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里的平原,什么都看不见,只隐约看得见脚下的土路。印象中前面是浍河的大河湾,河流在那里深切到地面下,平坦的原野在大河湾的两边极尽可能地伸展开去。我估摸着方向往浍河大河湾的方向走,平原上的候虫还听不到一点动静,但想必它们已经伸腰蹬腿,靠近洞口醒着困了吧。古人以五天为一候,每一候里都有不同的事物变化、死生别离。这时忽然听见前方隐约有些嘈杂的人声和马嘶声,还感受得到沉重的牛车行驶时地面微微的震动。嗯嗯,我想,前面一定就要接近一个很大的村庄了,不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马车、牛车和人声?那时只有春耕、春种才能掀起这么大的动静。
我一只手抱着电脑、手机、纸质的笔记本,我用另一只手拨开浓雾,小心翼翼地走进雾珠里。脚下的路看得不是太真切,我只得一脚高一脚低地摸索着往前走,头发上很快就有水珠滴下来了,裤腿也潮得沁人。走到河湾的空地上时,我听见水雾中的河水里传来哗啦的一声,那一定是一只浍河大鲤鱼用红尾拨水的声音。随着水声,河边一片约莫两三个足球场大小的平坦的开阔地上,浓雾渐渐退去,光线放亮起来,但在这片地方以外,雾还仍然浓得化不开。
随着浓雾的摊薄,这片平坦地上顿然嘈杂起来,无数头戴青铜头盔、身穿沉重铠甲的将领和战士,匆忙地走动着,粗声大气地吆喝着。平坦地上不规则地停放着成百上千辆战车,还有看不到边的笨重牛车。一些赤膊的战士,钻在战车或牛车下忙碌着。成群的战马和酱色的黄牛,在河边的树林里吃草、吃料。
我在将士、战车的嘈杂和拥挤里寻找。是他了!我终于找到了。那是指挥这些将士的最高将领。他身穿厚重的牛皮和青铜钉制的铠甲,沉默地坐在一辆牛车的挡椅上,手里拎着青铜头盔,两只鹰鹫般锐利的眼睛直盯着远方的浓雾,但也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得到一些苦恼。
我跑过去,咳了一声,提醒他回过神来。
“将军。”我说。
他愣怔一下,回过神,有些惊诧和狐疑地看着我。
“我是来做口述实录的。”我向他介绍我自己。
“哦哦……”
“兵者,诡道也。”我提醒他这句当时流行甚广的军事语录。
他半信半疑地打量着我,回应我说:“嗯嗯,打仗,当然是一种欺骗的艺术。”
我知道他不怎么明白,可他还是向我行了拱手礼,又用手拍了拍他身边的牛车护栏,表示请我在那里坐下。我在他身边坐下,和他一样看着远方的浓雾。不时有持械或空手的士兵从我们眼前匆忙走过。在远方,那里的浓雾仿佛浓得化不开,那里的树林,时而稍见得着一些轮廓,时而便化作了无际涯的浓雾。
将军忽然无声地抽泣起来。
我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把头正向前方。我不会去安慰他的。也许他有亲人亡故,也许他打仗打累了,也许他开始思念自己的家人,也许他有许多憋屈。但男人不需要安慰。他不是哭给我看的,他只是遵从自己内心的冲动。我眯着眼看远方的浓雾。我知道,我知道将军也知道,浓雾后面就是大河、平原、原野,当然,浓雾后面,更多的还是未知。
这时,从战车堆里冲过来一位军官,向将军报告说:“五十辆战车修复完毕!”
将军平静而简短地说:“好!继续修复!”
“是,将军!”军官转身跑去。
我们继续呆坐着,望向远方的树林和浓雾。
许久以后,将军有些苦恼地说:“今者吾丧我也。”
“什么意思?”
