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白日梦(1 / 1)

平原的密码 许辉 10198 字 2天前

不管阴晴雨雪,立春这一天,我都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麦作学》,泡一杯金银花茶,到东边的房间,面朝东,坐在椅子上,读上半天。东方太阳升起,是植物和动物苏醒的起点,又是浩瀚海洋的方向,总是让人期待的。面朝东的方向,能通过事物的变化看得到太阳正向北回归线方向飘移,东窗早晨的太阳愈由窗户的北部升起,气温总体向暖,阳台和飘窗里冬天太阳能照晒到的地方逐渐向南萎缩,有些地方在夏至到来以前再也照晒不到了。拿着书,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和自己脑袋里一个叫庄周的人对话,有时候做白日梦。

孟春的一天下午,我突然被一片白花花的光芒弄醒。我睁开眼,一时不知自己在何时、何处,因何而在此时、此处。我愣怔了一会,慢慢才明白过来,原来,我在这个初春的下午,歪在窗边的躺椅上睡着了。但我现在突然醒来了,是被移动过来的阳光弄醒的。暖和的阳光照在我脸上和身上。我身上搭着一条玉色的毛毯,躺椅边的飘窗上反扣着一本翻开的书,书里还有作为记号的折页,一杯茶静静地待在反扣着的图书边,茶杯里还能看见一束伸展开的青绿色的干刺蓟。

我怎么都想不起来我是怎么在飘窗边睡着,又在刺眼的阳光里醒来的。难道是这连续一二十天的阴沉雨雪和天寒地冻,使我对摆脱阴冷冰雪的渴望达到峰值后,不可抗拒地产生了某种渴望的结果?我只记得下班时我穿着皮鞋走到街上,街边的人行道上到处都是脏污的冰雪。皮鞋很快就进了雪水,公交车站挤满了下班后着急赶回家的人,但街道车流拥堵,很久都没有一辆公交车能开过来。

于是我决定步行回家。做出了这个决定后,我就在冰雪泥渣的街道上走去。车在车道上拥堵不动。人在人行道上也拥挤难行。雪水和泥水弄湿了我的鞋和裤腿,鞋里面又滑又凉,冰碴子一定弄到鞋里面去了。街道的最前方是一片高大的楼群,几乎所有的窗户都亮着灯光,但色彩和亮度各有不同,有的白亮,有的淡黄,有的粉红,有的橘红,有的亮度淡一些,有的很明丽。那里就是我的目的地。隆冬时节,人们无不渴望着那些温暖的灯光。

那片高大的楼群可能有成千上万幢楼,这种估计让我心安,因为有那么多亮灯的窗口,就说明有那么多人生活在那里,人的孤独感就好许多,就感觉有人能帮自己承受苦难,也有人能帮自己分享幸福。大厨房里灯光明亮,我仿佛能看见我妻子那无比熟悉的身影。表面上她正里里外外忙碌着,准备我和孩子的晚餐,但我知道,她内心只在倾听门铃声是否响起,如果门铃声突然响起,她会第一时间跑去开门,让孩子,或我,带着冷风和欢笑扑进门来。一个人可能有许多牵挂,但只有一种牵挂最永久、最上心,那就是亲人和骨肉的牵挂,除了骨肉和亲人的牵挂,其他的牵挂,或许都无关紧要,都可以舍弃。

我走得很累,可是家却总也走不到。灯光通明的楼群,像陡立的悬崖一样矗立在街道那头,但街道似乎无止境地向前延伸着,怎么走都走不完。我着急得几乎要哭起来了。不知怎么的,我坐在人行道边的花坛上了。我弓着腰,眼睛只能看见冰碴、雪泥的地面,以及不同的裤腿和鞋子。有黑色的皮鞋,有紫红的皮靴,有系鞋带的运动鞋,有手绘图的胶底鞋,有水靴,有米黄的皮棉鞋。这些各种各样的鞋,有的走得快,有的走得慢,有的走得急匆匆的,有的走得不急不躁。不过无一例外,这些鞋都泥泞不堪,看上去一片污染。

不过我不知道我怎样才能走回自己的家。我从人们的腿缝里看到街边的一家茶店正在营业。我起身走进明丽温暖的茶店。起初我很拘束,我为我鞋上、腿上和身上的泥污不好意思。我在门里边靠墙的地方站了很久,可是人们都在喝茶、吃小零食、各自说话,系蜡染小围裙的女店员来来回回地忙着,没有人特别注意到我。

我小心翼翼找个靠窗的座位坐下。哦哦,我注意到那个系蓝花扎染头巾的女孩,她那么好看,动作那么柔和,皮肤细白。我知道她是谁。我熟悉她的。我的心安定下来了。我把头扭向窗外。街道上似乎正在亮起街灯,但没有一丁点车声和人声。当人们心里不嘈杂的时候,幸福就会降临到人们的身上,这大概就是吉祥止止的含义。

哦哦,是的,我完全安下心来了。我知道她,没错的,我知道她是谁。我对她熟悉到没法再熟悉的程度了。我看见楼群里所有的窗户都亮起了灯,这说明所有的人都已经回到自己熟悉的家中,没有人还流落在冰天雪地和泥泞的街道上了。是她,没错的,没错的。她正是我的爱妻。她给我端过来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她把它放在我面前的小桌上,妩媚地对我笑笑,就转身忙她的去了。

我低头看那个杯底有小红花的平口杯。杯子里一棵蜷曲着的植物正慢慢地伸展开来,正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伸展开来。我相信所有的人都猜不到那棵伸展开来的植物是什么。或许你会猜它是茶叶,又会猜它是石斛,又会猜它是**,又会猜它是枸杞叶,又会猜它是金银花,又会猜它是柳芽,又会猜它是蒲公英,又会猜它是荷叶,又会猜它是橘柚花,又会猜它是银杏叶,又会猜它是水芹梗,又会猜它是荠菜梗,又会猜它是蕨,又会猜它是红芋梗。不过都不对。

我看着它在白底红花的平口小杯里慢慢地舒展开了。那样的鲜绿,那样的鲜嫩,甚至让我忘了窗外正是泥雪冰碴天气,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忘了我是因为坐不上车而步行的,也忘了我最初感觉街道无穷无尽,而我是个回不了家的人。突然,干刺蓟在热水里瞬间弹了开来,在清洁的开水里呈现出一棵完美的植物的形状。

好了好了。我的关子卖不下去了。好吧,它就是生长在春天田埂上的一棵刺蓟,虽然某个时刻它已经成为隆冬城市里一个关键性的精神抚慰。这会儿我已经坐在春天的田野上了。我说的就是这会儿。前两天刚刚下过一场透雨,小刺蓟正在疏松的土壤里伸出小小的芽头。不过这时候最好不要随便去摸它。它的小刺芽虽说刚钻出土壤,不过它也能把人细嫩的手指刺得猛然一缩。田埂上、水塘边、路边和地头,用眼光仔细搜索一番,都可以看见小刺蓟冒出的芽头了。

