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上的兵车02(1 / 1)

平原的密码 许辉 5500 字 2天前

“兵者,诡道也。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打仗,就是关于欺骗的艺术。但打仗也不是没有规律可循。比如,”将军用手指着脚下的河流说,“上游下雨时,水里就会有泡沫漂来,这时如果打算过河,必须等水势稳定下来,渡河时部队也必须离河稍远,不可拥堵在河边。如果对手渡河而来,不要在河里迎战敌人,敌人半数过河时展开攻击,效果最好。打算和敌人作战时,不要紧挨河湖迎敌。驻扎时要面南居高,不在敌人下游居留。这是水域作战的守则。”

“是的,将军,听起来很有道理。这是陆军或步兵作战的守则吗?”我头也不抬,边匆忙记录,边向将军发问。

“当然,这些都是步兵必须遵循的战术原则。”

将军说:“如果可能的话,陆军必须避免正面的攻防。侧翼进攻是陆军制胜的不二法宝。”

将军没有对上述这句话做进一步解释,他转身离开河岸,向河坡的平原上走去。

“军事的技战术都是从实践中得来的,因而所有军事行动事前总会有蛛丝马迹。”

“这怎么说呢?”我问。

“比如,敌人逼近时却很安静,这说明敌人有险要的地形可以隐蔽依托;敌人远道而来就匆忙挑战,这是想诱我进兵;敌人屯兵在平坦地域,这必定有他的后手;很多树都在晃动,这说明有许多人隐蔽而来;草多障眼时,就值得警惕了;树上的鸟惊飞了,说明有敌人的埋伏;野兽逃走,说明有伏兵;远处尘土高扬而且势头迅猛,说明有大量战车驰来;尘土低平却面积广大,这是大量步兵前来;尘土分散但线条分明,这是对方在砍柴拖柴准备造饭;尘土稀少却有来有往,这说明敌人在察看地形,准备设营驻扎。”

我连话都来不及说,只顾埋头录音和记录。

“敌人的使者言辞谦卑,但敌人却抓紧备战,这是打算进攻的信号;敌人的使者言辞强硬,敌人此时并驱兵进逼,这是敌人打算撤退的信号;敌人的战车先出并占据翼侧,这是列阵欲战的信号;敌人没有事先约定却前来求和,这背后一定有阴谋;敌人急速调整并布设兵车,这是期待与我交战的信号;敌人欲进又退,这是诱我上钩的信号;敌人拄着兵器站立,说明敌人十分饥饿;敌人从井里把水打上来并抢先喝,说明敌人干渴;敌人眼前有好处却不争先抢,说明敌人累极了;乌鸦群集,说明那里已经没有敌人了;夜晚大呼小叫,说明敌人很惶恐;敌阵中士兵骚乱,说明将领压不住阵脚了;对面旗帜异动,说明敌阵混乱;敌人军官发怒,说明敌人十分疲倦;敌人用粮食喂马并杀牲口吃肉,部队不留炊具,不返回军营,这是打算拼死一战的敌人;敌人将领低调地跟部下说话,表明敌人将领已经失去士兵信任。”

“哦哦,是的,是的。”我十分认可将军的介绍。

我们不知不觉已经走上河岸,走进平原的原野,这从脚下微弱隐现的地面能看出来。如果地面不生植物,那就是河滩;如果地面庄稼茂盛,那就是平原农地。

我抬头看看天,再转脸看看沱河水面的那个位置,虽然所有物象都还看不清楚,但浓雾已经开始缓慢地流动起来了。今天的交流进行得似乎很快,我们剩下的时间应该不会太多了。

“请将军介绍一些战车战法。”

“嗯,嗯,是的,战车战法是值得研究的。”将军说。

将军放慢脚步,一边向停放着大量战车和粮车的地方走,一边回答我的问题。

“春秋以前,中原地区各利益群体间作战以战车为主,夏朝初期已经开始使用战车,商朝后期车战成为战争的主要样式;战车主要在平坦地形作战;战车的多少,是军事实力的直接体现,步兵则只起到辅助作用。春秋时期,战车依然是武装力量的重要指标,但步兵开始发力,其重要性与战车相比逐渐不相上下,战车也开始与步兵混编,形成不同的作战样式;这一时期,每辆战车一般配备甲士三人,另有步兵七十二人,总共七十五人;春秋末期则出现了独立于战车的建制步兵,战国时期步兵的独立性则更大。”