“我是说,现在的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或者,我是说,此刻我遗失了自我。或者,我是说,现在,我失去了以前的我。或者,我是说,此刻的我有些忘我。”
“嗯嗯,好吧。”我说,“我是来做口述实录的,将军,请您告诉我远古兵器的知识。”
他点点头:“这不是难事。”
他伸手从面前走过的一位战士手里抓过来一种兵器。
“这叫石斧。就是用石头敲打而成的战斧。在原始人类中,工具和兵器没有区别,工具就是兵器,兵器也是工具,石器就是石兵,石兵也是石器,石片用来砍物件时就是器具,石片用来格斗时就是兵器。那时的石兵有石刀、石锤、石矛、石锛、石镰、石棒、石镞、石斧、石戈等多种。”
“嗯嗯,那是石器时代。”
将军把石斧扔给士兵,又从另一位路过的战士手里抓过来一把骨刀。
“那时还有骨兵、角兵和蚌兵。骨兵就是用兽骨做成的兵器,角兵就是用兽角做成的兵器,蚌兵就是用蚌壳做成的兵器。只要合手,就都可以拿来使用。”
将军似乎暂时忘却了烦恼,说到他熟知的,他就有点滔滔不绝起来。他把骨兵扔给战士,又从过路的士兵手里抢下一把金属制作的砍刀来,掂量着说:“夏商周三代,逐渐进入青铜时代,兵器也以青铜兵器为主,这一时期的铜兵主要有铜刀、铜矛、铜殳、铜斧、铜戈、铜戟、铜戚、铜锛、铜斤等等。这一时期,铁兵也缓慢出现,到秦汉时铁兵开始一统天下,成为兵器主流。”
“哦哦,这么厉害!那它们怎样分类?”我惊讶地问。
将军皱了皱眉头。他的这一细节没能逃出我的细致观察。我知道他心里仍在为一些事情烦恼。再说,他也没必要为我这个他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解答一些在他看来只是常识的军事知识。另外,他可能也觉得我有些唠叨,在他生活的那个年代,大男子主义十分流行,人们不懂得什么叫性别歧视,多数男人都不喜欢絮絮叨叨的男人。
“你从哪个地方来?”他终于开口说话了,但眼睛并未看我,而是一直看着浓雾重重的远方。
“怎么说呢?”我琢磨了一下,按照先秦的文化习惯,我用夷蛮戎狄这四种代表方位的地域回答他,也许他能听得懂。但是,这有风险,因为我并不知道他率领的将士正在跟谁作战,如果我说的方向恰巧是他的敌人,那我就将陷入死地了。
“嗯,嗯,我来自皖苏鲁豫之地。”
将军闻听,警惕地转过脸来看着我:“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两千多年后的一个地方。”
“两千多年后?”他困惑地摇了摇头,“我不可能活到那个时候。”
他突然灵动起来,把头盔扣到头上,活力四射地跳下牛车,同时用手拍了拍我,向士兵和兵车嘈杂拥挤的地方大步走去。我赶紧攒了攒我抱着的电脑、手机等物,跟在他身后。
“让我来告诉你兵器的分类。”
他走起来时,身材柔韧矫健得不得了,我甚至得带点小跑,才勉强赶得上。他四肢健壮有力,不知他平时是用什么方式锻炼身体的。
“兵器主要分为手兵、短兵、长兵、刺兵、勾兵、远射器等几大类。”
“哦哦,什么叫手兵?”我边跟着他小跑,边在本子上或电脑上记录他说的话。
“手兵就是……”他边大步流星般往前走,边随手从身边经过的一位军官身上抽出一把佩剑。“手兵就是手持的兵器,我们见到的大多数兵器,都是手兵。”
“哦哦,那么,什么是长兵?”
将军把佩剑扔给军官,从一位站在兵车边警卫的战士手里抓过来一杆长矛,对我晃了晃,又向前方刺了几刺。“长兵就是带有长柄的兵器,像戈、戟、矛、斧、斤,都是长兵,这一类兵器就像延长了的人的手臂,隔着很远,就可以杀伤敌人。”
“啊,我明白了。”我眼睛的余光瞥见了远方的树林,浓雾在那里流动,这是大雾将要消散的信号,我向将军请益的时间也许不多了,我得赶紧把我要问的问题都问出来。
可是将军似乎浑然不觉,他在把长矛扔回给警戒的战士的同时,又从路过的士卒手里抢来一柄长斧。“斧是一种劈斫长兵,这种兵器虽然斧柄较长,但无法刺杀,只能劈斫,因此叫劈斫长兵。”
“嗯,真是很好的。”我说,“那么,什么是短兵?”