这时候,我不希望我的白日梦过早醒来。我要一直享受刺蓟带来的春意。虽然我知道我的白日梦已经清醒过来。此刻,我只不过是假装仍在做着白日梦。

无论刮风下雨,惊蛰的这一天,我总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河流学》,泡一杯水芹梗子茶,到东边的房间,面朝东偏南的方向,坐在椅子上,读上半天。东偏南的方向,是海洋暖湿气流吹来的方向,这是大陆季风区的特点,当东南风吹来时,亚洲大陆东部就变得温暖湿润了,万物都生长开了。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和自己脑袋里的一个人物对话,有时候做白日梦。直到窗外像是隔着一层层纱滤过来的鸟叫唤醒我。

我梦见仲春时我在荒原上的巨型高速公路立交桥附近,发现一大片荒地。那一大片荒地有一小部分在巨型立交桥附近,大部分延展到更远的原野上去了。荒地略微有些起伏。荒地上有几个或细长或椭圆的池塘。荒地的中心区域,有一个废弃的小村庄。小村庄的人都统一搬迁到附近乡镇去了,但他们原来居住的紧凑的屋舍都原样保存下来了。

下过春雨的日子,我穿着胶靴从荒地踏过。荒地里各种野草和野菜都长起来了。但这时的枯草地里还没有地皮出现。地皮就是那种黑色可食的菌类,春天和夏天,当气温高于二十摄氏度时,雨后的枯草地就会长出地皮。

我梦见我正按照我自己的思路打造这一片荒地。我把废弃的村庄都利用起来,按照村道和房屋原来的走向、朝向、高矮、形状,打造成一个独具特色的民宿群。村里原来的村民可以优先到这里工作,我给他们较高的薪酬。他们中年纪轻的做管理人员,年长的打扫卫生、修理草坪和绿化带。我安排管理部门为他们购买各种保险,这样他们就既能衣食无忧,也无后顾之忧,还有能力接济其他亲友。

我在荒地上开挖一些不规则的小河,把各个池塘串联起来。因此水体从巨型立交桥附近,忽圆忽扁,忽宽忽窄,忽东忽西,忽深忽浅,一直蜿蜒到很远的另一端,都串联在一起了。挖出来的土在水边堆成一些高低不同的土坡,土坡又被改造成绿草茵茵的草坪。微雨时打着伞,划着小舟,从立交桥下芦苇丛生的幽深处**出,从南到北,慢慢滑过雨雾迷蒙的原野,很有一种滋味。

水里和水边生长着许多水生植物,有菱角,有荷,有菖蒲,有香蒲,有芦苇,有再力花,有水竹,有鸢尾花,有铜钱草,有芦荻,有毛芋头。水里放养了许多泥鳅、黄鳝、草虾、鲫鱼、参条、鲤鱼和老鳖。多年以后,水里的鱼虾多得吃不完,住在民宿里的客人需要时,就可以到小河边随便捞几条,做成鲜香的美味。

我在靠近巨型立交桥的宽阔水塘边,种植了一大片野蔷薇。野蔷薇攀附在石墙上,每年它们从仲春开始怒放,一直怒放到初夏。野蔷薇花色繁多。有偏紫红的,有偏素白的,有偏粉红的,有偏深黄的,有偏浅蓝的,但还是以偏粉红的为多。当无数朵野蔷薇怒放时,它们偏淡的香气也会浓郁起来。各种蜂虫绕着花朵飞动,整个原野都弥漫着一股野蛮的香气。

我在靠近村庄的水边种了一架金银花,它们矗立在草地上,绵延了一两百米。也是从仲春开始,金银花就开放了。金银花的香气清甜。它们鼓苞成熟时,是青白色的,它们开放时,是银白色的,它们怒放时,就变成金黄色的了。金银花也有不同品种。一种叶片呈金脉的金银花,开花时节早;另一种叶脉青绿的,开花时节晚。不同品种的金银花接续开放,花期就能持续很久。

我在靠近小河拐弯的地方,种植了近百米长的一墙垂丝海棠。初夏时垂丝海棠进入盛花期,那近百米的一面墙,都红艳欲滴、娇香媚人。人们划着扁舟经过,虽然会停下来,但并不会有欣喜若狂的声音。扁舟在水里轻轻晃动,那是一只较大的鲤鱼摆尾引起的。除了原野本来的声音,人们都万分安静。花农走过草坪时听不到什么声音。原先住在这里的一个中年农民坐在柳树下吹柳枝笛,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一只小水牛走向妈妈,也听不到什么声音。世界似乎本来就这样安静。

不知为何,我的白日梦这时突然从农庄的画面跳开,接驳到另一个频道。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些格言警句类的东西。它们似乎是这样的:如果你自来就要管理社会和一统人心,你最终会有正统相;你自来就是休闲人生,你最终会有休闲相;你自来就事事仰望上面,你最终会有奴才相;你自来就落魄自己,你最终会有江湖相;你自来就仰望思想,你最终会有深刻相。

这是另一个公众号,我对自己说。但我不想从我的荒原农庄里撤出。我的思维强扭着要回到垂丝海棠、金银花、野蔷薇和水鲜遍河的地方。但并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回去的。那些本来无声的画面剧烈地嘈杂并波动起来。这是怎么搞的!我生气地想。不过渐渐地,画面的质量又高了。画面终于稳定下来了。可是画面却切换到了非洲平原上。我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呢?因为我看见几位年轻的高个子非洲男女,头上顶着巨大的物品,围巾被狂风吹向一边。我懵懂地坐在小船上,看着他们从遥远的稀疏草原上走过去。按照许多人的说法,我们曾经都是亲兄弟、亲姐妹。但我们现在是那么不同。

画面再一次切换到仲春的平原上。仲春的平原上下着细雨。烟雨蒙蒙的样子真好。可是除了我,又有谁知道时空已经移换了呢?我们不会再局限于平原的一隅,虽然我们只能生活在大地的某个地方。我们必须扎根在一个地方,而把另一些地方当成我们的逆旅。我的思绪再次混乱起来。格言警句类的东西似乎又出现了。我的思路不知又接驳了突然冒出来的哪一个公众号。好吧,只好这样了。就这样吧。

无论阴雨晴暖,清明这一天,我总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稻作学》,泡一杯蒲公英茶,到东边的房间,面朝南偏东的方向,坐在椅子上,读上半天。现在太阳更向北回归线归来了,天气愈加温暖了,阳台和飘窗里冬天和初春太阳能照晒到的地方,有些在仲冬到来以前再也照晒不到了。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和自己脑袋里的一个古人对话,有时候做些白日梦。

暮春时我只能梦见开花的原野。我梦见我在平原上碰到父亲和母亲,他们像生前一样,乐呵呵的。有时候是春阳暖照的日子,有时候是微风小雨的日子,有时候是朝阳初起的日子,有时候是落霞满天的日子。只是当我想去摸一摸他们的身体和手的时候,他们就会消失不见。他们不让我再一次摸到他们。起初我不懂他们为什么不让我再一次摸到他们。但后来我觉得这可能是他们的规则使然。

据说与老子同时代的关尹子说过这样的话:好仁者多梦松柏桃李,好义者多梦兵刀金铁,好礼者多梦簠簋笾豆,好智者多梦江湖川泽,好信者多梦山岳原野。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当然这不是真的。老子那个时代并不流行这种古汉语的句式。这是后人编造的,无疑。

