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小麦(1 / 1)

平原的密码 许辉 4026 字 2天前

我从城里出发前往乡下,不是去麦田,就是去水边。

在黄淮地区,从公历4月到6月,都是小麦抽穗、灌浆、成熟的时期。在这段时间里,我会控制不住自己,即刻就要起身前往原野和麦田,去回应那种听不见声音的生命的呼喊。有时我步行前往,有时我骑自行车前往,有时我搭农村客运班车前往,有时我乘铁路慢行客车前往,有时我自己开车前往。有时我会去到城郊,有时我会去到离我生活的城市稍远些的麦田里,有时我会去到离我生活的城市比较远的地方,有时我会去到离我生活的城市有近千公里的生长着小麦的平原上。有时我上午出门下午回,有时我当天去当天回,有时我会在当地的小旅店里住一晚,有时我会在当地的小旅店里住好几晚,有时我会连续在当地多个乡镇小旅店住好几晚。都不一定。

公历4月到6月,是黄淮海平原小麦抽穗、灌浆、成熟的季节。平原一片温热,麦子特别的香气越来越足,从5月中下旬到6月上旬,整个平原都笼罩在一片蒸麦面馍的蒸笼的香气里。只要到了有小麦生长或黄熟的麦田里,我的心情就平静下来了。我有时在麦田里步行,有时在麦原的河流边溜达,有时在平原的土坡高地上俯瞰整个麦原,有时把麦原里的坟茔一个一个细细看过,有时坐在麦田之间的田埂上听鸟叫,有时仰躺在麦田中间的一棵大榆树下,嘴里咂着一根鲜草,让溜溜的小风吹过。有时我会想起已经去世的父母和其他亲人,有时我会感叹生命的起源,有时我能悟出一些生活的规则和道理,有时我突然明白了人与人关系中的一些为什么,有时我什么都没想,就是感受着麦田里的温热、成熟、香芬和时光。

小麦的原野、河流、芦苇丛生的湿地、平原、树林、果园、河流拐弯处的村庄、乡道尽头的小镇,都是一段生命的完美组成部分。

或许我能在熟热的平原麦田里,坐在干爽的麦垄的一头,听见那种天命的运行。在城市里我听不到麦原里那种熟悉的天命的运行,在城市里我或听到的是另一种天命的运行。其实在麦原里听到的天命的运行并不神秘,它们不过是流散在麦垄间的一种气息,不过是弥漫在麦原上空的一种温度,不过是沾染在蛇麻花花序上的一种苦香,不过是通场而过的一种季节风,不过是河流和麦田之间一小片柳树林里枝叶间的一种张弛,不过是平原一片鲜黄的那种色彩,不过是平原上所有平凡事物的一种组成,不过如此而已,但也已经完全不是不过如此而已了。只要有一种组合,那就是一种天命。那就不可能是不过如此而已了。

或许我能在平原的麦垄间抚摸到父母和其他亲人的体温与气息。一般我总是能听见他们的不知觉的呼吸声的。对他们来说,不不,是对我而言,他们的呼吸声变得那么重要。如果能听见他们的呼吸,那就说明亲人仍在你的身边;如果你听不见他们的呼吸,那就说明亲人已经离你而去,你只能带着心底的伤痕,默默地、孤寂地生活在人世间,无所谓大小,无所谓美满,无所谓盈亏,无所谓喜悲,无所谓时光。那一丝丝带有小麦香气的空气竟然无比重要,牵连到一个生命的存在,一个美满的幸福,一个温热的依恋,一个心底的慰藉,一个回家的理由,一个奋斗的动力,一个生活的底质。我想要伸手抓取一把麦垄里的空气,看看它们到底有怎样的神秘,或怎样的神奇。可是我抓不住空气。麦原已经索然空寂。