“短兵就是短柄兵器,像刀、剑、匕首等,都是短兵,这类兵器主要用于近距离格斗。”
“好的,这就是短兵。那什么是刺兵?”
“刺兵就是刺杀敌人的兵器。”将军伸手抓过一杆靠在兵车上的长矛,“矛就是纯粹的刺兵,这种武器只能向前突刺敌人,它制作十分简单,但杀伤的距离远,动力足,能够一刺致命。”
“嗯嗯,非常有前途的一种兵器。”我想起后世人们一直大规模使用的红缨枪,那就是矛的一种变体,在冷兵器时代,矛的生命力无可比拟。“那么,勾兵是什么兵器?”
“勾兵就是勾杀敌人的武器。”
将军把矛靠回到兵车上,向前走去。他突然一个快步,跳到一群蹲在一起修理兵车的战士身后,从一个战士屁股下抓起一杆长戟。那个战士条件反射般跳起来,返身回抢自己的武器,待看见是将军时,他憨厚地笑了。
“戟就是勾兵,不过是戈、矛的合体,这种兵器可以在柄前安装直刃,用来刺杀敌人,又可在旁边安装横刃,用来钩啄敌人,兼顾了勾和刺的作用。还给你。”他把戟扔回给战士。
“复合型的兵器呀!”我感叹道。“那么,远射器是一种什么兵器?”
“弓箭就是一种远射兵器。”将军在一群士兵面前站住,示意一位士兵把肩上背的弓箭取下来,他搭箭上弓,瞄向远方的树林。我忧郁地看着轮廓线愈来愈清晰的树林。大雾流动得越来越快了,天空随时可能会雾散日出,到那时,海市蜃楼将不复存在,所有的幻象都将随风而去。
正在这时,一群快鸟啼鸣着从树林后面升起、飞过来,我瞬间跳起来,尖叫着扑向将军拉满的弓弦。“不要射!”可身经百战的将军反应极快,弦响箭出,锐利的箭头嗞嗞地撕开雾气流动的空气,扑向正迎面而来的群鸟。我跌坐在脚下的麦田里,眼睁睁地看着响箭射向欢快地啼叫而来的飞鸟。快箭和飞鸟之间的距离,一格一格地缩短着。
可是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响箭的速度越是快,它和鸟群之间的距离越是远。哦哦,我反应过来了,将军射出的这支快箭,和我看见的这群飞鸟之间,隔着两千多年的时空距离呢,它们永远不会相交,所以这支箭永远射不中这群鸟。我放下心来。我看见将军站在原地呆住了,他身后所有的战士也都呆住了,因为将军永远是百发百中的,战士们见到的也永远是将军的百发百中,当下的这种情况,是他们从来都没有见过,也从来不敢想象的。
我放下心来,慢慢地从麦田里爬起来,轻轻用手掸了掸身上的泥土。
“嗯嗯,将军,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是,弩,是不是就是带有机关的一种弓?”
