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治疗的过程是心理分析的核心秘密。和任何其他各种类型的医生一样,所有的分析心理学家,即使是其中最没有能力的人,也都有过这种体验:当他们看到病人在痛苦中来找他们看病,结果治好了,这时分析师会感到惊诧不已。我们常常倾向于认为,这是由于我们自己的精心治疗,但是在我们的心里我们却知道,这是因为发生了某种我们力不能及的事情,或者我们通常无法理解的事情。它发生在病人心中的某个地方,以某种方式发生在分析关系的炼金术之中。

它也发生在分析师心中的某个地方。在进行分析面询最有效的时刻,正是因为那个治病术士在进行干预并鼓舞分析师说出一些话。当我们年轻时和刚获得分析师资格时,自我(ego)总想要脱口说出一些聪明的话,这些话是它在某一本书中读到的或在某一堂讲座中听到的,但这样做是很少有帮助的。随着时间的流逝,自我获得了一点谦卑。它学会了静静地坐在那里,等待着那个治病术士来收集它的直觉并开口说话。有经验的分析师都知道,治疗中的精灵会在分析的神圣领地(analytic temenos)◎分析的神圣领地是指分析师在心理治疗中所涉及能够在其中发挥作用的独特领域,在这里分析师和来访者的心灵交会,无意识的内容可以安全地提升到意识层面。人可以这种方式与自己的阴影、阿尼玛、阿尼姆斯、智慧老人和自性等原型相遇。荣格认为,这些无意识内容的原型是拟人化地表现出来的,而且是所有文化中共有的。中出现,而且必须以某种方式和它取得联系并把它引发出来。于是自我就成了执行者,那个治病术士只有通过自我才能发挥作用,自我也就成为治疗过程的必经之路。

在力图理解西方的医生和原型的治病术士之间的关系时,我尝试考察了在我自己身上发生的一些事情。我要说的第一件事情是,我心中的医生大部分是自我。他是有意识地和符合逻辑地发挥作用的——至少是尽可能有意识地和符合逻辑地发挥作用的。他记下病历,进行检查,做出诊断,找出病因,以及制订一个治疗计划。而只一方面,那个治病术士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完全无意识的。有时候我们可以理解他,有时候则不可能理解他。

在临床情境中面对一个有心理障碍的病人时,我心中的医生有时会被难倒。面对病人对我提出的要求,医生也不知道他会说些什么。而另一方面,那个治病术士却基本上不会被难倒。他更富有想象力,更有创造性。我相信,这就是为什么治疗艺术要依赖于那个治病术士在自性中的群集(constellation)◎荣格认为个体无意识的内容是以群集的形式簇拥在一起的,以情结(complex)的形式存在。人格中的概念都有一个与之相对立的概念,例如,意识与无意识、思维与情感、内倾与外倾等,从而形成一个个独立的人格单元。它们按照能量守恒定律发挥作用。人格就是这些处于动态平衡中的相互对抗的力量组成的群集。的原因。我们必须培养他,拐弯抹角地对他说话,和他取得联系,把我们那根可用语言表达的心弦借给他,并且让他说话。

根据我自己的经验,分析师最富有成效的干预直接来自无意识。面对病人所遭受的痛苦,我会受到强烈的震动。这就是开端。伤口裂开了,我们都遭受着痛苦。可能不会有更多的事情发生。但有时候,而且在没有发出警告的情况下,某种直觉就会在自我脚下的某个地方发出低沉的声音:一种顿悟就会突然出现,而且我发现这是我自己在发出声音。这时会一瞬间产生某种触电般的感觉。在整个情境中有某件事情发生了改变。当所有这一切全部结束时,我想,天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这并不是一种罕见的或前所未有的现象。甚至那些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完全没有接受过心理分析的医生,也不可能逃避这个原型领域,那个治病术士就是在这个领域发挥作用的。因为医患关系本身就是具有两个极端的原型系统,能量、象征作用和身体的交互作用就是在这两个极端之间流动的。医患之间的洽谈交流就像其他任何原型关系一样,是两个人之间的群集,每一个人都站在与对方相对立的一极——例如,父母与孩子、老师与学生、丈夫与妻子、领导与下属等。

医患之间原型系统的实质在受过创伤的治病术士的古老象征中得到了绝妙的表述。古希腊神话中的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Asklepios)◎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太阳神阿波罗和塞萨利公主科洛尼斯之子。但是,当科洛尼斯怀孕时,却又爱上了凡人伊斯库斯。愤怒的阿波罗派他的妹妹月亮女神阿尔忒弥斯把科洛尼斯射死了。在对科洛尼斯的尸体进行火化时,阿波罗从尸体中救出尚未出生的阿斯克勒庇俄斯,把他交给贤明的半人半马的喀戎(Chiron)抚养。喀戎将其抚养成人,教他学习医术和狩猎。本人的医术就是一个半人半马的怪物喀戎(Chiron)传授给他的,而且喀戎患有一种无法治愈的伤痛。我们还可以看到,一个年代稍微往后一些的受过伤的治病术士,就是那个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1]和所有的原型象征一样,受过伤的治病术士发现的可能是一种最普遍的表达方式。例如,在古代埃及,狗女神拉巴图(Labartu)◎拉巴图是古希腊神话传说中居住在美索不达米亚的医疗女神,她们是以狗的形象出现的,这或许是因为古人注意到,狗用舌头舔主人的伤口具有治愈作用,也有人认为,狗的唾液具有某些医疗成分。就是治疗女神。但是她有两个名字:除了拉巴图之外,人们还知道她叫古拉(Gula)。当人们叫她古拉时,她就是死亡女神。印度的女神卡利(Kali)负责制造瘟疫(pox),但是,要想把瘟疫治好也非她莫属。希腊的阿波罗神能够治愈瘟疫,但也能引起瘟疫。