或许我能在麦垄里寻找到时光的意义。我经常一大早乘坐农村班车前往乡镇。在乡镇街道的一头下了车。别人都往小镇里去,他们到乡镇来,都是有事做的,都有具体的目的,要么要探亲,要么来访友,要么来赶集,要么来议事,因此都匆匆忙忙地赶时间。而我却无具体的事情要做,我也并不往乡镇的街道里去,下了车,我直接就离开公路,一头拐到小麦正在香熟的麦原里去了。我走到麦田与麦田之间的一道田埂上。当我站在那道田埂上的时候,我就高出麦穗们半个身位,我也能看见原野上的一切。当我坐在田埂上的时候,我比麦穗们矮一个头位,我看不见原野上的一切,原野上的一切也看不见我,我只看得见我面前和附近的麦穗。这时我看见的麦穗和我平时笼统一看的麦穗不一样。小麦每一颗都总是从根部先黄枯,然后再一点点往上黄枯到麦穗的梢顶;它们每一颗高矮不同,穗长有异,粗细有别。这或许就像我们人类一样。当我们笼统地看一群人时,我们不会、不想也不愿去分辨他们,因为他们与我们无关,这时的视角说明我们是不带感情的。当我们细心地看一些人时,我们能够、愿意也必须去分辨他们,因为他们与我们有关,他们要么是我们的亲人,要么是我们的朋友,要么是我们的熟人,要么是我们的同事,要么是与我们有各种关联的人,这时的视角说明我们是带有感情的。

麦田里当然还有其他时光的意义呈现出来。我下了车,直接拐离公路,一头拐进香熟的麦原里去,然后就找到一道干爽的田埂,在田埂上坐下来,嗅闻着小麦正在成熟的香气,察看着小麦的长相、黄熟度和一只张翅欲飞的七星瓢虫。我很可能会在那里枯坐上两三个小时,然后看着太阳已经转到头顶上时,我才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走回到公路边停着农村客班车的地方,走上排在最前头正要启动的客车,找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来,一个小时后回到城里的家中。表面上看起来,这一上午的时光似乎是没有意义的,但对我而言,这一上午的时光恰恰是最有意义的。我没有虚度。正因为我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生活的方式,而且也能够光明正大地享受这种生活的方式,我的时光才是有意义和有价值的,才不是虚度的。

有时候我会一直在麦田的田埂上宴坐两三个小时,安逸而且闲适。这时夏天的太阳照在身上,照理说是很晒的,但这完全取决于心态和心情。有时候我会翻过来掉过去让太阳照晒甚至是烤炙。我一会把胸脯和脸的一面朝向太阳,让太阳照晒我的正面;我一会把后背和屁股朝向太阳,让太阳照晒我的背面;我一会把左侧暴露在太阳下,让太阳照晒我的左脸、左臂、左腰、左腿和左脚;我一会又把右侧暴露在太阳下,让太阳照晒我的右脸、右臂、右腰、右腿和右脚。我用长达数小时的时间让夏天的太阳烤晒,但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或有什么不适,或有什么不可。太阳猛烈地照晒我,而且是长时间和免费地照晒我,这是一种多么美好的赏赐!我的身体不但能足够地吸取必需的能量,使我身体的动能更加充足,阳光还能杀死我身体内外那些看不见也用不着的病毒和细菌。我的头脑在太阳长时间的照晒下,变得愈来愈清醒、愈来愈有条理。这种安逸和闲适的时光,才是我生命中最享受的时刻。