没有人理睬我。我觉得我的身后也过于安静了。在我的前方,浓雾已经消散了,树林现在看得非常清楚,包括树林里以杨树为主、泡桐和柳树为次的树种。我赶紧转过头去。我的身后哪里还有拥挤的兵车、嘈杂的战士、沉思的将军、成群的军马和吃草的黄牛。大雾已经完全、彻底地散去了。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浍河湾平静宽阔的水面上,虽然还残留着丝丝晨雾,但它们已经遮挡不住一只小渔船无声地划过来了。那是一对夫妻,古人所谓匹夫匹妇。匹妇站在小渔船的一头,轻缓地划着桨;匹夫则坐在小渔船的另一头,无声地往水里下着丝网;他们慢慢划进水面上的一片残雾里去了,模模糊糊的,就看不见了。
并非每一个起大雾或浓雾的天气,都能遇见将军、他的战士、兵器和兵车,这总是得看运气的。
起大雾或浓雾的时候,大雾里的平原,什么都看不见,只隐约看得见脚下的土路。印象中前面是濉河的大河湾,河流在那里深切到地面下去,平坦的原野在大河湾的两边极尽可能地伸展开去。我估摸着方向往濉河大河湾的方向走,平原上的候虫还听不到一点动静,但想必它们已经伸腰蹬腿,靠近洞口醒着困了吧。古人以五天为一候,每一候里都有不同的事物变化、死生别离。这时,忽然听见前方隐约有些嘈杂的人声和马嘶声,还感受得到沉重的牛车行驶时地面微微的震动。嗯嗯,我想,前面一定就要接近一个很大的村庄了,不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马车、牛车和人声,那时只有春耕、春种,才能掀起这么大的动静。
我怀里抱着一大堆东西,有电脑、手机、茶杯、水笔、纸质的笔记本,甚至还有我座驾的电子钥匙,我刚才已经把车停在公路边的几棵大树下了,如果雾散了,太阳出来了,车里就不至于被晒得太热。每当这时候,我就禁不住会想,现代人真是太为物拖累了。
我拨开浓雾,深一脚,浅一脚,赶到濉河的大河湾。水雾气太厚了,我的头发梢上都往下滴着水了,我的鞋面都湿透了。我看见将军坐在运输草料用的重型牛车的挡椅上,身穿厚重的铠甲,手里拎着沉重的青铜头盔,膝盖上摊开一张丝帛材质的简易地图,忧郁地看着浓雾密锁的远方。远方是什么?现在完全看不清楚,只看得见一团比一团厚的浓雾,在远方时而翻滚、时而笼罩。我走过去,走到将军身边,跳起来坐在他身边的挡椅上,像他那样,脚踩在牛车笨重的车轮上。牛车周围停放着数百辆运输用的牛拉大车,或作战用的马拉战车,附近的树林旁边还用芦苇席搭了临时遮风挡雨的工棚,众多士兵嘈杂地忙碌着,修理着受损的战车,或维护着重载的牛车,或在制作战车的车轮。
“将军,好久不见。”我看着远方的浓雾说。
“嗯嗯。”将军似乎沉浸在他自己的忧郁境界里。“你们是我们的后浪。”
我对他笑笑。打开电脑,记录他说的每一句话。不过,有时我也用纸质的笔记本记录。有时候我会趁他不注意,用手机偷偷拍下他的照片,拍下走过的士兵,或者拍下我们交流的环境。
他说:“我们是前浪。”
“是的。”我说,“你们比我们早出生两千多年。”
将军说:“没错,你们比我们都出生得晚。也许有一两千年,或两三千年,我没法准确知道以后的事。”他用手划拉了一下周围正在忙碌的官兵,即他说的“我们”。
“是的,这没有问题。”我回应他,“我可能比你晚出生两千多年,确切一些是可能比你晚出生两千三百年到两千五百年之间。”
“嗯嗯,是这样的。”将军心不在焉地看着远方说。
我在手机的备忘录里,写下这样几行字:将军似乎不在状态,他似乎有点儿忧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是即将到来的决战。
“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一个匠人,能够制作几案、门户、车轮。”将军说。我知道他在主动为我提供口述实录的素材,于是我就不再回应他,而是认真并匆忙地把他的话记录在本子上,或电脑上,或手机上。如果他向我提问,我再回应他。
“战车是为什么发明的,你知不知道?”将军问我。
“这我不知道。”我说,“难道不是为了打仗?”
“是为了打仗。但战车就是为了眼前这样的大平原发明的。”将军把手挥了半圈,意思是包括整个大平原。“战车也只适配这样的大平原。”
听了他的话,我很是惊奇。“那山区就不能使用战车了?”