但我知道,如果你想要在暮春这个月见到自己的亲人,你可以到平原或田野上去。你在那里坐下。在一片长着牛筋草的野草地上坐下。这时你要用心。我说的用心,就是要能凝静。你要能凝静自己。其实就是安静下来。安静下来就可以了。这时你要能想到一本读过的书。一个人总是读过一些书的。比如你读过《庄子》这本书。好吧,你没有读过《庄子》这本书。但你或许读过《孝经》这本书。和我们寻常的认知不太一样的是,《孝经》不是后人写的,是公元前就基本编辑成形的。和我们一般认知的另一个不同,《孝经》的“经”这个字,是原来就有的。这和《诗经》《易经》《道德经》等书不同。《诗经》《易经》《道德经》等书名中的经字,都是后人加上去的,是经典的意思。

如果你想在暮春这个月,见到自己逝去的亲友,你可以到平原上去,坐在一片草地上,进行自己的一个仪式。但首先你要能想起一本读过的书,比如《庄子》,或《孝经》。《孝经》一般被认为是孔子的学生曾子编成的。曾子这人比较有孝道,他说过慎终追远一类的话,又向孔子请教了许多孝敬父母一类的话,可见他很看重人的亲情。

好吧,你并没有读过《孝经》,但你可能读过《庄子》。庄子在《庄子》这本书里,借助孔子的嘴,说出这样一段话来。孔子对他看好的学生颜回说,一个人,做人的最高境界,就是顺天而为、吉祥止止。什么是顺天而为、吉祥止止呢?那就是,不摆出医师的门面招来病人,也不把自己的主张当成治病救人的药方,凝神静气寄托自己于远离名利的境界中,这就差不多了;不走路容易,走路不留痕迹却很难;被人驱使容易虚假,顺天而为想虚假都难;只听说有翅膀能够飞行,没听说没有翅膀也能飞行;只听说有智慧就能认识事物,没听说无智慧也能认识事物;你看那虚空之处,虚空无涯的心界已萌生纯洁光明一片,美好和吉利此刻正降临于若水凝止的心境。是的,吉祥止止的意思,就是说,当我们凝静安详时,吉祥善福就会降临在我们身边。由此可知,一个人的凝静和安详有多么重要。

好的好的,我们此刻已经凝静安详下来了。这是我们想要进入某种境界的终极前提。我们在暮春平原的草地上想起我们曾经读过的一本书《庄子》,我们想起《庄子》里的一句话,“吉祥止止”。这就是我们的心灵仪式。我们想要在清明的春天里见到我们已逝的亲人。我们的仪式感已经那么浓烈。这时我们闭上双眼。我们必须闭上双眼。因为睁开双眼时,我们一般即无法进入白日梦的那种幻境。

我们闭上双眼,内心已然吉祥止止。至少此时的我将逐渐进入一片开花的原野—我们逝去的亲人都生活在开满鲜花的原野上。我看见我曾经有气息、有体温的父母正在开满鲜花的原野上漫步。我呼喊着,“爸,妈”,我跑过去拥抱他们。他们似乎听到了我的呼喊。他们回过头来,笑吟吟地看着我。但我要刹住脚步了,虽然我早已泪流满面。但我必须得刹住脚步了。因为我知道,我虽然能够借助吉祥止止的咒语,进入这个开满鲜花的世界,但我抚摸不到虚幻的东西。如果我一定要去拥抱父母,他们就可能在我的拥抱里消失。因此我必须得刹住我的脚步了。小孩见到娘,有事无事哭一场。但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泪流满面,轻轻地呼喊他们,尽可能长时间地再一次和他们在这个鲜花满园的地方相逢。我甚至能听到父亲轻轻的咳嗽声,能听到母亲轻柔的走路声。但没有办法,我现在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听着他们轻柔的呼吸声。

立夏这一天,无论晴阳雨雷,我总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南北朝的《齐民要术》,泡一杯榴叶茶,到南边的房间,面朝南略偏东的方向,坐在椅子里,读上半天。现在太阳更向北回归线归来了,天气已经暖热了,阳台和飘窗里冬天和春天太阳能照晒到的地方继续萎缩,有些地方在季秋到来以前再也照晒不到了。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和自己脑袋里一个叫孙武的人对话,这时我能看见大雾浓裹的河湾里兵车陈列的壮阔场面,有时候做白日梦。直到妻子敲敲敞开的门说,“吃麦黄杏啦”,我才会从自己的境界里惊醒。

我梦见我从平原来到山区。那似乎是一个晴天的上午,因为太阳有点刺眼。后来我知道,是窗外的阳光照到了我脸上。我似乎是和许多人同行的。我们顺着山道往上盘。山道十分弯曲,盘旋而上,走到上面一盘的人,好像走在下面一盘人的头顶上。但抬头看时,会发现山路一直盘旋到云端,好像没有尽头。

大家努力往上攀爬。渐渐地我发现,一路上,同行者不断变换。一会儿,看看身边,熟悉的面孔不见了,身边出现一些新面孔,大家都尽力往上爬。过一会,身边又换了一批新人,还有人向我微笑。过一会,我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我站下来定定神,接着往云端爬。过一会,身边又围满了人,十分热闹,大家说说笑笑,一起往云端攀爬。

这时突然下雨了,风吹在脸上,有一点凉意。原来已经爬到云中了。山上的树都长在悬崖旁,很粗壮,这里人迹罕至,不会有人来偷伐。山坡上的竹林正在换叶,颜色有些灰黄。土里的竹笋有的已经长出两米高了,有的刚长出半米,有的才冒出笋头。有几个人想去采几棵笋子带走,他们离开道路,消失在山坡后面,后来再也没有见到他们。

同行的人都穿上了一次性塑料雨衣,颜色有红有绿。雨唰唰地下着。看不见前面的路,也看不见云端的峰顶,只能看见周围同行的人。前面有些人蹲下去围着一片湿淋淋的植物看。我也跑过去看,原来是玉簪花,它生长在潮湿的水边,或植物丛里,很耐阴,它会开出一种洁白的花来,显得高洁。

同行的人在路边的小溪旁发现另一种野草,原来是萱草。由于下雨,小溪里的水量很足,叮叮咚咚地往下流。萱草就长在小溪旁边的卵石里和石缝里,一丛一丛的。小溪边还有几株野山楂树,正在努力地打着花苞。这里海拔高,山楂开花也会推迟。我心里想,这一趟不一定能看到这几棵山楂树开花了。当它开花时,大概率没有人能看得到。不过,路过的野黄羊大概能看到。

突然,我们来到了云端。这里天清气朗,空气清新,山峦重叠。同行有人说,如果能看到五重山,就很有福气了。我们都去数那一重重山。有人看到了五重,有人看到了六重,还有人看到了七重、八重,最多的看到了十二重。一柱柱浓云从山后垂直地升到天空中,像是擎天的柱子。头顶山峰的云彩里有几排红顶的房子,那就是我们要前往的峰顶小学。

我们继续攀登。似乎过了很久,终于到了小学的院子里。峰顶小学有两排漂亮的房子,一个长满花草的院子,院子里有个乒乓球台子,还有一个沙坑,一个双杠。学校里有三个小学生,都是小女孩。一个小女孩的爸爸死了,妈妈嫁人走了,不要她了;一个小女孩爸爸有残疾,妈妈是缅甸来的,妈妈被遣返了,她就没有妈妈了;一个小女孩爸爸到山外打工了,妈妈头脑不太好,她每天要负责给妈妈穿衣服。