“战车都有些什么战法呢?”我发现雾气的流动越来越快,周围的物体正在逐渐显露轮廓,我和将军的交流,或许随时会中断。

“战车的战法很丰富。比如说,锥形阵,用来突破坚固的敌阵,消灭敌人精锐;雁行阵,用于侧面进攻迎敌;剽风阵,飘忽不定;混合阵,这是兵员不足时使用的战阵;另外还有杂管阵、蓬错阵、方阵、圆阵、疏阵、数阵、翼之阵等数十种。总而言之,用兵的原则就像水,水的原则是,避开高的接近低的;用兵的原则是,避开强的攻击弱的;水根据地形来决定形状和流向,军队根据敌情来决定取胜的方式方法。所以打仗没有固定的方法,水流没有不变的形状。能够根据敌情变化取胜,才可称为战神。”

“嗯嗯,说得好呢,说得好啊!……”

我突然发现周围没有任何响动了。

我抬起头,发现大雾已经散去,将军、战车、士兵并不存在。平原一望无边。只有我,抱着一堆什物,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平原的中央。

大雾里的平原,什么都看不见,只隐约看得见脚下的土路。印象中前面是淮河的大河湾,河流在那里深切到地面以下,平坦的原野在大河湾的两边极尽可能地伸展开去。我估摸着方向往淮河大河湾的方向走,平原上的候虫还听不到一点动静,但想必它们已经伸腰蹬腿,靠近洞口醒着困了吧。古人以五天为一候,每一候里都有不同的事物变化、死生别离。

这时,忽然听见前方隐约有些嘈杂的人声和马嘶声,还感受得到沉重的牛车行驶时地面微微的震动。嗯嗯,我想,前面一定就要接近一个很大的村庄了,不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马车、牛车和人声,那时只有春耕、春种,才能掀起这么大的动静。

这次,将军没有坐在运粮的牛车上看着远处的浓雾苦恼或发呆。我跟着卫兵来到河岸边临时搭盖的芦苇席工棚里,将军要在工棚里召集众将领开会,决定即将开始的战役。

但会议还没有开始,我们还有时间聊一会。我们在铺在地上的席子上坐下,上身靠在席墙上,这样可以放松身体,不会疲累。我把电脑、手机、纸质的笔记本、一支新录音笔,一股脑儿在面前排开。工棚里有一股半新的芦苇的荒草味,让人觉得很有生活气息。

我们今天谈论的,是军事政治、军事谋略、军事伦理等主题,这是早就跟将军讲好的。

“也许我们可以先谈一谈战争的重要性。呵呵,谁喜欢打仗?”

将军看了看我,好像我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怪人。

“没有什么人喜欢打仗,特别是经历过残酷战争的人。但是,话说回来,我们不喜欢战争,但战争喜欢我们,因此,我们必须了解战争的规律、战争的技巧,还有战争的道理。”

“战争有什么技巧吗?”

“是的,战争有它自己的规律和道理,战争是国家层面的大事,既关系到百姓生死,也关系到国家存亡,所以应该在战争打响前,弄清楚战争的方方面面。作为政治领导人,更要把握好五个方面的工作。”

“哪五个方面的工作?”我问他。

“第一件是道义,第二件是天气季节,第三件是地理环境,第四件是将领素质,第五件是军队组织安排。”

“嗯嗯,具体而言……”

“具体来说,所谓道义,就是让老百姓和统治者看法一致,这样的话,老百姓便能和统治者同死,能和统治者共生,并且不怕危难。所谓天气季节,就是阴晴、寒暑、季节、农事。所谓地理环境,就是路途远近、险要平坦、开阔狭窄、是否有利于攻守进退等等。所谓将领素质,就是选用的各级将领要有智慧、守规矩、讲仁德、勇敢果断、军纪严明。所谓军队组织安排,就是军队结构编组、指挥系统、资财费用管理调度等等,要适合战时体制。这五个方面,决定了军队能不能打胜仗。”

“我听有人说过,战争的胜负,在德不在险。”

“嗯,这是在某种语境下说的,有它的道理。”将军说。

“有什么道理呢?”我追着将军的话问。

浓雾不时从工棚留的窗口涌进来,带来一股股湿漉漉的原野气息。

“这句话是说,一个国家能够据险而战,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老百姓的支持。如果没有老百姓的支持,再险的关隘,也守不住,再有利的地形,对打胜仗也没有帮助。”

“噢噢,那么,有了老百姓的支持,战争就一定能胜利吗?”

