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里美尔斯豪森,德国小说家。出身贵族,但早年便成为孤儿,从未受过正规教育。十二岁时被掳入军队充当马童,从此经历了1618—1648年的德国三十年战争,当过龙骑兵、步兵、军队文书,走遍德国,历尽战争苦难。1639年成为一名司令官的秘书和管家,1662年在一位富有的医生家当管家,有机会博览群书,获得丰富知识。晚年创作了十卷本的流浪汉小说《痴儿故事集》,其中一至五卷《痴儿西木传》最为有名。该书出版(1668)后广受欢迎,三百多年来,在德国已家喻户晓,被誉为17世纪德国文学的顶峰。
《痴儿西木传》虽是一部流浪汉小说,但也具有明显的巴洛克文学特征。
我就躺在绿草地上的树荫里,我不再像从前那样聆听夜莺的啭鸣,而是考虑着我从那时以来所经历的变化。往事历历,俱在眼前浮起: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开始了人生的转折,从一个自由自在的人变成了爱情的奴隶;从此以后,我从一个军官变成了一个农民,从一个富有的农民变成了一个贫穷的贵族,从一个西木变成了一个梅尔希奥,从一个鳏夫变成了一个丈夫,从一个丈夫变成了一个戴绿帽子的人,从一个戴绿帽子的人又变成了一个鳏夫。此外,我还从一个农民的儿子变成一个正直的军人的儿子,最后又重新变成了我阿爸的儿子。命运从我身边夺走了海尔茨布鲁德,却也给我送来了一对年老的夫妇。我想到了我父亲虔诚的生活和去世的情形,想到了我母亲令人伤心的死亡,此外还想到了我一生经受过的种种变化,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了。我想到,我一生中有过多少金币,全都挥霍殆尽,便开始觉得惋惜起来;正在这时,走过来两个酒鬼,他们的风湿病已经深入到四肢,因此成了跛子,需要进行浴疗。他们看到这儿是个休息的好地方,就在我近边坐下,互相诉起苦来,他们还以为这儿只有他们俩呢。一个说道:“医生把我当作一个恢复健康已经毫无指望的人送到这儿来,或者说,他是为了让我到这儿来和别人一起偿付店主人新近送给他的一小桶黄油的钱。我要是从来也不认识这个医生,或者他一开始就让我到矿泉来该多好啊,那我怎么说也会比现在有钱一些,或者健康一些,因为矿泉毕竟还是叫我满意的。”“唉,”另一个答道,“我感谢上帝,他没有赐予我更多的钱,否则,如果医生知道我还有富余的钱,他是决计不会那么早就打发我来矿泉的,而是要让我首先和他以及他的那些药剂师们分享我的钱囊,难怪他们因此整年贿赂他,而不管我的死活。这些敲骨吸髓的家伙,在他们认为我们已病到不可救药,或者从我们身上再也无毛可拔之前,是不会叫我们这号人趁早到这样一个有益于健康的地方来的。说句实情话,谁要是找上了他们的门,让他们知道自己身上有钱,那他就只能为一个目的去酬劳他们:请他们把他的病一直保持下去。”
别了,世界,因为对于你无可信任,也无所期望;在你的大厦里,以往的已经消逝,现在的正在我们手下消逝,将来的尚未开始。最牢固的在沦亡,最强大的在瓦解,最永恒的在结束,因此,你是死者之中的一个死者,在几百年之内你使我们没有一个小时在生活。
别了,世界,因为你俘虏了我们而不再给我们自由,你束缚了我们而不再将我们解放,你使我们悲伤而不给我们安慰,你劫走我们的一切而不偿还我们丝毫,你控告我们而没有任何理由,你判处我们而不听取对方之言,因此,你不经判决便杀死了我们,未待死去便埋葬了我们!在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欢乐不伴随忧虑,没有任何和平不连着纠纷,没有任何爱情不埋下猜疑,没有任何安宁不隐伏恐惧,没有任何满足不带有缺陷,没有任何荣誉不留下耻辱,没有任何善行不包藏祸心,没有任何阶级不发出怨言,没有任何友谊不伴着虚伪!
别了,世界,因为在你的宫殿里不允许有自己的意愿,效劳而不允许有报酬,爱抚是为了杀害,高升是为了摔下,帮助是为了陷害,敬重是为了羞辱,借贷是为了吞没,惩罚他人则永不宽恕!