学校里有两个女老师,还有一个当地的男校工。两个女老师负责给三个小学生上课,还负责当她们的临时妈妈、疼爱她们,还负责照顾她们在学校里的生活,还负责送她们回家。男校工负责打理学校,负责采买,负责做饭。中午饭最热闹,六个人在一起吃。吃过饭,老师和孩子们就开始画画,她们抬一张桌子到院子里,铺上白纸,就描着头顶上的山和水,一笔一笔,认真地画起来。

这时有人提醒说,大家这次是干什么来了?干什么来了?我使劲想也想不起来。我一点都想不起这次是干什么来的,来前似乎并没有人通知过呀。我使劲想,使劲想。这时,同行的人都纷纷从口袋或包里拿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我问他们在做什么,他们都不回答我。他们甚至连看都不看我。

我觉得很孤单,因为他们都不回答我。我只好走到一边,继续想这次为什么要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攀上云端?我想得肚子都发胀了。肚子越来越胀,胀得难受。我得去找厕所。我在学校里找,怎么都找不到。却又不好问别人。我找到学校外面。我看到有人在路边露天上厕所。这怎么好意思呢。我看见他们都对我指指点点,好像在议论我。不过也只好这样了。似乎也没什么,谁不是光着腚来的?谁也不可能穿得样整地来到世上。想想他们或她们说得也对。也只好这样了。

我似乎在露天上了厕所。不能确定。但肚子已经不胀得那么难受了。我站起来,想回到学校里面去。这时我发现我已经回到平原上了。在我的头脑里,刚刚的云端记忆还那么清晰。我想回到云端去。我来到汽车站,却怎么都没有车来。我开始步行去那个峰顶云端。山路上仍然有许多人在行走。但我脚下的路却怎么都走不完。遇到山峰时,我怎么爬都爬不上去。我很伤心。甚至心都开始抽泣了。

后来,我就醒来了。我看见有一盘麦黄杏放在身旁的茶几上。

妻子告诉我刚下过一场雨。现在太阳又出来了。

芒种这一天,无论阴雨晴热,我总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麦作学》,泡一杯芫荽梗子茶,到南边的房间,面朝正南方向,坐在椅子上,读上半天。现在太阳更向北回归线归来了,天气炎热了,阳台和飘窗里冬天和初春太阳能照晒到的地方,有些在仲冬到来以前再也照晒不到了。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在自己脑子里和平原上的一条河流对话,有时候做白日梦。直到窗外传来惊呼声,有人在小区尽头处喊了一嗓子:“要下暴雨啦!那谁家,赶紧把晒在外面的被子收家去!”

我梦见雨后的草甸子上,有一位牧童骑在一头大水牛身上吹牧笛。我被他悠扬的笛声吸引,不顾一切地向他跑去。可是我冲得太猛了。牧童身后却是一条汹涌澎湃的大河,我收不住脚,掉下河去。牧童可能知道我水性好,他并不担心,他就在我身后的河岸上,哈哈哈哈地放肆开怀地大笑起来。我心里觉得有一点狼狈。

我梦见雨后的大草甸子上,有一个腰身很好的女孩子,在大草甸子上弯腰采野花。当她弯下腰时,她上身的小吊褂收缩上去,露出白皙柔韧的小腰肢,很诱人。我被她白皮肤的小腰身吸引,不顾一切地向她跑去。可是我冲得太猛了,女孩不经心地一闪身,她身后却是一个大土坑,我收不住脚,掉下坑去。女孩知道坑不太深,摔不死人,因此她站在坑沿上,直起腰,哈哈哈哈大笑起来。我抹抹脸上的灰土,心里觉得有一点狼狈。

我梦见雨后的草甸子上有一只八哥,它在草甸子的鲜草丛里、鲜花枝旁,一会儿低头啄一根草叶,一会儿抬头向我挑衅,它嘴里说着人话道:来捉我呀,来呀,来捉我呀。我有些生气。你当我不敢,你当我不能!我就扑过去捉它。不过我知道,我只是去捉它,并不会伤害它,即便捉到,我也会第一时间放掉它。可是我扑过去时,它已经闪开;我再扑过去时,它又已经闪开;我又扑过去时,它早又闪开。它还不断嘲笑、挑衅我说:来捉我呀,来呀!来扑我呀,来呀!来打我呀,来呀!我累倒在草甸子上,没办法好好思考,呼呼喘息。

我梦见雨后的草甸子上有一位老头,看上去瘦筋筋的,身材不怎么矫健,脚力也好不到哪里去,可就是和我对着干。我看上一朵花,他抢先伸手摘了去;我看上一片草地,想倒在上面睡一会,他抢先一步占了去,还脱下球鞋,放出臭脚气,叫我干生气;我离他远去,他却紧跟我;我打电话报警,电话没有人接;我扑上去擂他,他身手比我还敏捷,腾挪躲闪,我也打不着他。我觉得自己身手笨拙,已经奄奄一息了。

我梦见雨后的大草甸子上,有一只屎壳郎在推牛屎球。我想避开它和它的牛屎球,可是它和它的牛屎球总在我眼前。我跑到草甸子的高坡上,屎壳郎推着屎球拦在坡顶;我跑到草甸子的最低处,屎壳郎抱着它的屎球滚到我的脚跟前;我跑到一大丛救荒野豌豆后面想躲起来,屎壳郎已经在那里挖坑埋它的屎球了;我跑到一片小根蒜里,蒜味或许能把屎壳郎赶走,可是它在小根蒜的丛棵里推着屎球,来去自如;我跳进刚才追女孩掉进的坑里躲避,可是下一秒屎壳郎却把它的屎球从上面砸在我脸上。我索性不再躲避,而在雨后草气清鲜的大草甸子上漫步,屎壳郎推着它的屎球,从我左边不远处路过,又返回从我右边不远处路过,想吸引我的注意。我装作没看见它和它推的牛屎球。很快,它就觉得无趣了。它就远远地走开了。

我梦见雨后的大草甸子有一只红毛长尾巴狐狸。狐狸飞快地向水边跑去,我也赶紧飞快地跟过去,想看看狐狸要出什么幺蛾子。狐狸跑到水边,从鱼腥草里选出一种花叶的,摘下来扔进水里。很快有一只大鲤鱼升上来,把花叶鱼腥草吃了下去。大鲤鱼昏醉后升上水面,狐狸伸出爪子拨水,想把大鲤鱼拨到岸边吃掉。正在狐狸快要得逞的时候,蹲在花椒树上的牛背鹭叫了一声,把狐狸吓了一跳。牛背鹭趁机扔下一串花椒籽,大鲤鱼吃下去之后,醒过来钻进水里去了。牛背鹭也扑噜噜飞到不远处一头水牛的背上去了。

我梦见雨后的大草甸子上有一只红毛长尾巴的狐狸。狐狸飞快地向水边跑去,它一定又想去捉鱼吃了,我赶紧飞快地跑去跟着它,看它今天可有什么收获。狐狸飞跑到水边,四面看了看,四周什么动静都没有。狐狸在雨后的大草甸子上打了个滚,它的红毛都被草色染绿了。它一转身跑到花椒树下躲了起来。一直待在水牛背上的牛背鹭,笨拙地飞起来,飞过来落在花椒树上。牛背鹭用嘴梳梳羽毛,又抬起头观察着大草甸子。浑身染绿的狐狸悄悄伸出爪子,伸向牛背鹭的长腿,打算一下子攥住牛背鹭的大长腿,然后把牛背鹭从花椒树上拉下来,再拧断它的脖子,把它当成一顿美味的午餐。正在这时,水面上哗啦一阵大响动,一只大鲤鱼从水下摇着尾巴跳出来,把一串花椒籽甩在狐狸头上。狐狸疼得大叫一声。牛背鹭受到惊吓,一蹲身子,飞起来,飞到水牛背上去了,它现在安全了。