这使我们越来越接近治愈过程的核心秘密。关于受伤的治病术士的原型意象使我们能够理解,医生与患者究竟是怎样建立联系的,不仅建立外部联系,而且也建立内部联系。[2]在每一位医生心中都有一个病人,而在每一个病人心中也都有一个治病术士。我猜想,使我们大多数人从事治疗这门专业的,正是我们自己心中那个生病的病人,它在寻求其另一半以达到完满。假如你愿意承认的话,它就是我们的个性化方式。作为治疗师,意识到我们的伤痛和我们个人的治疗探索,就是我们的一种主要的责任。所以,我们都必须经历过这种培训分析,我们的伤痛就是我们的个人方程式。

所有的原型关系都是在儿童期的游戏中表现出来的。游戏是本性的一所中学。它是为我们处理和应对成年生活中的各种关系做准备的。医生和病人也做游戏,这是我们大多数人童年期经验的一部分,这并非只是巧合。确实如此,我们中的有些人使自己如此固着(fixated)◎固着是指人的心理停留在某一心理发展阶段,不能继续发展。精神分析心理学把它视为一种心理防御机制,个体担心自己继续往前走会遇到危险、失败、挫折和惩罚,因而止步不前。例如,有些人虽已成年,却依然留恋幼时的游戏;有些人虽已结婚成家,却依然希望自己的爱人像父母疼爱小时候的自己那样来对待自己。在游戏之中,致使我们在人生的其他时候仍在继续做游戏。

这么多的人宁愿去咨询其他的从业人士,而不愿去咨询医生或精神病学家,原因之一就是,现代的医生们把那个受伤的治病术士的原型分裂成它的两个极端:要么使他们自己完全以那个治病术士自居,要么把他们的伤痛投射到病人身上。医生们以这样的方式在这种幻想中寻找乐趣,认为他们是完全健康的,而病人则是完全有病的。现在这种做法已经产生了不幸的后果,尤其是在精神病学的实践中。由于拒绝承认他们自己有伤痛,并把它完全投射到其病人身上,精神病医生们反而加重了其病人的伤痛。对病人来说,他们则受到鼓励,要与那个在他们心中发挥作用的治病术士脱离关系,而且要把这个治病术士投射到医生这个人身上,从而增加了医生的力量和自我满意感。

当然,这并不是说,医生应该拒绝接受这种情况,不要让病人把这个治病术士投射到他们身上。我要说的是,如果医生想要着重考虑病人的内部心理困境,他们就必须意识到他们自己的伤痛。这可以促使病人不再把那个治病术士投射出去,这样,病人就能够学会与那个在他们自己心中发挥作用的治病术士进行合作,从而越来越少地依赖医生。所有的原型一旦被激活起来,就都会这样去做,那个治病术士在个人的心理上是以拟人化的形式表现出来的——有时扮作一个男人,有时扮作一个女人,而有时则扮作一只熊、一条狗、一条蛇或其他动物或物体,如曼荼罗◎曼荼罗是梵文“mandala”的音译,意思是指“坛”“坛场”“轮圆具足”“聚集”等。在藏传佛教中是指密教修持能量的中心。在《金花的秘密》一书中,荣格第一次介绍了曼荼罗:“在宗教领域和心理学中,它指圆形的意象,它们被临摹,被描述,被模仿,被用舞蹈表现出来。这种坛场的结构可以在西藏佛教中发现;作为舞蹈形象,这些圆形样式也出现在穆斯林狂舞托钵僧身上。作为心理现象,它们自发地出现在梦中,在某些冲突状态中以及精神分裂症的病例中。它们非常频繁地以十字架、星星、四边形、八角形的形式包含着四位一体或四的复合。在炼金术中,我们遇到以平方圆为其形式的这一主题。”,它们都具有治愈的力量。那个治病术士也会出现在梦中和积极想象中,并且在移情和反移情中作为超自然的存在而被人感受到,也可以出现在治愈过程中的医患关系之中。

荣格认为曼荼罗是自性的象征

弗洛伊德引进了“移情”这个术语来描述这样一种无意识过程,通过这个过程,病人把实际上是他们自己过去认识的某个重要人物所具有的某些特性归因到他们的分析师身上,并且与分析师联系起来,仿佛他或她就是这些人物中的一员。由于被投射到分析师身上的最常见的意象是母亲和父亲,那个治病术士便常常被体验为一个像父母一样的人物。但是,荣格发现,包含在移情中的东西远比这些多得多。原型是通过分析关系而被激发起来的。当把这些原型投射到分析者这个人身上时,这些原型就会产生很强大的治疗力量——或者很强大的破坏性力量。根据荣格的经验,最经常地投射到他身上的原型是术士、萨满教巫医、江湖医生、庸医、骗子、救星、炼金术士和智慧老人。对治愈的过程来说,把这些原型人物激活似乎是至关重要的,这就可以解释,那些治病术士所获得的权威力量、感人的超凡魅力和他们所达到的那种程度的个性化,为什么会对他们的成功如此重要。正如荣格所观察到的,你不可能指望你会带领人们走得比你自己走得还要远。

现在,我们还是来看一看直到当今时代仍然在世界上流行的各种治愈方式吧。

[1] C.J.Groesbeck,“The Archetypal Image of the Wounded Healer,”载Journal of Analytical Psychology 20(1975):122-145.

[2] D.H.Rosen,“Inborn Basis for the Healing Doctor-Patient Relationship,”载Pharos 55(1992):17-21.