“那不一定!老百姓的支持只是战争胜利的关键性前提条件。但战争还有它自己的规律。”将军说。

“有什么规律?”我紧追不舍地问。

“战争的规律就是,必须速战速决。”

“这是什么意思?”

“战争的一般规律是这样的:战争开始之前,要动员千辆快车、千辆重车和兵卒十万,还要进行千里补给;那么后方和前线的耗费,还有谋士外交等资费、胶漆等战争物资、车辆盔甲等等费用,每天都要耗费千金巨资;这些事情都准备完毕后,十万大军才会出动进行战争。”将军掰着手指算给我听,“用这样一支大军作战,必须速战速胜。如果久拖不决的话,就会使军队疲惫、锐气尽挫,敌人的增援力量也会赶来;如果长期征战的话,势必导致国家财用不足、力量枯竭、资源耗尽,各方敌人就会趁机兴兵发难。”

“好吧。”我在心里是认同将军的看法的,“那么,当一支军队进攻时,它的给养怎么补充?”

“当一支军队进攻时,它必须就地取粮,用敌人的粮食喂饱自己的战士。”

“这话怎么说呢?”

“这就是说,一支进攻的部队,武器装备可以从国内携带,也可以从敌人那里获得,粮草则必须在敌国解决,在占领区就地取得。”

“为什么要这样?”

“向战区远程运输粮草,会导致国家贫困,在经济上十分不划算,同时,还会使自己国家的百姓变得贫困,军队征粮驻扎的地方物价飞涨,物价飞涨使百姓财力枯竭,百姓财力枯竭,便被迫通过土地和劳役透支,财物会因此耗尽,国库也会空虚,国力耗损严重。所以部队必须从敌人那里得到补给!吃敌人一斤粮食,相当于自己运来二十斤,得敌方草料一筐,相当于自己运来二十筐。”

“从占领区取得粮草,有没有战争道德的问题?”

“从占领区取得粮草补给,这就是基本的战争伦理。”将军不容置疑地说。

“那么,除了打仗战胜敌人,就没有更好的办法达到目的、取得胜利吗?”

“当然有。”

“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我头也不抬地追问下去。

“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将军平静地说。

“什么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这就是说,不用打仗,就能让敌人屈服。”将军耐心地向我解释,“用兵的上策是智取,其次是通过外交取胜,再次是用武力取胜,攻城则是下策,没办法时才打仗,才把攻城方案拿出来用。”

“这是完美主义吗?”

“这是战争的最高标准。”将军点点头,表示肯定。

“战争的最高标准?”

“是的。”将军进一步解释说,“不战能降服敌国最好,击破敌国就要差一等;不战能降服敌人全军最好,击破敌军就要差一等;不战能降服敌人一个方面军最好,击破敌人一个方面军就要差一等;不战能降服敌人一部最好,击破敌人一部就要差一等;不战能降服敌人一个班组最好,击破敌人一个班组就要差一等。因此,百战百胜,不是好中的最好;不打仗却能使对手屈服,才是完美中的完美。”

“这多少有点理想主义了吧。”我小声地嘟哝了一句,但还是被将军听到了。

“可是对用兵的人来说,这样的准则,是必须要有的。善于用兵的人,不动武就能屈服对手,不进攻就能拿下城池,不久拖就能废掉敌国,最高的军事政治原则,就是必须用天下视角夺取天下。”

“嗯嗯,这的确不容易,但又确实应该想得到。”我表示赞同,“但在具体的战争中,有什么必须坚持的原则?”

“战争的原则是,有十倍于敌的兵力就包围敌人,有五倍于敌的兵力就进攻敌人,有两倍于敌的兵力就分割敌人,与敌兵力相当就尽量与敌一战,兵力少倒不如摆脱敌人,兵力悬殊就尽量避开强敌,弱小的一方如果硬拼,就会成为强敌的俘虏。”

“有没有最简单的必胜术?”我故意为难将军。

“最简单的必胜术?”将军疑惑地转过脸来看着我。

“就是任何人只要掌握了,都能百分之百取胜的战略战术。”

“百分之百的……”

“是的,百分之百的,而且是最简单的。”

“也不能说没有。”将军沉思着说。

“难道真有这样的战略战术?”我莫名地有点亢奋。

“那要靠双方配合。”

“靠双方配合?”