我心里知道,我现在为什么总是梦见雨水和雨后。仲夏时节,雨水总是很多的。雨水滋润着人的思想和梦境。哪怕我拼尽全力,想从雨水的梦境里挣脱出来,可是我挣得脱梦境,却挣不脱季节。我只好在雨后的梦境中深陷下去。我心里似乎清楚这是白日梦,但是我似乎又控制不了自己,也由不得自己要做白日梦。

季夏是夏天的最后一个月,也是最热的一个月。大暑这一天,无论阴雨晴热,我总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逍遥游》,泡一杯单丛茶,到南边的房间,面朝南偏西的方向,坐在椅子上,读上半天。现在太阳正向赤道回归,天气的暑热即将达到顶峰,阳台和飘窗里夏至前太阳照晒不到的地方逐渐又能照晒到了,这些地方在冬至到来前将一直能够照晒到。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和平原上一些集镇里的人说话,有时候做白日梦。

我梦见有个人递给我一把木头锹,让我把一段决口的堤坝堵上。我用眼量了一下决口堤坝的长度,仿佛一眼望不到缺口的那一端。于是我从缺口的这一端开始走,用步量的方法实地感受一下决口的长度。我走了很久、很久,好像天都快亮了,城市中心的钟声都响了,我还没走到缺口的另一端。我不再计较缺口的长度,开始用木锹挖土,填堵缺口。木锹一挖就断了,等我蹲下去修理的时候,它又变得好好的。我站起身来,卖力地再挖,它却又断了,我蹲下去修理它,它又好了。我想到附近的集市上去换一个合用的锹,可是集市上的人都散了,剩下的几个小贩也在收拾摊位。我回到河堤旁。我知道我必须有耐心,不去计较,才能把这件事做好。

我梦见自己在一个西晒的屋子里午睡。屋子在一个楼房的顶层,离太阳的位置最近,屋顶被太阳晒得滚烫。西窗窗帘没有拉上,刚过正午的明晃晃的阳光倾泻到屋里。我盖了一床用老式方法做成的厚棉被,身子底下还铺了一层厚棉絮。我热得浑身冒汗。我想把被子掀掉。于是我就用力把被子掀到一边去。我松了口气。可是我刚想接着睡,棉被又盖到我身上了。我知道我必须耐受这些,因为这样的情况每年夏天都会出现。我站起来去拉窗帘。只听刷的一声,厚厚的窗帘把明晃晃的阳光挡在窗外了。但是当我回到**,想接着再睡时,我发现窗帘并没拉上,阳光越发刺眼了。我转身往另一个方向睡。可是另一个方向也有大窗户,也有太阳,阳光也是明晃晃的。

我梦见我和许多人在一个空旷、酷热的地方排队,要通过一个关口,才能到一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去。队伍并列排了三个,都很长很长,一眼望不到头。我不知道该排哪一队,心里特别想问问别人,可是一个人都不认识。我只好到处听别人说话,了解一些情况。人们都在议论纷纷,有人介绍说,排在左边队伍里的人,都很听话,管理人员怎么安排,他们就怎么做,如果不按要求做,就有人把他们从队伍里拉出来,从左边的悬崖上推下去,摔得身首分离;排在右边队伍里的人,都不听话,也没有管理人员,大家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如果只会模仿别人的做法,就有人把他们从队伍里拉出来,从右边的悬崖上推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排在中间队伍里的人,都会根据情况决定怎么做,他们有时候按左边人的做法做,有时按右边人的做法做,如果不能随机应变,就有人把他们从队伍里拉出来,随机把他们推到左边的队伍或右边的队伍里去。我很焦虑,不知道该排在哪个队伍里,最后的时间也快到了,真急人。

我梦见天气酷热难耐。正在这时,天空乌云密布,轰雷闪电。我心想,这下可好了,雨如果能尽兴地下下来,天气就会凉快!大雨倾盆而下。下得太尽兴了!可是大雨过后,空气变得又湿又热又闷,人气都喘不上来。这时,我恰巧走在一个刺眼而又封闭的地道里,身上黏巴得受不了,我心里想,如果这时能冲个温水澡,那是最爽的一件事。可是澡堂还在很远的前方,我必须尽力往前走,才可能走到那里。我终于领到澡牌,走进浴池,可以洗上澡了。但浴池里水太热,开水里还翻着滚。我蹲在浴池上,又想洗去污躁,却又不敢往下跳。这时旁边有人说,静一静就好,心静自然凉。我试着把心静了一静,果然身上凉爽多了。这时我似乎又可以坐下来,看书学习了。

我饿极了,终于找到一个牛肉汤店,老板拖了很久,他给别人从大锅里爽快地盛牛肉汤,还要在里面撒上香菜,可一直拖着不给我盛,后来他终于给我盛了一大碗牛肉汤,我搅些辣子在里面,胡吃海喝起来,这时一个凶人走过来夺走我的碗说,人要吃七成饱,才能长寿。我急得干瞪眼。我想和几个朋友在一起打牌,开始是一缺三,只有我一个人,我一直耐心地等待,终于等来了一个人,我们说着话,喝着茶,等其他人,接着又等来一个人,我们说着话,喝着茶,等最后一个人,这时门铃响了,最后一个人来了,我们赶紧搬桌子,摆椅子,可是突然走过来一个凶人,把最后来的那个人拉走了,还骂我们熬夜伤身,我急得结结巴巴解释不清。我的性欲来了,终于和一个异性睡到一起,我赤身**,可她总是推三阻四,开始说身上不方便,后来说没洗脸刷牙,又说灯光太亮,又叫我先去洗澡,可是等我洗了澡急不可耐地上床时,一个凶人突然闯进来把异性抱走了,还对我说要悠着点,不然会乐极生悲,急得我张口结舌。我碰到一个知音,于是没日没夜和他说话,说起来就没个完,也不觉得累,也不觉得困,坐在飞机上说,坐在汽车里说,在一个陌生的国度里游览时说,吃饭时喝茶时一直说,可是这时突然走过来一个凶人,像牵小孩一样,一把把那人拉走了,还撂下一句话,说是为人只说三分话,不可全抛一片心,我急得抓耳挠腮。

立秋这一天,无论阴雨晴暖,我总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考工记》,泡一杯荷叶茶,到西边的房间,面朝西偏南的方向,坐在椅子上,读上半天。现在太阳已经向赤道方向回归了,天气的热度下降,阳台和飘窗里夏天阳光照晒不到的地方逐渐又能照晒到了,这些地方在冬至节气到来之前将一直都照晒得到。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和自己脑袋里的一个影子对话,有时候做白日梦。

