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缪尔·贝克特(1906—1989),原籍爱尔兰,是一位用法、英两种文字写作的剧作家、诗人、小说家。主要剧作有《等待戈多》、《最后的一局》、《哑剧Ⅰ》 、《克拉普最后的录音》,《哑剧Ⅱ》等。此外,还写过小说,如《摩罗》、《马洛尼死了》等。他的剧作已被译成近三十种语言。1969年贝克特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获奖的原因是:“他那具有新奇形式的小说和戏剧作品使现代人从精神贫困中得到振奋。”瑞典皇家学院的代表在授奖仪式上赞扬他的戏剧“具有希腊悲剧的净化作用”。
〔爱斯特拉冈使尽平生之力,终于把一只靴子脱下。他往靴内瞧了瞧,伸进手去摸了摸,把靴子口朝下倒了倒,往地上望了望,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从靴里掉出来,但什么也没看见,又往靴内摸了摸,两眼出神地朝前面瞪着。
爱斯特拉冈 什么也没有。
弗拉季米尔 给我看。
爱斯特拉冈 没什么可给你看的。
弗拉季米尔 再穿上去试试。
爱斯特拉冈 (把他的脚察看一番)我要让它通通风。
弗拉季米尔 你就是这样一个人,脚出了毛病,反倒责怪靴子。(他又脱下帽子,往帽内瞧了瞧,伸手进去摸了摸,在帽顶上敲了敲,往帽里吹了吹,重新把帽子戴上) 这件事越来越叫人寒心。(沉默。弗拉季米尔在沉思,爱斯特拉冈在揉脚趾)两个贼有一个得了救。(略停)是个合理的比率。(略停)戈戈。
爱斯特拉冈 什么事?
弗拉季米尔 我们要是忏悔一下呢?
爱斯特拉冈 忏悔什么?
弗拉季米尔 哦……(他想了想)咱们用不着细说。
爱斯特拉冈 忏悔我们的出世?
(弗拉季米尔纵声大笑,突然止住笑,用一只手按住肚子,脸都变了样儿。)
弗拉季米尔 连笑都不敢笑了。
爱斯特拉冈 真是极大的痛苦。
弗拉季米尔 只能微笑。(他突然咧开嘴嬉笑起来,不断地嬉笑,又突然停止)不是一码子事。毫无办法。(略停)戈戈。
爱斯特拉冈 (没好气地)怎么啦?
弗拉季米尔 你读过《圣经》没有?
爱斯特拉冈 《圣经》……(他想了想)我想必看过一两眼。
弗拉季米尔 你还记得《福音书》吗?
爱斯特拉冈 我只记得圣地的地图。都是彩色图。非常好看。死海是青灰色的。我一看到那图,心里就直痒痒。这是咱们俩该去的地方,我老这么说,这是咱们该去度蜜月的地方。咱们可以游泳。咱们可以得到幸福。
弗拉季米尔 你真该当诗人的。
爱斯特拉冈 我当过诗人。(指了指身上的破衣服)这还不明显?(沉默)
弗拉季米尔 刚才我说到哪儿……你的脚怎样了?
爱斯特拉冈 看得出有点儿肿。
弗拉季米尔 对了,那两个贼。你还记得那故事吗?
爱斯特拉冈 不记得了。
弗拉季米尔 要我讲给你听吗?
爱斯特拉冈 不要。
弗拉季米尔 可以消磨时间。(略停)故事讲的是两个贼,跟我们的救世主同时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有一个贼……
爱斯特拉冈 我们的什么?
弗拉季米尔 我们的救世主。两个贼。有一个贼据说得救了。另外一个……(他搜索枯肠,寻找与“得救”相反的词汇)……万劫不复。
爱斯特拉冈 得救,从什么地方救出来?
弗拉季米尔 地狱。
爱斯特拉冈 我走啦。(他没有动)
弗拉季米尔 然而……(略停)怎么……我希望我的话并不叫你腻烦……怎么在四个写福音的使徒里面只有一个谈到有个贼得救呢?四个使徒都在场或者说在附近,可是只有一个使徒谈到有个贼得了救。(略停)喂,戈戈,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声,哪怕是偶尔一次?
爱斯特拉冈 (过分地热情)我觉得你讲的故事真是有趣极了。
弗拉季米尔 四个里面只有一个。其他三个里面,有两个压根儿没提起什么贼,第三个却说那两个贼都骂了他。
爱斯特拉冈 谁?
弗拉季米尔 什么?
爱斯特拉冈 你讲的都是些什么?(略停)骂了谁?
弗拉季米尔 救世主。
爱斯特拉冈 为什么?
弗拉季米尔 因为他不肯救他们。
爱斯特拉冈 救他们出地狱?
弗拉季米尔 傻瓜!救他们的命。
爱斯特拉冈 我还以为你刚才说的是救他们出地狱哩。
弗拉季米尔 救他们的命,救他们的命。
爱斯特拉冈 嗯,后来呢?
