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物的家族是关中的世家大族,正所谓城南韦杜去天尺五,意思就是韦家和杜家距离天子很近,是很强大的贵族。且家族中三十多位成员和皇室成婚,还有一百多位在历史上留有姓名的才子,更有二十多位宰相,以上种种都可以说明他家族富贵逼人,绝对的上层人士。
但富不过三代的定律在门阀世家中一样有效,韦应物的爷爷算是四品官员,到了他父亲就是七品官员,家族彻底开始走向颓败之势。而韦应物还不如他的父亲,从小就调皮,和猴子差不多,让他读书他不肯,整天和人在一起胡作非为,不是打架就是爬树下河。家里人见韦应物这样不争气也没办法,只能厚着脸皮上书请求恩荫。唐朝的门荫制度非常完善,只要父亲是从五品以上官员,孩子都可以从八品小官做起。但如果要荫孙子,就要再降一级从九品小官开始做起。如果你的功劳很大,不用你说,朝廷都会为你的子孙考虑。如果没做出突出的贡献,你的子孙就要通过考核后才能上岗。考核分为一下四种,卫官、学馆、斋郎和挽郎。斋郎就是负责祭祀和宗庙活动的办事员,挽郎就是在皇后和皇帝,还有皇子出殡的时候哭丧的人,这两个项目都需要懂得礼法,而且专业强度高,很明显不适合韦应物。而学馆很好理解了,就是去崇文馆,弘文馆,太学等公立学校读书,通过考试进入仕途,这一条路韦应物更不行了。他连认字都费劲,要是能读书,何必靠祖父辈的门荫,所以只能去做卫官。卫官就是给皇帝、王爷和皇子等人做侍卫,这个位置就是专门给官员们不争气的孩子准备的。十五岁的韦应物直接成了右千牛,混了今年后又成了玄宗李隆基的贴身侍卫,韦应物的家族实在强大,韦应物这样的小混混都能成天子近臣,简直不可想想。
按照常理,只要他熬上几年就可以去禁军中任职,或是去地方建功立业,前途和荣华富贵肯定不用愁,但韦应物不这么想,他一个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年,又没有经历任何坎坷,对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的认知。他觉得自己太厉害了,年纪轻轻就能侍奉皇帝,谁也不敢惹自己。所以韦应物成了胡作非为的市霸,整天狐假虎威。不止如此,韦应物还窝藏杀人犯,因为他知道没有人敢搜查他家,韦应物早上去赌博,晚上去撩拨邻居女孩。糊涂事干了一堆,没有会抓捕他。有一次他在街上看上一个女孩,竟然和人密谋晚上去女孩家里将人抢过来。被巡夜官兵发现后,他还阴阳怪气的自报家门,官兵只能将人放了。韦应物想不到现在的嚣张时光,就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现在有多张扬,以后就有多落魄。四年之后爆发安史之乱,皇帝早就跑了,可惜没带上韦应物,韦应物只能和家人到处逃亡,最后在昭应县落脚。
战火烧到整个唐朝,没有人能在安史之乱中全身而退,原本还算是繁华的昭应县如今也是面目全非,就在这种关键时刻,韦应物在家人的安排下找到新的退路,他找了一个不错的岳家。韦应物娶了吏部员外郎的女儿元苹,一个货真价实的白富美官二代。在这期间,他也见识到了真正的人间,除去皇家声色犬马的生活,底层百姓的正生活在炼狱中,朝不保夕的日子伴随着每个人。身份一落千丈,加上身无长物,韦应物一改往日的傲气和自负。社会的巨大动**让他学会夹着尾巴做人了,这一年开始韦应物才真正的长大。结婚次年,大将郭子仪终于率军回长安。可玄宗李隆基没回来,韦应物的御前侍卫工作肯定不能再做,家里被叛军搜罗的一干二净,为了生活,更为了恢复以往的惬意生活,韦应物选择一条更为艰难的路考试入仕。其他人都是七岁写诗,韦应物二十岁了,连字都认不全,却要去太学读书,他真是下了狠功夫的。
在经历人生的大起大落后,韦应物像是变了一个人一样,老老实实读书,本本分分做人。终于在二十七岁这年,他通过了重重考试,成为洛阳丞,一个八品小官,相比于其他诗人,这个起点已经不错了。等韦应物到洛阳任职时,才发现洛阳早已不是当初的洛阳,之前的洛阳被称为二京之一,现在亭台楼阁皆被烧毁,连寺庙都不能幸存。几万人被杀,城内所有财物被抢,百姓连身上穿的衣服都被抢走了,只能用纸勉强遮住身体。眼前的景象给了韦应物很大的震撼,他后悔之前荒废的那些时光,如今朝廷给了他官职,他就要认认真真工作,恢复洛阳以往的繁荣生活。韦应物虽然在御前工作了几年,但其实那都是花架子,根本没用心。叛军进长安的时,韦应物只知道吓跑,根本不敢抵抗外敌,可见他没什么功夫在身上,都是穿着家族给的荣耀外衣装腔作势。
所以韦应物现在才算是职场小白,兢兢业业的埋头苦干,生怕自己出差错,亏待自己的努力和朝廷的信任。有一天,韦应物遇到几个士兵在做违法乱纪的事,他正义执法,处罚了他们几个,但很快就收到士兵投诉的文件,这让韦应物很伤心,自己明明在做正确的事,怎么反而被人责骂。他想不明白,这是什么世道。他也不想想自己之前都做了什么混蛋事,如果唐朝真能秉公执法,他还能大摇大摆的做官么。正因为上行下效,才有了今天的局面。本来怀揣着热情和向往的韦应物接连被现实打击,所以他决定离开官场。这个哥们从此时开始,反复在入仕和隐退中来回转悠。他和上司告了病假,带着妻子住进寺庙,过着半隐退的清贫生活。几年后,韦应物被引荐为京兆府功曹参军,他又回到自己生长的地方长安。只是长安早已经是物是人非,他的亲人差不多都死了,剩下的几个朋友也都是曾经的纨绔,如今都是不咸不淡的活着,真让韦应物心中更不舒服了。曾经的鲜衣怒马少年郎,如今也都被生活压弯了腰。