有时候我在麦田的田埂上闲坐两三个小时,看一只土蛤蟆从田埂右边的麦田里,跳到田埂左边的麦田里,向田埂左边麦田里的一只土蛤蟆示爱或挑衅。有时候它向对方射出尿水,有时候它掉转身向对方刨起尘土。两只土蛤蟆都是土灰的颜色,它们的大小也差不多,都大约有小醋碟大小,它们都有一个半露天半地下的土窝,它们的土窝都是半个椭圆形。麦田田埂左边的土蛤蟆是浮躁型的,它总是不停地在窝里进进出出,东张西望,并且不时前往田埂右边骚扰。田埂右边的土蛤蟆是安静型的,它总是安安静静地待在自己的窝里,如果出来到门口溜达,也总是小心谨慎,稍有风吹草动,它就赶紧跑回土窝里去。麦田左边的土蛤蟆总是主动的,它在自己的窝里待不了多久,它总是按捺不住地要到右边骚扰挑战,它到右边折腾一阵子累了,就跑回自己的窝里休息片刻,再去挑逗。麦田田埂右边的土蛤蟆总是被动的,如果田埂左边的土蛤蟆不主动骚扰,它就一直待在它的半地下的土窝里,一会伸头向外张望张望,一会躲在土窝里不动。一直看不出来它们是竞争对手的关系,还是异性相吸的关系。一直都看不出来。

小麦香熟的时节,天空和原野的色调为黄。首先是整个原野的小麦,都成为贵黄;贵是贵重的贵;小麦的籽实沉甸甸的,又是在平原上生活的人们的主食,因而它无比金贵,它在当地人心目中有着沉实的分量,它既是粮食,也是人的生命。麦熟的时节,大杏也成熟了,一树的杏子,都成为鲜黄;从麦田拐弯那个池塘边的杏树上够下几颗麦黄杏,两手一掰,熟杏就分成了两半,露出沙沙的杏瓤;扔一半在嘴里,呱唧呱唧地吃着,既面且甜,还带点几乎感觉不到的鲜酸,这是正宗麦黄杏的标志。麦熟的季节,月季都开成丽黄;丽是艳丽的丽;这里的人家喜欢种月季,因为月季泼辣,不操心,好养活;村中心人家密集,就用月季做隔挡的篱笆;村边缘人家稀疏,也把月季种在门口、路边;这里的月季开黄花的多,开红花的少;丽黄的月季在小麦香熟的时节,挤挤挨挨地开出碗口大的花,丽黄丽黄的,适配了这个季节。小麦香熟的时节,阳光成为一片火黄;早晨太阳喷薄而出时,就像涌起了一团火;日升中天时,整个天空都是一片火黄;傍晚太阳息落时,西边的半个天,都烧成一片云火。

小麦香熟的时节,平原上各有风情。由大地上生成的风叫地升风,或地生风;这些风从麦田的一端升起,至麦田的另一端停息;或从河堤的堤脚下升起,至另一条河流的堤脚下结束;或从平原的一角生成,至村庄外的小树林结束;或从大麦田的田埂上生成,至小镇面粉厂的围墙外结束。由天际生成的风叫天升风,或天生风;这些风多由天际升起,掠过平原和麦田;公历4月时多流行偏东风,偏北风也不时来袭;公历5月时会有西南热风吹来,西南风会吹熟小麦,几天西南风吹过,小麦就黄熟了,就可以收割了。由河流水泽生成的风叫泽升风,或泽生风;这些风从河流、湖泊或水泽上升起,微微地吹向附近的平原大地、麦田农居;公历4月的泽升风饱满潮润,滋生万物,公历5月的泽升风丰厚温热,催熟诸物。由地表各种事物生成的风叫物升风,或叫物生风;这些风可由地表所有事物生成;从高坡的半坡生成的半坡风不吹向坡脚,反而吹向坡顶;从枣树抖动的树叶间生成的枣叶风不吹向臭椿树,只吹向香椿树;从一块麦田生成的麦田风只吹向隔壁的另一块麦田;从泡桐树上生成的泡桐风吹不出去十米远就会在空中消散;从浮萍上生成的萍升风会在附近的水面吹起几波幼小的皱纹;从空中飞鸟的翅膀尖生成的风,却能被停留在一千米外一棵杨树上的喜鹊探知。由内心深处生成的风叫心升风,或叫心生风;这些风经由不同的形式,或不同的介质,吹向另一个心灵,吹向另一些心灵;或由动物到植物,或由植物到动物;或由无生命物到有生命物,或由有生命物到无生命物;或由高而低,或由低而高;或由宽而窄,或由窄而宽;或由凝固的到流动的,或由流动的到凝固的;或由瞬间的到永恒的,或由永恒的到瞬间的。

