头散发的人稍微消停了些,对俺说,俺很好奇,大海作为普通的世上一物,怎么往里面灌水,也灌不满,怎么往外面舀水,也舀不干,俺要去探个究竟。俺说,人世间也有很多值得好奇的事情,先生为啥不先探探人世间的事情?披头散发的人说,俺不想做那样的人。俺说,那先生想做啥样的人?披头散发的人说,俺想做这样的人:普天之下,大家好处均摊了俺就高兴,大家都得到财物了俺就放心,俺天真的时候就像找不到妈妈的婴儿那样无助,俺没心没肺就像走着走着迷了路一样不存心机,财物丰足俺从不在意从哪里来,饮食足够俺也不关心来自何处,俺只愿意摒弃俗务却与天地同乐,万物混同并且复归真情,这就是俺的意愿。

“又有一天,俺云游到濉水的一条小支流,偶然碰到一个正在专心拾柴的无名人,俺就向无名人请教说,俺请教您,怎样才能生活得更自在?没想到无名人很粗暴,怒斥俺道,滚开呀你!没见过你这样粗鄙无知的家伙!俺吓得仓皇后退,绊在树根上,跌倒在地。俺趴在地上,不敢站起来。俺爬到他的脚边,诚恳地说,高人息怒,俺不是有意的,俺只是想请高人解开俺心中的疙瘩。无名人怒气冲冲地说,你咋能不咳嗽一声就发问呢?你这个没教养的东西,你吓得俺不轻!此刻俺正在跟造物者结为好友,正要乘轻盈之气逸出天外,悠游于啥都不存在的元气清虚之境,正在此关键时刻,你却用躁狂浮热的俗问来打断俺,你这个粗鄙无知的东西!俺跪在无名人的脚底下,大气都不敢出。俺知道,发自内心的谦逊并不是自卑,俺不是被虐狂,一个人要想学到真东西,就必须放软身段,匍匐在最低的地方。无名人骂够了,这才一脚把俺踢开,背着柴捆,扬长而去。

“又有一天,俺乘船过渡潼水,船上有一位少年,正坐在船头,默默落泪。这时,一位长须长者看在眼里,便上前问他,少年为何在船头默默掉泪?少年回说,俺不知道如何度过俺的人生。长者说,你应该洒心去欲,游于逍遥之野。少年说,洒心去欲是什么?长者说,洒心去欲,就是洗心去欲。少年说,这个俺愿意,可就是做不到。长者说,你可往淮水左近一游,那里有一个混沌群落。那里的人单纯而质朴,私念很少,清心寡欲;他们懂得耕种却不懂得私藏,帮助别人但不求回报;他们无拘无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只管脚踩在大地上;他们活着时尽享欢乐,他们死了后也可以得到安葬。少年为难地说,那地方路途遥远、险恶,可能还有河流山岭阻隔,俺没有船和车,咋办呢?长者说,你不要姿态傲慢,也不要贪恋现状,你把谦卑等观念当车用即可。少年说,那地方道路幽远无人,俺能跟哪个做邻居?俺没有粮食,没有吃的,咋能顺利到达呢?长者说,减少你的耗费,清淡你的欲望,即便没有粮食,你仍很富足,即便没有邻居,你仍很充实。

“有一天,俺去拜访贤者丙丁,可是丙丁乘风出行了,他驾着风,在各地轻快畅游,十五天后才回来。像丙丁那样追求自在的人,天地间是很少见的。但虽然丙丁能够御风,免去了徒步的不便,可他毕竟还要依赖风力而未能达到超然之境。那些真正能够顺天应时的人,哪里还需要借助风力的推动呢?

“丙丁对俺说,早年他刚问学的时候,有一天看见市场上来了一名术士,他能测知人的死生存亡、祸福寿夭,并且能够预知具体的时间,就像有神相助,市场上的百姓见到他,都赶紧逃亡般携儿带女地跑走,怕被他看出命门来。丙丁也吓坏了,跑回学堂,报告老师甲乙说,老师,不好了,大事不好了,市场上来了位术士,能看破人的命门,这个国家的人有一半都逃难到邻国去了,俺本来以为老师您是世界上最高明的,可现在俺知道世界上还有更高明的人,老师您不要怪俺胆小,俺要赶紧去拾掇俺的包袱,俺怕跑晚了被他看出破绽,丢了小命。他的老师甲乙说,何必如此恐慌,不如你明个约他来,给俺看看命途,那时再跑不迟。丙丁既不敢答应,又不敢不答应。不答应吧,这是老师的指示;答应了吧,又怕老师有什么灾难。甲乙说,你尽管明个约他来,出了事,俺不要你负责。丙丁只好答应,一宿都没睡着。