“是的,要靠双方密切配合。”

“怎样密切配合?”

“对我方来说,先要把自己打造得不可战胜,再等待敌人露出破绽;对敌方来说,敌人必须露出破绽。”

“哦哦。”我琢磨着将军的车轱辘话。

“也就是说,敌不胜我的主动权在我,我胜敌的条件由敌人提供。”

“将军的意思是说,我取胜的条件不在我,而在敌人露出破绽?”

“你理解得很正确。”

“好吧好吧。”

我觉得现在不是深入消化将军思想的时候,一旦浓雾快速流动起来,根据我的经验,我和将军的对话就将被迫结束。所以,我必须抓紧和将军在一起的所有时间。

“作为将领,您一定知道敌人将领的致命弱点。”我换了一个话题。

“是的,将领有五大弱点最致命。”

“哪五大弱点?”

“一种是蛮干的,这样的敌将适合消灭他;一种是贪生的,这样的敌将可以俘虏他;一种是怨恨躁进的,这样的敌将适合激怒他;一种是自爱的,这样的敌将适合败坏他的名声;一种是爱民的,这样的敌将要让他分心。”

“在现实生活中,如果我方某将领具备其中一个弱点,那会怎么样?”

“那要注意监控和制约,不能因为一个人的性格弱点,影响整个国家的军事战略。”

“那么,如果一国某主要将军具备其中的全部或多数弱点……”我故意给将军出难题。

“一国的主要将领有这五类特征,那既是将领本人的弱点,更是谋兵用人的灾难,对这样的将领,不能不心中有数,重点把控。”

“那为什么不干脆撤换?”我要把将军逼近墙角,让他无路可退。

“因为这样的将领,可能会有其他方面的重大优长,因此无法简单处置。”

“哦哦,我明白了。”我吁了一口气,换一个话题,“部队行军时有什么样的纪律?”

“后浪曹操曾经发布过一个军令,要求士卒无犯麦,犯者死。”将军说,“纪律严明、战斗力强的部队,都会有类似的军令和要求。”

“那么,好的,将军,我还有最后两个问题。”

浓雾不时从席棚的窗口涌入,从涌入的雾气中能嗅出淮河水面上的清凉气息,还有遥远的平原上植物的味道。雾气的流动更快了,我和将军的时间不多了。

将军说:“请问。”

“将军,战争中最难的是什么?”

“嗯嗯,都不简单,如果处置不当,小事也会酿成大祸。”将军沉吟着说,“不过,争夺先机是一件很难的事。”

“为什么呢?”

“争夺先机的难处,在于把空间上的远变成时间上的近,把灾难变成有利。比如,想办法用小利**敌人,让敌人绕个远路,这样一来,自己虽然出发很晚,却能先敌到达。但争夺先机有好处,争夺先机也有危险。比如,部队携带装备物资争夺先机,速度就上不去;如果丢弃军需去夺取先机,就要抛弃军用物资。为了争夺先机,就得收拾铠甲,匆忙上路,日夜不歇,加倍赶路。这样的话,去百里以外争夺先机,可能会损失三军将领,身体强壮的超前,身体疲弱的落后,采取这种做法只有十分之一将士能赶到;去五十里以外争夺先机,可能会损失前军将领,采取这种做法只有一半将士能赶到;去三十里以外争夺先机,只有三分之二的将士能赶到。即便按时赶到了,部队没有军用物资就会灭亡,没有粮食吃就会死亡,没有储备物资就会覆亡,也很难持久坚守。这些都是争夺先机的困境。”

“好的,谢谢将军的精彩回答!”

我看到席棚外的平原正在清晰、明朗起来,席棚里正在忙碌的士兵和工匠,他们的脸型和动作,也逐渐看得清楚了,将军或许多日缺觉,也显得有些疲惫了。大雾快要消散了。

“将军,我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战场上如何传递军令?”