在成熟或即将成熟的麦原步行或者骑自行车,最能贴近麦田的实况,也最能感知事物的真味。一个人的脚力,来源于他的心力;心灵的动机才是他的动力。我可能一整天都在小麦原野里行走。我穿着一双已经穿了两三年的牛皮鞋,一条有多个口袋的布裤子,一件黑色的短T恤,还背着一个在火车站旁的小店用10元钱买来的廉价书包。我清晨在一个村庄的早点铺里吃过早饭,就开始了我一天的行走。我走出小村,沿着干白的土路走到小麦原野里。太阳热滚滚地升上来,照射在大平原上,这样赤辣的阳光对正在成熟的小麦无疑是最好的。清晨的风有点凉爽,但空气很快就干热了。但这些对我都不是事。我喜欢平原上小麦成熟时的一切,包括晴晒和干热。我在麦田夹道的乡道上一直往前走。我走过一片正在开花的枣林;我走过一个发红的砖厂;我闻到一股异味,知道前方那片低矮的建筑是养猪场;我走过一段杨树夹道的小路,有两个上学的孩子从前方的十字路口跑过;我走过麦田里孤零零建立的小学校,小学校建在一小片高地上,有一排两层的小楼,小楼前有个小操场,小操场上有个旗杆,一位老师从一个教室的门里出来,又走进另一个教室的门里;我走过一片大池塘,大池塘里长满了菱角;我走过一个墙壁都漆成紫红色的小村庄,小村庄的路边还有路灯,这是很罕见的,不知道路灯晚上会不会亮;我走上一个高坡,我听见高坡下的村庄有个女人吆喝鸡的声音,还有个弓腰的老男人背上背着什么重物,正沿着蛇形路向高坡上走来,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我父亲,虽然我父亲并不弓腰,也比他高大许多,但人生本不会有根本的区别,我赶紧从高坡的另一面离开,我怕我无法面对一个陌生人的人生;我走过河湾,一个男人坐在家门前干净的平地上吹笛子,有些生涩,但感觉他很内秀,只不过他完全不为人知,可他又为什么要为人知?我走过小麦原野里的一切。我让毒辣的太阳暴晒着,却不做任何隔挡。我觉得这样真舒服。是完全敞开的那种,因而没有任何心机和掩盖,心灵轻松无比。

麦田里有各种树,它们是平原植被多样化的象征,虽然跟更早先的平原相比,现在的平原已经不是那么多元化了。桑树的叶缘是波纹形的,它们还没有长老,还显得十分鲜嫩,不知道把蚕直接放到桑树上吃桑叶,会是什么情况。榆树的叶缘也是波纹形的,只不过它们比桑叶的面积小,它们已经显得老熟多了,不知道一只雨后的蝉爬到榆树上吸食嫩汁,蝉身上会长出什么样的保护色来。杏树的叶子也有波纹,杏树的树干呈亮红色,叶子是小圆脸,不知道杏坛下孔子可还在聚徒授业。楝树的树干上麻麻点点,楝果子正开花结果,楝有恋音,所以许多楝树种在土坟边,象征着思念,不知道南方的怪鸟落在楝树上时会不会尝尝楝果子的味道。枫杨树的叶子是长卵形的,夏末时枫杨树的枝条上就挂出一串串小飞机般的果实,成熟时它能随风飞出一小段距离,在新的土地上出芽、生根、长大,不知道蜜蜂喜欢不喜欢枫杨树开的花。槠树的叶子是个大圆脸,又软又毛,显得不那么利索,但麦地里只要有了一棵槠树,不几年那里就会生出几十棵上百棵槠树来,它还都是自生的,不用人来栽种,不知道小松鼠会不会被槠树毛茸茸的叶子粘住。柳树的叶子是长条形的,它树姿婀娜,枝条柔媚,但就是喜欢生钻心虫,树干上总是有紫红色的树渣,不知道啄木鸟爱不爱吃钻心虫。槐树的叶子是个小圆脸,光光滑滑的,怪不得螳螂最喜欢在槐叶上打架。