弗拉季米尔 后来,这两个贼准是永堕地狱、万劫不复啦。
爱斯特拉冈 那还用说?
弗拉季米尔 可是另外的一个使徒说有一个得了救。
爱斯特拉冈 嗯?他们的意见并不一致,这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
弗拉季米尔 可是四个使徒全在场。可是只有一个谈到有个贼得了救。为什么要相信他的话,而不相信其他三个?
爱斯特拉冈 谁相信他的话?
弗拉季米尔 每一个人。他们就知道这一本《圣经》。
爱斯特拉冈 人们都是没知识的混蛋,像猴儿一样见什么学什么。
〔他痛苦地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走向台的极左边,停住脚步,把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朝远处眺望,随后转身走向台的极右边,朝远处眺望。弗拉季米尔瞅着他的一举一动,随后过去捡起靴子,朝靴内窥视,急急地把靴子扔在地上。
弗拉季米尔 呸!(他吐了口唾沫)
〔爱斯特拉冈走到台中,停住脚步,背朝观众。
爱斯特拉冈 美丽的地方。(他转身走到台前方,停住脚步,脸朝观众)妙极了的景色。(他转向弗拉季米尔)咱们走吧。
弗拉季米尔 咱们不能。
爱斯特拉冈 干嘛不能?
弗拉季米尔 咱们在等待戈多。
爱斯特拉冈 啊!(略停)你肯定是这儿吗?
弗拉季米尔 什么?
爱斯特拉冈 我们等的地方。
弗拉季米尔 他说在树旁边。(他们望着树)你还看见别的树吗?
爱斯特拉冈 这是什么树?
弗拉季米尔 我不知道。一棵柳树。
爱斯特拉冈 树叶呢?
弗拉季米尔 准是棵枯树。
爱斯特拉冈 看不见垂枝。
弗拉季米尔 或许还不到季节。
爱斯特拉冈 看上去简直像灌木。
弗拉季米尔 像丛林。
爱斯特拉冈 像灌木。
弗拉季米尔 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暗示咱们走错地方了?
爱斯特拉冈 他应该到这儿啦。
弗拉季米尔 他并没说定他准来。
爱斯特拉冈 万一他不来呢?
弗拉季米尔 咱们明天再来。
爱斯特拉冈 然后,后天再来。
弗拉季米尔 可能。
爱斯特拉冈 老这样下去。
弗拉季米尔 问题是——
爱斯特拉冈 直等到他来为止。
弗拉季米尔 你说话真是不留情。
爱斯特拉冈 咱们昨天也来过了。
弗拉季米尔 不,你弄错了。
爱斯特拉冈 咱们昨天干什么啦?
弗拉季米尔 咱们昨天干什么啦?
爱斯特拉冈 对了。
弗拉季米尔 怎么……(忿怒地)只要有你在场,就什么也肯定不了。
爱斯特拉冈 照我看来,咱们昨天来过这儿。
弗拉季米尔 (举目四望)你认得出这地方?
爱斯特拉冈 我并没这么说。
弗拉季米尔 嗯?
爱斯特拉冈 认不认得出没什么关系。
弗拉季米尔 完全一样……那树……(转向观众)那沼地。
爱斯特拉冈 你肯定是在今天晚上?
弗拉季米尔 什么?
爱斯特拉冈 是在今天晚上等他?
弗拉季米尔 他说是星期六。(略停)我想。
爱斯特拉冈 你想。
弗拉季米尔 我准记下了笔记。〔他在自己的衣袋里摸索着,拿出各色各样的废物。
爱斯特拉冈 (十分凶狠地)可是哪一个星期六?还有,今天是不是星期六?今天难道不可能是星期天!(略停)或者星期一?(略停)或者星期五?
弗拉季米尔 (拼命往四周围张望,仿佛景色上写有日期似的)那决不可能。
爱斯特拉冈 或者星期四?
弗拉季米尔 咱们怎么办呢?
爱斯特拉冈 要是他昨天来了,没在这儿找到咱们,那么你可以肯定他今天决不会再来了。
弗拉季米尔 可是你说我们昨天来过这儿。
爱斯特拉冈 我也许弄错了。(略停)咱们暂别说话,成不成?
弗拉季米尔 (无力地)好吧。(爱斯特拉冈坐到土墩上。弗拉季米尔激动地来去踱着,不时煞住脚步往远处眺望。爱斯特拉冈睡着了。弗拉季米尔在爱斯特拉冈面前停住脚步)戈戈!……戈戈!……戈戈!〔爱斯特拉冈一下子惊醒过来。
爱斯特拉冈 (惊恐地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我睡着啦!(责备地)你为什么老是不肯让我睡一会儿?
弗拉季米尔 我觉得孤独。
爱斯特拉冈 我做了个梦。
弗拉季米尔 别告诉我!