他果断地摆摆手:“战车对山区没有多少价值,反而会成为部队的拖累。”
“哦哦,原来是这样。”
将军说:“平原才最有战略价值。平原才能最大化地创造、承载人口和财富。”
“为什么这样说?”我好奇地问。
“等你学到了世界史,你就会知道。所有的战车都是为平原发明的。人们只是为了争夺平原,只是为了进行大规模的集团决战,才会想到发明战车。在山区不怎么好使用它们,人们不会在山区大规模使用战车。”
“那为什么人们不干脆骑马打仗?还要弄个战车,多麻烦。”
“嗯嗯,如果你生活在游牧区,你会这样想;如果你生活在农耕区,你就不会这样想。”
“这有什么不同吗?”我说。
“这完全不一样。”将军说,“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来说,骑马一直是一种生活方式,并不是为了打仗;但对农耕民族来说,骑马是一件很稀罕的事,就是一种发现、发明和创造,那普及起来就很难了。你明白吗?”
“是的,我似乎有点明白了。”我不能肯定。
“我的战士骑在马上作战,那已经是战国中后期的事了。”将军补充说,“再说,战车不仅仅是一种快速的进攻装备,还是一种完备的防御装备,就像后来你们发明的坦克一样,是一种很好的攻防兼备的装备。”
“哦哦,这你都知道。”我喃喃自语道。
将军的兴趣似乎高涨起来,他跳下牛车,把头盔和地图塞给身边的卫士,昂头看了看天,命令道:“把马都赶过来吧!”
他又向我挥一挥手说:“好吧,你跟我来,来看看我们是如何制造大车和兵车的。”
我跳下车,和卫士们一起簇拥着将军,向修车的士兵和工棚走去。
大雾时而开、时而合,因此人们的视线时而稍好、时而受阻。工棚外和工棚里,士兵和工匠们正各自忙活着。
我们从各种军车旁边经过。将军拍着那些车说:“这是兵车,这是田车,这是乘车,这是粮车。”
“田车是做什么用的?”我跟在将军身后,趁他不留意时,用手机把那些车辆和战士抓拍下来,这些照片对我的书,应该都是极其珍贵的、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资料。
“兵车是车战用的,田车是打猎用的,乘车是乘用的,粮车是运粮用的。”
嗯嗯,它们长得确实不一样。
“看一辆兵车做得好不好,要先看它的轮子。一方面看轮子结不结实,一方面看轮子是否能均匀着地,另外还要看轮子大小合不合适。”将军在一辆兵车前停下,拍打着车辆说。
“哦哦,这怎么讲?”
我跟在将军身后,记下他的每一句话。口述实录必须这样,必须记录原始对话,不能加以修饰、增删。
“车轮一定要结实,才能经久耐用。车轮要着地均匀,车才跑得平稳。轮子太大了不方便登车,会使拉车的战马疲惫不堪。但轮子太小了,速度又会很慢,车兵战斗时没有居高的优势,马拉起来很费力,不能产生战斗力。具体来说,兵车的轮子高六尺六寸,田车的轮子高六尺三寸,乘车的轮子高六尺六寸,粮车的轮子因载重不同而有区别。”
“哦哦,受教了。那么,做这些车轮,要用什么木头才好?”
“嗯,做轮毂用榆木,做轮辐用檀木,做车轮的外圈,可用枣木等硬料。除材质外,还要注意木材的阴阳。”
“什么是木材的阴阳?”
“木材生长时向阳的一面是阳面,向北的一面是阴面。阴面长得紧密、坚实,阳面长得疏松、柔软。匠人砍伐时,要注意标记好树木的阴面和阳面,不能弄混。制作时,要用火烘烤阳面,使阳面变得坚固、耐用。挑选辐条时,选材很重要,可先将相同大小的木材放在水里,木材沉浮程度相同的,材质相同,可以用在同一辆车的车轮上。”
“哦哦,”我赞叹道,“将军真是十分在行的。”
“我喜欢做木匠活,如果不做将军,我也能成一名国工。”
“国工是什么?”