关键是韦应物在心态上的改变,让他有悲天悯人的心思。以前什么都看不上,甚至视人名为蝼蚁,现在什么都能看在眼里,百姓的困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都明白,这有一大半的功劳算在韦应物妻子的头上,元苹是不可多得的好女人。她勤俭持家,温柔贤惠,还熟读史书,用自己的性格一点点的感染韦应物,让他变得越来越良善。他还没从回忆中抽身出来,朝廷便下发给他第一个工作征徭役。征徭役做什么,帮着皇家采玉石,供应他们奢靡享乐。国家摇摇欲坠,可皇家还在享乐,所以中晚期的唐朝民不聊生。大批的老百姓被送到蓝田开采玉石,陡峭的山崖让人很难站立,夜晚大家只能睡在树林里。妇女想要给自己的丈夫送饭,却发现人已经没了,这里不是采石场,这里是人间地狱。韦应物看着老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中,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也不能说,还要成为朝廷的帮凶,心中愧疚不已。还不止如此,韦应物还要帮朝廷收税,全是丧尽天良的活。赋税已经够重的了,百姓为了活下去已经到了卖儿卖女的程度,如今税务还要加重,全是为了供奉皇族享乐,韦应物下不去手,他又想辞职不干。
其实韦应物在回长安之前,就应该有这个心里准备,好工作怎么可能轮到自己头上呢。祖上已经凋敝,剩下的关系也靠不住。这次被举荐回来,就是用来当枪使,还没等韦应物结束手头工作辞职隐居,他的妻子就去世了。元苹陪着韦应物度过二十一年的时光,妻子见证了他从大字不识一个,到可以出口成章,能写会画。不管是做官还是归隐,妻子都无怨无悔的。元苹的去世给韦应物带来的是致命的打击,他亲自给妻子写了墓志铭。他说我以为我们会白头到老,可你扔下我一个人走了。现在我回到家里,再也没有人对我嘘寒问暖,也没有人为我宽衣做饭。你生前留下的物品我都没动,还放在原处,就如你还活着一样。可我没有勇气看这一切,我怕自己会泪流不止。如今,我只剩下一个念想,等我死后和你葬在一起,这样我们就能再相见了。
元苹去世后,韦应物没有再结婚,他带着年幼的孩子生活,还给妻子写了很多悼亡诗。可能是朝廷感念韦应物的深情,所以令他到一个小县城做县令。这里环境优美,气候宜人,算是难得的养身之所。可仅仅一年过去,皇权又更替,唐德宗李适继位,他极力打压官宦。而原本举荐韦应物当官的京兆尹和宦官来往密切,因此被皇帝赐死。而韦应物也被牵连,在官场中屡次被排挤,韦应物的心气这么高,根本受不了这样的打压,干脆辞职不干了。没了官职还要生活,韦应物只能去务农,这期间他更能体会农民的不容易。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日子平静又贫苦。之后韦应物又被朝廷派去擦屁股,去滁州做刺史。滁州这个地方在战火前沿,当时朝廷的兵马正在和叛军打仗,滁州夹在中间成了没有人管的地方。
韦应物惊险的穿过战场,奔波多日才来到滁州,明明是秋天的季节,地里却几乎没有粮食,大家都在给前线士兵做冬衣。这个地方本就多山少地,老百姓的日子原就很艰难。而且这里赋税重,徭役也重。做这样地方的父母官,就是在自己的心上插刀子。韦应物不想这样祸害百姓,吸百姓的血。可他没办法,到处都在打仗,皇帝已经被逼到奉天去了。打仗需要钱,需要粮食,朝廷只能一层层赋税加下来,最后吸干百姓的骨髓。韦应物愧疚到不敢见人,他知道自己的俸禄全都来着这些百姓,看着百姓辛勤劳作却吃不饱穿不暖,他更心痛。而后他的大女儿出嫁,又给他带来离别的伤感,这是他和元苹的孩子。元苹去世后,他亲手将孩子拉扯大。女儿嫁人后,见一面就难了,他还专门写了诗送给女儿。后来他又去了其他地方做父母官,还和孟郊等诗人来往,弥补心中的悲凉。他在苏州任刺史时,感慨贫富差距之大。明明都是在一个国家,两地经济相差甚远。在苏州韦应物做出不俗的业绩,任期满后他准备回到家乡。可能将俸禄都分给了穷人,以至于他连回家的盘缠都没了,只能住在苏州城外的寺庙里。谁能想到曾经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掷千金的贵公子,如今连回家去的路费都没有。
次年韦应物死在苏州郊外,一年后,他的朋友才凑出钱将他的棺椁运回长安,并且按照韦应物的遗愿,他想和妻子合葬。但占卜时发现,俩人并不适合同穴,所以生生将二人分开。后来韦应物的儿子在事业上有了点起色,才将父亲和母亲合葬在一起,韦应物才算是得偿所愿。韦应物的一生用大起大落来形容都不够准确,可以算是瀑布似的下滑,他的起点比绝大多数诗人都高,二十岁之前的日子比太阳都耀眼,后来又沉寂了,可以在沉寂中学会读懂生命,用浪子回头金不换来形容太肤浅,这是哲学式的领悟,才让他迎来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