一只白花狗从村庄里跑出来,匆匆忙忙穿过麦田,跑向远方的一小片刺槐树林,别问它要去干什么,它自己都不一定知道它要去干什么。一位缺牙露齿但身板健壮的小个子老太太,胳膊弯里挎着一个大竹篮子,慢慢地从刚收获的大蒜地里走过来,向麦田里的一个小石桥走去,小石桥那里有几棵大树,别问她去那里干什么,老太太都不一定知道她去那里到底要干什么。一只青蛙从麦田里的蜿蜒的池塘里跳出来,浑身水淋淋的,它努力跳过麦田之间的小路,向另一块干燥的麦地里跳去,难道干燥的麦地里有很多可以吃的小虫子在等它吗?难道青蛙也很喜欢吃还有些青嫩的麦粒吗?不要问它要去干什么,它自己都不一定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麦田之间种了一小块早熟品种的西瓜,西瓜授过粉打了纽子后,快速地膨大起来,很快就看得出西瓜那种青翠的大模样了,从早晨到傍晚看不出来西瓜长大了多少,但是过了一夜,早晨再去看,就能看出来西瓜又长大了许多,不要去问西瓜为什么要匆匆忙忙长大了给人去吃,它自己都不一定确定地知道它为什么要匆匆忙忙地长大,再匆匆忙忙地长熟了给人去吃掉。从麦田里曲折流过的小河里,有一条鱼在正中午泼剌剌地在水面上拨出一些水花,把水花泼剌到岸边的麦穗上,它又沉到水底去,再也见不到它的影子了,阳光酷热的正午复又恢复了平静,不要去问这条鱼为什么要在正午把水泼剌到河边的麦穗上,它自己都不一定知道它为什么要这样做。在夏日的麦田里,你总会遇到许多无目的的事物。这是夏日麦田里的常态。因此,你不用问那么多,你只管对此习以为常即可。

小麦原野永远有相辅相成、相依相转的两种力量在博弈;强势的一方永远有能力并要求所有事物选边站队,弱势的一方无力要求所有事物选边站队,但永远希望所有事物不完全选站在强势的一方;而所有事物都必须一方面适应强势一方的规则以便进化成长,另一方面又要暗自为弱势转强而预留接口。正在成熟的小麦在白天接受酷烈阳光的照晒,夜晚则接受阴湿的滋润,将营养转化成果实;池塘树荫下的小麦既要顺从地接受树荫的遮盖,又要在阳光出现时尽力进行光合作用以便成熟;柳莺利用白天获取食物和养料,又利用夜晚消化储存白天获得的资源;芦苇一类的挺水植物被水淹没后只得在大水中扎根,但它们又把茎叶伸展到空中,呼吸空气并且接受阳光的照晒;一只惊起的野兔飞速跑向高坡背后,它既要利用地面与脚掌的摩擦跑得更快,又要尽力克服与地面的摩擦以便跑得更快;下大雨的夜晚知了从地下挖洞而出,它必须借助雨水浸泡地面才能逃离地面,它又需借助晴暖和阳光的照晒才能长硬翅膀飞翔;从树枝上牵一根丝线悬挂在空中的毛虫可以安全地化蛹成蝶,可是它又必须回到树枝上生活、产卵、孵化下一代。利用多种资源是生物的本能。