“国工就是国家一流的工匠,或一流的木匠。”将军指着那些忙碌的士卒和工匠说,“我手下有一些国工,没有他们,我就没法制造新战车,也没法修好战损的战车,对我来说,他们是必不可少的。”
“哦哦,原来是这样。”
将军带我走进工棚。我们蹲下看一些工匠制作车轮。工匠们有的在水里浸泡木材,有的在火堆上烘烤木材,有的半跪在地上砍削木头,有的坐在地上刮磨木材,有的蹲着在木块上挖凿榫眼。
将军停下来,从一辆正在维修的战车上拿起一块木头,用手比画着说:“一般来说,制造一辆车,车厢的长度,是车厢宽度的三分之二。车战时,战车上有三名乘员,主将在中间,御车在左,武士在右。”
“嗯嗯。”我匆忙地记下将军说的每一句话。
“如果战车在湿地沼泽打仗、行驶,要把轮圈做得宽薄、轻巧;如果战车要在丘陵、山地行驶,车轮就要做得圆厚。不能一概而定。”
工棚里光线略微有些暗淡。但是不知不觉间,工棚里的光线渐渐亮了一些,甚至偶尔有点看得清将军浅浅的抬头纹了。我警觉地抬头向工棚外望去。浓雾肯定正在缓慢地消散。我真不愿意这样。我真不愿意大雾慢慢地消散而去。我和将军正聊得来劲。不过我得抓紧了。
“嗯嗯,那真是一段好时光……”将军靠在战车上,用左手拿着一块厚实的木块,轻轻拍在右手的手心里,喃喃自语道。
“什么?”我抢拍下他沉浸在一种状态里的镜头。
“哦……”他似乎清醒过来,“我是说年轻时我做过各种器物。”
“难道将军曾经是个工科男?”
“可以这么说。”将军承认道。
“那么,将军曾经做过些什么器物?”
“做过很多物件。”将军说,“比如战士用的皮甲,有时用野牛皮做,有时用犀牛皮做,要用两张皮合起来做,才厚实、耐用,能够保护战士不受伤害。还有战鼓,制作战鼓时,要求战鼓中间隆起的高度是鼓面直径的三分之一,这样制作出来的战鼓,才符合要求,在战场上才敲得响亮,而且经久耐用。制作战箭时,要求箭的前部三分之一和箭的后部三分之二重量要相等,不然箭就飞得不稳、射得不远。制作磬笛时,要用濉水北边磬石山上的磬石,才吹得响亮、优美。制作豆的时候,也要注意选好材料。”
“抱歉将军,豆是什么?”
“豆是一种食器,上面像个大盘子,可以盛放食物,下面有一个反向倒扣的小盘子,就像是豆的脚,可以使这个豆站稳。”
“豆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又有什么用处呢?”我觉得外面的浓雾好像又淡了一点,我更有点心神不定起来。
“豆是一种食器,可以盛放食物。豆也是一种量器,可以衡量放进去的东西有多少。豆还是一种祭器,祭祀时,里面可盛放祭品。制作豆的材料很多,用陶土制成陶豆,用瓷土制成瓷豆,用木材制成木豆,用青铜制成铜豆。”
这时,工棚外响起几声战马的嘶鸣声,卫士、工匠和战士们都向外面望去。将军把木块放下,拍拍手上的木屑。“出去看看,它们来了。”
我跟着将军和众人走出工棚,走到工棚外的河坡上。
河坡上野草茂盛,平坦无际。大雾比我刚来时消散了不少,但河面也还看不太真切。成百上千匹看上去十分矫健的战马被散放在河湾的草滩上,或浓或淡的晨雾笼罩着它们,它们安然闲适地低头吃着河滩上鲜嫩的青草。
将军从衣服里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磬笛,靠在兵车上吹起来。笛声悠扬、闲适、嘹亮,却又有点悲凉。战马听到将军的笛声,都昂起头,侧耳倾听,继而嘶叫着,飞奔过来,找到各自的主人,在将军和战士们的身边和附近,抬前腿、抖鬃毛、尥后蹄,战士们则拍打它们的脖颈、腰身,河滩上刹那间热闹万分。
一匹高大健壮的黑缎子马,一直躁动不已地吼叫着,用嘴拱动着将军,将军用胳膊揽住它的脖子,它才稍微安静一些。将军说:“这些马的情况也有不同。它们之中有国马,就是国中最优良的马。”说时,他用手轻轻拍着黑缎子马的马脖。“另外还有田马,就是打猎时用来驾车的马;有服马,就是驾驶战车时,四匹战马里靠中间的那两匹马;有骖马,就是驾驶战车时,四匹战马里靠两侧的那两匹马。还有驽马,就是品质比较差的马。嗯嗯,不如你我骑上战马,在濉水漫水滩上跑一圈。”将军向我建议。
“将军,您曾经说过,在中国,骑兵是战国中后期才出现的兵种,我们不能赶超时代哟。”我提醒将军说。
将军挥挥手,抓住黑缎子马的缰绳,飞身跃上马背,纵马向河滩上跑去。“骑兵出现得晚,不代表战士不会骑马。”他撂下了这句话。
也许我要试试这些两千多年前极其纯的战马?