我梦见我在濉河注入濉水湖的三角地带的荒地里,开荒种了成百上千亩紫云英。我选的是那片海拔不太高,但濉水湖涨水也淹不到的地块。那里有的地方高一些,有的地方低一些,显得错落有致。那里树木不多,相距很远,有几株大杨树,还有几株老柳树、几株大槠树,另有几株大椿树。那整个地域显得十分空旷,有起有伏,在高地上看见远处的湖水了,但真要走到湖边,摸一摸湖水,还需要一些功夫。

紫云英开花时蜜蜂就来了。我在一望无边的花海里随机支起了上百个木制蜂箱,蜂箱上面有人字脊,可以为蜂箱遮风挡雨。花开得太盛了,蜜蜂们被吸引来,它们钻进蜂箱,酿蜜生子,繁衍成群。蜜蜂们酿成的紫云英蜜,则储存在蜂箱后部的一个蜜盒里。会有无数人开车或坐车来看紫云英花海。志愿者会教游客打开蜂箱后部的开关,让蜂蜜流出来,流进自己带的瓶子里,免费带走。或者打开蜂箱后部的开关,让蜂蜜流到自己带来的面包上,孩子们就可以开心地边吃边玩了。一些收入很少的人可以住在蜂箱附近的帐篷里,他们离开的时候,可以尽量带一两桶蜂蜜走,到城里卖掉,换一些钱来补贴家用。剩下的蜂蜜由志愿者开车送到附近的学校、养老院、医院、收入不高的家庭,免费送给需要的人。

我梦见我在濉河流入濉水湖的三角地带的荒地里,开荒种了成百上千亩野山药。其实野山药不需要刻意去种。去年秋天收获山药豆和地下的山药棍的时候,遗落的山药豆,挖剩下的山药的根须,都能长出山药小苗。仲春时,一场春雨过后,山药苗纷纷出土。山药的叶子是心脏形的,宽厚、墨绿。山药出苗时,先钻出一根藤蔓来,藤蔓劲道有力,上面布满了倒刺状的刚毛,可以钩在他物上攀爬,它们一晚可以伸长大半米。如果附近有可依凭物,藤蔓就攀缘而上,如果附近没有可攀缘物,藤蔓就向上相互缠绕伸展,或向南相互缠绕伸展。藤蔓一边向上或向南伸展,藤蔓的节点上一边长出心形的叶片,心形的叶片越长越大,叶片向着太阳展开,尽情地吸收阳光和热量。

到了夏天,山药的叶柄处,长出山药豆来,就像一个个极小的土豆,不过颜色更深灰一些,皮肤也较粗糙一些。山药豆如果滚落到地上,第二年就可长出一棵新山药来。山药豆收集起来,可以放在米里,煮成粥来吃;也可以和别的粗粮混杂在一起,打成汁来喝;还可以和猪排骨一起放进炖锅里,炖成排骨汤来吃;还可以磨成山药粉,用来做各种食品。山药地下的部分,就长成我们常见的山药棍。秋天山药成熟时,会有无数人开着车或坐车,从四面八方来看山药园。孩子们兴高采烈地采收一颗颗圆溜溜的山药豆。每个人都可以免费把自己采收的山药豆或山药棍带走,只要他们不忘记这一段快乐就好。收入少的人可以采收更多的山药豆和山药棍,到城里卖掉,换一些钱补贴家用。剩下的山药和山药豆,由志愿者开车送给附近的学校、养老院、医院、收入不高的家庭,免费送给需要的人。

我梦见我在濉河注入濉水湖的三角地带的湿地和浅水里,养了无数只小鸭子和小鹅。从仲春到初夏,我一直开着一辆皮卡,在附近的集市上收购鸭苗和鹅苗。鸭苗和鹅苗都是黄颜色的,毛茸茸的一团,挤在一堆,抱团取暖,很是惹人爱怜。小鸭子和小鹅买回来,先在大棚里养一养,养到天气暖和了,它们也长得大了些,就放到濉河注入濉水湖无际无涯的湿地和浅水里,由它们自己生长去。湿地和浅水里生长着各种小鱼小虾、小螃蟹小湖蚌、螺蛳昆虫、浮水植物、沉水植物和挺水植物,湖边长满了野草,小鸭和小鹅不愁没有食物。到了夜晚,湖滩和浅水里的几百盏紫外线灯都亮了,这些灯会把野外的小飞虫吸引来,它们撞在灯上,掉落在湖滩上或浅水里,就成为鸭子的活食。鸭子天天吃活食,长得又快又健壮,个个都精神饱满,欢叫个不停。

从秋天开始,湖滩的小坑里、浅水的野草丛里,每天早晨都会有无数个明晃晃的鸭蛋和鹅蛋。志愿者每天都要早早起床,提着竹篮,或端着木盆,到湖滩上或草丛里,去拾鸭蛋、鹅蛋;到浅水里去摸鸭蛋、鹅蛋;到小岛上去收鸭蛋、鹅蛋。志愿者们每天的餐食,都离不开鸭蛋和鹅蛋。厨房会煮鸭蛋、鹅蛋;烧鸭蛋汤、鹅蛋汤,黄澄澄香喷喷的;用野蒜炒鸭蛋、鹅蛋,味道鲜辣;炖老鸭汤,非常养人;制作贡鹅和盐水鸭,味美无比。鸭蛋和鹅蛋吃不完、送不完时,就制作成可以冒出黄油的咸鸭蛋、咸鹅蛋。人们从四面八方,开着车或坐车来到鸭鹅湖。每个人都可以免费在餐厅吃这些美食,但不可以浪费。收入不高的人可以当志愿者,他们离开的时候,可以免费带走一些鸭蛋、鹅蛋,到城里卖掉,换些钱,补贴家用。志愿者每天都会开车,把鸭蛋和鹅蛋送给附近的学校、养老院、医院和收入不高的家庭,免费送给需要的人。

白露这一天,无论阴雨晴暖,我总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天工开物》,泡一杯银杏叶茶,到南边的房间,面朝正西的方向,坐在椅子上,读上半天。现在太阳更向赤道方向回归了,地球北半球气温愈加下降了,阳台和飘窗里有更多地方能够照晒到阳光了,太阳升起时北边的窗户逐渐照不到朝阳了,太阳落下时北边的窗户也逐渐照不到夕阳了。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和自己脑袋里一个穿农服的人对话,有时候做白日梦。

我总是梦见自己仲秋在平静的河水边打水漂。我梦见我一个人在寂静的河边行走,有时候在河岸边坐下,默默地坐着,一句话都不讲,或有时候想一些无关的内容,就像是在寂然无人的高原一样。20岁时我一个人在夏天的高原上行走。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高原上,也不知道生命中为什么会有那样一段历程。高原上寂静无人,只有刮个不停的风和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鸟鸣。风略有些凉意,于是我把内衣**都穿在身上。但是高原上太阳从云朵里钻出来照在身上的时候,就觉得晒人,也觉得热,太阳被云朵挡住时,又觉得很有凉意。我一个人在寂静的河边行走时,就从河滩寻找一些薄片类的东西,最好是石片,有较大的重量。我侧过身把石片在水面上打出去。石片在仲秋平静的水面上形成七八个水漂,最后沉入水底。有些晒人的阳光照射在无人的河流、水面、河滩、水边的农田、水边的植物和我身上,使我觉得寂然却又丰盈,使我觉得寂然又略感怆然。就像当年我一个人在高原上行走,高原的太阳照射在我身上、照射在草原上、照射在戈壁上、照射在蓝色的海子上、照射在格桑花上一样。河岸边的天空里也有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鸟鸣,就像高原上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鸟鸣一样。不过,在高原上,人觉得人更小,人觉得天地更大。这时,我的内心就既充实,又寂然,又寂寥,有时也怆然。