爱斯特拉冈 我梦见——
弗拉季米尔 别告诉我!
爱斯特拉冈 (向宇宙做了个手势)有了这一个,你就感到满足了?(沉默)你太不够朋友了,狄狄。我个人的恶梦如果不能告诉你,叫我告诉谁去?
弗拉季米尔 让它们作为你个人的东西保留着吧。你知道我听了受不了。
爱斯特拉冈 (冷冷地)有时候我心里想,咱们是不是还是分手比较好。
弗拉季米尔 你走不远的。
爱斯特拉冈 那太糟糕啦,实在太糟糕啦!(略停)你说呢,狄狄,是不是实在太糟糕啦?(略停)当你想到路上的景色是多么美丽。(略停)还有路上的行人是多么善良。(略停。甜言蜜语地哄)你说是不说,狄狄?
弗拉季米尔 你要冷静些。
爱斯特拉冈 (****地)冷静……冷静……所有的上等人都说要镇静。(略停)你知道英国人在妓院里的故事吗?
弗拉季米尔 知道。
爱斯特拉冈 讲给我听。
弗拉季米尔 啊,别说啦!
爱斯特拉冈 有个英国人多喝了点儿酒,走进一家妓院。鸨母问他要漂亮的、黑皮肤的还是红头发的。你说下去吧。
弗拉季米尔 别说啦!〔弗拉季米尔急下。爱斯特拉冈站起来跟着他走到舞台尽头。爱斯特拉冈做着手势,仿佛作为观众在给一个拳击家打气似的。弗拉季米尔上,他从爱斯特拉冈旁边擦身而过,低着头穿过舞台。爱斯特拉冈朝他迈了一步,煞住脚步。
爱斯特拉冈 (温柔地)你是要跟我说话吗?(沉默。爱斯特拉冈往前迈了一步)你有话要跟我说吗?(沉默。他又往前迈了一步)狄狄……
弗拉季米尔 (并不转身)我没有什么话要跟你说。
爱斯特拉冈 (迈了一步)你生气了?(沉默。迈了一步)原谅我。(沉默。迈了一步。爱斯特拉冈把他的一只手搭在弗拉季米尔的肩上)来吧,狄狄。(沉默)把你的手给我。(弗拉季米尔转过身来)拥抱我!(弗拉季米尔软下心来。他们俩拥抱。爱斯特拉冈缩回身去)你一股大蒜臭!
弗拉季米尔 它对腰子有好处。(沉默。爱斯特拉冈注视着那棵树)咱们这会儿干什么呢?
爱斯特拉冈 咱们等着。
弗拉季米尔 不错,可是咱们等着的时候干什么呢?
爱斯特拉冈 咱们上吊试试怎么样?〔弗拉季米尔向爱斯特拉冈耳语。爱斯特拉冈大为兴奋。
弗拉季米尔 跟着就有那么多好处。掉下来以后,底下还会长曼陀罗花。这就是你拔花的时候听到吱吱声音的原因。你难道不知道?
爱斯特拉冈 咱们马上就上吊吧。
弗拉季米尔 在树枝上?(他们向那棵树走去)我信不过它。
爱斯特拉冈 咱们试试总是可以的。
弗拉季米尔 你就试吧。
爱斯特拉冈 你先来。
弗拉季米尔 不,不,你先来。
爱斯特拉冈 干吗要我先来?
弗拉季米尔 你比我轻。
爱斯特拉冈 正因为如此!
弗拉季米尔 我不明白。
爱斯特拉冈 用你的脑子,成不成?〔季米尔用脑子。
弗拉季米尔 (最后)我想不出来。
爱斯特拉冈 是这么回事。(他想了想)树枝……树枝……(忿怒地)用你的头脑,成不成?
弗拉季米尔 你是我的唯一希望了。
爱斯特拉冈 (吃力地)戈戈轻—树枝不断—戈戈死了。狄狄重—树枝断了—狄狄孤单单的一个人。可是——
弗拉季米尔 我没想到这一点。
爱斯特拉冈 要是它吊得死你,也就吊得死我。
弗拉季米尔 可是我真的比你重吗?
爱斯特拉冈 是你亲口告诉我的。我不知道。反正机会均等,或者差不多均等。
弗拉季米尔 嗯!咱们干什么呢?
爱斯特拉冈 咱们什么也别干。这样比较安全。
弗拉季米尔 咱们先等一下,看看他说些什么。
爱斯特拉冈 谁?
弗拉季米尔 戈多。
(施咸荣 译)
【注释】
[1] 节选自《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等待戈多》是爱尔兰剧作家塞缪尔·贝克特的两幕悲喜剧,1952年用法文发表,1953年首演。《等待戈多》 是戏剧史上真正的革新,也是第一部演出成功的荒诞派戏剧。主人公为流浪汉爱斯特拉冈(简称戈戈)和弗拉基米尔(简称狄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