我犹豫着。
可是阳光突然从雾缝里射进来了。大雾眨眼间就消散不见了。浓雾里的一切也都消散不见了。
我怀里抱着一大堆东西,电脑呀,手机呀,纸质的笔记本呀,水笔呀,充电宝呀,它们此时似乎都显得多余、无用。我呆呆地站在濉河大河湾的草滩上,头发梢上还水淋淋的,还不时地往下滴着水,提醒我几秒钟前这里还有浓得看不见事物的大雾。
我慢慢地缓过劲来,启动脚步,走回我此前停在省道边的车。
运气好的话,我能连续在大雾天和上古的将军相遇,和他聊那些久远的事物,厘清我对上古史实的一些困惑,还能做那些珍贵的口述实录。
紧接着的又一次,我跌跌碰碰地撞进平原的浓雾里,向什么都看不见的沱河大河湾跑去,仿佛我已经提前知道将军在那里了,而浓雾存在的时间又十分有限似的。眼界里什么都看不见,只隐约看得见脚下被雾弄得有点潮湿的土路。
印象中前面就是沱河的大河湾了。河流在那里深切到地面下去,平坦的原野在大河湾的两边极尽可能地伸展开去。我估摸着方向跑向沱河的大河湾。平原上的候虫还听不到一点动静,但想必它们已经伸腰蹬腿,靠近洞口醒着困了吧。古人以五天为一候,每一候里都有不同的事物变化、死生别离。这时,忽然听见前方隐约有些嘈杂的人声和马嘶声,还感受得到沉重的牛车行驶时地面微微的震动。嗯嗯,我想,前面一定就要接近一个很大的村庄了,不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马车、牛车和人声,那时只有春耕、春种,才能掀起这么大的动静。
我看见将军了!他正坐在运粮的重型牛车的护椅上,脚蹬在车轮上。他的眼神里有一些困惑、苦恼或忧郁。看见他时,我就不再着急了。我怀里抱着那一大堆东西,慢慢地走过去,平静地和他并排坐在重型牛车的护椅上,脚也蹬在车轮上。
“今天,我想向将军请教古代战法。”
我抛出了此次见面的主题之后,就不再说话了。我已经把球抛了出去,至于如何回应,那就是将军的事了。我放松地整理着电脑和笔记本,也不时地抬头,看看浓雾弥漫中什么都看不见的前方。
“战事开始前,建造的哨所要高方低圆。”
将军开口说话了。这次谈话的主题,应该是军队的技战术。我赶忙打开电脑、手机、笔记本,凭方便把将军的每一个举动、将军说的每一句话,记在我手中的任何介质上。
“嗯嗯,这或最早是战国时期,那个军事战略家孙膑说的?”每次来见将军,我都会尽可能地多做些功课。
“是的,孙膑最早说出这句话,并且记录在那本叫《孙膑兵法》的书里。”将军不卑不亢地说,“孙膑的原话是,建哨所要‘高则方之,下则圆之’。”
“但为什么建哨所要高则方之、下则圆之?”