我总是梦见我仲秋在平静的湖水边打水漂。我梦见我一个人在寂静的湖边慢慢地行走。我不知道那是哪里。只看见一面大湖,湖水清澈淡静,湖里有一些水鸟,时而飞起,时而落下,时而漂浮在水面上。没有人来打扰这个湖;没有人来打扰这个湖上的水鸟;没有人来打扰这个湖边的松树和结桑果的桑树;没有人来打扰随性来去的湖风;没有人来打扰兀自随风晃动的莎草;没有人来打扰湖岸上几个忙着整理网绳的渔人—我把他们也归于湖、树、草、风和水鸟一类。我是说它们互不越界,各自依规生活,不是说它们互无影响,相互无关。风会推动湖水起波浪,湖水会淹没湖边的草和树,草和树会变成水里的营养,营养会养活浮游生物,浮游生物会养活各种水族,各种水族会成为水鸟和渔人的食物。只要它们不越界妄为,那就一切都好了。每当想到这一层,我的白日梦就会转换一个画面。我就会梦见我在湖岸边找到一块薄薄的片石,我倾下身,挥动右臂演练一番,心里想,如果这块片石能在湖面上打八个以上水漂,那么将世界大同。我在片石上吹一口仙气,把片石向平静的湖面上扔去。我直起腰,伸长脖颈,向湖面上看。一,二,三,四,五,六,七。这块片石只打了七个水漂。也不错了,我心里想。离世界大同,也就一步之遥了。真正的世界大同是不存在的,那只是我们的一个理想。我满意地看着愈来愈平静的湖面。我想,这的确已经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了。

我总是在仲秋梦见自己在平静的池塘边打水漂。池塘离村庄较远,周围长着许多大树,四周没有人迹,一时也听不到鸟啼,更没有鸭子和鹅等喧闹的家禽。我梦见自己想在池塘的水面上打几个轻盈的水漂。可是,池塘边不容易找到那种薄薄的片石,能找到的,大多是砂姜、碎石头、厚树皮或硬泥巴,有时候也能从泥土里抠出一两个碎瓦片。用砂姜打水漂,砂姜较重,疙疙瘩瘩的,又没有平面,只能形成阻力,不能形成浮力,所以能打成两个水漂就算不错了,往往是直接闷头栽进水里。用碎石头打水漂,也和砂姜类似,而且石头更重,没有一点浮力,打不起来一个水漂,都是直接栽进水底的。用厚树皮打水漂,树皮太轻,虽然能浮在水面上,或半浮在水面上,却也缺少了相应的重量,惯性形不成前行的动力,不能在水面上飞起来,它们落在水里,就直接浮在水面,或半浮在水面上了。用硬泥巴打水漂,湿的硬泥巴太重,会直接栽进水底;干的硬泥巴又太轻,打进水里,起一两个水漂,就沉进水里,分解得无影无踪了。碎瓦片是打水漂的好材料,但想找到又平又薄的瓦片,却十分不容易,要么就是太厚了,要么就是太小了,要么就是弯曲度过大。打水漂打累了,我就一屁股坐在池塘边,暗暗地想,我们的一生犹如打水漂:能找到一个宽坦平静的水面,不容易;能找到一个载梦飞翔的理想工具,不容易;能找到一个角度适当的切入方式,不容易;能让梦想飞起来,不容易;能让梦想多次腾飞,更不容易。不过回过头来想,倒也没有什么。能在仲秋的池塘边,能在一片平静凝和中,心无挂碍地度过这段悠然的时光,不也是一段精彩的精神升华吗?甚至,我竟可以不努力地去找瓦片或石片,不去激起水花,不去打出水漂,我只在池塘边坐着,默念着古人的诗句“池塘生秋草,园柳变鸣禽”,也能达致内蕴的发酵和升腾。

寒露这一天,无论阴雨晴暖,我总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淮南子》,泡一杯红芋梗子茶,到南边的房间,面朝西偏北的方向,坐在椅子上,读上半天。现在太阳更向南半球方向飘移了,地球北半球气温也要愈加下降了,阳台和飘窗里有更多地方能够照晒到阳光了。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和自己脑袋里小时候的自己对话,有时候做白日梦。

我梦见自己慢慢安静下来了。室外下着秋雨。这时检验自己的内心是否焦躁,就是看自己是否急着要到室外去。如果并不急于要去室外,或能够不慌不忙地前往室外,都是内心慢慢安静下来的标志。

我不急着要到室外去。除了《淮南子》以外,我可以捧起任何一本厚书,坐在任何一把椅子上,心无旁骛地读起来。我从纸的气息中,嗅到了青草和大树的味道。发明了纸的那个人真是太厉害了。没有纸,人们就只能读到像《老子》那样简单的短句,因为可以书写的介质太大、太重了,非常不方便携带。但是有了纸以后,也出现一些问题,就是人们逐渐变得没有节制,很容易把书写得很长、很厚。但是这不包括《庄子》《孟子》《荀子》《礼记》《史记》《淮南子》等等,这些书虽然厚,但它们厚得有质量,它们必须厚,厚了才是唯一的它们,如果不厚的话,那就不是它们了。觉得一本书厚,潜台词就是那本书厚得没必要,厚得没质量。觉得一本很厚的书不厚,潜台词则是那本书厚得有价值,应该再厚些。我这不是典型的双重标准吧?

古代的人都善于发现吗?比如,庄子等人很善于发现自己的影子。他们发现了自己和影子之间有太多的逸闻趣事。他们发现自己走时,影子也走;他们跑时,影子也跑;他们停时,影子也停;他们动时,影子必动;有光亮时,才有影子;无光亮时,没有影子。这的确是一个了不起的发现。说这个发现了不起,是说这种现象太寻常了,就在我们每个人的身边,但我们却不能发现。发现寻常事物中的道理,似乎比发现无法知晓的事物中的道理更不容易。但庄子他们没有发现影子与声音之间的关系。有光亮时,必有影子;无光亮时,必无影子;他们走时,影子也走;他们跑时,影子也跑;他们停时,影子也停;他们动时,影子必动。但是,他们说话,影子不语;他们唱歌,影子不吭;他们怒吼,影子沉默。影子为何不对声音做出对等的反应?影子真的信奉沉默是金的法则吗?这难道不是值得我们沉思的一个问题吗?

