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1929— ),捷克小说家,生于捷克布尔诺市。1948年,到首都布拉格读大学。1967年,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玩笑》在捷克出版,获得巨大成功。1975年移居法国,并于1981年加入法国国籍。曾多次获得国际文学奖,并多次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主要作品有《小说的艺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等。
昆德拉善于以反讽手法,用幽默的语调描绘人类境况。他的作品表面轻松,实质沉重;表面随意,实质精致;表面通俗,实质深邃而又机智,充满了人生智慧。正因如此,在世界许多国家,一次又一次地掀起了“昆德拉热”。
然而,我认为把对现代所持的这一严峻观点仅仅看作是一种谴责,那就未免显得幼稚。我宁可说,两位伟大的哲学家揭示了这个时代的不明确状态:它既衰退,又在前进。像人类所有事物一样,这个时代在一开始就携带着终结的种子。在我看来,这种不明确状态并未降低近四个世纪的欧洲文化——作为一名小说家而不是哲学家的我,对它格外迷恋。的确,对于我来说,现代的缔造者不仅是笛卡尔,而且有塞万提斯。
也许两位现象学家在评价现代时忽略了塞万提斯。我的意思是:如果说哲学和科学确实忘记了人的存在,那么一个伟大的欧洲艺术随着塞万提斯而形成就再清楚不过了。这个艺术正是调查研究被遗忘了的人的存在。
事实上,海德格尔在其《存在与时间》一书中分析的关于存在的所有重大主题——认为它们被欧洲较早的全部哲学所忽略——在四个世纪的小说中(欧洲小说获得再生的四个世纪)都已有所揭示、表现、阐明。小说以自己的方式,通过自己的逻辑,——发现存在的各个方面:随着塞万提斯及其同时代人,小说调查历险的性质;随着理查森[2],小说开始审视“内心发生了什么”,揭示隐秘的感情生活;随着巴尔扎克,小说发现人同历史的深刻联系;随着福楼拜,小说探索日常生活这个以往不为人知的领域;随着托尔斯泰,小说把注意力集中在人的行为和决定中非理性的闯入。小说探索时间:普鲁斯特探索难以捉摸的过去,乔伊斯探索难以捉摸的现在,随着托马斯·曼,小说调查古老的神话在左右我们现在的行动中所起的作用,等等,等等。
从现代开始之初,小说便不间断地、忠实地陪伴着人。从那时起,被胡塞尔视为欧洲精神之实质的“想了解的强烈感情”便抓住了小说,引领它去仔细审查和保护人的具体生活,使之免于沦为“被遗忘的存在”;牢牢地把“生命的世界”举在永恒的灯光下。这就是我所理解并深有同感的赫尔曼·布罗赫[3]所坚持并一再重复的那句话的意义;小说的唯一Raison d’être[4]是发现唯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作为一部小说而没有发现存在中迄今尚未为人所知的部分是不道德的。认识是小说的唯一道德。
我还要补充一句:小说是欧洲的创造物;它的各种发现尽管用不同的语种做出,却同属于欧洲的整体。欧洲小说史是由一连串的发现(不是写作的总和)所构成。唯有在这样一个超民族的整体中,一部作品的价值(也即其发现的意义),才能得到充分的认识和理解。
(杨乐云 译)
【注释】
[1]选自《外国散文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10年版)。
[2]理查森(1689—1761):英国小说家。
[3]布罗赫:奥地利作家。
[4] Raison d’être:法文,意为存在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