“第二天,术士应约前来,离开时偷偷对丙丁说,你老师快死啦,他活不过十天啦,死神正要落在他的头顶上,你看他面如死灰,表情僵滞,你赶紧为老师准备后事吧。丙丁哭着回到学堂,衣襟都哭湿了,他对甲乙说,老师,您就要死啦,活不过十天啦,呜呜,老师您走了,俺可怎么活呀!甲乙说,弟子莫慌,俺今天向他呈现的,正是死神的降临,你约他明天再来。第二天,术士又应约而来,离开时他欢快地对丙丁说,你唱起来,跳起来吧,你老师遇见我,命运有了转机,死神已经离他远去,性命重新回到他身上,他的脚后跟都开始红润啦。丙丁高兴得又唱又跳,回到屋里,对甲乙说,恭喜老师呀,死神已经离您远去,性命重新回到您的身上,您的脚后跟都开始红润啦。甲乙说,嗯嗯,俺今天给他看的,正是俺性命的旺盛,你约他明天再来。

“第二天,术士又应约而至,离开时小声对丙丁说,你老师心绪不宁,情绪不稳,因此俺现在没法给他看命,你让他稳一稳情绪,俺明天再来。丙丁回到屋里,把术士的话告诉给老师。甲乙说,刚才,俺向他显露了极度的虚静调和,但实际上俺在频繁地调动体内的物质,因此他无法看透俺生命的本质;鱼在水流回旋的地方盘桓那叫深潭,水集聚不动的地方也叫深潭,水流不止的地方还叫深潭,深潭一共有九种状况,有九个名称,此前俺展示给他看的,仅是其中的三个;且看他明天怎样说。

“第二天,术士又应约而来,进了屋,脚跟还没站稳,张眼望见甲乙,大叫一声,失控转身向门外窜逃而去。甲乙大叫,把他给俺追回来!丙丁追出门去,不一会回来报告说,术士已经窜得远了,影子都见不到了。甲乙说,此前俺展示给他的,都超不出常规的理念,因此他还能应付;今天俺展示给他的,已经超越了正常的人伦,因此他受到惊吓,只得快快窜逃。从此以后,丙丁知道自己要学的东西太多,他回到家乡,三年没有离开,他帮妻子烧火煮饭,他喂猪就像给人东西吃一样上心,他打磨自己回归质朴,像大地那样浑然一体,个性鲜明,虽置身尘世,但他总在内心保留一块净土,并且执守这方净土,直到生命的终止。

“有一天,俺和弟子们在浅山里行走,俺们看见一棵大树,枝叶茂盛,但伐木人即使在它旁边逗留,也都不会动斧砍它。俺们都很好奇,就向伐木人问不砍这棵大树的缘故。伐木人回答说,这棵树什么都做不了,砍它有啥用,白白浪费俺的气力。俺听了很感慨,不由得说,这棵树由于无用,而能够活满天寿呀。俺们从浅山里走出来,走在平原上,住到一位旧友家里,老友很高兴,安排童仆杀鹅烹煮了招待俺们,童仆询问说,一只鹅能叫,一只鹅不能叫,请问杀哪只?主人说,杀不能叫的那只。第二天,俺们离开老友家,走在路上,学生们问俺说,昨天山里的树,由于无用而能够尽享天年,可是主人家的鹅,却因为无用被杀掉,老师您打算选择哪种生存方式立身?这个问题真是超难回答的。俺认真想了想,说,俺将选择有用与无用之间的生存方式立身,游移于有用与无用之间,像它们却不是它们,以平衡恰当为准则,漫游在万物育生的初始状态,把外物当作身外之物而不因物欲受制于外物,这就是俺的行为准则呀。