“嗯嗯,所有军人都熟知这些,夜间作战多使用火光和战鼓,白天作战多使用战鼓和旗帜……”

大雾瞬间散去了。我坐在淮河的滩地上,周围不见任何人为的痕迹……

大雾里的平原,什么都看不见,只隐约看得见脚下的土路。

印象中前面是澥河的大河湾,河流在那里深切到地面下去,平坦的原野在大河湾的两边极尽可能地伸展开去。我估摸着方向往澥河大河湾的方向走,平原上的候虫还听不到一点动静,但想必它们已经伸腰蹬腿,靠近洞口醒着困了吧。古人以五天为一候,每一候里都有不同的事物变化、死生别离。

这时,忽然听见前方隐约有些嘈杂的人声和马嘶声,还感受得到沉重的牛车行驶时地面微微的震动。嗯嗯,我想,前面一定就要接近一个很大的村庄了,不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马车、牛车和人声,那时只有春耕、春种,才能掀起这么大的动静。

我一只手抱着平板电脑、手机、纸质的笔记本、录音笔、水笔、充电宝,我用另一只手拨开浓雾,小心翼翼地走进雾珠里。脚下的路看得不是太真切,我只得一脚高一脚低地摸索着往前走。头发上很快就有水珠滴下来了,裤腿也潮得沁人。走到澥河湾的空地上时,我听见水雾中的河水里,传来哗啦的一声,那一定是一只澥河大曹鱼用红尾拨水的声音。随着水声,河边一片约莫两三个足球场大小的平坦的开阔地上,浓雾渐渐薄去,光线放亮起来,但在这片地方以外,雾还仍然浓得化不开。

随着浓雾的摊薄,这片平坦地上顿然嘈杂起来,无数头戴青铜头盔、身穿沉重铠甲的将领和战士,匆忙地走动着,粗声大气地吆喝着。坦地上不规则地停放着成百上千辆战车,还有看不到边的笨重牛车。一些战士脱了赤膊,钻在战车或牛车下忙碌着。成群的战马和酱色的黄牛,在河边的树林里吃草、吃料。

我在将士、战车的嘈杂和拥挤里寻找。是他了!我终于找到了。那是指挥这些将士的最高将领。他身穿厚重的牛皮和青铜钉制的铠甲,沉默地坐在一辆牛车的挡椅上,手里拎着青铜头盔,两只鹰鹫般锐利的眼睛直盯着远方的浓雾,但也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到一些苦恼。

我走到将军身边,转身和他并排坐在牛车的护椅上,脚也像他那样,蹬在牛车的实木车轮上。像他那样,我也瞪眼看着前方浓雾锁闭的平原。

将军忽然无声地抽泣起来。

这次,我没能控制住我的好奇心。

“将军为何哭泣?”

“我要临阵脱逃了。”将军抽咽着说。这口气、状态,似乎不像我此前熟悉的将军。

“将军为何这样说?”

“我的母亲就要去世了,我要去见我母亲最后一面。”

“嗯嗯,这是必须的。”我安慰他说,“社会伦理应该有相关的要求。”

“是的,”将军抽泣着说,“我们从内心里感觉我们必须孝敬父母,因为我们是父母生养的,没有父母,就没有我们,也不会有我们的后代。”

“这方面有些什么具体的规则和道理吗?”

“这自然是有的。”将军说,“孝敬父母,在我看来,这是天的常规,是地的常理,也是人的常性。天地有自己运行的常规,而人的品性,是从天地规律中派生出来的。”

“嗯嗯,将军可否具体说明?”

“这句话从儒家角度看,把天地和人联系在一起,暗示的是一种因果关系,即人的这种天性来源于天地。从道家角度看,这表达的是一种并列关系,即人的天性与天地常规常理,都是自然规则的一部分。这实际上说的是人的自然属性。人的文化属性固然很重要,但人的文化属性只能建立在人的自然属性之上,没有人的自然属性,哪来的人的文化属性?”

我仍有些困惑不解。不过,我和将军之间,是在进行口述实录,并非在进行伦理研讨,有些弄不清楚的话题,以后还可以进行深入探讨。

“那么,关于孝敬父母的问题,我们应该怎么做?”