“我并不准确地知道为什么。”将军承认说,“但这是部队的规矩,是战争经验。”
我看了看将军。将军看着远方浓雾弥漫的平原,还有那些在浓雾里看不见的树林。
将军说:“也许,从兵法守则上看,这种原则或许是建立在防御态势之上的。建在高地上的观察或军事设施,由于居高临下,因而在军事地理上是强势的;方形建筑抗攻击能力比圆形建筑稍弱,但能够布置更多的正面箭垛。而建在低地上的观察或军事设施,由于居低面高,因而在军事地理上是弱势的,仰面进攻或防御都要付出更多资源才能达到居高临下时的效果;圆形建筑的防御能力更强些,建筑的结构也更紧凑、坚固。”
我一边点着头,一边紧张地在电脑上记录。一般碰到将军有大段议论时,我也总会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这样方便事后的整理和留存。
将军说:“但我认为高地建方,低处建圆,或许更多是从自然地理角度考虑的。高处不会或较少受到流水、山洪或暴雨冲击,因而建成方形在技术难度上稍低,又有更大的防御和攻击面。低地的建筑则更可能受到流水、山洪、暴雨冲击,建成圆形,水阻更小,结构更紧凑坚固,可以更好地抵抗水流冲击。另外,方形建筑迎风面大,高地阳光相对充沛,方形建筑能够得到更多阳光;而低处阳光匮乏,圆形建筑迎风面小,能够减少热量损失;虽然圆形建筑攻击和防御面小,但权衡利弊,舍方求圆能够得到更多好处。还有,交战期间建立哨所,一般时间紧迫,或条件不从容,高地哨所由于先天条件好,因而可以建得简单些,方形建筑的建筑难度较小;低地哨所由于先天条件不利,因而对建筑的要求高一些,圆形建筑在建筑上难度较大,但为了抵消先天条件的不足,因而是值得的。”
“将军,您的评价和理解非常准确,我也认为很有道理。”我说。
“嗯嗯,这只是我个人的一些经验性的理解,如果想得到最准确的答案,先生或许可以联络孙膑将军,以便做进一步的了解和证实。”
“是的,是的,谢谢将军,我想会的。”
将军跳下运粮的牛车,向浓雾里的平原深处大步走去。我也跳下去,怀里紧抱着各种家什,紧跟着他。
“我感觉我们在往上走。这也许是我的错觉。”我疑惑地对将军说。但满眼都是大雾,什么都看不见,甚至连脚下也看不清。“这里是平原,而且我们这本书写的基本都是平原,我们应该不会走在山地上吧?”
“平原上不代表绝对没有小片低山丘陵,也不代表这些小片的低山丘陵里没有小块的平原。”将军利落地说。
“那倒是。”我承认。
我感觉我们是在上一个坡度很缓的小荒坡。将军走得飞快,我得半跑着才跟得上他。
“我是要带先生实地踏勘一下可能的战地,让先生知道哨楼、营寨为什么要建在面南的高坡上,为什么要背倚山岭、面对平原。也让先生知道,哨楼为什么最忌建在山的背阴处。”
将军突然停下了脚步,在原地站住。大雾好像不对他的视线构成阻碍,他仿佛能透过浓雾看真切眼前的一切。但我却什么都看不见。
“这里是低山的南坡。哨楼或营寨就应该建在这里。”将军一边说,一边用手画着半圆。“部队作战都喜欢居高临下、面南背北,而不喜欢居下面高、面北背南。因为山地的南坡植物茂盛、给养丰富、营地高固,这样部队人马不易生病,可以说战之必胜。因此在丘陵、坡地、高地驻扎或布阵时,一定要面南背北,这样部署的优势,是借助了地形的帮助。”
哦哦,不得不说,我喜欢今天将军跟我讨论的军事技战术内容,这也是许多男生都喜欢的野外战斗、生存技能。
将军转身快步向下走去。我紧紧跟着他。他的脚步越来越快,我只得小跑起来才勉强跟得上他。我突然发现我们已经站在沱河边了,水线就在我们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