上帝保佑你,世界,因为在你的大厦里,王公贵族和宠臣被推翻,无名小卒上了台,告密者受到恩宠,忠诚者被打入冷宫,作恶者自由自在,无辜者遭到贬斥;智者能人被投闲置散,无能之辈获得肥缺厚禄;阴险小人占据要津,正直之士不受信赖;每个人干他想干的,没有人干他该干的。
别了,世界,因为在你这里没有一个人被人直呼其真名实姓:狂妄者被称为勇敢,沮丧者被称为谨慎,狂猛者被称为勤勉,懒散者被称为平和,糜费者被称为豪举,吝啬者被称为节制;阴险的夸夸其谈者被称为善辩,沉默寡言者被称为痴呆或者幻想,通奸者或失贞者被称为多情,污秽者被称为朝臣,复仇狂被称为刚烈,温顺者被称为空想,你就是这样把善当作恶,以恶冒充善。
别了,世界,因为你引诱了每一个人:你把荣誉许给了爱虚荣的人,把变化无常许给了不安分的人,把王公的恩宠许给了傲慢的人,把高官要职许给了懈怠的人,把大量财富许给了吝啬人,把享乐和纵欲许给了豪饮狂啖和寻花问柳的人,把复仇之欲许给了敌人,把诡秘伎俩许给了盗贼,把长寿许给年轻人,把王公持久不变的欢心许给了宠臣。
别了,世界,因为在你的宫殿里,真实和忠诚无处藏身!谁和你交谈,会受羞辱;谁对你信任,会受欺骗;谁追随你,会受**;谁敬畏你,会受虐待;谁热爱你,会得恶报;谁对你寄予最大的信赖,也就会遭受最大的耻辱。一切对你都无济于事:给你奉献的任何馈赠、为你作出的任何贡献、跟你诉说的任何好话、对你信守的任何忠诚以及向你表露的任何友谊,都丝毫挽救不了你!相反,你却欺骗、陷害、凌辱、玷污、威胁、吞噬和忘掉了每一个人。因此,每一个人都在哭泣、叹息、诉苦、悲哀和毁灭。每一个人都走向了末日。在你这个世界上所能看到的和学到的,不过是彼此仇恨直至把对方置之死地,彼此交谈直至互相撒谎,彼此相爱直至伤心绝望,有所行动直至盗窃,有所请求直至诓骗,作奸犯科直至死去。
上帝保佑你,世界,因为人们追随了你,便在不知不觉中把时光虚度:青年时代四处奔波,越过篱笆和小径,跨过大路和小道,翻山过谷,穿林越野,漂洋过海,顶雨冒雪,忍暑挨冻,风里来,雨里去;成年时代把时光消磨于开矿冶炼,劈石琢料,伐木造屋,种粮种菜以及沉思默想,殚思竭虑,忧愁抱怨,买卖交易,口角斗架,撒谎欺骗;那晚年则在悲怆和困苦中度过,老人们衰老虚弱,口臭难闻,满面皱纹,弯腰曲背,浊目无光,四肢颤抖,鼻流清水,发落头秃,听觉迟钝,嗅觉不灵,饭食不香;面对这风烛残年,他们唯有叹息呻吟。总而言之,他们辛勤劳累一世,直至了此一生。
别了,世界,因为在你这里没有一个虔诚的人。每天都有——刺客被处决,叛徒被车裂,窃贼、强盗和土匪被吊死,凶手被断头,巫师被烧死,伪誓者被惩罚,煽惑者被驱逐。
上帝保佑你,世界,因为你的臣仆们唯一的工作和消遣便是——游手好闲,彼此愚弄,献媚于少女,取悦于佳丽,与情人眉来眼去,与赌友掷骰玩牌,求媒人撮合,跟邻居打架,说东道西,编造流言蜚语,争名夺利,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施展诡计别出心裁,他们每天都在制造新的罪行。
别了,世界,因为没有任何人对你感到称心如意。穷人想变富,富人想更富;受歧视者想爬上高位;受侮辱者想进行报复;受恩宠者想掌握大权;作恶者只求自己横行无忌。
别了,世界,因为在你这里没有永恒的事物。高塔会被雷电击倒,磨坊会被大水冲走,木材会被白蚁蛀空,粮食会被老鼠糟蹋,果子会被毛虫吃掉,衣服会被蠹鱼蛀坏,牲畜因衰老而倒毙,穷人因疾病而死去。有患疥癣的,有患癌症的,有患疱疮的,有患梅毒的,有患关节炎的,有患风湿病的,有患水肿病的,有患结石病的,有患肾结石的,有患肺结核的,有发高烧的,有患麻风病的,有患虚脱症的,有患痴呆症的!哦,在你这个世界上,一个人所干的,正是另一个人所不干的:这个在哭泣,那个却在笑;这个在叹息,那个在高兴;这个守斋戒,那个在豪饮;这个在设宴,那个在挨饿;这个在骑马,那个在步行;这个在夸夸其谈,那个却默不作声;这个游玩,那个干活;一个刚刚出生,那个正在死去。因此每个人各管各地过着自己的生活:这个统治,那个效劳;这个管的是人,那个放的是猪;这个听从宫廷,那个跟随耕犁;这个游山玩水,那个忙于赶集;这个打铁,那个采矿;这个捕水中的鱼,那个逮空中的鸟;这个艰辛劳动,那个却在掠夺**大地。
(李淑、潘再平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