“在我看来,孝爱自己父母的人,不会厌烦别人的父母;尊敬自己双亲的人,不会怠慢别人的双亲。自己能对父母极尽爱敬,才有资格对百姓进行孝德教育,才能成为全社会效仿的榜样。这是我们全社会对天子的要求。”

“那么对您这样的人来说,社会又要求有什么样的孝道呢?”我很好奇。

“嗯嗯,我们在家当然应该孝敬父母;上朝当然要尽心尽力,退朝后则要想着怎样弥补国是的漏洞;在理想和事业中,要尽力做到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也是很累的呀。”我感叹道。

“习惯了,就并不觉得有什么累了,倒觉得是一种责任。”

“责任?”

“是的,责任,一个人对上、对下、对国家、对家庭、对社会,都有一种天生的责任。”

“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移孝为忠’?”我突然转变了话题。

“这话怎么说?”将军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移孝为忠,就是把对父母的孝道,搬移到工作中,对领导和上级也像对父母一样,这被称为忠心,或忠诚。”

“嗯嗯,我闻到了你话语中贬低的气味。”将军说。

“我并不完全是那个意思。”我否认说,“不过,两千多年以后,人们的价值观和参照系,都有许多变化,人们不再盲目地忠诚,而是有自己的看法和立场,这些看法和立场通过交流和沟通的方式,会相互影响。”

我似乎忘了我此行的主要目的,开始滔滔不绝起来。我不知道我这一趟的口述实录任务能否完成了。

“我们也有你们后浪所说的那种价值观,还有修正系。”

“我说的不是修正系,而是参照系。”

“但我说的就是修正系。”将军固执地说。

“好吧,那就是修正系。”

我突然发现将军执拗起来,跟我有一拼。“怪不得人们都说,再好的朋友,甚至家人,也不能在一起讨论政治和道德观点,只要在一起谈论政治或道德观点,亲人都会秒变敌人。”我自言自语地嘟哝道。

“在这一点上,你们后浪和我们前浪完全一样。”没想到我的自言自语,被将军听得清清楚楚。

“嗯嗯,好吧,好吧,将军,请说说您的修正系吧。”

“哦哦,修正系。我是说,我们有我们的谏诤体系。”

“谏诤体系?那是什么?”我好奇起来。

“这是孔子老人家说过的一段话。”将军说,“孔老先生说:如果天子有诤臣七人,就算天子昏愦,也不会失去天下;如果诸侯有诤臣五人,就算诸侯昏乱,国家也不会灭亡;如果大夫有诤臣三人,哪怕大夫昏庸,也不会失去食邑;如果士人有那么一两个诤友,那么美好的名声终生都不会离开;如果父亲有个诤子,他就终生不会陷入不义。所以,面对不义,儿子必须规劝父亲,臣子必须规劝君主。只要面对不义,就要规劝。绝对地顺从父亲,怎么可能称为孝呢!这就是我们的谏诤体系。”

“哦哦,将军,讲得好!讲得好!”我不得不由衷地敬佩将军他们那一辈人,他们考虑问题果然周全。

“这并不是我讲得好,我只不过是转述而已。”

“嗯嗯,是的,是的。”我一边和将军互动,一边急促地把将军的话一字不落地记在电脑上,我的录音笔也一直在工作。“将军,请您继续告诉我孝亲的事。”

“孝亲?”

“是的,就是孝敬父母的事。”我觉得将军有点走神,也许他的内心有些悲伤过度。

“哦,哦,是呀,是呀,孝敬父母的主要内容,有尊亲、敬亲、荣亲、养亲、谏亲、敬终等等。”

“这都怎么说呢?”

“尊亲就是尊重父母,敬亲就是礼待父母,荣亲就是光宗耀祖,养亲就是供养父母,谏亲就是直言规劝,敬终就是处理好父母的后事。”

“处理好父母的后事……”

“是的,这是孝爱父母的一个重要方面。”

“那具体都是怎么样的呢?”