有时候我能很轻松地记住麦田里的片断,很久很久以后还能记住,甚至永远忘不掉。比如我看见偏僻的乡村土路上落下来一只斑鸠,咕咕地叫着,它昂首挺胸,在干爽的土路上散步,两边都是正在香熟的麦田。因为正值夏天的正午,土路所在的地区又比较偏僻,因而没有人看到这些。又落下来一只斑鸠。两只斑鸠咕咕叫着,交互一下脖颈,都昂首挺胸的,在干爽的土路上散着步。由于它们所在的地方位处偏僻,平时就鲜有人走过,夏天的正午就更没有人看见它们的这一段生活了。所有的斑鸠都长得挺拔、俊俏,这两只斑鸠尤其如此。它们在乡村土路上咕咕叫了一会,散了一会步,低头在土路上啄了几啄。然后,它们就飞到附近水塘边的柳树上去了。乡村的土路上重新回复了寂静。此前的一切似乎都不曾发生过。

比如有时我开着车离开城市,经过市郊,进入平原上的麦田。我下了车。我从麦田之间的小路上一路走过去。有时候我俯身看小路旁长些什么野草。小路边的野草以蛇麻花居多,它们开着伞状的白花。有时候我会坐在小路边看这些蛇麻花。我会把手机斜放在蛇麻花白色伞状花的侧下方,背景是夏天有太阳的天空,拍几张照片,放到我的朋友圈里,但不留什么文字,也不流露任何画面以外的情绪,因为此时的情绪说不清道不明,无法言说。麦田的主角是小麦,具体的一个麦穗上,分明看得清它黄色的花粉。小麦是自花授粉作物,它用自己的花给自己的蕊授粉;但当它失去自花授粉的机会时,它也能接受异花授粉。麦田里所有的大麦都高于小麦,它们的麦芒显得长而锋利。麦田里少量遗存的燕麦最容易识别,燕麦的果实像一个个小燕子,很有动感,也很是神奇。我会在麦田里的小路上看看、走走、坐坐,或坐坐、走走、看看,一直到傍晚。回到城里时,我知道此刻的我,已经不是此前的我了,我的内心已经完全变化了,我已经丢弃了以前的我。

比如有时候我会在嘴里衔着一根自己倒伏断裂的麦秆,靠在逼近河岸的麦田地埂上,在太阳的照晒下睡着。当我醒来时,我的身体干爽且凉快。我并不立即起身,而是就地原姿势安享人生的这一个时刻。我眯着眼看着无人但丰熟的小麦原野,长时间地看着,一动不动。偶尔有一群小蠓虫飞来,在我眼前和脸上扰动、再扰动、再飞走,我也不为所动。我想,我们的时光都是由一个一个这一个时刻组成的,能够安享许多这一个时刻,这是我们的福气。

有时候我一整天都在小麦原野里感受和体验天地之间的动、静、刚、柔。大批麻雀,或许有五百只,甚至有上千只,一呼隆落到存放小麦的麦场上吃香喷喷的麦粒,这时候从远处看它们是静的;突然有人吆喝了一声,它们像无数片树叶飞起来,又黑压压地飘走,这时候它们就是动的。一面高坡上正在成熟的小麦都一动不动,忽然一阵大风从我身边掠过,吹向高坡上的麦田,于是一整个高坡都涌动起来,你看见的不是小麦在相互推拥,你看见的是一整面高坡在移动。柳树的树叶晃动是柔和的,但杨树动起来声势就很浩大,杨树的树叶都很刚,动起来哗哗啦啦地响,或毕毕剥剥地响,不会温柔。水边的再力花的叶子很刚,但卷毛菜的叶子又绒又柔。傍晚的风特别刚,但清晨的风特别柔。瓢虫很刚,蚜虫很柔。杨树上的黑牵牛很刚,柳树上红色斑驳的毛拉子虫很柔。我的心绪很刚,但我的身体很柔。正午时分,我眼睛里看到的香麦原野是静的,一丝风都没有,甚至连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但我内心里可能正起着风暴,我内心里或愤怒,或因故有一点点小涟漪,或如大海涌潮,看似静却动,看似动又静。小麦原野在暴风雨到来之前看似很安静、很肃穆,其实内心正翻江倒海、忐忑不安,暴风雨到来后小麦原野看似翻江倒海、惊恐万状,但由于恐惧已经顿然释放,其实内里已经回归平静,只消顺势而过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