“又有一天,俺去拜访高士大卷,大卷刚刚洗了头,披头散发地坐在席子上,双眼紧闭,嘴唇紧抿,看上去面容枯焦,就像一具干尸。俺吓坏了,以为他死掉了,可俺又不敢冒昧地喊人救命,只好跪在他面前,头叩在地上,大气不敢喘,静待事物出现转机。过了很久很久,俺听见大卷微弱地吐了一口气,俺知道大卷的魂灵重新附体了,俺心里的一块石头才放下来。大卷说,你是哪一个?俺说,俺是庄周。大卷说,俺不认得你。庄周说,先生刚才像一段枯木,把俺吓坏了。大卷说,方才俺正专注于万物的初始状态,俺抛弃了外物,脱离了俗世,正自立于独在之境。俺求教道,先生这是啥意思呀?大卷说,内心纠缠不能确知,嘴张开来却说不清楚,吃草的动物不担心改变草泽,水里的虫子不担心变换水域,瓮里的小飞虫,快活不快活,只有它自己知道。俺还想从大卷那打听点什么,但大卷已经闭上双眼,不再搭理俺了,俺只好磕了几个响头,退着爬出门,离去了。

“又有一天,俺率领众弟子去沱水湾拜见一位高士苍株,俺的徒弟甲牵牛,俺的徒弟乙赶牛车,俺的徒弟丙徒步跟车侍候,俺坐在牛车上。快到沱水湾的时候,漫天起了大雾,俺师徒四人因此迷了路。待到大雾消散,俺看见前方河滩的草地上,有个牧童,正骑在牛背上,把一根竹笛,竖着吹来。俺们便上前讨教,问他可知道沱水湾在哪里?牧童说,俺知道。俺们又问他此地离沱水湾还有几里?牧童说,还有五里。俺们又问他可知道高士苍株住在哪里?牧童说,俺也知道。俺们觉得惊奇,心想这小孩非同寻常呀,这位牧童莫不就是位高士?于是俺们就向他请教说,小师傅教俺,您可知道咋样治理天下?牧童说,俺知道。俺慌忙请教道,那该咋样治理?牧童道,治理天下,就像俺牧牛一样,它要来,它就来,它要去,它就去,它来,它去,并不干你的事。俺慌忙又请教说,又该怎样养性?牧童道,像俺这般悠闲即可。俺慌忙说,偶遇不易,请小师傅多讲几句。牧童说,你可乘坐阳光之车,漫游在这无涯之野;你可乘坐轻风之车,飘浮在这平原草地;俺打小就自游在天地之间,这叫游世;俺又打算自游于天地之外,这叫游心。这是惊世之言、骇世之语呀!俺连忙率众弟子在草地上跪下了,俺们叩着头说,受教啦,受教啦。俺们连叩了几个头,才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倒退着离去。”

惠施说:“哦哦,这便是听闻已久的游世与游心……”

庄周说:“正是。人游于天地之间,便是游世;心游于天地之外,便是游心。这么多年,俺虽然走得脸瘦毛长,可俺心里,却慢慢变得踏实了。入无穷之门,游无极之野,真是有大滋味的!”

过了些年头,有一天,庄周给一个逝者送葬,恰巧经过惠施的墓,不由得扑过去,在惠施的墓前痛哭起来,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很久才止住。庄周抹了把鼻涕,回头对同行的人说,从前,楚国有个人,他鼻尖上抹了些白泥,薄得就像苍蝇的翅膀,他叫匠石把这抹白泥削去;于是匠石把斧头舞得呼呼生风,他任凭匠石砍削,白泥削尽了,鼻子还完好无损,楚国这人也面不改色地站着。宋国有个君主听说了这件事,就召见匠石说,试着为俺削一次;匠石说,小臣的确曾经能削,虽然能削,不过能把身家抵押给小臣的人早就死了呀!自打惠施先生离世,俺庄周就没有配得上的对手啦!俺庄周就没有说得上话的人啦!呜呜,呜呜……

又过了些年头。有一天,庄周在濮水里钓鱼,水面上突然旋起一阵风,庄周就变成一只大鹏飞走了。大鹏拍击水面飞行了三千里,又盘绕着风暴直达九万里高空,所有的风都在它的翅膀下面,这样它就能充分地凭借风力了,它背对着青蓝色天空,因此也没有什么可以阻碍它的飞行。高空中像野马一样无拘束的水雾气呀,空气中的尘埃呀,各种微小的生命物呀,都因各自微小的气息而相互扰动。天的颜色茫远深蓝,这才是天的本色。它飞了六个月才会停息一下,吃一些楝枣子,再接着飞。它要飞到南海去。它就这样一直不停地飞,往南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