“嗯嗯,孝子的父母去世,孝子的哭声一定会不加修饰,并且发自内心,礼仪方面也会不守常规,说话也不再讲究文采。这时如果孝子穿着讲究,心里就会感觉不安;听到音乐,也很难愉快起来;吃到美食时,并不觉得好吃。这些都是他内心忧伤造成的。”

“是的,是的,在各个时代,人们失去亲人时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我表示认同。

“在具体规定方面,父母去世三天后,孝子必须要吃东西,政府也会教育百姓,不要因为亲人去世而伤害自己的身体,不能因丧亲过哀而危及孝子生命;另外,居丧不得超过三年,这就告诉民众,居丧有个结束的期限,不得无限期地居丧。”

“嗯嗯,就当时的情况来说,这也是人性化的。”

“丧葬时,孝子要提前准备好棺椁、寿衣、包被,以便安放逝者;要摆放好祭品,沉痛哀悼;要捶胸顿足地哭泣,以便悲哀地把父母送走。在这之前,孝子要用占卜的方式,选择吉祥的墓穴,以便安葬父母。此后,要在祖庙里祭祀父母,让父母的魂灵享用祭品;要四季依时而祭,以便时时思念父母。父母在世时,要用爱敬侍奉他们;父母去世时,要用哀戚孝哀他们。人该做的孝道本分都做到了,生养死葬的道义也没留遗憾,孝子侍奉双亲也就完满结束了。”

“哦哦。”我突然明白了将军多次哭泣的含义了。我抬起头来,看到浓雾正在涌动起来。除了对母亲内心的思念外,将军还必须做好形式上的孝道。

“那将军为何不立刻就走,立刻赶回家乡,尽完孝子的那一份孝道?”

“这正是我的困境呀!”

“困境?”

“也就是有些中浪常说的,忠孝不能两全……”

“忠孝不能两全?”我表示我完全不明白。

“是的是的,我还要解救我的一队将士,此刻他们正走向死亡。”

“你还有一队将士?他们在哪里?你的将士难道不都在这里休整?”我疑惑地问。

“这正是我的困境。此前有一队将士被我派往澥城攻击敌人,此刻他们可能已经到达战位,正在准备发起攻击。可是,现在战争已经彻底结束,我必须防止攻防双方再有哪怕一丁点无谓的牺牲,但此刻我却无法向他们传达停止进攻的命令。”

“嗯嗯。”这的确是个棘手的问题,“不过,为什么不给澥城打个电话,让他们告知城外正在准备攻城的部队呢?”

“电话?”将军疑惑地说。

“是的,”我拿起手机,“让我来给澥城的朋友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

“但是,你的手机,这个东西,它没法穿过这么浓厚的大雾,你也不可能比我的国马跑得更快。”

“我的手机并不需要亲自前往。”

“它不需要亲自前往?”将军的神态似乎越来越困惑,眉头也越皱越紧。

“我们可以试试。”我很有信心地说。

我拨通了我澥城朋友的电话,前些日子我们还在一起吃饭,在一个偏僻的农庄里,我们还在讨论两千多年前,在当地发生的一场战役,有一些考古发现带给我们一些新的历史线索。

我的朋友在手机里告诉我,当年的那支部队在大雾中迷失了方向,就在澥城附近的湿地边缘定居下来,他们垦荒农耕,和当地人通婚生子,他本人就是那支部队的将士和当地人的后代,他们说话时还保留那些将士的口音,他们的方言被当地人称为猫音,但周围的当地人都不那么说话,因此很容易把他们和当地人区分开来,这种现象被后人称为方言岛现象。

“啊啊……”将军听罢我的转述后,睁大双眼,表示完全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想,或许他可以通过方言和口音,明白这些。于是我把电话靠在将军的耳朵边,让他和他的将士后代说几句话。

“将军,不要用您和我交流时用的官话,也就是雅言交谈。请用您家乡的方言和您将士的后代交谈。”

将军半信半疑地看了看我,然后用方言和我的朋友交流起来。

我仔细地观察着将军的表情。

我发现他的表情愈来愈明朗、愈来愈兴奋了。成功了!这我真没想到!我只不过是急中生智,无奈之中想试一试的。

“现在放心他们了!我可以回家尽孝了……”将军喜极而泣,涕泪横流地对我说。

将军抓过了我手中的手机,自顾自地和我的朋友聊了起来,他说出了一连串人名,听上去都有些复古的气息。我窃喜着收拾我的电脑、笔记本等家什。人都会为自己做了好事而喜不自禁的,我也是这样。

可是我突然从喜不自禁中惊醒过来。是周围的一片寂静惊醒了我。我正呆立在澥河的河湾里。薄雾正在快速地散去。除了远处一个放羊的小娃儿和他的三五只酱白山羊,没有别的人和别的大动物。但我知道,在这之前,这里是发生过一些事情的。我很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