现在,室外的秋雨下个不停,室内既没有阳光,也没有灯光,因此我在梦里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但是,我可以把灯打开呀,活人难不成要被自己的尿憋死?灯一开,世界就完全变了,变成一个现实的世界了。我发现,影子不出现在梦境中,影子只出现在现实的世界里。我相信没有人在梦境里见到过自己的影子。我很自信。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影子了。灯一开,影子就出现了,这是一个百试皆灵的规律。我看见影子出现在灯光的现实世界里。我走时,影子必走;我跑时,影子必跑;我停时,影子必停;我动时,影子必动;我侧立,影子必侧立;我倒立,影子必倒立;我金鸡独立,影子必金鸡独立;我躺下,影子被我压在身下;我走到无影灯下,影子淡化成许多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影子。但我说话时,影子却不语;我唱歌时,影子一声不吭;我怒吼时,影子保持沉默;我叫骂时,影子装没听见;我骂累了喘息时,影子无动于衷;我安静时,影子和我一样安静;我出门时,影子立刻消失不见了。

我梦见我在细微的秋雨里慢慢地走。天地间没有人,但我知道影子忠诚地跟着我。我不告诉你们它在哪里,但我告诉你们它一直跟着我,而且永远不会背叛。因此我并不感觉孤独。我走过平时人流如织的公园、车水马龙的街道、学子如潮的大学城。现在,室外没有什么人,人们大都待在开着灯的室内,看书、学习、喝茶、交谈、吃饭、**。但当我走过有灯光的门廊,或走进商场时,我的影子就第一时间出现了。我停下来,欣赏着我的影子,它的忠诚是举世无双的。我走时,影子必跟我走;我跑时,影子必跟我跑;我快走时,影子必跟我快走;我慢行时,影子必随我慢行;我停下时,影子必随我停下;我有举动时,影子必随我有举动;我侧立时,影子必跟我侧立;我倒立时,影子必随我倒立;我金鸡独立时,影子必仿我金鸡独立;我在商场的阔**躺下时,影子必在我身下为我垫腰。影子的忠诚是无与伦比的。

有人曾经想要斩断影子与自己的关系,这样的想法够大胆、够狠、够顽强、够执着。这并不好笑,也不一定是愚蠢的行为,有时候还是必需的。例如,一只老鹰在天空盘旋时,它要尽量隐藏自己的影子,因为影子会暴露它的行踪,猎物在地面上看到老鹰的影子,就会快速地躲避。一只飞鸟在海洋上飞翔,它的影子落在海面上,海水里的一种飞鱼,就会从海水里跳起来扑食这只暴露了自己的飞鸟。

不过,影子更多的还是我们每个人最优质、可靠、简省的宠物或伴侣。我们不用喂养影子,不用单独给它房间,不用为它布置一个影子窝,不用担心雨淋了它、太阳晒了它、风吹了它、冰雪冻了它,不用担心它会走失,不用担心它来生理期(例假),不用担心它有情绪。当我们孤独时,当我们忧愁时,当我们失落时,当我们伤心时,当我们的幸福需要分享时,当我们喃喃自语需要听众时,影子都会应召而来,即时出现,为我们分忧,为我们解愁,听我们的自白,分享我们的幸福,陪伴我们行走,让我们知道自己仍然活力满满,生命旺旺。有了影子,孤寂就再也不能随我们而行了。孤寂被我们的影子赶走了。

立冬这一天,无论阴雨晴暖,我总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诗经》,泡一杯石斛茶,到北边的房间,面朝北偏西的方向,坐在椅子上,读上半天。现在太阳更向南半球飘移了,离我们生活的北半球更远了,天气愈加冷凉了,阳台和飘窗里夏天和秋天太阳照晒不到的地方,很快又都能够照晒到了,床和地板也要用床单和地毯盖上了,以免阳光长期照射,出现老化现象。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和自己脑袋里的一个知识辩论,有时候做白日梦。

我梦见我在雪原上跋涉。我看见从地平线冒上来一个秀丽的小脑袋,我知道那是雪原上的熊,它很快就消失不见了。我又看见一只小狐狸,它停下来看看我,舔舔嘴唇,左右看看,转过身去,很快也消失不见了。我走过去,看见雪洼里有一个体形丰满的女人,衣衫都被撕烂了,露出伤痕累累的肌肤,雪地上都是鲜红的血,雪地还有滚爬碾压的痕迹。我赶紧跑过去,看见她还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我动了恻隐之心,伸手想察看她腿上的伤口,可是她突然张口怒斥我,说我想欺负她。我尴尬地站起来。周围又找不到人证明。我束手无策地站着,不知道怎样才能解释清楚。

我梦见自己在砾石滩上跋涉。我看见一群野狼从天际线上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那阵势有点吓人。我又看见一头棕熊心满意足地从天际线蹒跚走来,走到离我足够近时,驻足看了看我,又面无表情地走开了去。我走到天际线那里,看见砾石滩上有一个丰盈的女人,衣衫被撕得稀烂,身上都是鲜血,头枕在一堆枯草上,微弱地喘息。我赶紧跑过去,看见她还睁着明亮的大眼睛。我动了恻隐之心,伸手想察看她胸脯上的伤口。可是她突然开口痛骂我,说我想戏弄她。我尴尬地站起来,四面看看砾石滩,没有人替我作证。我无奈地垂手站着,心神不定地看着她。

我梦见自己在寒冷的平原跋涉。我看见一群乌鸦在村后河边的树林里叫,好像是在招呼我过去。我走过去时,它们往小河边一个麦秸垛方向蹦跳,然后又一个接一个飞走了。我又看见一只冬眠的獾子钻出枯草丛,懵懵懂懂地跑到离我不远的地方,立起上身,呆呆地看看我,然后又懵懵懂懂地跑走了,消失在小河边的一个麦秸垛后面。我走到麦秸垛那里去,闻到麦草的香气。我看见麦秸垛后面的碎麦草上,睡着一个赤身**的女人。她的腰肢纤细,四肢有力,脚上的皮肤很光滑。但我不知道她是死了还是活着。我动了恻隐之心,伸手想去试试她的鼻息。可是她突然翻身坐起来,痛斥我的流氓行径。我吓了一跳,跳到一边。周围没有别人,谁也不能证明我的清白。我惶恐地在原地站着,不知她会怎样制裁我。

我梦见我在一个冰凉的荒原跋涉。我看见几只老鹰在天空盘旋,看见有人走过来了,老鹰们就俯冲下去,片刻以后,它们又升上天空,然后就不情不愿地飞走了。我又看见一头身手敏捷的猎豹,它像一道黑色闪电一样,无声无息地窜过,忽然它停下来,扭过头来看我,然后改变路线,折了个九十度的弯,又像一道闪电,向另一个方向跑去。我走进荒原的草丛里,看见一个健美的女人,衣衫破损,鲜血淋漓,躺在草丛里,大口喘着气。我想看看她手里紧攥着的是什么留言。可是她突然发飙,大骂我不要脸。我吓得滚到一边。荒原上没有人,我支支吾吾的,想辩解却辩解不清,周围也没有人能证明我的无辜。

我梦见自己在一片火苗上跋涉。一群灰白色的飞蛾纷纷张开翅膀,慢悠悠地,从火苗上悬飞而去。接着,一群烤蝗虫也飞起来,从火苗上飞走了,起初它们向离我远去的方向飞,飞着飞着,忽然它们掉转方向,向我头顶飞来,从我头顶飞过,我都能听到它们的翅膀发出的吱扭吱扭的转动声,还能闻到一股烤煳的味道,它们很快就飞远了。一群烤鹅又拍打着翅膀,身上冒出烟缕,哦哦地叫着,半飞半跳着跑开去。我走到前方,看见几颗雪白的鹅蛋旁,躺着一个浑身焦煳的女人。我赶紧冲过去救她。我蹲下去抱起她。突然她睁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呵斥我不要占她的小便宜。我惊得一松手,她的身躯掉在厚厚的灰烬上,溅起无数草木灰,呛得我咳嗽半天。我不知道该不该救她。四周也没有人见证,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